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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尸首就像要从那条臭水沟的水面捞起浮在上面的什么东西般地伸长着右臂倒卧在那儿。
那是一条在下街一带相当有名的花街,名叫“六轩端”街。那条河沟,就是沿花街后面的小巷子流过去的。不,与其说是流过去,倒不如说是一年到头,被泥巴和街道上的垃圾所阻塞着,连那儿的居民都把它的名字给忘了。
昨晚一场大风雨之后,虽然风停雨止,一些铁皮屋簪和桥板,却好像还在紧缩着。在这样的风景当中,只有那条臭水沟奇异地静止着。
身上仅有内衣和破裤子,这样的一身打扮,在两三天前还肆虐着残暑的那一阵子,倒也常见。然而被夜来那阵风雨打过后,尸首上像是蒙了一层泥巴似的,让仅有的衣裤紧贴在身上。
偏偏又是在这样一个地点,因而看上去显得格外寒酸而凄凉。
年龄在三十五六岁吧——后来才
查出来,这人在“六轩端”一带,是说起“一钱松”便无人不识的汉子,而这个名字则是因为他左耳下有一块一分钱铜板大小的红斑才被叫出来的。就像是要缠住这块红斑般,尸首的脖子上有两条麻绳类的绳索勒过的淤痕,鉴定结果,这就是死因。
行凶时刻是尸首被发现前的数小时,算起来该是风急雨骤的当口吧!
由于是热闹的花街,因此即使是后面的巷弄,也会有一些行人。就是因为那场暴风雨,街上行人绝迹,居家也早早打了烊,熄了霓虹灯,才会过了那么久才被发现。
我们赶到现场时,天还没有大亮,但见对岸天空微微地扫了一抹鱼肚白。该是剩下的雨云吧,一片微紫的云块挂在那儿——我还记得,它刚好和尸首脸上浮现的紫斑颜色相似。两只眼睛好像不知天色已微亮,空洞地瞪向暗夜的天空。
垂落的右手臂几乎碰到水面,而那紧握的拳头,我们都以为是由于死前的痛苦造成的。
首先发现这点的是验尸官。它从
无名指与小指之间露出来。“是桔梗花呢!”
验尸官费了些劲手开了僵直的手指头,把面孔凑过去说。在那汉子发黑的指头里,花瓣被撕成了碎片,在花茎和叶子都是泥污的当中,只有花奇异地泛着白。粗大的手指好像已有微臭散发出来。我忽然有个奇想,觉得那花是这汉子临死前所抓住的梦幻。
生平第一次目睹的异死尸体,使我忘却了自己的职务。我苍白着面孔元立着,陡地一个画面掠过我的脑际。
——在暴风雨敲打下的后街巷子里,两个人影在激烈地争执。其中一个把倒在地上的另一个的脖子凶猛地扼住。那汉子痛苦地挣扎,这时他在漆黑一片的水面上,看到在娼家的灯光照射下,淡淡地浮出水面的那朵白花。陋巷里一条浑浊的河沟,正承受着倾泻而来的雨水,而它却能浮出水面,这在汉子的眼里看来,该不是现实的,而是梦幻般的。他伸出手,忘了自己濒临死亡,拼命地想抓住那朵梦幻之花。那是在狂风里飘摇于波浪间的花,他向这朵花没命地伸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钟声,撕裂了我想象里的情景。也是以后才知道的,六轩端西边尽头,有一座叫凌云寺的小庙,庙里葬着在这条街上死去的不幸女人的骸骨。就是从这所小庙传出来的报晓钟声。
在一片朝霞里,它拖着长长的余音,直到下一记钟声响起。我觉得,那正好也是为了一个汉子之死,以及伴随而去的一朵花之死所响起来的哀悼声。
这便是我与那花的第一次邂逅,时当昭和三年(公元一九二八年)九月末,我刚从警察学校毕业出来,这是当上刑警后承办的第一件案子。正是由于这朵花,它成了我终生难忘的案件。三天后,我陪同前辈菱田刑警,前往六轩端的一家小小的娼家梢风馆。
经过两天来的侦察,尽管知道了些事,但是对于破案却还是一点眉目也没有。
