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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浩荡压来。那是千百名在码头卖力气的汉子,有类似的出身,资产状况相近,有同样的规条准则来指导日常生活,信奉同一位祖师爷,互相称彼此为兄弟。
现在,他们有组织的、被拥有更高威望的上级召集在一起,沿着府衙大街,向着同文局衙门涌来。
这种行为,有一个词可以精准概括。
民变。
任何一个执政者,都绝不会容忍此事发生。
但现在有一个微妙的问题。
历朝历代,煽动民变者一定要杀,这是统治者们的共识。
然而,激起民变的官员,又要如何处置呢?
“局座,章通判从后门来了!”
差役引着本州武官匆匆而来。
章淳屏退左右,上前一步,低声道:“好机会,漕帮无论用意如何,煽动民变,总是众目睽睽。我即刻率兵弹压、驱赶打骂人群,这群漕帮汉子若是稍稍反抗,见了血,马伏龙这个聚众叛乱的帽子就别想甩脱!”
他伸手虚斩,露出果决狠辣之色:“届时一鼓作气,抄了云华堂,顺势把漕帮从花州赶绝,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李白龙微皱眉头。
“就由下官代劳吧。”
章淳善于把握机会,他这几天自己琢磨,又从京中好友处收到书信,知晓朝堂风云变幻,便猜出昭王征辟李白龙至同文局,定然是要做一件重大之事。他既已投靠昭王,做大事就不能惜身。
毕竟昭王的政治信誉一向可靠,从未听说他委屈过有功之人。
他冷静地说道:“大人在花州,还要完成皇叔重托,当存有用之身。这镇压叛乱、剿灭贼匪,犁庭扫穴的功劳,就让给下官吧。”
李白龙看了一眼他,淡淡道:“外面漕帮帮众,多是贫苦汉子,码头用命换钱而已。你率军马乱冲,杀伤无辜,昭王能容你吗?”
这下却是击中章淳死穴。
他一时犹豫。
毕竟章大人投效皇叔,可不是为了什么理想和抱负。
说话间,又有差役来报信:“府尊送来书信!”
李白龙接过信来,打开看。
知府大人虽然与他暗通款曲,可明面上的交流极为谨慎,只在信中疾言厉色、居高临下,说要李白龙小心处置,毕竟云江通衢之地,一日货运无数,全靠漕帮运作,码头漕工停下一日,花州的商业活动就要开始乱套,这天大的干系,李白龙一个从四品官员是担待不起的。
施大人显然在提醒他多加小心,不要冲动。
因为漕帮若是存心想闹,真的可以把事情闹到朝堂、搞得难以收拾。
李白龙看了看信的第三段,没做记号,说明不是密信,他将信件展示给章淳看:“知府也不赞同把事情搞大,你若在人群中冲撞一番,乃至挑了云华堂堂口,城中漕工罢起工来,要如何处置?”
章淳心说,不把事情搞大,怎能让皇叔看到我的忠诚和不惜身?
可李白龙既如此说,他便有些失望。
因为他瞧出李白龙并不赞同立刻重拳镇压漕工。
他妈的,对付高必进下这么狠的手,欺负起书商来也毫不手软,把同文局的旧官吏们当做狗一样收拾,怎么轮到贱民泥腿子偏偏犹豫起来了?
章淳面上应是,心中就有了些轻视。
傲上而悯下,难怪昭王看重……皇叔这是想起那位大人来了。
外面的呼喊声越发接近。
“知事大人怜悯他们,他们却未必领情。”章淳忍不住道,“现在容让他们,一会儿漕工们得寸进尺,竟冲击官衙,届时又如何?”
“我还没有迂腐到这种地步,既冲进官衙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进来一个,就杀一个。”
李白龙淡淡道:“死了多少人,我便在马伏龙身上剐多少刀。”
章淳不再言语,心中却摇头。
太天真了。
杀了人,是非对错就轮不到你说了算了,至少漕帮千百万帮众,都只会相信你是个对本帮兄弟下杀手的屠夫。漕帮生意遍及大齐,便能将这事传遍大齐,我要是漕帮,用一些贱民的性命,就能在你身上留下永远的印记,将来你考举也好,做官也罢,这就是你永远脱不开的污点。
“无论如何,下官先去安排一番,做好策应。”
他拱手告辞离去,心中却在盘算。
——若是漕帮真的冲击同文府衙,我下令镇压,顶过屠杀漕工的恶名,既可以施恩于李白龙,又可以取悦昭王,似乎一举两得。
不过代价却是漕帮的敌视和报复……到底划不划算?
