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眼见册宝跌落,安帝身边的侍卫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接。就在侍卫分神的瞬间,向安帝递宝策的内侍快如闪电一般出手,咯咯卸掉了二皇子的双肩,一把掐住二皇子的脖子,将他压在了栏杆之上。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只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二皇子双臂剧痛,徒劳地在内侍手中挣扎着。侍卫们回过神,还想冲上来救他,却听内侍一声大喝:“不想我扭断他的脖子,就全都别动!”
——分明是女子声音。
这声音太过耳熟,安帝立时便听了出来,极度震惊之下脱口唤出:“任辛!”
——那内侍正是如意,她单手扯掉头上的帽子,一头秀发随飞拂扬,修罗般冷冽的目光扫过全场,所有对上她视线的朝臣心中都都不由一寒,只听她说:“正是,我从十层森罗殿又回来了!”
群臣无不栗然而惊,就连阶下邓恢也面露惊愕。
“李隼,你心中有鬼,所以才令人在宗庙外严加盘查,所有利刃硬物都不许带入。”如意直视着安帝,讥讽道,“可惜,你高高在上太久了,以为敢和你作对的只有文武百官,却忘了不起眼的内侍杂工,不用刀剑,也可杀人!”
她手上一紧,二皇子立刻惊慌地高呼:“父皇,救我!来人啊,救驾!”
老臣王相连忙问道:“任辛,你到底想干什么?”
如意冷笑道:“你不如问问丹陛之上的这对父子,到底干了什么?”她失望至极地看了眼二皇子,“上次看在娘娘份上已经饶了你一命,没想到你非但毫不悔改,反而更加丧心病狂!把你在天门关干的好事,当着百官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如若不然——”
话音未落,安帝从身旁侍卫腰间拔出佩剑,向着二皇子当胸掷了过去。但如意早有准备,两指在空中一夹,那剑便断为两截。二皇子惊魂未定,难以置信地看着安帝:“父皇?!”
如意冷冷瞥过去:“又想杀人灭口?!”
安帝神色一乱,露出些心虚的表情。但随即便一咬牙,凶狠地瞪着如意,挥手向侍卫下令:“不必管二皇子!马上给朕杀了这妖言惑众的妖女!邓恢!”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也只能仗剑上前。而台下的众臣早已是惊呆了——为了杀一个刺客,皇帝这是连新太子、亲儿子的命都不要了吗?
邓恢看着阶上的如意,一咬牙,正要仗剑奔上,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邓恢、连同在场百官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便见一匹空鞍白马,正向着丹陛飞速驰来。
连番震惊之下,无人想到该上前拦一拦,都呆呆地看着白马奔近。而后忽的便见一个男子从马腹之下翻身出来,鹰鹞般一个腾身就坐上了马鞍,手臂一展,弯弓如满月。指间三箭一搭,便向着丹陛之上的众侍卫射去!
箭矢顷刻便至,中箭的侍卫应声而倒,反应快些的已扑上去拖着安帝去躲避。
那人自然就是宁远舟。三箭发出,他很快再次搭弓,连发数箭。其中一箭正中安帝身后的黄罗伞柄,象征着皇权的黄罗伞就此被击飞出去,滚落下台阶。
邓恢连忙高呼:“护驾!”
侍卫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扑上去守卫安帝。而宁远舟已然跃下马来,挥剑杀上前去。
文官们惊惧躲避,一众武官想要迎敌,身上却连个能充作武器的笏板都寻不到。仓促间只能赤手空拳上前阻拦——却哪里阻拦得住。宁远舟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转眼间就将阻拦之人悉数扫倒在地。就只剩邓恢还在与他交战。
丹陛之上,如意足尖一踢,拾了把侍卫丢弃在地的剑。拎着二皇子,也同周围杀上来的侍卫们厮杀起来。
而安帝早已奔入了宗庙大殿,匆忙下令:“快,关门!”内侍们连忙将门关上。
宁远舟架住邓恢的剑,低声道:“你们皇帝和太子勾结了北蛮人,我不想让皇帝死,只想让他出兵抗敌,你还要拦我吗?”邓恢一怔,手上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宁远舟一掌击去,邓恢就势倒地,滚落了台阶,双眼仍惊疑不定地看着宁远舟的身影。
宁远舟飞身上了台阶,和正在交战的如意飞速交换了个眼神,飞身赶到逃至宗庙大殿内的安帝身边,重重地击在他的后颈上。而后提着他的领子,将他拖出了大殿。
殿外已陷入对峙。
官员们聚集在台阶之下围着如意,已有不少武官拿到了武器。王相正在台阶上,隔空规劝着如意:“你放下太子,一切都好商量!”
如意冷冷一笑,手中之剑轻轻一挥,王相便吓得接连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在阶上,幸亏被邓恢一把扶住。
王相惊魂未定,才刚站稳,一抬头就见安帝也被人拖了出来,差点犯了心悸,惊道:“你是谁?!别伤了圣上!”
宁远舟冷声道:“大梧六道堂堂主、左卫中郎将宁远舟!”
“梧国六道堂?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如意伸剑往二皇子颈上一勒:“想让你们听一段卖国贼的自陈。”用力将二皇子往上一提,“说!”
鲜血顺着二皇子的脖子流下来,二皇子魂飞魄散,连忙招认:“我,我叫开了天门关门,放了五千北蛮人进关——”却又急切地辩解道,“可这不是我自作主张,我也是奉了父皇的旨意!”
众臣闻言,顿时大哗。
王相惊道:“什么?!北蛮人已经进关了?!”
邓恢脸上原本生根式的笑容顿时消失,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如意,如意冲他微微点了点头。邓恢瞪向安帝,眼神里立刻有了肃杀之气。
宁远舟道:“北蛮人不仅已经破了天门关,还欲进犯合县,幸被合县守将和我大梧圣上联手逼退,如今北蛮人已直取俊州,这会儿多半已经到了旻城了!”
二皇子急于脱罪,连忙补充:“他说的是真的!沙北部的守军已经全完了,本来梧国人已经来报信了,可父皇把人全杀了,不让你们知道!”
安帝抬起头,无力地喝道:“孽子,闭嘴!”
