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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我又披着大哥的外套。到女人的家去了。“你吓了一跳吗?”
照老样子完事之后,女人不肯马上离开我,用一只手指头在我瘦薄的胸口上,一根根地抚着我的肋骨。我的右手还被绑着。
“你不想听听贯田为什么把你差到以前的大哥的女人这儿吗?”我默然无语。
“不想听,我也要告诉你。终究你会知道的,所以先知道也好。好吗?贯田是为了想杀我,才差你过来的。”
“想杀你?”
我不自觉地反问一声。
“嗯——过些日子就会告诉你的。有个人,想让你把我做掉,还会交给你一把短刀说,要用右手才成。那样他就不会被怀疑了。我每次都绑你的右手,便是为了提防你。当然,我不认为一开始你就会收到这样的命令··…可是那命令,一定会下来的。”
6....
“你怎么办?”
“什么?”“我问你,到时候你怎么办?你会听他话,拿着短刀,到这里来杀我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女人说的,虽然很奇怪,却也十分合情合理。大哥抱我,那不是为了用他的身体来把我的身体束缚住,然后把我的意志整个地掌握住吗?
“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你以为我会听大哥的?”
在微光里,我第一次定睛看女人的面孔。她也用同样热烈的眼神回看我。两人沉默了片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有雨声淅淅沥沥地响着。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叹口气说:
“一定会听的。我发现,你比以前贯田所差过来的任何一个家伙都聪明。你没有被贯田蒙骗,知道贯田是个糟糕的家伙。知道却不作声,默默地听从他的。也许你自己不觉得,其实你心里是憎恨贯田的。”
我还是默不做声。
“虽然恨他,却也因为这样才更无法逃出他的控制。所以你一定会听他的,不过……”
女人说到这里,起身披上长袍,打开电灯,从衣橱里取出了一只丝绸的包打开。
里头是一把短刀,刀尖聚拢了灯光,看上去像是一只有生之物,就要跳起来似的。
女人用袖口小心地包住刀柄,往我这边走过来。她要杀我!一瞬间,我这么想。
但是,女人挥了一刀,砍下的却是把我的右手绑在柱子上的带子。那带子在女人用全身的力量一挥之下,无声地,又那么干脆地给砍断了。女人眼里的光,比刀尖的光来得更闪亮。
“不过……”女人那面具般惨白的脸上,泛起了冷冷的笑容。
“我不会如贯田所愿。看,我不是也有一把刀吗?”
这一晚回家时,女人又交给我折叠好的毛巾,要我带给贯田大哥。
我把它塞进怀里,正要迈开步子时,女人又说:
“带把雨伞去吧!”
玄关一角竖着两把雨伞。
“黑柄的,是鳴原留下的,你拿另一把吧!”
我拿起了另一把胶色柄的粗纸伞,走到外头。
——大哥想干掉鴨原的老婆,所以才把我差往她家。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我一直想着这些的缘故吧,过了逆缘桥后,我一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绊倒了。顺手捡起从怀里掉出来的包时,从里头掉下了一张黑黑的纸片。
在雨里发着迷蒙光线的路灯下,我把它翻转过来。
咦!
是一张纸牌。
在黑框里,像被黑暗罩住的,是盛放的桐花。次日就是明治节,又过了两个晚上,我跟着大哥前往一所赌场。
十月下半月以后,大哥常常去赌场。官方抓得紧,赌场都一所一所转入地下去了。这一所也是开设在街尾一家小饭馆的脏兮兮的屋顶间。没有窗,灯上还挂着灯罩,下面的草席和赌具倒也还很新。
这是唐津属下的一个叫大江组的小组织开设的,不过大哥好像也很有面子,人人都慌忙退了一步低下头。说不定这是人们传说他左袖里不时会藏着一把手枪的缘故。事实上,自从和唐津的不和表面化以后,大哥的确随时都在左袖里紧握着一把家伙。由于袖子摆起来若无其事,故而隐藏在里头的手枪也就来得更吓人。
大哥赌起来,可是阔绰得很。好像一下子就要分出输赢般地,下的赌注都大得使人料想不到,因此输赢的差距也就来得大。输起来,不消半个钟头就光了。碰到这样的时候,大哥也是面不改色。可是每次看到大哥把厚厚的一沓钞票往席上一扔,那时他的左手手指上,总似乎透着一种自弃的味道。
这晚很少见地,迟迟分不出胜负,拖了大约有两个钟头那么久。大哥这才打住,出到外面,不料他揭下了外套便把那条毛巾寒进袖口交给我说:
“把这个送过去吧!”
