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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西王府。安帝负手立于王府前庭,大皇子随侍在侧。
火把噼啪燃烧着,将整个王府都照得灯火通明。护卫手持长矛、腰配仪刀,拱卫在庭院四周,阵列从王府前院一直延伸向府外长街两侧。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们肃然的面容上,纵使未透出杀机,远远望去,也已令人肝胆生寒。
二皇子终于得到消息,匆忙出迎。望见安帝的身影和门外的阵仗,脸上略微透出些惊慌,忙趋步上前,躬身一礼:“参见父皇。您、您这么晚突然驾临……”
安帝示意他闭口,转身对大皇子道:“朕再问你一回,你所说之事,可有确凿证据?”
大皇子一怔,正要开口,安帝目光已然一冷,道:“想好了再答。若为实,你二弟便是大逆。若为虚,那构陷亲弟的下场——”
二皇子闻言立时慌乱起来,气恼道:“李守基!你诬陷我了什么?”又急急地向安帝道,“父皇您千万别听他胡说!”
安帝一个眼光扫过,随行在侧的邓恢便立即点了二皇子的哑穴,笑眯眯地向他一礼:“二殿下,得罪。”
大皇子原本还因安帝的话而有些紧张,一见二皇子愤怒惊惶的神情,心下越发肯定,便扬声道:“此事重大,儿臣自不敢妄言。儿臣死士探得,二弟将龙袍铁甲藏在其书阁后的密室里,您一看便知!”
二皇子惊怒交加,却说不出话来。
安帝目光扫过大皇子,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主屋。大皇子连忙跟上,二皇子也被侍卫挟持着跟随上去。
邓恢跟在大皇子身后,踏入主屋前,突然低声在大皇子耳边来了一句:“殿下的死士真是了不起,居然能把我们朱衣卫都不知道的东西都探听得一清二楚。”大皇子骇然顿住脚步,邓恢路过大皇子身边,唇角一勾,阴寒的眸子里别有深意,在大皇子耳边道,“不知您在宫里,又派了几位死士?”
大皇子大骇,急欲解释,邓恢却已身形一闪,飞身掠到主屋门前,恭敬地替安帝推开了门。
一行人走入书房后,被控制的二皇子惶急不已,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来。
只听一声巨响,密室的门被撞了开来。密室里点着幽暗的灯火,大皇子眼尖,一眼便看到了反光的盔甲。他大喜过望,不顾烟尘抢了进去。
安帝随后步入密室,大皇子已经难掩激动,指着一地的盔甲与箱子中露出一角的明黄朝服,喜道:“父皇请看!儿臣所言,字字无虚!”
安帝的眼睛早已眯成了一条细线,透着危险的意味。他示意侍卫解开二皇子的穴道,淡淡问道:“你有何解释?”
二皇子甫一得到自由,立刻抹着眼泪,愤怒地辩解道:“儿臣完全不知道大哥说的是什么,儿臣没有私藏什么龙袍铁甲!”他奔上前抱起“铁甲”翻给安帝看,“父皇寿辰将至,儿臣准备到时亲舞傩戏彩衣娱亲,这些不过是涂了银的布甲而已!”
大皇子正在搜找的动作猛然一顿。
邓恢早已上前打开箱子,正在查看所谓的龙袍,此刻也向安帝回禀道:“是凤袍,不是龙袍。”
二皇子抢过凤袍,珍惜地抱在怀中,仰头凄然看向安帝:“父皇,这是母后当年的凤袍啊,她留给儿臣的唯一念想!”他落着泪,哭诉道,“父皇以忠孝治天下,出征梧国之时,尚不忘为母后写悼亡诗。儿臣不过睹物思人,为何要被扣上谋反的死罪?大哥,你为何要这么害我?!”
大皇子早已呆在当场。他惊怒交加,捡起布甲翻看着,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这,这……对了,还有咒符!”他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又上前翻找起来,“这里应该还有诅咒父皇的咒符!”
“翻,你尽管翻!我心昭昭如日,绝无任何阴私!”二皇子越说,心气便也越壮,反唇相讥道,“父皇,儿臣不解,如果大哥的死士真的在儿臣这里找到了所谓咒符,为何不马上毁去,而是要原样留在这里做证据?难道他不觉得对父皇的诅咒,应该越早一刻毁掉越好?”
大皇子彻底明白过来,他转身,眼带血丝,势若疯虎地扑上去就要撕打二皇子:“你陷害我,那个朱衣卫紫衣使吉祥是你的人,你们串通一起做了一个局,故意来陷害我!”
二皇子闪身就往安帝身后躲藏,口里喊着:“父皇救我,儿臣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邓恢单手拦住大皇子,道一声:“大殿下,得罪。”便向安帝说明,“圣上,我朱衣卫中并无叫吉祥的紫衣使。”
大皇子急道:“吉祥是左使陈癸的手下!”他忽地又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父皇,是邓恢!他故意让陈癸接近儿臣,劝儿臣去对付李同光,儿臣是被他们蛊惑的!”
二皇子愕然看向他:“什么?!刺杀同光的,竟然真的是大哥您!他可是姑姑唯一的儿子啊!”说着,却又突然抚额,露出些自嘲的神色,“啊不,一个表弟算得了什么,我还是你的亲弟弟呢……”
大皇子这才察觉到自己失言,却为时已晚,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邓恢跪地。他本就生得瘦削苍白,一旦不笑,那张脸便显得阴沉。此刻直勾勾地看着大皇子,语调虽恭敬温和,目光怎么看怎么阴冷渗人。
“大殿下慎言。”邓恢道,“但经臣查实,右使迦陵才是与北蛮人勾结、刺杀长庆侯的真凶,左使陈癸则是在追查迦陵的罪证中不幸殉职的。大殿下是否弄混了左使和右使?”他一顿,语调轻缓地问道,“还是,您也与北蛮人也私下有所有来往?”