唉,他妈的,做个官真难。
衙门正堂里,李白龙沉吟片刻,用花名册喊过几名差役,这是“同文一期”的临时工,是灵御派精心挑选出来的法外狂徒,几乎都是人才。
“我看过你们的简历,各位都身怀绝技,只是栽在灵御派手中。”
那几名差役露出赧然之色。
“当下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若能做好,各位欠灵御派的钱,由本人代为清偿。”李白龙淡淡道,“不知意下如何?”
这几人被分到古拉格班,罪行比较轻,闻言又惊又喜,为首一人便试探说道:“大人想要让我们对付那些漕工?”
“不。”
李知事答道:“我要你们假扮漕工、去陌上桑放火闹事。闹事时说,李白龙欺人太甚,辱我漕帮,奉马香主之命,今天便要给他些教训。做完之后,要迅速跑路,别让漕帮发现抓到……”
“所以你们动手之前,先去灵宠之家找灵御派的熊敬炎师兄,告诉他这个计划,请他代为安排照应,以策万全。”
“事成之后,你们的债务便勾销,熊师兄会安排你们跑路。只是事关漕帮,为保密计,你们要在灵御派的产业园度几个月的假。若是被抓,不要招认自己的同文局身份,只一口咬定自己是灵御派的人,熊师兄会替你们支吾……当然,被抓住的话,债务只能勾三分之一,不过捞人免费。”
他嘱咐几句,将这事儿安排周密,自觉稳了。
便打发他们从后门离开,去找熊敬炎。
姜璃书从屋后转出身来,说着风凉话:“脏起来了。”
“我可比马伏龙干净多了。”
李白龙漠然道:“即使玩这种手段,也只是盯着罪魁祸首去,他鼓动无辜的工人为了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上街,真让人恶心。”
他继而又有些茫然费解:“说起来,他妈的漕帮凝聚力这么高吗?要是因为工资太低或者引进南疆便宜劳动力之类的缘故,这些工人爷爷上街搅闹,我肯定要欢喜赞叹……但听起来,只是为了昨天的公文?”
一念及此,李白龙只觉得荒唐到难以置信。
他妈的,上辈子见惯了臭打游戏的一盘散沙、互相鄙视,郭楠界更是内部分裂、连拳经都无法做到书同文,臭看书的更是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怎么异界如此武德充沛,一帮码头苦力因为同文局一纸公文就敢出来闹了?
相比之下,何其丢人啊。
“……马伏龙是怎么做到的?”
师父轻声答道:“漕帮很特殊的……”
江上人,逐水而居,内部封闭,祖师崇拜,权力自血脉延续,繁多的仪式,文化复杂……而且拥有巨大的不确定性和不可知性。
虽然漕帮生意做得遍布天下,舰队扬帆海外,可那是广义的漕帮。
在南齐六派中,真正意义上的漕帮,是最封闭最神秘的。
“总觉得这事儿有些古怪。”
府衙之外,漕工压境,人声嘈杂,甚至不乏“狗官滚出来”的呐喊。
他妈的,群众里面有坏人啊。
想不到我居然也能享受被工人们堵门的待遇。
李白龙缓缓吐出一口气,下令道:“开门。”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能够打动工人的,还有诚恳的言语态度和解决问题的方案计划。
姜璃书把手中的剑放在桌上:“我陪你出去吧,一会儿若是谈不拢,或者有人被煽动,要对你扔石块臭鸡蛋什么的,我先上去被揍一下,你再反击就能占理……不过有美少女在旁边看着,想必漕帮的粗汉们也会斯文一些。”
李白龙傲然道:“何须如此?看我仅凭言语,便将他们劝退。”
“……你打算说什么?”
“当然是背一篇漕帮祖师在天门堡的誓师演说,用漕帮方言……”
“——喂!”
同文局大门缓缓开启。
聚在衙前广场的漕工何止千百,数量极为庞大,人群之中仍有嗡嗡低语,但大体安静,无数双眼睛望着一名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从门后迈出。
李白龙也在看着他们。
一双双眼睛,一张张面孔,常年日晒雨淋,被江风磨砺,黝黑干瘦,透出不算健康的强壮……一个个普通的人们。
他们聚在一起,他们能聚在一起……却是为了这种事,太可惜了,简直暴殄天物。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定格在最前方。
马伏龙身边,是被强行扶起来的郑修远。
漕帮的人众四面八方涌至,将衙前围得水泄不通,但他们离同文局大门尚有一段间距,仿佛有无形的线将他们挡住,让他们保持得体距离的,是桌上的昭王金牌。
本来想写一个大章直接发的,高看自己了,还是先发这章吧,继续写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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