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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日子无为而过,日历已撕到十月份过半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从铃绘那听到过福村曾经告诉她,他将到他处去旅行约一个月。当福村离开梢风馆的时候,心里已决定抢一钱松,故此这种说法也可以被看作是逃亡的一种表示。

    福村行踪至今杳然,可是我们倒有个期待,觉得福村极可能再次来到这座镇市。我们已请求老板娘,如果福村出现,马上跟局里联络,可是依然一点消息也没有。关于福村的履历,很快就有了调查资料,问了凑巧来到这里巡演的来自大阪的布偶剧团,确实有个叫福村的,五年前还在他们团,福村是一位布偶匠的老二,从小就进了那个叫“春驹座”的布偶剧团,好长一段时间充当操腿的工作。有一次到东京巡回,正在演出的当儿,一不小心把布偶的腿弄掉了。原本是小事一桩,头儿也不大在意,可是他自己坚持辞职,第二天也没得到团长的同意就离开了。

    “这就有点怪啦,后台从来也没失过火,更没听说谁被烧伤过。如果真受了火伤,那一定是离开团以后的事吧。”这位师傅的话,和梢风馆老板娘说的不符,福村为何向老板娘撒谎呢?这固然还是个疑问,但是我们当务之急,仍然是追查福村的行踪。

    离开剧团后,他到底住在东京的何处呢?好像也没有回去过大阪。

    其后,我们为了打听福村的消息,上了两次梢风馆,因为是在白天,所以两次都没有看到铃绘。还有,我也曾甩开职务,单独跑到六轩端去过。可是窗口里没有铃绘的脸,只有红灯光透过二楼铃绘房间的帘幕,把阳台上的桔梗花染成红色而已。不,即使见了面,除了和那一晚同样的情形之外,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呢?我是一名刑警,我只要追踪那件凶杀案的涉嫌人福村谨一郎,便算尽了职责——我这样向自己说着,在飒飒寒风里,离开了那盏灯。

    当然,对那位福村,我也有着职务以外的兴趣。

    照他从事的工作来说,他只有身披黑衣时,才能在人前(亦观众前)现身,然而在他其后的人生里,依然有像黑夜一般的衣着披在身上吧!从铃绘的谈话片断里,我也觉得在房间里,那男子只能把自己闭锁在黑色的头巾里默坐着。我好希望一睹自裹在黑暗里的他的庐山真面目。

    可是,又一个十天在空白里流逝过去,从案发的那天算起,已约略过了一个月。连菱田刑警的嘴里,也透露出“好像没指望了”的泄气话的当口,那么突然地,福村谨一郎在我们面前出现了,还是以我们所料想不到的方式现身的……

    一切都和一钱松的那次相似。所不同的是头一天晚上,不是暴风雨,而是一场火灾,使得整个六轩端陷在一片骚动之中,因而延迟到天亮前才发现,还有就是倒卧的地点,竟也不谋而合。

    福村谨一郎就在被疑为他所杀的一钱松的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把一只握紧的手伸向河沟的姿势,在脖子上留下绳子的勒痕,倒毙在那儿。手里也握着一朵破碎的桔梗花,花色也是一样的。

    》四

    头一天的火灾是晚上八点前后,在一区的牌楼边不远处发生。后来才知道,这场火灾起因于六轩端最大的一家娼馆的用火不慎。由于风向好,夜半前火势就给控制住,但是街道右边还是有七家娼馆被付之一炬。

    凶杀案便是在这样的混乱当中发生的。

    死尸右手缠着绷带,容貌与梢风馆老板娘所说的相像。把老板娘请到现场来看,证实确是福村其人。

    我站在那里愣住了,涉嫌人福村,竟然成了凶杀案的被害人出现;还有,他的尸体与一钱松的酷似;另外就是福村的手,也是抓着一朵桔梗花。

    然而,使我更吃惊的,比起花.毋宁便是握住花的手。我解开绷带一看,竟是一只白白的完好的手。.