大皇子的面色霎时就变得惨白,邓恢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比二皇子一整夜的表演更为致命。他慌乱地看向安帝,骇恐地辩解道:“不,我没有!我、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父皇,儿臣……”话音未落,他突然倒在地上,抱着头哀嚎:“好痛,痛!”喊了两声便抽搐起来,嘴角流出白沫。
邓恢忙上前检查,点了大皇子穴道,止住了他的抽搐。
“禀圣上,似乎是痫症。”
安帝一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此时走近,居高临下地用脚尖碰了一下大皇子,见他动也不动,方道:“叫人送他回去,另赐洛西王玉璧十枚压惊。回宫。”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二皇子忙道:“恭送父皇!”他低俯的眼神里,此时方透出一股计已得手的喜色。
二皇子对着远去的车驾行礼,直到最后一个侍卫的身影也消失在拐角。才直起身来。
回到王府前院,他连忙示意示下手下关门。这才快步下阶,绕到王府后院,奔向正背对着他立在后院游廊上的人。
不及近前,先后怕地致谢道:“刚才真是峰回路转。同光,多亏有你火速示警,孤才能及时换掉他们的栽赃。”
那人转过身来,身子挺拔如竹,面容俊秀如玉,正是李同光。他恭谨地道一声:“殿下谬赞。”便向二皇子躬身道,“臣此次相助殿下,其实也是在救自己。河东王丧心病狂,欲致臣于死地,臣若不庇托于殿下,也只有死路一条。”随即一拂袍裾,单膝跪下,“臣之前轻狂无知,多有得罪。今后愿痛改前非,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二皇子满意之极:“快快起来,你我本是中表至亲,又何需如此见外?”他扶起李同光,意气风发,“今晚经此一役,老大算是彻底败了,哈哈,居然能想出用装病来脱罪,他还真有几分小聪明!”说着又有些担忧,“不过父皇怎么只赐孤十枚玉璧呢,怎么也该……”
李同光却道:“恕臣直言,既然大势已定,殿下就应戒急平心,静待将来。此方为太子气度。”
二皇子一怔,随即难掩喜悦,昂首挺胸道:“说得对,太子气度!哈哈,哈哈哈!”
李同光见他得意忘形的模样,唇角一勾,不由露出一抹略带讥讽的笑意。二皇子还在兴奋地摆着太子的姿态,全然没有察觉。
马蹄踏踏前行着,百余步宽的御街之上,除了天子仪仗之外空无一人。只月光静静洒落在地上,清冷如霜。
安帝坐于御车之上,面色木然。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唤道:“邓恢。”
车外,一直骑马伴行在侧的邓恢连忙应道:“臣在。”
安帝道:“进来。”
邓恢一怔,低头道:“臣不敢。”
“别让朕说第二次。”
邓恢一凛,忙道:“是。”
他跃入车中,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面具,低低地俯身跪在安帝脚下。安帝俯视着他,良久方道:“二十年前的诏狱死牢,你也是这样跪在朕面前,求朕救你的。”
邓恢屏息道:“圣上之恩,臣粉身碎骨难忘。”
“朕一步步把你从死囚提拔到飞骑营,还把最要紧的朱衣卫交给你。可现在呢?”安帝脸色一变,怒道,“朱衣卫烂得跟筛子一样,连左使右使都死了,你就是这么给朕报恩的?”
君心叵测。安帝更是一向都喜怒不形于色,听凭臣子惶恐忐忑地揣摩他的心思。这一次却直言相斥。邓恢心中不由一寒,脸上面具般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用力地磕下头去:“臣有罪,臣无能。”
安帝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用力地磕着,几下,几十下,上百下,直到邓恢额头磕破,血流满面,安帝这才伸手抓住他的发髻,阴森森地直视着他:“朱衣卫本来也都只是些用完就可以扔的玩意儿,朕可以不管。李同光的性命,朕也没那么在意。但你得记住,你是朕从烂泥里捡起来的狗,要是敢对朕有二心,朕会剥了你的皮。”
邓恢满脸是血,被迫仰头对着安帝,却还是恭敬地低垂着眼睛,道:“臣铭记五内。”
安帝这才松开邓恢的发髻,冷笑道:“朕才五十,可朕的儿子们都嫌朕老了,一个两个都开始动起心思来了!老大想搞死老二,老二又设了局让老大钻,个个都以为朕瞎了吗?”
邓恢忙道:“臣之前确有失职,现下唯能以性命保证,自此以后,朱衣卫绝不会再与各位皇子大臣有任何勾连,更不会和欠下中原累累血债的北蛮沆瀣一气。”顿了一顿,又道,“臣有罪,刚才说右使迦陵与北蛮人勾结,不过是为了搪塞,但据臣这些时日的调查,左使陈癸虽确与大殿下暗中交通,却与北蛮人并无干连,”说着便又一顿,补充道,“就连迦陵,也应该是与北蛮间客火并,才不敌而亡。”
安帝微感意外,瞟了他一眼:“迦陵?你不是恨极了这帮白雀出身的朱衣卫吗?现在居然为她说话?”
邓恢垂首道:“臣恨朱衣卫,无非是私怨,但胆敢里通身负数万百姓血债的外族者,却是国敌。迦陵虽然可憎,臣却不应让她背上千古骂名。”
安帝皱眉思索起来:“那北蛮人为何会与刺杀长庆侯的朱衣卫混在一起?难道只是凑巧?”