死的汉子名叫井田松五郎,据说直到两年前还在六轩端的一家最大的娼馆锦丽馆干拉皮条的活儿。那时候已经有些鬼鬼祟祟的,老板说那名字可能也是假的。自从两年前,工会议决不准再拉皮条之后,人就不见了。不料今年开春以后摇身一变,成了客人,经常在六轩端出现。出手大方,还常常在女郎们面前炫耀厚厚的荷包。自称是在做些流当品的买资,不过也有人风闻他从事的是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例如他的老相好,“吉津屋”的丰子姑娘就说:“他不像是个在过危桥的人物。”在被警方追缉的人喜欢偷偷出入的地方,女人们往往都能嗅出男人黑暗的一面,因此说不定这个女郎的说法比较可靠。
我们猜想,凶手的目的,可能是一钱松拿出来炫耀的钞票,因为在尸首上找不着钱包了。
还有一桩,是当天晚上一钱松的
行动。那晚,一钱松一如往常,曾经上过六轩端某一家娼馆,这一点从凶案现场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可以确定。
我们挨家挨户寻访那些娼家,可是两天来一无所获。就在这当儿,我们接到了告密信。写的是:
那天晚上九时,看见一钱松进了梢风馆。
只有这样的几个字,没有署名。笨拙而右倾的字迹,八成是怕被认出字体,用左手写上去的。
娼家之间不免有些恩恩怨怨什么的,因此这信可能是诬谄的,不过好歹总得查查看。正当要在六轩端站下电车时,晴朗的天色忽变,雨云聚拢,陡然袭过来的一阵风,把纸片、垃圾、沙尘卷起来,马路上被大颗雨点染黑,转眼间街道上就满是雨脚了。远远传来雷鸣,是迟来的西北雨,在暴风雨留下一具尸首远去后,秋色忽然浓起来的日子里,那么突然地光临这花街之上。
我与菱田刑警过了六轩端牌楼,疾步跑进第一幢屋子的屋檐下。白天里,反正是一片死寂,这突如其来的雨更使得整条街道闻无人影。原本铅灰色的屋宇,在阴成青铜色的天空下,几乎消失一般地溶化了,只有打在铁皮屋顶的雨声聒噪不已。
前面两三家的屋檐下,一个女郎挽起衣服的下摆躲雨,露出的两只脚满是泥污。
问她梢风馆在哪里,她默然摇了摇头。据称这小小的地区有两百五十家馆,所以这女人即使是同业,也可能不知道。她好像不太关心,蹲下身子开始吸烟。
不知是否在追逐飘去的烟,或者是在望着瀑布般落下的雨脚,她睁着死了一般的眼往上看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样的女人一到晚上就会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寻芳客打情骂俏。
在躲雨的这一家问出了梢风馆,等雨稍小了以后,我们就走回路上。
在街道的尽头,路忽然变小了,也复杂起来。两天来明明已走过几趟,可是到此以后还是迷失了。同样的薄铁皮屋顶一间连着一间,路像网一般左公右分,然后又回到原处。后巷的小窗口上,几条枯萎的牵牛花藤也都是一样无精打采。
菱田刑警想必是对这高犯罪率区域早熟透了,只听过了一次就有了十足把握似的,以平稳的步伐前进。三天前的大雨形成的水洼都还没干便又下起来,滚滚浊水从水沟四溢,他那小小的背脊那么熟悉似的在成了黑泥河的小巷里穿梭,我却不止一次地陷进泥泞里,几乎进退失据。
过了窄窄的河沟,来到称为第二区的地区。这条河沟好像是凶案现场那一条的支流,它和一道薄铁皮围墙划清了和第一区的分界。这铁皮墙虽然薄,但它和关住女人们的栅栏作用毫无两样。一踏进第二区,马上有第一区所没有的异臭扑过来。那不只是河沟的臭味,还加上了一种腐臭。屋子的木板墙和屋顶都比第一区更细更薄,路上的泥泞也比第一区更叫人难堪。
即使如此,到了晚上,这里还是会被五彩灯光和女人的娇声装点得像条欢乐街。可是在铅灰色的雨幕里,却是如此地叫人感到无奈。我想起了一桩古老的传闻:大正初期,这一带曾经流行过伤寒,死者大部分都是这一区的住户。