二皇子抢先道:“你都要杀我了,还想堵我的嘴?!任姐,要是我都招了,你饶我一命成吗?”不等如意回答,便急忙说道,“王相,诸位臣工,我当着李氏列祖列宗之名发誓,是父皇令和我北蛮人私下联络的,他说近来朝中对他多有不满,希望以五万金五万石粮和几座城,跟北蛮做个交易,先让沙西王输给他们,然后北蛮人再假装输给父皇!”
如意从怀里扔出几张纸:“这一张,就是李隼命写给北蛮狼主的书信,上面有他的私印。另一张,是伙同李镇业一起开天门关的,他的亲信的供词,现在人就栓在宗庙外头的下马石上,你们随时可以审问!”
王相拾起那张纸看了,惊怒交加地看向安帝:“圣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北蛮与我们中原人仇深似海——”
安帝却傲然道:“这封信朕没见过。朕身为大安之君,怎会和北蛮同流合污?不过是李镇业这孽子假造的而已。怎么,你们身为朕之臣子,难道还要听信别国逆贼的污蔑之言吗?”
王相一滞。
安帝又道:“诸官听着,任贼上次就不敢弑君,这回伙同梧国间客,更不会对朕如何!你们谁要能杀了这男女两贼,朕许以亲王之位,能救朕者,朕以一半国土酬之!”
如意冷冷一笑:“不敢对你如何?看好了。”她突然发力,拉着二皇子的衣领,将他甩出栏杆。二皇子被吊在空中,挣扎尖叫着:“你说要放过孤的!”
如意冷声道:“我可没答应过,”便高声向在场众人说道,“看清楚了,这就是卖国的下场!”
王相惊呼:“不可!”
如意却决然地松开了手,在众人惊呼声中,将二皇子扔下了数十丈的高台。
二皇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但胸口还尚有微微起伏。邓恢抢上前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抬头对扑到阶梯栏杆边俯望的百官摇了摇头。
一时间全场静默,这般雷霆手段之下,再无人敢低估如意的决意。百官们不约而同地从栏杆边退开,倒退着下了台阶。
而邓恢上前双手一扭,趁无人注意折断了李镇业的脖颈。这一下,李镇业才算真正死透了。
宗庙大殿外的高台上,终于只剩如意、宁远舟和安帝三人。
如意走到宁远舟身边,看向安帝:“现在,你还敢说自己没和北蛮人勾结,还会觉得这次我不敢杀你吗?”
安帝腿一软,背靠在栏杆上,再无刚才气馅。但半晌后,他还是努力冷笑道:“可是到现在,你们也没有动手啊,这说明你们还是有所忌惮。呵,让朕猜猜,是因为北蛮人?你们要是杀了朕,安国大乱,谁来带兵杀北蛮人?就凭你们那个早就是朕手下败将的皇帝杨行远?还是那个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的丹阳王?”
宁远舟道:“你猜得没错,只要你肯从此幡然悔悟,戮力抗蛮,我们可以饶你一命。但你必需写下罪己诏,向天下承认你与贼媾和的恶行,并以皇帝之名起誓,此生必败北蛮,否则,人人皆可诛之!”安帝的眸子剧烈收缩。
宁远舟却冷冷一笑:“此旨一出,你若是不抗蛮,沙西部、沙东部占了大义名份,自会有王者取你而代之。禇国宿国,也多半会趁乱而入。反正在北蛮人面前,中原人都是不分国别的奴隶羔羊,那我们也不会心痛你的李家江山。”
如意撕下一片黄罗伞,将刚才放着太子册宝的案踢到安帝面前。宁远舟将安帝推到案前,扔给他一把匕首:“要么用它自刎,要么用它割血写诏,你自择其一。”
安帝一咬牙,只能用匕首割开了自己的食指,颤抖着在诏书上开始书写。刚写了一个“朕”字,突然,李同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等等!”
安帝急忙抬头望去,便见李同光仗剑从大殿屋顶上一跃而下。
他落在如意身旁边,低声道:“师父,这里头有诈,你们千万别被他骗了!”如意一挑眉,正欲开口,脸色却突然一变,尔后软软瘫倒。
李同光低声道:“对不起。”他的手从如意身上离开,手中指环的尖刺上,沾着一丝血光。这一下变故突生,连宁远舟都始料未及。但他立刻反应过来,抢上前去,欲再度挟持安帝。
李同光却暴风骤雨般杀了向了宁远舟。宁远舟只得回剑反击,但李同光右手执剑,左手挥掌,竟是一副拼命的姿态。宁远舟本就内力不稳,和李同光对了几掌之后渐觉吃力。只能尽量以剑对抗,李同光却似是早已知晓他的弱点,他越是躲避对掌,李同光便越是挥掌袭来。宁远舟终于防备不住,被李同光一掌击中胸部,如断线风筝般跌出数丈,摔在地上,吐出几大口血来。
打扮成殿前卫模样的沙西部侍卫从殿后扑上来,用剑抵住宁远舟的要害。李同光则上前扶起了躲在案下的安帝,大声道:“臣救驾来迟!”
安帝大喜:“同光?!你真是朕的好外甥!”可话音刚落,李同光便将戒指刺入了安帝的身体,安帝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随即软软地扑倒在地。半阖的视野中,李同光冷森森的笑意渐渐模糊。昏迷前最后听见的话语,是一句:“圣上,你只有不能动弹的时候,才是我的好舅舅。”
李同光没有再多看安帝一眼——适才他那声高呼,想必已引起了高台之下文武百官的注意,他已听见了高台之下急促奔来的脚步声。只低声向朱殷确认道:“太医安排好了没有?”
朱殷道:“安排好了,但属下以为,比起中风失语——”他拿起案上的匕首,一抹安帝的脖子,血箭霎时间喷出。
剧痛令昏迷的安帝再度苏醒过来,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同光和朱殷。
李同光也震惊地看着朱殷,却见朱殷眼中燃着恨意看了安帝一眼,淡漠地说道:“让圣上彻底闭嘴,才是更好的安排。”又抱拳向李同请罪道,“主上,请恕属下自作主张。”
李同光很快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便已有了决定,他扑到安帝身边凄声大呼:“圣上,舅舅!”