邓恢道:“圣上精通兵法,自然知道战场之上,确实巧合良多。”
安帝闭目深思,手指敲击扶手,自语道:“朕原本不想理北蛮,但现在禇国打不成了,王相和沙西王又不停地在朝上唠叨,看来,得想办法做做样子,才能问梧国人多讨那三万两赎金了。”
邓恢犹豫了片刻,小心地进言道:“陛下,北蛮人这次既然能费数年之功挖通天门山秘道,想必确有图谋——”
安帝一睁眼,精光四射,冷笑道:“朕不信。整整五十年了,北蛮人在天门关外出现才几回?偏偏梧国使团经过,就能突然冒出条密道来?梧国人还好心地帮合县把密道炸了,这分明就是怕朕细查故意毁灭证据。也就李同光那个愣头青才会看不出端倪!呵,眼看就是冬天了,关外苦寒,要是真信了梧国人的话去出关抗蛮,大安的军力转眼间就会折掉一半,到时候不管是梧国人还是褚国人,都会对我们反咬一口。”
邓恢还想再说什么,安帝却道:“够了!朕反正不信北蛮的间客混到安都,谁都不碰,单单只杀一个朱衣卫的左使。这个叫珠玑的,说不定也是老大一党的。”
邓恢一惊。
安帝道:“北蛮人的事,你以后少插嘴,朕自有处置。”
邓恢只能道:“是。”他一咬牙,又道,“还有一事,想请圣上开恩。按例,凡叛国罪人,都应暴尸、夷三族。迦陵既然并非真与北蛮勾结,那她的族人,是否可以免于一死……”
安帝冰寒的眼光扫过他,邓恢一寒,忙再次叩首道:“臣失言。”
安帝淡淡道:“她既然做了朱衣卫,就别怨命不好。”
邓恢紧扣在地缝里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微紧了一下。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虽对大皇子说“谋逆是死,诬陷谋逆也是死”,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何况诬陷不成还被反摆了一道,安帝并无这么狠的心下杀手。且老大固然凶顽,老二却也不是什么恭顺之辈,老三又还在襁褓之中。安帝也并无这么多儿子可杀、可用。
他本就忌讳儿子夺权,忌讳朝臣有二心,自然也不打算给二皇子和朝臣以“储位既定”的错觉。
斟酌思量之后,安帝终于做出决定。
大殿之上,内侍高声宣旨:“皇长子河东王李守基,宿疾日重,前日自请辞去职守,归沙中部养病;朕闻之甚忧,叹息再三,唯能允之……”
殿下大臣们面面相觑——汪国公新丧,大皇子好端端地就自称病重,要离职出京疗养,实在难免令人浮想联翩。但看着丹陛之上面色平静的安帝,却都不敢多言。
正在私下揣测着大皇子究竟是不是失宠被逐,便听内侍继续宣读道:“……因两国鏖战,天门关破损良多,此地乃防卫北蛮之要冲,朕念及三国盟约,故特令皇二子洛西王李继业代朕出巡,亲赴监修,详查北蛮动向……”
众人不由越发惊诧,纷纷留意二皇子的反应。却见原本尚有得意之情的二皇子难掩错愕的神色——显然也是大出意料。众人只觉朝局越发错综复杂起来。
但二皇子很快便反应过来,躬身行礼道:“儿臣遵旨!”
二皇子心不自安,散朝之后,还未出宫门,便匆匆在阶下拉住了李同光,急急询问:“怎么回事?父皇为什么会突然要孤去天门关那种鬼地方?”
李同光忙示意他小声,将拖到角落里:“殿下也太不小心了,圣上多疑,若被人发现你我突然交好……”
二皇子打断他,满脸焦急神色:“孤知道,但孤顾不了那么多了!让孤出关去查什么北蛮人,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他忽地意识到某种可能,霎时不寒而栗,“坏了,父皇是不是猜出昨晚咱们的布置了?”
李同光心下难免有些鄙薄,却还是安抚道:“殿下稍安。臣以为,以圣上的精明,生疑是难免的,但臣布置精巧,并没有留下破绽;而圣上之所以派殿下去天门关,既是考验,也是重用。”
二皇子愕然:“何出此言?”
李同光循循善诱道:“李守基既然明病实贬,您就是唯一的太子人选。可古来立太子的诏书上,除了夸奖皇子仁孝聪颖之外,还需有治国理政的实绩。臣猜想,这一次,圣上是希望您好好地在天门关外治治那些北蛮人。这次您若能把差使办得漂漂亮亮地回来,便是有功于国。昨日您不是还嫌十枚玉璧的赏赐太少了些吗?这一次,圣上赏您的,可是代天子出巡的实职啊。”
二皇子动了心,却又迟疑道:“可孤怕刀枪无眼……”
“臣在合县跟那些北蛮人亲身对战过。他们几十个都奈何不了我一个,殿下又有何惧?只消多带些侍卫、找您外公沙的沙东部借些骑奴前去,便定可大展神威——臣猜想,圣上之所以不给您派兵,也是怕那些将官,分了您的功绩啊。”
二皇子眼神瞬间一亮,安下心来:“孤明白了。”
李同光又露出些有所顾虑的神色,道:“要修好天门关,得要有人力、土石、银钱,殿下外公家的沙东部,有不少人都在工户两部身居高职。但圣上一向不喜欢您和母族走得太近……”
二皇子心有余悸,想了想,转而问道:“你有没有信得过的亲信在户部?”
李同光道:“倒是有一个,是我的奶兄,但现下只是个主事。”
二皇子当即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慷慨道:“孤会让舅舅尽快升他做侍郎,以后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
李同光微笑道:“谢殿下!臣深信,臣岳父所在的沙西部,多半也愿意为殿下助一臂之力。”他意有所指的望向宫殿一侧,二皇子跟着他望过去,便见李同光的亲信朱殷正引着沙西王从不远处走来——他们二人交谈的模样,也随即落入沙西王的眼帘。
二皇子立时会意,随着李同光一道向沙西王拱手致意。
沙西王静默了片刻,最终也向二人深深一礼。
出了宫城,翁婿两人一道登上马车。沙西王审视地看着李同光,问道:“你故意让老夫看到你和二皇子在一起,是想告诉老夫,今日朝中的局面,都是你的手笔?”
李同光点头,恭敬地答道:“是,臣体察上意借机进言,请圣上派二皇子去巡修天门关。这样一能就三国先帝盟约之事,堵梧禇两国之口。二能实地勘察北蛮人的动向。三还能借着这半流放的态度,让那些总上书催立太子的朝臣们收收心。此之谓一举三得。”
沙西王盯视李同光许久,见李同光只是恭谨谦逊地垂着眸子,不张狂也不拘谨。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已熟知天下局势,还能把握住安帝的心态,沙西王心下既有赞叹,有难免有所顾虑,却也并未表露出来,只道:“心计不错。”
李同光垂头一躬,微笑道:“小婿当不起岳父谬赞,”却似是察觉到了沙西王的心境,又垂着眼睛,缓缓道,“但小婿以为,以岳父您的韬略,绝不会希望您的爱女以后只能屈居侯夫人之位。”
沙西王心下便一动——他所顾虑也正在于此,李同光有如此心计,又有如此胆量,所谋必定不小。而所谋者大,所担的风险只会更大。便微微倾身上前,问道:“你的眼光,最后想要瞄到多高?”