这个时候,并排供狎客看女人的小窗口都关上了,不过倒也有一扇未关的,一个女人正在那儿,看到我们,便露出了职业性的媚笑。
稍风馆在一个小弄的巷口转角处,和邻近的店口毫无两样,入口处的一只吊灯写着店号。
“离现场很近呢。
菱田刑警颇有意味地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的我说。我们从入门进去喊了喊。里头不声不响,也不像会有人出来。
我摘下了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和镜片。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似有一道目光投射过来。
戴好眼镜看过去,从玄关的木地板通向楼梯的地方有一张脸慌忙返去了。虽然是惊鸿一瞥,却也觉得好像是个年轻女孩。
又喊了几声,总算从布帘后闪出了像是老板娘模样的女人。
“不到五点,恕不招待。是工会定的规定。”女人好像不耐烦的样子,可是明白了我们是警察,马上就绽开了笑容。该是年轻时抹多了脂粉吧,脸色微黑,年纪可能近五旬了。
菱田刑警在木板阶上坐下,马上就开始问话。意外的是,对方竟干脆地回答了。
据说那天晚上九点左右确实来了一位奇特的客人。
“不,我猜想是因为别家都提早打烊了,所以才会进来我们这里——是,是生客。那样的暴风雨晚上,怎么也会有客人上门呢?我觉得有点奇怪,所以记得很清楚。”所说客人的身材与服装都和一钱松相近。
“这边是不是有块这样的红斑?”
菱田刑警在脖子上画了个圆圈。
“那倒没注意到。”
“几点走的?”
“大约十一点——那以后,风雨变大了,还担心他怎么回去。““我想见见那一晚他叫的女孩。”
女人有些不悦的样子,不过还是向楼梯上头叫:“昌子——昌子哪——”没有同答,不过不久楼梯上端出现了女人的脚,拖着散乱的衣服下来了。好像还在睡觉,那么慵懒地就在最后一阶坐下去了。洗过脂粉后的脸色显得有点浑浊,不过容貌倒不错,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不是刚才在楼梯上瞥了一眼的那个女孩。
老板娘告诉她我们是警方的人.她仍丝毫没有反应。
“吓死人啦!在后面被杀的男子,嗯,就是这几天人人在说个没完的一钱松,好像就是那个晚上的客人呢!”
“是吗?”女人好像无聊似的漫应了一声。“嗯··…”女人回答菱田刑警的话说,“确实有那样一块红斑。”
女人说罢,往我这边票了一眼。
我连忙低下了头。我不喜欢和女人对看,因为我知道女人对我的容貌抱何观感。还只有二十五岁的人,头发却薄了,还戴着副厚厚的圆眼镜——也是因了这副容貌,去年在故乡的一桩婚事也告吹了.。
“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呢?”
“讨人厌的。炫耀着钞票,还说,要不是这样的天气,一定找一家更好的···…”“大概有多少钱?”
“五百块。他自己说的。”
我和菱田刑警互相看了一眼。这一来,像是谋财害命吧,可是一笔巨款呢!
“我想看看他上去的房间。“
老板娘显然嫌麻烦了,女人倒说:“那就请吧!”
她仍然不耐烦似的起身,我们跟着上去,那里的一个房门口露着紫色的衣裙,这时忙着缩回去了。从房内投射在廊上的淡淡的影子也倏地滑开消失——我又一次感受到什么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昌子的房间除了色彩鲜艳的帘幕之外,是个清净的房间,不过仍旧给人空虚感。
萎田刑警没有进去,光从廊子上往里头扫视了一周说:“你们这里有几位上班的?”
“现在是我和另外一位——春天时有三个。”
“那个晚上,除了一钱松以外还有别的客人吗?”
“阿铃那边也有一位。”
“跟一钱松同一个时候吗?”