百官恰在此时奔上了高台,看到眼前这一幕,都震惊在当场。
安帝颈上血如泉涌,呛咳痉挛着,以手定定地指着李同光。李同光却握住了他的手,眼中含着热泪,哀切道:“舅舅您放心,同光一定会遵照您的遗旨,谨效周公之德,全力辅佐三皇子!”
安帝不甘之极,却是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瞪大了的眼珠一点点黯淡了下来,最终涣散成一片浊黑。
一代枭雄,就此暴毙。
李同光哭道:“舅舅!舅舅!”群臣也都默然无语,眼看着安帝的头颅颓然低垂,暗红的鲜血浸透了龙袍,尸首死不瞑目地靠在桌角上。
而李同光已站起身来,一脸悲痛地面向朝臣,说道:“我虽全力杀敌,但仍是迟了一步,圣上终是不幸亡于贼子之手。”他闭目长叹一声,“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的遗旨,你们刚才也听见了,请三皇子!”
数名侍卫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殿后走出,朱殷上前接过婴儿,送到李同光身边。
李同光看向在场百官,厉声喝道:“还不拜见新帝?!”
诸臣都被这变故惊呆了,都面面相觑着愣在台上,无一人敢有动作。唯有邓恢盯着李同光,却渐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沙东王最先反应过来,忙上前喝道:“一派胡言!圣上和太子到底是怎么——”话还没说完,已有两个扮作殿前卫的沙西部侍卫上前架住了他。沙西王心中身体一震,立时噤声,再不敢多言。
朱殷冷眼看着沙东王:“沙东王,您是太子亲舅,一时伤心过度尚可体谅。但若是拒奉先帝遗诏,就别怪我们翻脸无情了!”沙东王默然不语。
李同光也道:“若不奉三皇子继位,难道先帝还有别的皇子?还是你们觉得——”他声音一顿,阴阴地环视众臣,“身为皇祖之孙的我,比三皇子更适合?”
众臣大哗。
李同光厉声道:“肃静!”目光冷冷盯向了武阳侯,问道,“武阳侯,当着大行皇帝的面,你可否替我证实,前日圣上曾晋我为枢密使,并嘱我总理抗击北蛮诸军事?”
武阳侯看着地上死在血泊中的安帝,又扫了一眼身后不知何时围上来的殿前卫侍卫,挣扎了半晌,终于点头:“圣上确有此谕。”
百官都是一惊。
李同光又看向邓恢:“邓指挥,您是圣上最信得过的近臣,上月圣上召我入宫之时曾有口谕,说我既身怀帝室血脉,又得赐国姓,实与亲子无异,并嘱我日后务必要好好辅佐三皇子。当时,你是否在场?”
邓恢毫不迟疑地一抱拳,道:“下官在场。圣上当时还叮嘱臣,日后要多多帮扶庆国公。”
百官面面相觑,终是明白大势已去。再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纷纷低下了头。
李同光接过三皇子,抱在怀中。一脚踢正了刚才在打斗中翻到的龙椅,转身坐下,再度厉声喝道:“还不拜见新帝?!”
王相看着地上安帝的尸首,犹豫了半晌,终是一咬牙,拂袍跪地:“圣上万岁万万岁!”
百官也只得跟着跪下,高呼:“圣上万岁万万岁!”
宁远舟脖子上横着两把剑,一边吐着血,一边看着眼前这一幕。
李同光转头看向他,露出了一个三分得意七分悲怆的笑容,然后使了个手势。
朱殷猛力击晕了宁远舟。
宗庙大殿前的高台之上,群臣早已离去。昏昏残照、烈烈西风之中,就只有几个内侍忙碌收拾着安帝父子的尸身,草草冲洗着地上的血迹。李同光站在高台一角,望着眼前景象,低声问道:“为什么?”
他并未特地回头,一直站在他身侧的朱殷却知晓他问的是谁,问的是什么事。
“您念着血脉亲情,只想软禁他,”朱殷望着远处安帝的尸首,平静地说道,“可属下觉得斩草就得除根。而且,比起辅政大臣,摄政王的位置,难道不是更适合您?”
李同光咬着牙:“只因为这个原因?我不信。”
朱殷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您忘了属下是怎么成为您亲随的了?因为属下的亲娘就是当年长公主的奶娘。为了保护长公主平安逃离宿国,她死在在了半路,连尸骨都找不着。”他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恨意,说道,“先帝发兵之前,本来是可以提前通知长公主的,但他为了霸业、为了要奇袭成功,连自己的亲妹妹的性命都不顾,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区区奶娘的性命,更不用说,我那个刚成亲没几日就被打死的媳妇……”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嗓音再度平静下来,“可能在先帝的故事里,我不是过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宫女之子,但在我的故事里,我却一直妄想着做一个卧薪尝胆、伺机大仇得报的英雄。所以,当您准备要借任左使之手软禁圣上之时,属下也暗自作下定了决心。好在老天垂怜,刚才,我终于成功了。”
他随即便跪了下来:“擅作主张乃大罪,还请主上严惩。”一顿,又道,“就算是赐死,属下也心甘情愿。”
李同光静静地看着他:“你已经逼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要你的命干什么,陪葬吗??哈哈,哈哈哈!”他带着痛楚而疯狂的笑容,丢下朱殷,一个人大步离开了。
安都朝局在旦夕之间发生剧变。
皇宫大殿之上,内侍宣读着诏书:“先帝骤崩,归于六合,朕承昊天眷命,即皇帝之位。然冲龄践祚,恐承鼎未力,故多仰皇叔摄政王李同光训迪,匡扶朝纲。因北蛮来袭,军机为重,故丧服从简,三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沙东王公忠体国,加封一千户。沙西王、沙中王……”
宣读声中,李同光抱着不足周岁的幼帝,着一身与龙袍极其相似的蟒袍,面无表情地从躬身立于两侧的大臣中间走向台阶。他一步步登上御台,将幼弟交给一旁内侍,而后回身俯视群臣。
过程中官员们有的悄悄交流着眼神,有的恭谨地低垂着头颅。听闻只有三日国孝,老臣王相皱眉想说什么,但朱殷冷冷地站到了他旁边。王相脊背生寒,终未敢再多言。沙东王心中原本怀着暗恨,但听到自己的赏赐后,表情由暗恨变成了意外,而后也不再作声。而武阳侯和邓恢等人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但弹压住了百官,也不妨勋贵青壮心有不服。沙中部颇有几个小头领想要聚众生事,却逃不过朱衣卫的监视和暗杀。很快便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都在萌芽中就被弹压下去。