“贵妃没跟您提过吗?”
沙西王盯着李同光:“老夫想听你亲口说。”
李同光此时方抬眼,眼中尽是灼灼野心,令沙西王心下也不由一紧。便听李同光道:“贵妃意欲抚养三皇子,而听政太后,往往需要一位辅政大臣。我身上流着李氏皇族之血,却不是宗室,只要能再进数步,便是天生之选。”
沙西王心中一震,良久,他才问道:“那你的翅膀,配得上你的眼光吗?”
李同光微笑道:“请岳父再耐心多等几日,等岳父看到了实绩,自然会愿意将沙西部的势力交付与我。”
沙西王却一皱眉,迟疑道:“沙西部向来不涉入这些……”
李同光打断他,反问道:“那岳父就希望看到身为安国最大部族的沙西部,一点点沦为皇族所在沙中部的附庸?世人都夸您的儿子、小婿的大舅兄颇有父风,但言下之意就是尚不如您。连您都无法阻止沙西部衰落,他能行吗?”
沙西王怔住了,思量半晌,终于压低了声音,问道:“圣上不过是要大皇子暂时养病,二皇子也不会一辈子都留在天门关不回,你确信你的计策有长久之效?”
李同光微微一笑,道:“那就请岳父再耐心等等,相信过上不久,小婿就能再向您证实一回自己的实力。”
三日后。
空中铅云低垂,沿河两岸杨柳蒙尘,衰草铺地,望去一片昏黄枯寂。河边道路上,十余人护送着一行车队,正没精打采地前行着。一时车队停下,汪国公世子便从马车里扑了出来。他手中还拿着个酒葫芦,扶着路边柳树拼命地呕吐。
大皇子也随即下了车,见他一副颓唐落魄的模样,不由厌恶道:“刚出京就这个鬼样子,你要不想陪孤去沙中部,就自己掉头陪你妹子去!”
汪国公世子满脸是泪,哭着摇头道:“臣不回去,王府有王妃坐镇,臣也放心。臣只是替父亲难过,为殿下难过,事情怎么就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大皇子默然片刻,皱眉道:“老二用心歹毒,孤只是一时阴沟里翻船而已。但父皇心里有数,所以还留着孤的王爵,只要避过了这阵风头,孤一定能东山再——”话音未落,忽有一箭凌空飞来,直穿他的腿肚,大皇子扑倒在地上,抱着伤腿惨叫起来。
汪国公世子惊惶地呼喊着:“护驾!护驾!”
但护卫们也早已被一群黑衣人包围起来,此时已然战做一团。汪国公世子连滚带爬地扶起大皇子,逃又没处逃,便拖着大皇子一道瑟缩地躲到马车后面。
大皇子疼得满头是汗,不住地回头张望。却见黑衣人砍瓜切菜一般,很快便清理掉了所有护卫,已向着他们两人包围过来。大皇子脑中急转,还未来得及开口,当头一个黑衣人已一剑向他刺来。大皇子急忙拖来汪国公世子挡剑,银剑一剑刺穿了世子的身体,直扎入大皇子身体,将两人捅成了一串。
黑衣人拔出剑来,踢开汪国公世子,上前拎起大皇子,喜道:“这下殿下该满意了……”同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当头的黑衣人立刻噤声。一行人打扫好战场后,匆忙离开。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混身透湿的汪国公世子跌跌撞撞地从草从中爬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查看起自己的伤势——他身上宽袍虽被刺了个大洞,却只是从腰间擦过,只伤了些皮肉。
此地去安都已远,四面荒无人烟。虽伤势很轻,但汪国公世子望着空荡荡的道路,却只觉双腿发软,站不起身。突然间青光一闪,电照长空。他分明望见草丛中又什么东西一闪,轮廓熟悉得很。汪国公世子连忙扑上前去,将东西翻出来——竟是一只小小的金虎头。
世子悚然一惊。这种带角的虎头装饰,分明是……
白雨溅落,拍打着陵墓上的浮尘,混成一片茫茫白雾。
陵墓前的白石地面上,晕倒在地的大皇子悠悠转醒。望见灰蒙蒙的、落下千千万万条白色雨线的天空,他先是茫然了一阵,随后目光一转,便看到了一袭黑衣头戴斗笠,坐在阶下的如意
大皇子猛地想起自己遭遇了袭击,惊惧地想要爬起来,奈何腰上有伤,站不直身子,他只能一边捂着腰后退,一边外强中干地瞪着如意,嘶哑道:“你是谁?!你是老二的人?!他疯了,你不能疯,刺杀当朝皇子是多大的罪名,你知道吗?!”
“那逼杀当朝皇后呢?”却听如意幽幽地反问道。
大皇子一怔,转头打量四周。忽地一道明闪撕开阴云,照亮了皇后陵前石案上的两颗人头。大皇子尖叫一声,摔倒在地。
如意声音轻且阴森,道:“那是你的好岳父汪国公,和前吏部侍郎陶谓,你不认识了?”
大皇子有些糊涂:“陶谓?”
如意解释道:“勾结你岳父上书,构陷沙东部侵占草场,最终逼得沙东部不得不出卖娘娘的陶谓。”
大皇子勃然变色,惊慌道:“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如意抬起斗笠,露出了她假扮吉祥的那张脸,然后抬手抹去人皮面具——那张脸便毫无遮掩地落入的大皇子的眼帘。
“我是任辛。”如意道。
大皇子的眸子猛然收缩:“任辛!是你!你没死?!”他终于恍然大悟,惊恐地看着如意,“所有的事都是你干的?!”
如意没有回答,只是摘下斗笠,走上台阶。
大皇子惊慌无措,步步向后退缩着:“不,不,你不能杀孤,孤没有想害死她,孤只想废了她!”
如意一步步走上台阶,不发一语。大皇子绝望地吼道:“你想为皇后报仇,别找我,找父皇啊!所有的事情都是父皇默许的!”
如意已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问道:“说完了?”