“是。那人走了以后不久,阿铃
那边的也走了。“菱田刑警的眼里闪过了一道光。一钱松走后不久——这句话使他留意到了什么。
“我想见见那位小姐。”
“阿铃什么也不懂的···…”
昌子尽管这么说着,还是在廊子上走向另一头,从纸门外喊了一声:“阿铃,警察先生有话要问你。我打开门啦!“
正是紫色衣据缩回去的房间。我从菱田刑警背后越过他低矮的头往里头看过去。
窄窄的,像堆放杂物的贮藏间,榻榻米黑黑的,有湿气的样子,一股臭味扑了上来。斑驳的墙上,南珠流成帘子的模样。
女孩坐在一架涂料剥落的茶橱边。里头很阴暗,像是沉淀着浑浊的薄暗。
年纪看来也就十五六吧。脸上化过妆了,连面孔的轮廓都被白粉遮掩住,双唇也是浓浓的红。那斜俯的脸,该是为了躲避我们的眼光,可是眼里的稚幼之气还是无法隐匿。不,宁可说,化的妆浓,正好暴露出面相的稚幼。那退色的紫色衣裳与据部的银波图样,也与她的年龄不配合,八成是人家给的吧!
女孩看到我们进来,慌忙地把抱着的玩偶塞在背后。是穿上绯红衣裳,有女孩一半高的大娃娃。窗边的一只橱柜里,还塞着各种各样的玩偶,活像一堆尸山。
“你叫阿铃是不是?几岁啦?”
菱田刑警温和地问,女孩却只是惊悸地看着他。
“十八岁啦!”
不知什么时候,老板娘来到门口,代答了一声。昌子在老板娘背后靠着一根柱子,用脚趾在廊上写着没意义的字。
“十八了吗?”
女孩点点头,求救似的仰起脸看着老板娘。
“那么,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女孩还是默然,半天才细声
说:“阿谨哥。“
这以后约有五分钟那么久一来一往地交谈,可是女孩一句话也没说。她一径地用惊悸的眼光在菱田刑警和老板娘之间转来转去,有时想开口,也马上给老板娘抢过去。
有关那个阿谨哥的事,也都是老板娘说的。
那人名叫福村谨一郎,从口音知道是关西方面的人,事实上他也说过以前在大阪当一名演布偶戏的艺人。有一次到东京公演的时候,后台失火,他为了抢救布偶,把手烧坏,从此再也不能演布偶了。他手上缠着绷带,就是为了遮掩伤痕。离开布偶剧团后,他在东京住了下来。目前靠什么过活,她也不知道。
一钱松也好,福村也好,都叫人摸不清目前的生活状况,这一点在这样的花街,毋宁说是当然而然的。通常,客人都不会把自己的底细告诉女人,女人也不会高兴向客人说出自己沦落风尘的经过。再相好的也是如此,说起来这儿只是男人与女人萍水相逢的世界而已。
据说,今春起福村认识了铃绘,常常来找她。
“阿铃,阿谨哥没告诉过你他是干什么活儿的吗?”
“他总是默默地坐着····…”
铃绘只能说出这些。那种懒散的嗓音,真不符合那张稚嫩的脸。我觉得、这条街路上的女人,嗓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铃绘还是保持着双手被反剪般的姿势。那只藏起来的玩偶,倒像是布偶戏用的。不过仔细一看,便知脸是纸黏土做的粗货,衣着也是廉价布做的。
“你自己做的吗?”菱田刑警又问。
铃绘摇摇头说:“是阿谨哥做来送给我的。”看到被堆挤在橱柜里的那些发黑的破旧布偶,我仿佛窥见了一个尚未谋面的男子的一生。在我的想象里,福村是一个在洋灯的红光下蹲着,木然凝望着自己影子,而他自己也像一具影子的黯然男子。
“想问问你这只玻璃杯的事。”
菱田刑警指了指放在一角的茶几上的杯子说。想必他是注意到杯子里的水很浑浊。
“是插过花的吗?”