小头领的尸首被邓恢直接送到李同光的面前时,李同光多少有些意外。
邓恢却是毫无二意,仿佛要令他安心一般,随口补充道:“还有大皇子的几个旧部,我也一并收拾了。”
——他这相当于是把集中在李同光身上的不满,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李同光不能不有所触动,认真地说道:“多谢。我知道你多半会帮我,但没想到你会帮到这个地步。”
邓恢却道:“我祖父那一辈,邓家有十个男丁,其中八人都死在北蛮人手里。他父子二人既然敢放北蛮人入关,那就不配再作我邓恢的主君。”
李同光恍然。
邓恢最后瞥他一眼:“只是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动手。这个位置可不好坐,你好自为之。”便告辞离开。
后宫之中,尊奉初贵妃为太后的旨意也已传达。内侍宣读着:“皇考贵妃初氏,华阀钟祥,德备坤仪,慈抚藐躬,特尊为太后……”
初贵妃身上素服未除,脸色苍白地跪地听旨。数日之间她经历太多变故,听闻了太多消息。此刻一直以来所谋划的心愿骤然得偿,她心中竟是没有丝毫喜悦。
领旨后她站起身来,李同光上前把幼帝交到她手中,淡淡说道:“沙西王赐双俸,初月加封户三百。孤提前实现了承诺,也请太后按照之前的约定,好好照看圣上。”
初贵妃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同光,颤抖着接过了新帝。
李同光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在她近前时,低声说道:“前线吃紧,孤马上就要率军去增援你大哥。以后,别再做任何让孤不高兴的蠢事,否则,别怪孤不念旧情。”
初贵妃目光凝着他,低声问道:“你手段这么狠,又做得这么绝,沙中、沙东两部,你能按得住吗?”
李同光嘴角一抹疯狂的笑容,冷冷地说道:“按不住就杀,先帝当年不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这过来的吗?都杀了,要还是不服,那就是我的命。”
初贵妃不寒而栗:“你千万别变成第二个他。”
李同光瞥他一眼,淡淡道一声:“不劳太后忧心。”便掉头离去。
初贵妃看着他的背影,悲凉地笑了起来。侍女惊恐地看着她:“娘娘!”初贵妃眼中含着泪水,笑着说道:“我没疯,我终于是大安最尊贵的女人了,我只是高兴,只是欢喜……”长睫一阖,泪水便从她微笑的脸上滑落。
李同光从殿里出来,朱殷立刻快步迎上前来:“主上,王相他们在阁中候见。”
李同光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说道:“没时间,孤要和兵部商议北蛮之事,沙西王的新军报有了没有?”
“有了。”朱殷忙将手中军报呈上,又犹豫道,“可那几位老臣想知道殿下如何处置刺客?是否移交大理寺?”
李同光一边看着军报,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可以啊,不过,在那之前,先让他们把先帝和李镇业卖国的好事昭告天下。”
朱殷急了:“主上还请三思!”见周围无人,才低声进言道,“臣知道您不忍心处置任左使,可您刚得大权,尚不能服众,身边又只有羽林军和沙西部的支持,若是不把罪名让别人背上,只怕危在旦夕啊!”
李同光停住脚步,冷冷地看向他,没有说一句话。
朱殷心下一寒,忙跪倒在地:“臣妄言。但至少处置了宁远舟,给百官一个交代吧?”
李同光淡漠道:“他还有用。”便回首看向身后的皇宫正殿,吩咐道,“按大婚之仪,布置这里。”
朱殷猛地意识到李同光想做什么,心中巨震,抬头望向李同光:“主上……”却见李同光灿然一笑,自顾自地走向殿内。朱殷忙扑上前去拦住他,“您不能这样,您疯了!”
李同光却决然地将他推到在地,唇角带着一抹微笑,眼神疯狂又决绝:“没错,孤早就疯了。”
花格窗外碧空如洗,一枝红枫斜倚在窗格之中。枝头一片枫叶飘摇落下,飞入屋内。
屋内宫女正在给如意梳妆,她身上药力未消,全靠两个宫女扶着才能勉强坐直。凝脂一般白净的面庞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一双漆黑冷漠的瞳子里映着殿内喜庆的陈设。宫女们为她换上绿色的喜服,又仔细地为她盘好发髻,佩戴珠花、步摇,涂抹口脂……
而隔壁房间里。李同光神色木然,在内侍的服侍下换上了红色的喜服。
秋风凄清,落叶卷地。
子夜时,如意被两个宫女扶持着,行走在空荡荡的皇宫之中。面容遮掩在团扇之下,身上喜服随风飘拂,仿佛幽灵一般。
李同光在正殿门口等候着,身前暗夜寂寥,身后红烛高照。光影落在他玉石般的面容上。
随着内侍一声高呼:“新妇子,催出来!”如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殿门前,李同光凝视着她的身影,神色晦明交织。看着她渐渐走近,最终停步在他的面前。良久之后,方木然念道:“团扇参差似明月,可有相思如意归?”
内侍忙道:“却扇。”
李同光伸出手去,轻轻按下了如意手中的扇头。面前女子本就肤如凝雪,口若含朱,天生已是清丽动人,侍女更为她细匀了胭脂。只见她腮凝红荔,额点丹朱,容色美艳如春花初绽。然而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子如月映寒江,凌厉清冷。美的惊心动魄。李同光有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呼吸。
如意眼光冷然,紧盯着他试图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李同光被她目光刺痛,自欺地垂了眼眸,拥住如意,回身指向空旷的宫殿群落,轻声说道:“从小到大,我只有一个愿望,让世间再没有人敢嘲笑我是面首之子;后来宁远舟和你又让我有了两个新的愿望:第一,做这间大殿的主人,站在大安权势的顶端,叫所有的人都羡慕我的无限荣光;第二,和我最心爱的人在一起。师父,今晚,眼看这三个愿望都实现了,你就让我高兴一回吧?”