    根本没有火伤,许是因为长时缠着绷带没有接触外部空气的关系吧,白得就像是从那只黝黑的手腕砍下来的。像女人一般的细长的五根手指,那么偶然地,竟像白色的桔梗花。

    我觉得隐藏在黑头巾里的,并不是他的面孔,而是那只白白的手。他是只不过因为一次手指头的小小失误,就看透了自己的才华,毅然决然丢弃了故乡与人生的汉子。想来,他在离开春驹座时就下定决心,这一生不再使用这只手了。事实上就在这一瞬间,再也无法操纵布偶的手宣告死亡了。福村给自己缠上的绷带,是否也有着这种埋葬的意义——听过铃绘所描述的孤独男子之后,我觉得福村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说不定福村不能相信因为自己的失误而不得不离开布偶的事实,于是用一个谎言——也就是因为突发事故而受到伤害,把自己的记忆也涂改了。或许,那绷带是一个把人生都丢弃了的男子,用那种谎言来作为自我安慰的最后手段也未可知。

    总之,福村的手没有残废,至少解开了福村是如何把一钱松绞杀的谜。可是,这样的福村,到头来也和一钱松以同样的手法被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还有,那朵桔梗花····…

    福村所抓住的它,又使这次的案子联结到梢风馆,和铃绘的房间。

    “不,我不晓得他回东京来了,昨天晚上大家乱成一堆,昌子和铃绘都没有客人。”

    再次探访梢风馆,问老板娘福村

    昨晚有没有来过,她不假思索就这么回答。

    我们不用说也见了铃绘,可是和上次一样,她仍然躲在衣橱边的一角,不管菱田刑警怎么问,都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这其间,铃绘一次也没有把眼光投向我,是故意避着我?还是根本把我给忘了呢?我实在不懂。

    走出房间时,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她还是侧开着脸,把眼光投在榻榻米上。

    不晓得怎么搞的,老是系不好鞋带,等我跨出梢风馆的时候,菱田刑警的背影已经拐过巷子的转弯处,正要消失。我连忙拔起腿来准备追上去。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有件东西,掠过我的面孔,掉在地上。我不觉得站住,看了看脚边。鞋子刚好踩在水洼边的它上面。那被踩扁在泥污里的东西,虽然失去了原状,却分明是一朵桔梗花。

    我禁不住抬起了头。我正在铃绘的窗口下面。可是那儿有一半挂上了帘幕,没有人影。

    我再次迈开了步子,又来了一朵。

    窗帘后,一定是铃绘在躲着。她故意朝我扔下花来。我在那儿站住,仰起头看看。

    铃绘还是有所隐瞒的,而且也希望有话告诉我。

    我捡起了水洼里的一片,还有没沾上泥污的白色花瓣。

    我觉得那正是铃绘拼命地想告诉某一个人的,却怎么也没法启口的白色语言。

    五

    菱田刑警依然没有改变福村即为杀害一钱松的凶手的看法。照菱田刑警的判断:隔了这许久又回到六轩端的福村怀里,仍有着几乎还没有花的五百元,知道这一点的人,为了这笔款子,把福村给干掉了。这是因为福村的尸首上已经找不到钱的缘故。

    我们并没有相信老板娘、昌子、铃绘三个人的证词,说福村那天晚上没有来到梢风馆。福村来六轩端,乃是为了见梢风馆的铃绘。查上一次案子的时候,我们已知道福村从不到梢风馆以外的娼馆,异口同声说“不知道”的三个女人,样子也和一钱松那次

    不太相同,使人不免有所怀疑。

    而那一朵桔梗花——白白的手握住的,正是福村曾到过铃绘房间的证据。

    菱田刑警认定福村是在梢风馆被杀的。那天晚上,在火灾的混乱中,除了福村之外没有别的来客,该是可信的。这就证明,是梢风馆的三个女人中的一个干的。.

    当然,绞杀一个大男人,并不是一个女人做得了的事。是不是老板娘和昌子两人为了夺取五百元而共谋的?事情是在铃绘房间做的,那么铃绘该是自始至终都看到了?不,一个大男人拼命抵抗起来,两个女人也还是无法得手的,于是说不定在老板娘的命令下,铃绘也帮上一手。她们要铃绘严守秘密,然后趁火灾的混乱当中,把尸首抬到后面,扔在河沟边。

    铃绘那紧闭的双唇,看来好像比一钱松那时候更紧张的样子,所以我也赞同菱田刑警的见解。

    但是,老板娘她们苦于不知如何处理尸首,只好搬到一钱松凶案现场——这一点倒无妨,问题是这一次,何以尸体的手上又握着一朵桔梗花呢?