铃绘先看过一眼老板娘,这才点点头。
“什么花?桔梗是不是?”铃绘又点点头。每次点头的时候,发髻上都会有二三绺细细的发丝掉下,去舔她白白的领口。“白的桔梗?嗯,那个晚上也插着是不是?”
“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铃绘这回摇了摇头,好像是不知道的意思。“昌子,你的房间里有插花吗?”
“没有。”
从廊子一角传来了昌子的回答。
菱田刑警问过了这些话,好像
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了,便往房间里扫视了一周,走到窗口,打开了窗。咿唔一声,窗子开了,淡灰色的屋顶趴着般地出现在面前。雨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了,在雾气蒸腾中,河沟成了一条黑带蜿蜒流过去。
没错,这里离现场很近呢。
然而,这时候吸引住我们眼光的,不是窗外景色,而是忽然在阳台上出现的一簇簇花。在这充满腐臭的房间里,是那位姑娘当作唯一的慰藉来细心栽培的吧,五六只花钵上绽放着无数的花朵,仿佛在为这位匆匆地就要腐朽的年轻姑娘的灵魂代言着什么,在风里也不晃荡一下,拒斥着浑浊的空气,一股劲地散放着便往房间里扫视了一周,走到窗口,打开了窗。咿唔一声,窗子开了,淡灰色的屋顶趴着般地出现在面前。雨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了,在雾气蒸腾中,河沟成了一条黑带蜿蜒流过去。
没错,这里离现场很近呢。
然而,这时候吸引住我们眼光的,不是窗外景色,而是忽然在阳台上出现的一簇簇花。在这充满腐臭的房间里,是那位姑娘当作唯一的慰藉来细心栽培的吧,五六只花钵上绽放着无数的花朵,仿佛在为这位匆匆地就要腐朽的年轻姑娘的灵魂代言着什么,在风里也不晃荡一下,拒斥着浑浊的空气,一股劲地散放着雨露的光,白白地开成一大片。——这便是我与那花的第二次邂逅了。
二
在第三次邂逅的时候,那花在彩色洋灯下,跟整个房间同样地被染成一片嫣红。第一次造访梢风馆后两天,我不是以一个警察,而是以一个客人身份,在那个房间里和铃绘相见——这是有理由的。
菱田刑警从老板娘、昌子以及铃绘的话,判断当天晚上铃绘接的客人福村谨一郎就是凶手。
据称,一钱松并没有进铃绘的房间,这样一钱松的尸首手上,为什么抓着只有铃绘房间里才有的桔梗花呢?答案只有一个。换一种说法,凶案发生时,身上有桔梗花的不是被害人,而是加害人。当一钱松和凶手缠斗时,凶手八成是在胸口上缀着一朵花,他偶然间抓住了它。这么一想,凶手正是唯一可能和铃绘房间里的那个玻璃杯上的花有过接触的人物,除了福村之外,没有第二人。
福村应该是在一钱松离开后,马上出了梢风馆,从后赶过去,在现场袭击一钱松,勒杀后把一钱松怀里的五百元夺走。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福村有一只手受到火伤,几乎不能用,这样的人能够勒杀一钱松吗?另外,福村又如何知道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一钱松有钱?菱田刑警认为可能是福村出去上厕所什么的,路过时在纸门外听到昌子房间里的交谈吧,不过我倒以为在这一点上,铃绘好像还隐瞒着什么。
我希望能够在老板娘不在场的情形下,与铃绘单独谈谈,原因就是想弄清楚这一点。我觉得,铃绘与其说是怕我们,不如说更怕老板娘,我相信只要老板娘听不到,她会说出更多的话。