他放开了如意,脸上带着幸福又凄凉的笑。
礼官送上红绸,李同光牵住了一头。如意不肯接,他便亲手将另一头系在了如意手腕上。
侍女们搀扶着如意,和他一道步入大殿。
大殿上,龙座巍峨。所有花树灯台都被点起,将四周照得明如白昼,还放着长公主的灵位等物。内侍曼声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就这样,李同光和如意在空寂的皇宫大殿内完成了交拜。
宫女内侍扶着两人喝合卺酒,如意呛咳,宫女忙拍背替她顺气。
宫女内侍都已退下,房中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两人并坐在床上,龙凤双烛噼啪地燃烧着,照亮了床头喜帐,床上锦被。
良久的静默之后,李同光站起身来,替如意取下了头上玉簪。那绿云似的发髻散开,满头乌发如水泻下。凌厉美艳的面容映着朦胧的烛火,越发美得惊心动魄。
心心念念之人身着翟衣喜服,就坐在触手可及之处,李同光的脸上却殊无欢喜之意。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如意很久,便转身放好玉钗。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如意身形微动,忽地扬起霞帔套住了李同光的脖子,将他拉倒在床上。
只这么一个动作,便已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如意气喘吁吁地,双手拉紧了霞帔。恨恨地看着李同光,嘶哑地说道:“就算没武器,我一样也可以杀了你。现在,立刻,放了宁远舟!”
李同光从惊讶变成漠然,他平躺不动,闭目道:那你动手吧。对了,你怎么解开哑穴的?哦,刚才宫女替你顺气的时候,你动了下身子,让她击到了你的神堂、灵堂两穴。可就算能说话了,你也救不了他,你现在的力气最多能把我绞晕,但绝对跑不出这皇宫。
如意喘气,显然方寸已乱,李同光趁机一个翻身,将她置于身下。
他凝视着如意冷漠的面容,顿了顿,才说:“我们已经成亲了,你别走,我就留他一条命。”
如意冷冷地道:“李鹫儿,你别做梦了,我从来就不接受任何威胁。没有鼓乐、没有宾客,在空荡的大殿里像做贼一样拜堂,这就是你的愿望,你的无限荣光?!”
李同光微笑,一行清泪却划过脸际。他轻声说道:“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我还是得到了你,对不对?”
“得到了,你就会快乐吗?”
李同光道:“当然。”
“那你为什么要哭?”
李同光一愕,便见眼中泪水滴落在了如意脸上。李同光大骇,惊恐无措地看着她,颤抖着手想擦去那滴泪水,却不敢碰触。而如意已然伸出手去,轻轻为他抚去泪水。
李同光瞬间崩溃,咬着牙冠颤抖着说道:“我也不想你恨我,可是我没得选!老头子已经丧心病狂,你们就算能逼他发兵,他也不会全力抗蛮的。我原本只想把他弄个半身不遂口不能言,再借着拿下你们的救驾之功做个辅政大臣亲掌军事,然后再偷偷放了你们。可朱殷杀了他,我回不了头,我只能被架着去当一个背着弑君罪名、毫无根基的摄政王!朝臣们和沙东部、沙中部,随时可能反叛,沙西王在归德城已经快顶不住了,我马上得带兵去救他,而且十有八九会一去不回!所以就算你会恨我,就算你不愿意,我也想在穷途末路之前,抓住我还能抓住的东西!”他终于紧紧地抓着了如意,像幼时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哪怕只有一瞬间都好!”
如意轻声说道:“可怜的鹫儿。”
李同光摇头道:“我不可怜,我不要你的同情!”他绝望地哀求着,“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爱你!你告诉我,要怎么能让你也爱上我?!你怎么可以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让我喜欢上你,在我真正爱上你的时候又亲手让我杀了你?现在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叫我怎么放手?!”
如意捧起了他脸,轻声说道:“我其实一直都爱着你,以师父爱着徒弟的方式,象姐姐爱着弟弟那样。”她又轻柔地抚摸着李同光的头发,“你是少年英才,又精通兵法谋略,怎么会穷途末路、一去不回?你只要带着大军,去北蛮人的铁蹄下救百姓于水火,立刻就会光芒万丈。不管是三大部还是百官们将士们,都会敬佩你、拥戴你,你也会摘掉身上的猜疑,成为他们心里永远的英雄,也成为我心中最爱的英雄。”
李同光眼中闪起了一点光芒:“真的?”
“当然,”如意温柔地凝视着他,微笑道,“我一手养大的鹫儿,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大英雄呢?别怕,以后谁敢对背叛你,谁敢你不敬,师父就去杀了他。你知道我的本事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李同光喃喃地接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如意点了点头:“没错!你好好地去做,我已经教了一个公主出来了,以后,我还想在史书上,再留个帝师的美名。”
李同光凝视她,良久,才绝望开口:“在你心里,我和宁远舟,到底谁更重要?”
如意没有回答。
李同光又问:“那我和杨盈呢,在你心里,我和她,哪个更好?”
如意叹了口气,轻轻吻上了他的额头:“当然是你。”
李同光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似要把她嵌进身体中一样,如意吃痛推他:“放开,我胸口有伤。”
李同光却沉默地越抱越紧,在如意无法呼吸之前,在她颈侧轻轻一击,如意就此晕倒。李同光将如意放倒在榻上,盖好被子,尔后走出洞房。
李同光望着空寂的宫殿,眼中的泪光一点点隐去,他叫道:“朱殷。我欲召羽林、殿前、飞骑三营禁军,及沙东部、沙中部各军尽快亲征,传王相、六部主官、沙东王及金明郡主,明日辰时御书房议政。”
却无人回答。
李同光:“听见了没有? ”
他不快转头,看见的却是宁远舟的脸,以及委顿在地上的朱殷。
李同光冷笑一声出手,两人相斗至园中。
李同光冷笑着还击:“诏狱的九层重牢也关不住你?早知道我就该断了你的琵琶骨。”
宁远舟也全力施为:“你还真没尝过六道堂的厉害,就算把我打落十八层地狱,我一样也能回来找你索命!”