大皇子满身污泥,涕泗横流,犹然不死心地挣扎道:“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你之前替父皇效命,现在还想替死了的皇后效命?他们什么好处都不会给你的!可你只要放了我,我可以把全部私财全给你,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如意拔出了剑,道:“闭眼。”
大皇子彻底慌了,口不择言道:“你要想清楚,就算你杀了我,朱衣卫也得不着任何好处!你们一样还是会被朝臣们看不起,一样还得绞尽脑汁钻营,才能活得长久——”然而话未说完,他眼前突然寒光一闪,便见自己的尸身扑倒在地上,血水漫入了雨水之中。他的视野也随即暗了下去。
……
雨水铺天盖地落着。三个人头并排供在了昭节皇后陵前的供案上。
如意跪坐在昭节皇后的陵墓前,拿起线香,想借着陵前的火烛点燃,但火烛也随即被大雨浇灭了。
身后又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却是宁远舟。他点亮火折子,递给如意。如意便就着火折子点起了线香,恭敬地对着陵寝拜了三拜。
做完这一切之后,如意将陶谓的头颅从案上取下,装入皮囊中。宁远舟打开伞,替如意挡住大雨,两人一道消失在了无尽的烟雨里。
乘车经过河边时,如意抬手将装着头颅的皮囊,扔进了河中。
大雨渐渐地停了,一身狼狈湿透的汪国公世子语无伦次地在街上,时而喃喃自语,时而疯狂大叫:“虎头,沙东部的虎头!是二皇子杀了殿下,是他们!”街上行人寥寥,都以为他是疯了,纷纷躲避开来。
昭节皇后陵前,偷懒躲雨的侍卫们也伸了伸拦腰,出门巡视。忽地望见案上两狰狞的人头,不由惊掉了手中武器。
昭节皇后陵前被供奉了人头的消息传回安都,朱衣卫指挥使邓恢立时便涌上些不妙的预感。彼时天刚蒙蒙亮,整个安都都还沉沉在睡梦之中,朱衣卫衙门便已然大开。孔阳奉命,带着无数朱衣卫大举出动,在城中展开了搜查。一时间城中百姓人人惊恐。
元禄冷眼倚在四夷馆的墙头,看着朱衣卫们忙碌往来——宁远舟和如意一行早已回到馆中,李同光那边更是无需忧虑。他心态镇定得很。
朱衣卫将一脸惊恐的汪国公世子带到邓恢面前后,向他呈上了金虎头。邓恢听着汪国公世子的说辞,一脸肃然地看着那枚金虎头。而后,他亲自前往昭节皇后陵前,确认了那些人头的身份。
——至此,邓恢的心情还是很平稳的。大皇子遇害,幕后主使疑似二皇子。虽对安帝来说,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但对邓恢来说,自那夜安帝亲探洛西王府后,会发生这种事,纵使不在预料之内,也已在情理之中。
就在他站在昭节皇后陵前,思索着该如何向安帝回禀时,又有手下快步而上,向他回报了些什么。听到消息邓恢一愣,心中不祥的预感再次加深。思索片刻之后,他猛的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不由豁然一惊。
在皇后陵前徘徊思索半日,邓恢最终还是一咬牙,做出了决定,翻身上马离开。
回到安都之后,邓恢直奔安帝寝殿而去,孔阳快步紧跟在他身后。
来到殿外,邓恢深吸了一口气,解下佩剑交给跟孔阳,这才鼓起勇气走进殿中。
孔阳少见他凝重不笑的模样,不由心中惴惴。等在殿外,虽不敢向内窥探,却也时不时就抬头看向殿门。不久后,殿内忽地传来了摔打器物的声音,随即便是安帝气急败坏的声音:“什么?!你再说一次!”
孔阳脖子一缩,连忙垂下头去。
寝殿内,安帝震惊且大怒的瞪着邓恢——中年丧子,他难以接受这样的消息。
而邓恢伏在地上,低声说着:“臣已验看无误。”
安帝骤然跌坐在龙椅上,他的手罕见地颤抖起来。他眼眶一红,悲伤地闭上了眼睛,呢喃道:“基儿,基儿,他还那么年轻……”
邓恢低着头,继续说道:“发现大殿下的地点是……”他顿了一顿,才道,“先皇后陵前。”
安帝的眼睛霍然睁开,只一瞬间,那些属于父亲的浅浅悲伤就已消失无踪,换做了属于君主的猜疑:“什么?”
“与大殿下一起的,还有已经下葬的汪国公。”邓恢屏气,小心地回禀道。顿了顿,又道,“此外,前吏部侍郎陶谓前日于别院失踪,至今未归,家人报官……”
“朕不管什么陶谓张谓,”安帝一挥手,声音骤然拔高,“朕只想知道是谁杀了朕的儿子!”
邓恢一滞,忙呈上金虎头,道:“这是凶手留下的饰物。”
看到金虎头的瞬间,安帝骤然明白过来,“沙东部?!……是老二?!”他眼中突然凶光毕露,但随即又马上道,“不对,特意在陵前杀人,太露骨了……是谁,梧国人,还是先太子余孽?”他苦苦思索徘徊几次无果后,突然暴怒起来,拉起邓恢的领子将他提到面前,逼问道,“到底是谁?你查到了没有?!啊?!说啊,说啊!”他重重地将邓恢掼倒在地上,砸过去一只香炉,暴怒道,“朕的儿子死了,除了报丧,你还会什么?养你们这群狗何用?!!”
邓恢摔倒在地,被撒了一脸香灰,却还是迅速正冠,重新跪倒在地上。他匍匐许久,见安帝怒火稍顿,方敢继续说道:“臣以为,二殿下和褚国人最有嫌疑,前者可能是用倒脱靴的法子,借着明显的破绽脱罪,毕竟大殿下一死,二殿下的太子之位自然稳固;后者,则可能是褚国人意欲报复圣上兴兵之举,特意选在先皇后陵前动手,更是用心险恶,或许是想要挑起百官对于先皇后之死的猜疑。至于梧国人,臣以为,他们皇帝还在永安塔中囚着,所以暂时没那个胆子。”
安帝的眼睛霎时变得血红,咬牙切齿道:“很好,很好,李镇业这个孽障!斗走了他大哥还不够,还要斩草除根,逼着朕立太子?!朕还没老呢,朕也不止他一个儿子!今天他能杀了亲兄弟,明日是不是就敢对朕动手了?!”