我还得说明一下,我之所以卸下眼镜,还为了遮去稀疏的头发戴上帽子,几乎是化了装才以一个狎客的身份去接近铃绘,乃是因为除了自身的职务之外,还有着一份感情的成分在内。在我幼小时的记忆里,一直烙印着一个女孩的影子。我的故乡是富士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那时候我的邻居有个名叫幸子的女孩。幸子就像一个替人家看小孩的姐姐般地疼我,常常捎我,或者牵着我的手去玩。幸子虽然自己也还只是个小女孩,可是我却牢牢地记得她那双手,因为经常做粗活,所以又粗又黑又大,像个男人似的。如今我没法想起幸子如何跟我玩,不过有一天早上,幸子突然抱着一只包袱,被一个行商的生意人般的男子带着,从土堤上离去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从后面追过去,幸子到了桥边就回过头,朝我笑着摆了摆手。我幼稚的心灵里,倒也知道幸子是被卖到令人悲伤的地方去了,可是她那笑,跟往常并无两样,是完全开朗的。
我不晓得幸子后来怎样了,可是那笑容,是幸子留给我的最后一幅画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鲜明如昨。自从看到了跟幸子一般年纪的铃绘,她与幸子的本质是悲伤的笑容便重叠在一块。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把她从那种世界救出来——大概就是这一类年轻人的一种正义感吧。我打算事后才向菱田刑警报告,因此事前什么也没说就决定这么做。可是单独行动有点不放心,所以找了个熟悉花街老于此道的朋友同往。我还不懂玩乐的事,在这个案子发生以前也从未涉足过这一带,连一个狎客如何进去都不懂,尽管眼镜和头发这两样我形貌上最大的特征都遮掩住了,但还是担心单独行动会被看出来是警察。
暗灰的暮色里夹杂着斑驳的夕照,六轩端的华灯也开始这里一盏那里一盏地亮起来,我们从现场近旁的后门进了二区。两天前走过的路找不着了,在巷道里胡乱绕了一阵,未了竟是没找到梢风馆的建筑,却先发现铃绘其人。我们偶然地在一个转角拐了弯,不料浮现在那儿的一个窗口的面孔正是她。在朦胧的灯光下,她不像别的窗口的女郎,一看男人走过便媚起脸,眼光好像还故意从巷子侧开,满脸与她那种年龄不符合的慵倦样子,一把团扇的柄凑到嘴边,用那两瓣小小的唇,多么无聊似的咬着。
我那个同往的朋友鼓着如簧之舌,巧妙地替我掩饰,瞒过了老板娘,让我和铃绘上到二楼上,铃绘也没有马上察觉出来。她背过身子,在朦胧红灯光里开始宽衣解带。
“不用啦!”
她倏地转过了身子,看到我取下帽子戴上眼镜,这才低低地啊了一声,好像还记得我。我担心她会拔腿而跑,不过她坐下去了,眼神定定地盯住我。她的面孔被红色的灯光与白色的粉双重地装扮着,却仍然存留着还没有完全成为娼妓的幼稚。
我说明了希望单独相见的原因,马上开始问那个晚上的事,那晚一钱松与福村有没有接触过呢?可是一提起那晚的事,她便和两天前一样,低下头不响了。所不同的是今晚的确没有那晚的惊悸,因此可以认定她是有所保留的。她必定也觉察到我们在怀疑福村吧。她那种缄默的模样,好像是有意地在替福村掩饰着什么。
我只好死心了,铃绘倒好像明白了我这种心意,忽然表现出解除紧张后的平易近人。
“这眼镜好有趣。”她说着就伸过了手,取下我的眼镜给自己戴上。
“看不见了,是不是?”
“嗯···...”
她很无聊地应了一声。
“还以为可以看到什么别的东西··…可是好有趣呀!您不戴这个就什么也看不见是不?”
她说了这稚气的话,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天真地笑,这使我奇怪但觉得放心。
把眼镜还给我后,铃绘突然说:“睡吗?”
我默然。“第一次?”
“如果是第一次,那就昌子姐姐比较好。”
“不,我本来就没有这个意思。”
“是吗····..”
铃绘点点头,接着又自语似的低声说:“和阿谨哥一样呢。”
“你说阿谨哥····他也不睡吗?”
“嗯——让我独个儿躺在棉被里,他自己坐着,一声也不响。有时打打陀螺,有时捻捻纸捻···…有时还会表演布偶戏给我看。”
铃绘说到这里,从橱里取出了布偶,绯红的衣裳,在红灯光下看起来像红丧衣。
“他说,真的布偶,眼睛和嘴巴会动。可是这只,阿谨哥弄起来,好像会真的流出眼泪来呢!