李同光手中不停:“索命,你敢吗?你真怂,为了能有人打北蛮,连老头子都不敢动,连刚才冲进殿去阻止我都做不到!”
两人双拳相格,如公牛犄角,以静力对垒。
宁远舟的双拳一点点逼向李同光:“你错了!那不叫怂,而叫权衡大局,叫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刚才我不进殿,是因为我尊重如意的私隐,相信她自己就能处理好一切;而我饶过安帝和你,”宁远舟略带阴戾地紧紧锁住他的眸子,“也是因为有时候,不杀能比杀,挽救更多的生命。”
李同光一震,手中慢慢泄力。
宁远舟见状,也慢慢松手,两人在夜风中对峙,良久,宁远舟方开口:“一个少年要真正成为一个男人,就必需放弃一些东西;而一个男人要想成为王者,就更得知道,百姓的安康,更重过你的权柄。”
他放开了李同光,转身走进宫殿。李同光下意识要阻拦。
而这时,宫外的喧闹声响了起来,无数人在嚷着:“快来人啊!刺杀先帝的逆贼越狱了!”
士兵和侍卫们手执武器冲了进来。
而现此同时,宁远舟扶着如意走了出来。众士兵当即冲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李同光急喝:“住手!”
领头的沙东部将领显然是不是李同光以前的手下,愕然道:“为什么?!他们可是十恶不赦的凶手!摄政王,不,李同光,你想放他们走?你和他们是同伙?!你为什么穿着喜服?!”
早已爬起身的朱殷忙和几位亲信拔剑护住李同光,这时初月也带人赶到,对沙东部将领喝道:“大胆,竟敢对殿下无礼!”
沙东部将领一指宁远舟等人:“他串通逆贼谋害圣上,罪无可赦!”
眼见两派已呈对峙之势,如意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拔下凤钗,下意识地想要护住李同光,宁远舟也当即亮出匕首。
领头将领狞笑:“很好,图穷匕现了是吧?!”
他一挥手,众士兵当即扑上!可就在这时,一声清朗的声音却响了起来:“都住手!摄政王殿下,孤奉大梧国书在此!”
众人震惊,纷纷回头。只见杨盈一身公主朝服,正站在他们身后。
少女面容肃穆地看着他们:“据六道堂密报,贵国俊州已沦于北蛮之手,现沙西王正与北蛮狼主鏖战于归德城外,但北蛮人此番来犯并不止五千,而是举国之力,遣兵五万。”
众人当即大哗,五万北蛮,这是要以倾国之力灭亡中原吗?
杨盈却依旧朗声道:“皇兄亲镇合县,虽有意出兵相助,但恐贵国误会,故特令孤为使者,敬奉国书。”她躬身一礼,向李同光呈上国书,“此信加有皇兄与英王兄双玺,言道北蛮人弯刀铁蹄之下,无分国别种族,俱是屈死亡魂。是以我大梧欲与贵国舍旧怨、立新盟。以举国之力,与贵国联手抗敌!”
言毕,她转过身来,看着众将士,眼神中尽是帝王般的威严:“此外,谢谢诸位来参加孤与摄政王的婚仪。”
众人不可置信,连如意和宁远舟都险些出声。
在这一片喧哗中,杨盈的声音沉稳而安静:“怎么,难道孤与贵国的这段婚事,不是先帝亲自诏令天下的吗?!难道你们想孤白白浪费青春,等贵国尚在襁褓的新帝十几年吗?”
她走向李同光,携起了他的手:“殿下,宁大人进宫是给孤来送陪嫁的,就是我大梧尚未交付给的那五万两银票。一旦孤与你大婚礼成,整个梧国便是你的姻亲!凭着孤手中的国书与盟约,以及宁大人手下的六道堂,相信大安上下,应该不会再有人无端猜疑您了吧?!”
她目光如箭,凝视着包围诸人的安国将领,语声中已然带了杀气:“列位臣工,大敌当前,你们还记得三国先帝在天门关盟誓共抗北蛮的过往吗?回答我,记得不记得?!”
初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颇为复杂地看了杨盈一眼后,果断答道:“记得!恭贺摄政王殿下、礼城公主!”又小声对手下说:“我与殿下的婚约,先皇并未正式下旨,早就废除了。”
沙中部的将领与诸士兵对视一眼后,终于纷纷放下刀剑,拜伏于地:“恭贺摄政王殿下、礼城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山呼的贺喜声中,宁远舟表情复杂地对杨盈点了点头,随后抱起了已然站立不稳的如意,一步步走出宫外。
李同光身子一颤,杨盈却拉住了他,低声道:“这只是为了解决这个困境的权益之计,放心,我不会喜欢你,以后我们也只用做一段有名无实的夫妻,但别让师父和宁大哥担心。给我协理监国之权,你出征后,我会帮你守住大安,也帮我的哥哥们和元禄,以及我自己,守住我们最心爱的大梧。”
李同光却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看到了宁远舟怀中的如意临行投来的那深深的一瞥——是怜惜、祝福,还是失望、鼓励?但还没等他确定,那双他无比熟悉的眸子合了起来——这一回,强撑已久的如意是真正脱力晕了过去。
李同光微微地笑了,他终于明白,今晚,他终于得到了他的一生所求,也注定要失去他的一生所念。他对自己说,很好,欢悦本来总是要在剧痛上铺陈才会鲜明。此后白发苍苍,生生世世,他都会记得,自己长久匍匐于膝下的神明已经回应了他的奢望,而此后的一生,他必定要遵循她的希望,成为一个光芒万丈的英雄,才有可能在渺茫的未来再度获得她的一点点垂怜。
所以心还不能碎,继续猛烈地跳吧,才能记着这痛苦,记着这希望。
宁远舟抱着如意,行走在空旷的安国宫殿中,来到宫门之前,他抬起头来。初升的太阳已在天际然现出了第一道日光,那日光含在漆黑的大地与暗沉的天空之间,只有一道窄窄的金边。谁也不知它即将喷薄而出,还是终归隐入乌云。
数日后。
晨光照在了如意的脸上,她睁开眼睛,身体下意识绷紧,但看清自己是在宁远舟怀中后,便骤然松驰了下来。
宁远舟微笑着凝视着她,见她醒来,温柔地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早!”