    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好像有着某个人的某种意图。毫无疑问,这一朵花确乎是把两桩案子的某个地方联系在一块的。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邀了那个朋友,打扮成狎客前往梢风馆。我好想再听听铃绘向我投过来的白色的话语。

    不晓得是因为火灾后的复建工作迟了,或者又出了什么事故,六轩端一带还在停电,一片漆黑。

    如果是往常,这个时候是霓虹灯光五颜六色交融在一起,烟雾般地蒸腾喷涌的当儿,可是这个晚上,到处是一片漆黑。失去了灯光,连带得整条街路好像也消失了,我觉得恍似置身梦幻当中。即令如此,却仍未见有一家娼馆是歇业的。家家户户都在门口和窗口点燃蜡烛,在灯影摇曳下,那些女郎的面孔仍然陈列在那里。行人倒少了许多,连同那些泛白的女人面孔和她们的娇喊似乎也少了一份往日的生彩。腐臭和火场余烬的焦味被风吹着,笼罩在街道上,那些灯光看来有如黑暗的河流上随波而去的水灯火,也像坟场里飘摇的怜光。

    铃绘好像一眼就认出了取下眼镜的我。她正在对着窗玻璃抹匀口红,那根放在唇上的小指头突然停住了。

    这次,也是靠那位朋友的口舌,让我和铃绘没事人似的进到房间里。

    在蜡烛火光下,铃绘那小巧玲珑的身子就像淡墨般地浮现着。看去,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如果伸手一触,好像就会倏然消失似的。甚至榻榻米上的影子都还比她本身浓些。

    “睡吗?”

    和一个月前那一次完全一样的嗓音。

    “不······今天晚上,我是来听阿铃告诉我真话的。阿铃,你知道阿谨哥怎么会被杀的,是不是?你知道,却不肯说,对不?告诉我吧,阿谨哥前天晚上来过你这里,是吗?”

    铃绘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默然摇了摇头。起初,我以为那是不的意思,可是铃绘还是圆睁着眼睛看着我,静静地重复同样的动作。她知道,可是什么也不能说,她是在无言地告诉我这个意思。

    交谈暂时中断了。

    “前天的火灾,闹得天翻地覆是吗?你怕不怕?”

    铃绘又摇了摇头说:“好美丽呢!从这个窗口也可以看见。红红的火焰冲上去,天空都变红了,就像烟火那样,火花、火粉满天飞起··…在家乡从来也没看过这样的。”

    说到这里,铃绘忽然想起来似

    的,从橱柜里取出一件东西。烛光不够明亮,所以没法看清是什么。不料铃绘呼的一声,把烛光吹熄了,在突来的漆黑里,从铃绘手指头上蓦然冒出了四射的灰尘般的火光细片。

    原来是上次她说的烟花,福村留下来的。那根线香烟花,就像是用黑暗的细枝连接起来的火的花朵,在风里颤抖着似的在铃绘的指头上婆娑起舞。但是,那也不过是片刻而已。很快地,最后的光也散去了,然后又是一片漆黑。

    铃绘没有马上点燃蜡烛,悄悄地躲在暗夜里。正当我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鼻边掠过了粉香,从料想不到的近处传来铃绘自语般的喃喃声。

    “有钟声呢!”

    我不知她是独语还是问我,因此缄默着。这时候不可能有钟声,因为我进了六轩端的牌楼时,凌云寺的钟声刚打了八点钟。是铃绘听错了什么声音吗?也可能是我听错了铃绘的话——我听到的,只是在外头街上,正在卖“笼中鸟”的琴声。

    “好悲伤的歌。工厂里,大家也都唱着这个。”

    铃绘说着点上了蜡烛。在一片微明里,铃绘不知什么时候取出了布偶,抱在胸前。“我·…·…跟这个布偶一样。”

    又是喃喃自语似的话。在工厂也好,在这家娼馆也好,她都是不许有自己的意志的,就像那个布偶般。然而,铃绘可不是完全的布偶。尽管身处鸟笼中,她还是希望能够把真实告诉我。

    “阿铃,昨天早上,你从这窗口扔花了是不是?那是什么意思?”

    铃绘还是默然,点燃了另一根烟花,起身走到窗边。我也跟着走过去。

    幽暗的巷子里有疏落的行人。当其中一个来到窗下时,铃绘把手上的烟花扔下去。光的花朵晃了一下,拖下一条幻象般的线条,消失在暗夜下。

    那人影站住,把头抬起来。

    “真有趣。每个人都一样。”

    铃绘离开窗边,在唇边微微一笑。我不懂铃绘想说些什么。不过倒也感觉到,铃绘说不定是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语来向我透露着她所不能说出来的线索。如今想来,她岂止是提供线索而已,根本就是在说着事情的真相,可是那个晚上,就像罩住四下的黑暗,一切都是漆黑一团,无法辨别形状。

    那个晚上,铃绘用某种行为,在一瞬间里向我透露了真相。

    铃绘把手移到蜡烛火上。我以为她冷,这样地取暖。却不料她突地把手伸到火焰里。于是火焰从一根手指头处一分为二,从两处指缝冒上去。

    我连忙把她的手抓开,两人一起倒在榻榻米上。那灼烧的痛楚,使铃绘的喉咙痉挛了一下,然后疯人一般地让空洞的眼光盯在火焰上。

    “你干什么!”