这一个,名字叫阿七姐。“
这时,铃绘察觉到我的眼光,我正在看茶几上玻璃杯子里的一朵桔梗花。好像要避免谈起花似的,铃绘又加了一句:“睡吗?”
“
不,我还是像阿谨哥那样
吧!”“那我自己睡好吗?”
“好啊!”
铃绘背过身躺进棉被里,却又回过头说:“可是,您还是和阿谨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阿谨哥不说话的时候,面孔像是生气的,每次都一个人默默的,也不太爱和我说话。”
我觉得铃绘好可怜,同时也对因为突来的横祸,不得不把自己丢弃在这种社会底层的福村感到可怜。来到娼馆却什么也不做,光是自己玩,这种愚蠢的行为,真是令人感到可悲可悯。“您要玩玩烟花吗?”铃绘又突然问,“阿谨哥给我买来的烟花,还有一些呢,放在衣橱的一个袋子里。”
“阿谨哥喜欢玩烟花是吗?”
“嗯。常常一个人放,看着四散的火花就笑个没完,大哥也来一下吗?”
“我不。”
“还是和阿谨哥不一样的。”
“你今年几岁啦?”
“.…十八。”
“告诉我真的,我不会向别人说的。”“....…十六。”她羞涩地低下了头,果然是撒了谎。法律规定未满十八岁的女孩是不许雇来当娼妓的。
铃绘就那样躺着回答我的发问,渐渐地谈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铃绘被卖到这里的经过是司空见惯的,从东北的寒村上京来,本来打算当一名女工,可是身体不太强健,于是和几个女孩一起被卖了。我陡然想到,铃绘也许也有疼爱过的五六岁小孩,离开故乡时,她是不是也向那个小孩摆摆手装出了笑容呢?在铃绘那幼稚与成熟掺杂的表情里,我仿佛感觉到像幸子那样的刚毅。“债还清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还是在这里待下去吧!”
“不是自由了吗?”
“还不了的,听说有五百元了呢。越久就越多——这也习惯了,老板娘虽然可怕,可是昌子姐姐很疼我。”
说着说着,铃绘睡着了,看着那天真的睡脸,听着那安详的气息,我忽然想到,福村是不是也因为女孩睡脸的天真,想到要从苦海里拉她一把呢?五百元,这个数目刚好和一钱松身上的款子相同,这也使我不能等闲视之了。真的,除非去抢,这笔款子我是不可能弄到手的。我实在无能为力。不光是五百元这样的款子,甚至连红灯、白粉、河沟的恶臭,以及点着蚊香还有成群结队的蚊子,一切的一切,在这么年轻的我面前,都是无可奈何的现实。一朵桔梗花,只要放到阳光下,便可恢复那种纯白色。然而,渗进铃绘肌肤的暗红灯影,我又如何能替她漂白呢?一旦开始枯萎的花,除了听任它朽坏以外,不会有什么办法——凭铃绘那一身污浊的肌肤,想必比谁都懂这一点一个萍水相逢的乳臭未干小子的伤感,救不了这位姑娘的命运,这是铁定的在花街的夜里,女郎们的叫声与狎客的笑声,外加流浪歌者的琴声,开始凑合在一起。
然后,街道尽头凌云寺的钟声,撞破了这一片喧噪。是和那天早晨一样的钟声。静静的,却又似平含着能包容一切声响的钟声。我看守着铃绘那稚弱却令人嗅到一种尸臭的睡脸,仿佛觉得身在漆黑的棺木里,谛听着那褥告般的钟声。
这晚,当我正想走出房间时,铃绘叫了一声。
“那个.......”
我回过了头。一瞬间,铃绘的眼里掠过了一道亮光,好像正要轻启双唇的样子。可是在我正想问她什么事前,铃绘摇了摇头,侧开了脸。她的确欲语又止。为什么我没有坐下来问她想说什么呢?到如今,我还为此懊悔不已。如果我能从她口里问出一点什么,至少可以防止第二桩事件发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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