如意便也回应道:“早!”
两个人额头相抵,温存厮磨着,对于宫中发生的那一切,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提。
车轮碾在道路上的碌碌声传来,如意这才发现自己身处马车。便问道:“我们现在哪里?”
宁远舟道:“已经过了裕州了。”
如意稍微有些错愕,立刻坐起身来:“这么远了?我睡了几天?”
“四天。”宁远舟抬手帮她捋出压在颈后的头发,解释道,“是我让大夫给你用药,让你多睡几天好养伤的。你太累了,得尽快恢复元气。等到了归德城和十三他们会合,我们还得帮皇帝和沙西王打北蛮呢。”
“帮皇帝和沙西王?”
宁远舟点了点头,细细地跟她解说着眼下的局势:“北蛮人目前兵分两路,左贤王率左路于归德城与沙西王交战,狼主率右路主力进犯保州。梧安两国已正式结为盟邦联手抗蛮,两日前,梧帝杨行远已率军增援归德城。三日前,摄政王李同光造庙宜社具牲币,于应天门召兵三万亲征;四日前,礼城公主与摄政王完婚于紫极殿。”
如意久久没有说话,看向窗外很久后方叹息一声,道,“就是希望元禄知道这个消息后不会太难过。他和阿盈一直都很谈得来。”
宁远舟侧过头,略微按了按襟口,轻声道:“他不会的。”
“嗯,”如意点头,“他这会儿多半正和你们皇帝一起在归德城浴血奋战,哪有心思风花雪月。”
宁远舟顿了顿,望向天际,轻声说道:“再过两天,我们只怕也会和他一样。”
如意察觉到他表情不对,便安慰道:“你又开始瞎担心了。放心吧,之前的天星峡和合县,大伙儿不是都一起闯过来了?”
宁远舟叹道:“几百人和上万人的厮杀完全不一样。武功高的人或许可以多杀几十个北蛮,但等他杀到第一百个时,再高的剑术和内力都没用了。”
“那又如何?至少那之前,我们已经杀了一百个。”
宁远舟凝视着如意,点头道:“我是在担心你啊,这么不识风情,我怎么就喜欢上你了?。”
他轻轻地吻上了如意的唇角。
马车飞快地驶向归德城。天际平阔低矮,隐隐有阴云堆积,宛若千军万马越界而来。
过裕州是龙尾原,穿过龙尾原便到归德城。而归德城外的平原上,此刻确实有千军万马冲锋而来。那是北蛮左贤王的铁骑正在冲击着沙西王和梧帝的军队,阻止两军会师。
平原上,黑压压的北蛮人军队如天堑一般将安、梧两军分隔两地。沙西王和梧帝正率大军浴血奋战着,拼力向着对方突围而去,以图会合。
沙西王早已血染长须,却犹然冲锋在前。一剑砍倒一个北蛮人,挥手高喊着:“跟上,跟上!一定要和安军会合,不然大伙儿谁都别想活着回去!”
平原另一头梧帝也在率军猛攻,眼见沙西王那头军阵渐薄,不由心中焦急,催促道:“往右路,先救沙西王,他们已经快撑不住了!”但北蛮人却以盾兵迎战。梧军几次冲锋,都不能突破北蛮人的阻滞。
大军最前方,于十三和丁辉也正血战着。于十三跃起一步,踩着一个北蛮军官的头顶,借机看了一圈战场全局。落地后旋身砍倒北蛮军官,和丁辉背对背互为支援:“这样下去不行,突不过去!”
丁辉喘了口气,问:“那怎么办?”
于十三道:“我有个主意。”回头向丁辉耳语几句,丁辉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强行杀出一条血路,往梧帝方向奔去。
来到梧帝跟前,跟梧帝耳语。梧帝却是一愕。
就在这时,一个青年北蛮军官飞骑向梧帝袭来。梧帝在马下和他交手,不过一招,就被北蛮军官擒于马上。北蛮军挟持住梧帝,得意地仰天大笑,拍马走远。丁辉连忙追赶上前,一路大喊着:“圣上被北蛮人抓了!圣上被北蛮人抓了!”
梧军闻声,立刻向着北蛮军官驰马的方向追赶而去。
沙西王正在同北蛮人血战,听到丁辉的呼声,正兀自惊愕。却见北蛮人竟然纷纷转头,向着擒住梧帝的那个军官的方向追去,口中还叽里咕噜的喊着什么。
沙西王错愕地问道:“怎么回事?”
沙西王之子初旭缓了口气,解释道:“他们好像在叫抓了梧国皇帝!北蛮有这个风俗,军功最后谁抢到了就算谁的。”
沙西王心如电转,立刻高声下令:“不管他们,抓住机会,和梧军会合!杀啊!”
他一骑当先冲杀出去,身后安军立刻紧紧跟上。
擒住梧帝的北蛮军官见沙西王率军冲出了北蛮人的阻隔,即将和梧军会合,立刻高声喊道:“北蛮人中计了!跟我杀!”
他扔下了狼皮帽,露出真容——竟是于十三!
本被他“擒住”的梧帝立刻身复自由,也挥剑大叫道:“北蛮人中计了!跟朕杀!!”
梧军当即杀了个回马枪,和沙西王的军队会合。两军合兵一处,士气暴涨,气势汹汹冲杀出去,北蛮军早已在争抢军功时乱了阵型,很快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溃败四散。
于十三一剑砍翻身前的北蛮人,正要再战,一抬头却发现对面一脸杀气持剑杀来的是沙西王。两人看清对方身上的服饰,都是一愣。尚未回神,便听欢呼声从远处传来。
于十三沙西王之子初旭同时望去,便见远方高处,沙西王高举着一个北蛮头盔,阳光洒落,将盔甲浴血的他照得格外英武。
梧帝大喊:“北蛮人跑了!沙西王捉了左贤王!!”