说罢他一个人便向染屋町那边走去了。
三天前才关过的玻璃门,又一次被我推开。阿际接过毛巾,也一样地收进衣橱里。这一次她没有绑我的右手,就把我引进床铺里。
我察觉到那一晚看到有短刀藏在棉被底下。这是我第一次能自由地使用右手,我用它热烈地拥抱着她,一如往常地让自己埋没进花香里,而当我奔腾得最后一滴热血都耗光时,她那只插进棉被底下的手还是没有动。
第二天。
我和大哥为了一件小事前往六仙町。回程,早上就已停的雨,竟又薄雾般地裏住了街路。
一个女人遮雨般地,不,不如说是为了躲过柳枝,撑着伞走过来了。
是鳴原际。像是刚做完梳头的工作回家,手上提着用具箱。
挨近大哥时,那白白的脸上的笑容,在伞影下嫣然绽开了。
“征哥,好久不见了。那天老老板忌辰,我到过组里的,可是没有看到你。听大姐头说,你一向都好是不是?”
“托福托福。大姐也好吧!”
大哥低了低头。
好久以来我就在想象两人碰面时的模样,可是他们都完全与平常无异。阿际那么文静,浅笑也一直留在嘴边。
“对啦!彼岸那天,你又给鳴原的墓供了花,谢谢你。如今除了你,再没有别人送花过去了。还有···…”
她若无其事地又加了一句:
“昨天晚上的,也谢谢。”
好像是为了我送过去的毛巾道谢。
“不客气。”
大哥又低了一次头。两人年纪差不多,阿际虽然只有大哥的肩头高,但看起来大哥显得稚嫩多了。
“那就再见啦!”
她这话并不是向谁说的。说完正要离去时,她让自己撞上大哥的肩膀。那只是瞬间的一撞而已,然而在这一眨眼工夫的相触里,阿际手上的伞已经移到大哥左手上了。呀!这不是有点奇怪吗?阿际的住家很近,所以把伞借给大哥吧。但两人间没有说一句话啊!不,应该说,那一瞬间,根本没有交谈的时间。就在袖口和袖口互碰的刹那,好像早就说好般地,一把伞从女人手里交到大哥手上。
我觉得那不是伞,而是阿际把我所不知道的话,交给了大哥。
大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女人的背影。那背影过完了逆缘桥,渐渐地消失在烟雨中,大哥这才说:
“阿次,给我点个纸捻。”
大哥在河边蹲下去。雨脚在河道里聚集着落叶。
我照大哥的吩咐,捻了一条纸捻,在一头点上了火,大哥用嘴叼住,凑向张开着伞的一个破口。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这把黑柄的伞,正是阿际说的那把鴨原的遗物。
伞着了火,风一吹,很快地烧着了伞沿。火花飞到大哥手背上,他却一动也不动。火焰成了一只火圈,被风一吹就整把地燃烧起来,大哥这才放开手。
伞落在水面上,随着旋涡打了几个旋,然后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拉过去一般地随波而下。两天来的雨使河水水流得很急,那团火也飞鸟一般地拖着尾巴远去。大哥还是定定地目送着它。
火变小了,未了又燃起了一把火光,被浊浪吞下去,大哥的背上才传出一句话。
“阿次,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六
十一月中旬,大哥在一所常去的赌场出了个小小的纰漏。
那天晚上,场里来了一个陌生面孔。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是一身刺眼的崭新西装,还油亮着头发。这小家伙的打扮当然惹人注目。从这种打扮也可以看出,他应该是第一次混迹赌场。他不住地东张西望,生疏的手一把把地从相当厚的荷包里掏出钱放在席子上,还常常更换押注的地方。往常的热气,有了这样一个角色,便觉冷漠多了。
小家伙正好坐在大哥对面,很快就可以明白,他是在学大哥的样子。明明押在单这边,看到大哥押双,就慌忙转过来。大哥顺了,一路赢,然后忽然碰上了陷阱般地输了一局。那家伙倒奇异地押在另一边,好像早就料到结果似的。大哥的钱往小家伙那边移过去了。小家伙那得意的笑,非常惹眼。大哥面不改色,但可以察觉出焦躁。
大哥又赢,接下来又一局输。这次,小家伙竟然也是押在相反的一方。
“这位年轻朋友····…“
大哥的低沉嗓音截破场子的空气。
“你还不懂赌场的门坎,实在不应该来玩。这里,可不是有钱就可以玩玩的地方。”
这时,躲在背后的另一张脸从小家伙身边露出来了。是唐津的人,常在赌场出现。这人好像想说点什么,这便使大哥冒起火来了。