他象困兽一般在殿内转着圈,忽地顿住脚步,抬手指着门外,怒吼道:“你去给朕查!叫那畜牲马上写自辩书!写好了自辩书,马上出发去天门关,不得朕旨意,不许归京!!”
“是!”邓恢连忙领命要去,安帝却又叫住了他,满眼阴毒的地说道:“告诉礼王,除非梧国再给三万两黄金,否则朕绝不放人!另外,好好地给朕搓磨搓磨杨行远。朕的儿子都死了,他凭什么还能好好的!”
邓恢连忙躬身道:“遵旨。”
孔阳一直在等在殿外,见邓恢身影出现,这才松了一口气。见他一脸是灰,又连忙送上手巾。邓恢就着旁边的荷花缸的水擦了擦脸,便和孔阳一道向殿外走去。
孔阳低声说道:“尊上,您都已经提到陶谓了,怎么圣上还是……”
邓恢手上一顿,半晌后脸上才又浮现出笑意,但这一次却是苦笑:“圣上记不得一个致休的官员再正常不过。就像他多半也想不起来,朱衣卫还有一个从未失手过的刺客,深得先皇后爱重,甚至不惜为她独闯邀月楼的左使任辛。”
朱衣卫中凡知道任辛的无不对她心有余悸——毕竟那是个刺杀了褚国太后,又一连斩杀了三个节度使的刺客。
孔阳不由愕然道:“圣上真的记不得了?!’
邓恢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垂了眼睛,淡淡道:“或许所有的朱衣卫,在圣上的眼中,都是可用过即弃的物事吧。”
孔阳也沉默下来。半晌后,才又小声问道:“这次动手的,真是任左使?”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自从知道大皇子、汪国公和陶谓死的那一刻,我心中就有了答案。”邓恢轻呼一口气,反问道,“除了她,谁还会记得已经崩逝五年的先皇后?谁还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厉害的手段?”顿了一顿,又道,“陈癸和迦陵,应该也是死在她手上的。”
孔阳震惊,但若是任辛所做,一切似乎又那么顺理成章。良久之后,他才说道:“难怪。那,咱们要不要再去提醒圣上……”
邓恢摇了摇头,道:“她杀大皇子汪国公等人,是为她恩人皇后复仇;杀陈癸,是为她弟子长庆侯复仇;杀迦陵,应该是为当年的邀月楼围攻而复仇。现在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她多半会自行收手。而且,她在暗,我在明。既然我对付不了她,又未曾得罪过她,又何苦多生事端?”他叹息一声,眼眸中难得流露出些失望,“反正这会儿在圣上眼里,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
孔阳也不由点头道:“任左使当年,确实恩怨分明。”又道,“对了,大殿下的那些随从,全都找到了,只是受了伤晕迷在草从里,但性命无碍。”
邓恢想了想,叹道:“报个全死,然后把人都送走吧。否则,圣上也不会让他们活的。”
孔阳看着邓恢,突然说道:“尊上,这些天来,您的心,好像越来越软了。”
邓恢一怔,重新又摆起那张假笑的脸,自嘲道:“或许是因为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在圣上的眼中,我这个圣上的亲信,和你们这些朱衣卫,其实并无差别吧。”
两人便走便聊着。突然身后,内监匆匆而来,唤道:“邓指挥使留步!圣上有口谕。”
邓恢忙和孔阳忙站定了,肃立听旨。
内监道:“圣上口谕,朱衣卫奉主不力,着选绯、丹、紫衣使各两人,卫众十四人,今日酉时于宫城南阳门外赐缢,钦此!”
邓恢和孔阳都震惊不已,一时只是瞪着宣旨的内监。
片刻后,孔阳急道:“内相,圣上有没有说,到底是哪些朱衣卫哪一处办事不力——”
内监没有说话。
邓恢也已回过神来,连忙拉住了孔阳,向内监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内监转身离去。
孔阳大急,惶急地看着邓恢:“尊上,这——”邓恢脸色灰败,低声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圣上只是想泄愤,所以要随意要我们朱衣卫死几个人,给大皇子陪葬而已。”
安帝那日冷漠的面孔再度浮现在邓恢的面前,那时邓恢替明知无罪死后却还要背负污名的迦陵,讨取一个不株连三族的恩赏,而安帝淡漠地回道:“她既然做了朱衣卫,就别怨命不好。”
朱衣卫总堂的院子里,孔阳难过地摇动着一只箱子。已然知晓安帝命令的朱衣卫们惨白着脸,走上前去,从箱子里依次抓阄,抽取赐死的名额。
待所有人都抓完之后,邓恢闭了闭眼睛,看向众人,说道:“圣上既有此诏,我选谁,都对其他人不公平,索性就交给老天。生死有命。红签生,黑签死……”
众人颤抖着伸开手,几个朱衣卫上前,一一打开众人手中签纸。
卢庚看着签纸中央的红点,不由腿上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心中只如劫后重生般。然而尚未来得及庆幸,便听身侧一个悲愤的声音响起:“凭什么是我?!凭什么?!”卢庚怔楞地看过去,便望见了身旁同僚签纸上的黑点。已有朱衣卫含泪将那人带走。
转头又听到了身旁另一人轻轻舒了口气,卢庚扭头看去,却是另一人也抽到了红签,两人片刻对视。短暂的安慰之后,便都各自痛苦地低下头去——朱衣卫彼此之前少有真情实感,然而当此之时同命相连、兔死狐悲之意骤然涌上了心头。无论如何也无法为自己一时的侥幸存活感到喜悦。
签纸陆陆续续全被打开,朱衣卫总堂里充斥着嚎哭之声。邓恢终于忍不住,举头望天,竭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宫城南阳门前人头攒动。百姓们都听说了消息,都远远地向着城门外聚集过来,围观今日的行刑。
一队朱衣卫押着或不能直立、或泪流满面的同僚在宫门外的空地上跪下,夕阳在他们身后拖下长短相间的浓黑阴影。
消息经由孙朗传进四夷馆后,如意大惊失色,带上幕篱便飞奔出去,宁远舟连忙跟了上去。
来到南阳门外时,酉时将至。到处都是围观的人,比肩接踵,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而将要被行刑的朱衣卫已然跪好,站在他们身后的朱衣卫含泪拿出弓来,将弓弦套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邓恢已不能再看下去,冲众朱衣卫敬了一碗酒,转身快步离去。
刚刚赶到的如意大急,按剑便想要冲上前去直接动手救人,却被宁远舟扶住她的肩膀,目光坚定地向她说了些什么。而后便压低了自己头上的斗笠,飞身而去。
邓恢一直走到一处无人的城墙前,才终于停住脚步。背过身去面朝着城墙,竭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忽觉身后被人拍了一下,他立刻警惕地回身攻击。拳头却被人架住了。
那人带着斗笠,面容遮挡在夕阳投下的阴影里,那人架住他的拳头,一指自己的喉头,粗声道:“有位好心人不想你的手下枉死,托我来告诉你——缢杀时,弓弦如果往软骨下一指用力,有七成的人或能侥幸不死。”说完,便又飞身离开。
邓恢怔愣的望着他的背影,忽听鼓楼上暮鼓声敲响,立时回过神来,连忙飞一般地向着行刑处赶去。
南阳门外,暮鼓声传,酉时已至。孔阳泣声道:“时辰到——”
弓弦勒上了受刑朱衣卫们的脖颈。
宫门外守卫的兵士们也不忍再看下去,纷纷别开头去。
邓恢终于在此刻赶来,高身喊道:“等等!我来亲自主刑!”朱衣卫们的目光都不由望向他,邓恢定了定神,示意一众行刑人过来。他低声向这些人耳语了几句,一众行刑人听完后,身子都是一颤,却都全力掩饰住了表情。
众人各自归位。邓恢也亲自走上前去,将弓弦套在一个朱衣卫的脖子上。而后手臂一挥,高喊:“行刑!”