安梧两国士兵都欢呼起来,于十三和初旭也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互搭胳膊,看着欢庆的两国士兵,会心微笑。
——史载,梧兴元三年、安光佑六年十一月,梧安两军会师于归德城,大破北蛮军,获左贤王,此为梧安立盟后首胜。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如意和宁远舟驱马并骑,奔向归德城。来到城外,却见城门洞开,百姓们喜笑颜开,背着包袱牵着儿女往城里跑。城门外路边更有各处摊档,有的摊档在替士兵们疗伤,有的摊挡摆着吃食,安国梧国两国的士兵并肩坐在摊前长椅上,毫无芥蒂地闷头大吃着。
两人都颇感意外,对视一眼后双双下马。宁远舟走上前去,向一个正忙着给士兵们盛豆腐脑的妇人问道:“大娘,我们这是胜了?”
妇人头上缠着守孝的白布,欣喜道:“胜了,北蛮人死了三千多,往南边跑了!这不,先前出城去避难的人都回来了。”说着便抹了抹眼中泪水,“要是我家老头子命长一点,这会儿不知道该多高兴!”
这时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欢呼,一士兵奔走招呼着:“快去看啊!北蛮左贤王要献刀投降了!”城外百姓士兵纷纷起身向城里跑去。宁远舟如意二人也跟随前去。
城中广场上有一处高台,高台之下百姓欢声雷动。而高台上,梧帝正与沙西王共饮庆功酒。梧帝跟沙西王饮过酒,又转身与其他安国将领碰杯。沙西王跟初旭交谈几声号,马上招呼着远处的于十三:“喂,过来!”
于十三恍若未闻,猫着腰往台下走,丁辉连忙拦住他:“怎么回事,沙西王叫你呢。”
于十三窘迫至极,低声道:“他是初月的爹。”
丁辉还没想起来:“谁?”
于十三却已经被走过来的沙西王拖走。见于十三一脸尴尬,有六道堂众向丁辉耳语两句,丁辉这才想起来:“原来是金明郡主,哈哈哈!”
于十三被塞了一碗酒,尴尬地立在一旁。沙西王笑道:“就是这位六道堂的都尉想出了假扮北蛮人的妙计,救了我家初旭。”又叮嘱初旭,“你头一回上战场,跟着人家好好学学。”转头又问于十三,“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一下子和初月的的爹成了平辈,于十三尴尬不已,只得抬手半遮着脸,结结巴巴道:“不敢当不敢当。于、于二十三。”
沙西王一愕:“这名字怎么这么怪?”随即便又豪迈地一笑,“不管了,来,咱们三个喝一杯!”
于十三只得和他父子两人碰杯。一边的六道堂众看着他的窘样,都挤眉弄眼,偷偷忍笑。
台下的宁远舟和如意也看得忍俊不禁。如意笑着瞟宁远舟:“不上去替你的好兄弟解围?”
宁远舟同她相视一笑:“这场仗是他们的胜利,我们既然没赶上,这会儿就别上去打扰他们了。”
两人牵着手望着台上情形。如意目光扫了一圈之后,有些疑惑地踮起脚来探头寻望着:“怎么没看到元禄和钱昭他们,还有孙朗呢?”
宁远舟面色一暗,默然无语。如意隐约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宁远舟,对上宁远舟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宁远舟眼眶渐湿,轻声说道:“他们……都不在了。”
如意的眸子瞬间一暗——长久以来,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失去同袍的冲击,但此时此刻,她分明感到了一丝刺骨的痛楚。宁远舟低声向她讲述了合县一役以及安都的变故,接着又从怀中摸出分部转交给他的几枚堂徽,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手中,低声道:“元禄的那一枚,在阿盈手里。之前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是怕耽误你养伤。”他闭目轻叹一声,“我自负洞悉人心,可却一直没有发现老钱的不对;我也早知道元禄多半会走在我们前面,可没想到,居然这么早。十三在信里说,孙朗走之前一定很满意,因为他最后那惊天一箭,十三下辈子也比不了!”
如意看着那几枚堂徽,小分队众人的音容笑貌,一时浮现眼前。她忍不住红了眼圈,但她更知道,此刻的宁远舟虽然表面平静,但六道堂的兄弟们早就与他有如骨肉,是以这些天以来,他早就忍受过于自己百倍的伤痛,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那双冰凉而又干燥的手。
这时擂鼓声响起,四面之人精神都是一震,纷纷探头望去。便见北蛮左贤王和一个随从被押上了高台。
高台上,沙西王和梧帝站在中间,初旭跟在沙西王身后。沙西王和梧帝互相谦让着席位,初旭上前劝解几句后,两人终于相视一笑,齐步走到主位。
台下士兵百姓们情不自禁高呼:“圣上万岁!!沙西王千岁!”
沙西王和梧帝各自向台下挥手。沙西王不无感慨地对梧帝道:“说句讨打的话,数月之前,陛下还尚为我大安阶下囚之时,本王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与您并肩抗敌。”
梧帝看着走上前来的北蛮王左贤王,也长叹道:“朕在永安塔上夜夜难眠之时,也从未想过,一个败军辱国之君,此生还能再听到百姓们真心三呼万岁。”
这时全场安静下来,侍卫退远,左贤王在梧帝和沙西王面前跪下,献上了佩刀。梧帝接过刀来,交给沙西王,沙西王高举佩刀,向众人展示,台上台下霎时欢声雷动。
左贤王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恨意,又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只匣子,高高举起。
梧帝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
左贤王用生硬的蛮语说了几句。初旭忙道:“是左贤王的王玺。”
梧帝恍然,揭过匣子打开,却有一阵白烟冒了出来。
高台边的于十三,高台下的宁远舟、如意同时反应过来,急忙向梧帝方向奔去,高呼:“快扔掉!”
但左贤王却猛地蹿起,抱住了梧帝,侍卫们忙上去抢夺。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
烟尘之后,高台中心的梧帝、沙西王父子、左贤王、侍卫……都倒在了地上。
于十三悲愤地高呼:“圣上!殿下!”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