大哥跨了一步,左手一挥,掴在小家伙脸上。啪!发出了一声好像用竹刀砍竹子般的干裂响声,小家伙细白的鼻子淌下了血。
唐津的人好像还想说什么,结果没说出,便拖着小家伙离去。大江的人们吓了一跳,连忙劝大哥,好不容易才让他回座。
事情仅此而已。我虽然从来没看过大哥这样冲动,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我觉得大哥和春天时分大不相同,他在场子里好像迷失了自己。
出了赌场,大哥把外套交给我。往常,他都会说一声“去吧”.可是这天晚上,他好像另外还有话。
我想起来赌场前,在浴室蹲着身子为他洗脚时,他也好像有话要告诉我。
“阿次·····.…”
大哥的眼,比往常更浑浊,他就要开口说话了,却又吞了回去。
“不,没什么。大哥说着就往我背上推了一把,这时我的手偶然碰上了大哥扬起的左袖口。我好像感到被什么刺了一下,不过也没去留心。
来到阿际家,这才看到手背有一丝血渍。错不了。十一月初,大哥在河畔和阿际擦身而过后,提过一次就没有再提的话,这必定就是他想说的。
——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大哥的左袖里藏着一把刀,是打算要交给我的。
这一晚分手时,阿际又交给我一条毛巾。
我偷偷地在街灯下打开了毛巾。是花牌,连桐花的主牌共五张,一式。上次是四光,这次增加了一张雨牌。
大哥和阿际之间的一应一答,我总算模糊地知道了。
我小心折叠好毛巾,这才回到家,大哥却还没回来。
后来我听人家说,就在我和阿际睡觉的时候,组里出了一桩事。
原来,被大哥赏了一个巴掌的小家伙,是和唐津有勾结的某公爵的朋友之子。这小家伙刚从英国回来,公爵要唐津当向导,逛逛夜里的玩乐世界。
大哥回到组里不久,唐津的一个代老板带了几个手下,来到组里要求做个了结。也许,这件事可以说就是想和萱场组拼一场而设的陷阱。明知是陷阱,老板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就在老板不知如何措手的当儿,大哥起身进里头去了。
人们说,还不到一分钟吧,大哥又出来了,脸色是苍白了些,却也跟平常无异。右手用白布裹着,还在殷殷地渗血。大哥用另一手把折成两半的毛巾交给那位唐津组的代老板,平静地说:
“请交给贵老板。”
那是大哥右手上最后一根手指头。别说是一根小指头,就是有胆量的人面对砍的时候,也会失神,有人还会呼天抢地。大哥面不改色的模样,倒使唐津的来人铁青了脸,悻悻地返回去了。
晚上,大哥回来后,没告诉我右边袖口里的手上包着绷带,一如往常地向染上了女人香味的我伸过了手。
次日,唐津组又来了人。
“敝老板请你们用这个给指头送葬。”
是前晚大哥给他们包指头的毛巾,包着一个红包。大哥接过来,一反把东西埋在土里的习俗,像扔垃圾般地扔进河里。
唐津那边,算是给了一个面子,可是不可能就此罢休。果然,赌场里的那件事成了导火线,从那晚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故意找磕儿的事情。
这种情形持续了大约十天,一直说着“这一刻闹起来,定输,忍耐下去吧”这一类话的老板,终究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这一天傍晚,大哥在染屋町家里的木板廊子上坐着,茫茫然地看着后院的当儿,忽然把熟悉的毛巾朝我一抛说:
“这两三天里就可以,送过去吧!”又说:
“还有阿次,有个人,请你去做
掉····…“
他背过身子,若无其事地说。那嗓音,和阿际在逆缘桥头擦身时的一模一样。终于来啦!陡地.阿际那白白的体肤掠过了我的脑际。
“为什么不问我想杀的是谁?”
“难道你晓得?”
“不.......”
大哥回过头,盯了我一阵。“你当然不会晓得啦!因为我要请你做掉的是老板。”
“老板··…唐津的?”
我太意外了,不禁反问了一句。我还一直以为目标是略原际。
“才不是,把唐津的干掉,又有什么用?”
大哥继续说出来的,更让人出乎意料。
“是咱们的老板——萱场辰藏。唔,明天晚上就去下手好了。”好像要预卜明天的天气般,大哥抬头看着屋檐那边,好像就要下雪的鼠色的冷冷天空。第二天,傍晚起开始下雪。还是秋末,比往年早来的初雪,已把夜幕染成一片白色。当我在组里和五六个伙伴缩着肩膀玩骰子的时候,大哥过来说:
“阿次,有点事,到荻绪町去跑一趟吧!”