一众行刑人同时用力绞动了弓弦。
如意再也看不下去,她转身便走。
月辉清冷,映在八角亭外的花树上,如蒙了一层白霜。
如意独自一人坐在亭中石桌前,一手执壶一手握杯,脸上阴霾深深。一时她仰头一口喝干杯中酒,又要斟满,便听到亭外脚步声。回头看去,却是元禄。
元禄顿住脚步,有些忐忑地看着她,“宁头儿说你心情不好,只想一个人呆着,可我怕你干喝酒伤胃。所以——”便从身后拿出一只碟子,递了过来,“刚买来的炒五香豆,你随意吃两颗吧。”
如意抬头看他一眼,道:“谢谢你。”
元禄便自行在桌旁坐下,说道:“安都分堂的兄弟说,朱衣卫抬去化人厂的棺材里,有十五具都是空的。”顿了一顿,又说,“你救回了十五个。”
如意摇头道:“我那会儿已经慌了,全是远舟的主意。”她神色黯然,“可是,还是有五个人,被我害死了。”
“这又不是你的错,是安帝无端迁怒。”
“可我早就想到,我杀了大皇子,就一定有人会被迁怒,但我没想到是,竟然是用这种不讲道理的方式滥杀无辜。”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平复心情。许久之后,才长叹了一声,道,“我也很矛盾,来安国这一路,我其实一直在跟朱衣卫作对,越三娘、珠玑、陈癸、迦陵,他们都死在我手里,可刚才,我又害死了更多的朱衣卫…我对同僚其实真的不太好,所以除了一个媚娘之外,就没有别的亲信,从天牢逃出之后就只能独自漂泊,像老鼠一样藏身在于白雀群中,等待武功恢复,等待复仇良机。”
她深深地自责着:“其实我远远不如媚娘,她一旦身得自由,都能尽自己所能,用她的金沙楼去帮助旧日的同僚;而我呢,虽然一直深恨白雀这种不把女子当人的制度,但直至我做上左使之位,却也没为她们没做过什么。就连今天,我看着他们被安帝无辜枉杀,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元禄在她面前蹲下,握住了她的手,仰头认真地看着她,说道:“如意姐,听我说,我们现在是在打仗,是和安帝的野心在周旋,打仗就一定会死人。你说过你要以战止战,你刚才已经救了十五个,以后,还会救更多的梧安百姓。你不是还要开间镖局书院什么的,收留那些退职的朱衣卫吗?”
如意:“那只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我还想再多帮帮朱衣卫,多弥补一点那些我本该做到的事。但我现在还毫无头绪。”
元禄道:“但你还说过会让安帝付出代价啊,先办完这件大事,再和金姐姐商量一下,到那时肯定你就有主意了!”
如意轻声道:“真的?”
“真的,”元禄点头道,“我还是个小孩儿,小孩儿从来不会说谎。”
如意原本眼中有泪,此时却勉强一笑。
她想了想,又摸出一只锦袋,递给元禄,“这是你家宁头儿硬塞给我的糖,谢谢你。”
元禄一笑,将锦袋接在手里。
然而回房之后,他看着手中的锦袋,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安帝把赎金加到了十三万两黄金的消息,被杜长史和杨盈连夜写信送回梧都。但小分队的人都知道,这多出来的三万两章崧肯定是不会给的,如今只有上塔救人一途了。但那之前,礼王还得做出四处拜会官员、希望能收回成命的样子,这才能麻痹安帝。”
现下最重要的事,是与梧帝沟通这一情况,但大皇子出事后,负责永安塔防守的朱衣卫和殿前卫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他们点亮了永安塔上囚室的所有灯烛,通宵在塔下巡逻,让梧帝一夜不能入睡。第二日杨盈去看他时,他满眼都是血丝,精神状况几近崩溃。来到囚室屏风后,指着窗外便对杨盈道:“听见没有,他们敲了一整晚,一整晚!这样的日子,朕一天都忍不了了,马上把朕救出去!现在,立刻!”
杨盈对梧帝已经失望头顶,却还是说道:“皇兄稍安,臣弟这几日都在安国朝臣中疏通,但安帝突然将赎金提到了十三万两黄金……”
“那你们就去筹啊!朕难道还不值区区十三万两金子?!朕只要下塔,只要回梧都!”