    铃绘不耐烦似的拂开我的手,用袖子来掩住面孔,瘫倒在榻榻米上。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可能是在哭。而这以后不管我问什么,她都不再回答了。

    可是,当我正想告辞离去时,铃绘却伸出手抓住已经起身的我的裤腿,那力道根本不像是个小孩。我回过头,她仍然侧着脸。

    “本来打算什么也不说的,可是,我还是说出来吧!

    那言辞忽然变得正经了。那是正

    式向一位刑警谈话的口吻。

    我打算坐下来好好听。

    “不,还是这样好,把背朝过来。还要求求您,不管我说了什么,请您什么也别问,听完就出去。您答应我吗?”

    我有点紧张起来,点点头。铃绘往常那种半开玩笑似的腔调变得严肃起来。

    “答应吗?”

    “好的。”

    我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告诉您。杀死了一钱松的,是阿谨哥。那天晚上,阿谨哥听到阿昌姐房里的交谈。有了五百元,便可以把我救出去了,他说。还有,过了一个月,便可以把钱送来,他这么说着,就拿了我的腰带出去了。前天晚上,阿谨哥来了我这里。刚好火灾闹起来了··…··我便把阿谨哥给杀了。”我几乎要转过头。

    “您答应的。我已经把真相说了。请您什么也不用问,离开这个房间吧。”

    我还是想转过身子。

    “不,不,您答应了的。在这样的房间,这么肮脏,这么乱七八糟,这么充满谎话的房间里,答应了的事,还是请您遵守。出去吧!”

    那么突然地,铃绘说出了近乎怒责般的话。

    我好像被一记响雷轰了,在那儿愣住了。铃绘的告白,她那嘶叫般的话语,委实太过突然了。我一时无法回转身,也无法向前迈开步子。

    我把他杀了——光这么说,案子依然裹在谜团当中。铃绘那小巧玲珑的身子,如何能够杀死福村呢?还有,福村手中也握着一朵桔梗花,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对这时候的我来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我只知道,铃绘的告白,是真实的喊叫。

    我只是听到嫌犯吐露了真相的一名警官而已。但是,同时也是一个想为拼命吐露真相的女孩实践诺言的、满心伤感的二十五岁青年。

    咱们逃吧——我拼命地想感觉出躲在背后漆暗里的铃绘的脸,却同时想出了这句话。这是怎么个缘故呢?“姐姐,咱们逃吧”,是二十年前,在那落叶飞舞的土堤上的强风里,我想向幸子嘶喊的话。想喊,却没喊出来。其实即使喊出来,幸子还是只能摆摆手吧!

    咱们逃吧——也许,我不是想向铃绘,而是向二十年前的幸子喊叫吧。反正铃绘也只能笑笑罢了。逃了又怎么样呢——这么说着笑笑,如是而已。

    成了被男人们玩弄,还没有绽放就已经发出腐臭的一朵死花,末了还悲痛地嘶喊着她杀了一个男子,这样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哪里还会有逃路呢?

    烛光把我的影子刻在纸门上,显得那么悲伤无告。

    “请您出去。”

    我被又一次传过来的嗓音推了一把似的迈出了步子,然后背过手关上了纸门,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拖长把纸门关上的时间而已。

    纸门响了三次,发出了咯咯声。

    我做梦也没想到,那是我为铃绘的耳朵留下的最后的声响。

    》六

    铃绘用纸门门框投缓而死,是第二天天大亮以前。房间里,和我头一天晚上离去时的样子完全一样。因为停电,在我走后也不会有客人上门,这么想着,总算好过了一些。

    一位警员把铃绘的遗体解下来,是从背后用双手来环抱着她把她放下来的。

    这时候,我从那种姿势中想起了某事。菱田刑警似乎也若有所思,当场却没有能想到那是什么。

    尸首右手中,又是一朵桔梗花!阳台上的盆花,叶都开始枯萎了。想来,一盆一盆都是铃绘用那细柔的手,不同时候播下种子的吧。开后枯萎,新花继来,前后大约一个月之久,靠一朵朵短暂的生命接续下来,而这就是其中最后的一朵吧。铃绘也许就是想在这最后一朵花枯萎前去死吧。

    然而就和福村一样,比起花本身,更使我惊诧的,是握住它的手。

    铃绘那只小小的手,被烧烂了。那溃烂成紫色的手上,有蜡滴。“好像是用蜡烛火烧的。”那位警员说。茶几上的烛座里,烛芯沉到底下去了。

    我想起了头一天晚上从铃绘的指缝间往上冒的火焰。那时的她那双疯人一般空虚的眼睛······还有从绷带下显现出来的福村的白白的手。福村伪称绷带下有被火灼伤的手,铃绘死前用火来烧手,这两件事之间,是有着某种关联的吗?