这种下雪天,到获绪町一个来回,大约要两个小时——换一种说法,“事情”将在我外出的时候发生。
出了玄关不久,老板带着番代回来了。老板看不过这两三天来唐津的人的做法,到对方那边直接谈判去了。结果好像不尽如人意,老板的脸上透着疲惫。
八点——好像和事件的发生有密切关系似的,雪忽然下大了。雪的白刃无声地切割着夜晩的街道。
出去玩的小斯隆二飞奔进来大喊:
“糟啦!唐津的家伙,在'岛'酒店.···..…”
几天来,每到这个时辰就有人跑回来说同样的话,因此没有人再担忧什么。番代镇静地说:
“全部跟过来。
组里的伙伴们全部跟上去了。大哥也要去,却被番代阻止住。
“贯田,你还是不要露脸吧!”
不用说是考虑到了赌场里发生的事儿惹恼了唐津,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组里只剩下大哥和阿慎大姐头两人。大姐头想进里屋,大哥把她叫住,就在玄关站着聊了一会儿。
等到整个屋子被雪封冻住,静寂结成冰,占领了所有的房间,我才在棺木里发出声响——我是在走出玄关以后,绕到屋后,从后门进到里屋,在老板回来前就躲进棺木里头的。平时这里不会有人来,所以正是最安全的藏匿地点。为了避免喷上一身血,我像盖棉被般地披着雨衣,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棺木。
不晓得敲了多久,在邻房里的老板总算起来了。踏在榻榻米上的脚步声传过来。我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从神坛上取下的守护刀。强压住的呼吸,在胸腔内奔腾,化成汗水喷涌而出。棺盖缓缓地被掀开,老板诧异的脸浮现出来。我胸腔内拼命压抑住的某种东西,在这当儿一下爆发了。我仿佛要从老板那张小小的脸侧开视线般地,对准喉咙戳过去——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手。我这双手,只是代替了大哥的而已。就像替他擦火柴、洗身子那样,大哥的意志成了我的手,戳破了老板的脖子。
大姐头阿慎最先发现了尸首。不用说,番代他们回来后,上上下下乱成一片。
老板一身血淋淋,手握着家里的守护刀,方方整整地躺在棺木里,像是随时都可以运往火葬场。
自杀——可能。与唐津的争执越来越严重,作为一个无法再守住一派的老板,负起责任自己了断,也是很有可能的。
另一方面,也可以怀疑是唐津那边的人干的。唐津的下人故意在酒店惹事,组里的人全出动了,就在这空隙里,刺客被遣了过来……
两种可能都有,却也不无可疑之处。虽然在走下坡,却也是一个自成一家的组,没有指定后继,没有一纸文书,突然自戕,这不太可能;说是唐津干的吧,现今的唐津正是如日中天,大可不必玩弄这等拙劣手段,随时可以取他的老命啊!
不管是哪一种,人人都必定会想到唐津,这就是大哥的如意算盘。
这个晚上十点过了,我来到阿际的住屋门口,让自己埋进雪与街灯的灯影下,等待阿际回来。我先到染屋町的住屋洗过了澡,可是血的腥臭却没法洗净。离开组时就开始的颤抖,越来越厉害。
好不容易才盼到阿际出现,已近午夜了。我一身都是雪。
“这个时候——哎哎,在干嘛呀!老板死了,你知道吗?我也刚刚过去看了。”
阿际穿着一身以前穿过的墨黑色衣服,手中捧着一串念珠。
“大哥要我把这个···…“
我从怀里掏出了毛巾伸向她。我无法正视阿际的面孔。
“这个时候?贯田叫你来的?”
“是昨天。叫我这两三天内送过来的。”
她好像有点害怕,从伞下窥了我半侧的身子说:
“过来吧!”
我们又走回去。
来到逆缘桥上,阿际站住了。雪花切断了街灯的影子,落进河上的漆黑里。没有人影,只有雪花的窓翠声。
我像一只狗般地跟着她,这时她把伞交给我,打开了毛巾。我从来也没偷看过大哥交给我的毛巾里的东西。不出所料,是一沓钞票。有一百元!她看了我一眼,这才做起了叫人料想不到的事。她用白白的手指头,把钞票撕成碎片,扔进河里。纸花夹在雪花里,一瞬间就散了。
接着,阿际的手伸入胸口,取出了一件东西,是一把白扇子。她将它打开说:
“借个火。’
她从我颤抖的手上接过火柴,在扇子上点了火。
“是鳴原的遗物,从来没离开身的,可是,如今这是最后一件了。”
扇子倏地离开了阿际映红的手,被风一吹,往上飘了一下,在漆夜里开了一朵火花,在飘舞的雪流里飘荡了那么片刻,这才落进暗夜的底部。阿际一直在目送着那朵火焰,脸上静得就和上次在这里目送了原遗伞的大哥眼光里出现的平静一模一样。
看完了最后的火光,阿际就向暗夜微微笑了笑问:
“要抱我吗?”