杨盈声音也不由拔高:“一场战事,已经耗干了大梧的国力,要再挤三万两黄金出来,谈何容易?”却随即便冷静下来,安抚道,“请皇兄暂时忍耐,臣弟已经在全力安排……”她见窗外士兵离去,才凑近安帝小声道,“宁大人已经在安排救您下塔的事了。”
梧帝紧紧地抓在她的手腕,满眼血丝的盯着杨盈:“什么时候?!”
杨盈一边挣脱着,一边说道:“还在等合适的机缘……”
“等,还要等,你们要朕等到几时?!”梧帝满眼血丝的瞪着他,状似疯狂,“口口声声都是宁大人长宁大人短,你在骗朕对不对?欺瞒君上,罪在不赦,你知不知道!”
杨盈吃痛,终于压制不住怒火,摔开梧帝,怒道:“那请皇兄现在就治孤的罪,再找别的能臣干将来救你吧!”
梧帝愕然:“你敢对朕不敬?”
杨盈怒视着他:“我只是想请皇兄认清现实。害您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的,不是臣弟,不是宁大人,而是您自己!”
梧帝被戳到痛处,大怒,一把掐住杨盈地脖子,低声道:“朕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杨盈手一动,打开扳指的机关,用上面的尖刺抵住了梧帝的脖子,冷冷说道:“可惜你杀不了。这上头有剧毒,在您掐死臣妹之前,臣妹只要稍稍一用力……”
梧帝立刻触电般退开,杨盈整了整被梧帝弄乱的衣衫,轻蔑一笑。这笑容刺激了梧帝,等窗外另一轮巡视的士兵经过,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以为朕现在落难,就治不了你是吗?告诉宁远舟,如果七日天内,朕还离不开这个破永安塔,朕就会把你是个女子的事情告诉安国人!”
杨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梧帝。梧帝却得意起来:“现在知道怕了?呵,不光如此,朕还会把六道堂、把宁远舟潜伏在这里的事情也告诉安国人,到时候,大家要死一起死!”
杨盈震惊地看着他:“你疯了!”
“对,朕早就疯了!只要能活着回大梧,朕什么都会做!朕还要——”
语音未完,一指横上他的脖颈——梧帝骤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整个人懵了,半晌后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竟是宁远舟!宁远舟淡漠地看着他:“陛下既然疯了,那臣就有义务替您清醒清醒。”
杨盈黑着脸走到宁远舟身边,失望道:“我去望风,你好好跟皇兄谈。”她奔出屏风,监视着窗外。
安国士兵正在巡视。透过窗子,隐约看到杨盈还在屋内,便放心继续前行。
屏风后,梧帝终于可以再发出声音,不可思议地看着宁远舟:“你是怎么上来的?”
宁远舟反问道:“圣上难道以为臣等天天都在四夷院中无所事事吗?我们每日都来这附近勘察,对出入永安寺的各色人等,都了如指掌。”
他们早已摸清,永安塔外除了常驻在塔中的守军,还有时不时前来巡视的殿前卫。
所以这一日杨盈登塔时,故意装作失足的样子,尖叫着从阶梯上滑下来。使团众人自然想要上前救助主君,而安国士兵势必不会准许他们靠近。双方就此推搡争执起来。
混乱之中,宁远舟乔装而成的殿前卫军官趁机出面,先制住使团那边带头闹事的于十三,再回头呵斥没有镇守好岗位的安国士兵。安国士兵自然不疑有他,宁远舟便也顺理成章地进入塔中。
再做出监视杨盈的模样,便一路跟着杨盈来到塔顶,却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宁远舟便向安帝解释道:“臣假扮的这位殿前卫军官,并不常驻塔中,却不时过来巡视,正是最好的人选。而使团中,又恰好有一位善制人皮面具的高手。”
梧帝犹疑不定地看着他。宁远舟便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会救您下塔,否则,今日臣也不会甘冒奇险,上塔亲自查勘路线。”
梧帝惊喜道:“你此话当真?”
宁远舟平静地看着他,坦言道:“臣并不是什么忠孝仁义之辈,甚至还为陛下不肯为天道写雪冤诏之事对你怀恨在心。但正因为如此,臣才不屑于撒谎。只要圣上稍安勿躁,耐心地等臣的消息,到时好好配合,臣保你能平安下塔。”
“好,只要你能说到做到,朕、朕可以恕你刚才无礼之罪!”
宁远舟讥讽一笑:“谢主隆恩。”
梧帝又外强中干地警告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别想着把朕弄晕弄死了,偷了朕的御玺去弄一份假的雪冤诏!朕亲征之前就和朝中大臣约好了,出京之后,朕的每份诏书上都会用上全新的花押,否则,他们可视为伪诏,概不奉旨!”
宁远舟动作微滞,却随即一笑,淡淡道:“没想到圣上思虑竟会如此周全,可惜,这份周全,怎么就没有用到行军作战上呢?不然数千大梧将士,也不至于都成了冤死鬼。”
梧帝的脸色刷地惨白。
宁远舟看了看窗外,道:“臣该回去了。”便递给梧帝一本书,又从梧帝的书案上拿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书放进还里,道,“这书里有机关,还有臣拟定的几个营救方案,圣上看完后就知道怎么等信号、怎么配合臣了。记得烧掉。另外,还请圣上牢记一事:臣此番所来,是受章相所迫、皇后所托,为国,却不是为您。”
他指指那本书,又说:“这书里头,还有柴明的一片遗骨,和他尸身上仅剩的一块浸满了血的衣衫。圣上往后若是再想发疯,又或是想耍帝王威风,不妨对着它扪心自问,你配吗?”
梧帝大震。
此时宁远舟已经退开,他向杨盈使了眼色,重新戴好人皮面具,扮回军官模样,粗声道:“时间已经到了,礼王殿下,还请下塔。”杨盈做出不快的模样,回应道:“你们每次都像催命一样!”便回身向梧帝拱手行礼道,“皇兄,臣弟拜别,请务必珍摄!”
梧帝颤抖着打开了伪装成书的锦盒,锦盒里除了书信,果然还有一片血衫和一块姆指大小的白骨。
宁远舟的声音再次回响起来:“圣上往后若是再想发疯,又或是想耍帝王威风,不妨对着它扪心自问,你配吗?你配吗?你配吗?你配吗?”
梧帝痛苦地掩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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