    老板娘和阿昌姐供述了把铃绘在她房间里杀害的福村尸首搬到河沟去的情形。两人都说是为了替铃绘掩饰,这话在昌子也许是真的,可是老板娘可能只是为了害怕必须替自己旗下的人惹了事而负责才如此供出来的。没有遗书,倒从一个花盆的泥土里起出了那五百元。这么一来,结论便成为铃绘是为了想得到那笔钱才把福村杀死。

    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如何能绞杀一个大男人?

    晚上,我把一钱松案当时和昨晚私自去见了两次铃绘的情形,毫无隐瞒地说明出来。之所以一直没有说,乃是因为我此举除了职务上的关心之外,个人感情的成分还大了些的缘故。

    一五一十说完后,菱田刑警问了我一句:“会不会是老板娘和昌子两人强要铃绘说了那种虚伪的告白?”

    “不,我相信铃绘说的是事

    实。”

    不错,那真挚的嗓音,岂是被人家强逼出来的。

    “嗯,其实我还在猜测,会不会是老板娘和昌子两人为了让铃绘顶罪,把铃绘也杀了·....”

    “那个小女孩,怎么能够绞死福村呢?”

    菱田刑警双手环抱在胸前想了想,说出了令人料想不到的话。

    “矢桥老弟,说不定这个案子,是黑衣和布偶的殉死呢!我在想,福村也许以前就有自杀的念头了。可是一个人死,未免太寂寞,所以希望拉铃绘做伴。虽然铃绘说没有和他同衾过,可是某种情爱还是有的吧。但是,这份情爱却也使福村希望能把铃绘从目前的境遇救出来。我相信福村就是在这两种心情驱使下,来这里和铃绘相会的。后来,福村为铃绘闯下了大祸,被逼得更非自杀不可了。火灾那天夜里回来,该是下定决心要自杀了。可是一旦要实行,还是不能一个人死,于是他想到一个赌注,就是让铃绘来把他杀死。”

    “......…”

    “想死,又死不了。所以请你杀死我·····他这样请求铃绘。当然,铃绘没法下手。福村就拿了绳子缠住自己的脖子,强使铃绘握住两头,由他来操纵铃绘的双手,让她把自己绞杀。”

    “这、这又为什么呢?”

    “是把赌注下在事后的铃绘的心情上。铃绘那年幼的良心,究竟会不会为非由自己负责不可的行为感到难安呢?或者选择五百元的自由·…··而铃绘选的,是来自良心责备的死。当然了,在这边,恐怕对福村也有了若干思慕的情分吧。我想福村一死,她便也有了殉情的意念。我们没有向铃绘透露福村火伤是谎言。因此,她死前把自己的手也烧灼。戏里的情死故事,不是常常有这一类的怀节吗?让福村的手上握住桔梗,自己也拿一朵,也是这一类。铃绘说过福村常常演些布偶戏给她看,其中有不少是情死故事吧,所以铃绘对情死的种种一定懂得不少。不同时间死的两人,为了不至于在黄泉路上迷失,让互牵的手成为一样的。那桔梗花便成了把两人连系在一块的绳索···“

    “喂喂,表情别那么难看。你不是说,昨晚铃绘告诉你她像是一具布偶吗?以上说的,便是从这一句话想象出来的故事罢了。而且今天早上,那位警员把铃绘抱下来,那时两个人的样子,简直就像是黑衣和布偶一模一样。”注我不知道菱田刑警所说的想象是对还是错。可是又觉得,如今这都无所谓了。我的眼睛阵阵刺热起来。不管是怎样的理由,一个女孩,还不知幸福为何物,就匆匆地让稚嫩的生命枯萎掉了。

    为了掩饰泪水,我摘下了眼镜

    装出眼痛的样子,捂住双眼。

    菱田看了一眼,问:“爱上她了吗?”

    “没有。”

    我这么回答不算撒谎。我确实从未对铃绘抱持过对一个女人的感情。我只是想借铃绘来救二十年前没能救的另一个女孩,但又尝到了一次失败而已。

    在用探索的眼光凝视着我的菱田刑警眼前,我只能默默地垂下头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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