嗓音里好像有一抹空虚。我全身的颤抖,再也没法控制了。
“可以哦!不是说,这样的时候,你们男人都想抱女人吗?你就是为了这才来的吧?就在这里也行,抱抱,抖会止住的。”
我不由自主地拼命摇头,正想背
过身子,却被她的手阻住。我好像被斥骂着,把低垂的头摇个没完。我还发觉到因为发抖而全身摇晃起来。
“真的没关系······”
我还是摇个不停。阿际的话一点没错,我好想好想抱。抱了那么多次的她的身体,那甘甜,那隐藏着奇异秘密般的香味,就像第一个碰到的女人般逼向我。可是,我还是摇头摇个没完。我想起了第一次碰到大哥时,摆在眼前的山珍海味。我饿得半死,却举不起筷子,情形竟是一样的。我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在桥栏上,我突然哭起来。
阿际让念珠缠着的手,裹住我震颤的手,塞进她的胸口里。当我的指头碰触到女人柔美的肌肤时,我的血流决堤了。手上的伞掉落,哇地大叫一声,我疯了一般地扑向女人。
阿际的身子仰靠在栏杆上,像要承接雪一般地微启着双唇。泪水滑落在她的脸和脖子上。我不知那是阿际的泪水,还是我的。
“傻瓜,你是个大傻瓜,干吗听贯田的······那种人的话,怎么也去听呢?”
阿际激烈地喘息着,片片断断地,把这些话念咒般地说着。
——不错,阿际知道了。她知道我杀了老板。不可能光从我的到大哥会向我下这么个命令。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阿际告诉我贯田大哥是要杀她,而不是杀老板?
“贯田不是杀我,便是杀老板,两条路中,他必须选一条。”
回到长屋住居,在棉被里暖了被雪冻冷的身子后,阿际向我这么说。她把胳膊肘撑在枕头上,用手指头玩弄着骰子。
“以前,他是一直打算杀我的,到了昨天,他忽然变卦,要杀老板。”
“为什么呢?”可是要做掉老板,更叫我如坠入五里雾中。难道大哥想继位?不,老板死后,由番代继承,这一点大哥也明明知道。想和阿慎大姐头结成夫妇?这正是老板所希望的,而且老板最多也活不过这半年。连半年都等不及,弄这危险的手段,又是为什么呢?至于大哥和阿际间的关系,我依旧摸不着头绪。难道在大哥和老板之间,也同样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某种关系吗?
“那么大姐和大哥··…·”
阿际根本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仍侧着脸,从茶杯里滚出骰子玩着。
也许是当作回答吧,她自语般喃喃地说:
“我说,把这一切都忘掉,跟我一起过日子吧!”
一头乱发,埋在我这个弟弟的肩上。
“是要把大哥也做了吗?”
“嗯,把贯田杀掉,如果你喜欢我,那就可以杀吧!”
突地,嗓音里有了一本正经的味道,但马上却又改成另一种口吻笑着说:
“跟你说着玩的。我可不愿让你再重复一次这话,我以为是指我杀了老板以后再去杀另外一个人的意思,如今想想,便知那是另有意义的。
两天后,丧礼顺利办完。警方认定是自杀,把案子结了。年轻的徒众们嚷个没完,可是根本就没有唐津涉嫌的证据,而且干起来也没有胜算。
唐津老板率领十来个手下来烧香,大伙也只能怒目相向而已。番代正式继承了位子,可是组里好像泄了气,注定是要一蹶不振了。到头来人们不由得想,老板虽然不中用,却也有存在的意义啊。灰盒里回来了,里屋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只有以前搁棺木的地方泛着一抹苍白。
整个葬礼中间,大哥一言不发,我也照老样子,躲在大哥的肩后。
葬礼里阿际也露了脸,可是她和大哥连一个眼光也不曾交换,碰上了也只是互相低低头而已。我则从大哥肩上,目送她避着人家的眼目,拣着没有人的小径,悄悄地离去。
番代总是拿老板的话——不可以跟人家打架——来做挡箭牌,劝大家隐忍。然而以后的事我就不受征召入伍,被遣到国外。夏天打起来的中日战争变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组里被拉去的,我是
第二名。
开赴前线前夜,我去阿际家,可是她不在。我看到里头点着灯,所以也可能不想见我。阿际是不知道我被征召的。我只好另外找个女的,次日被组里的两三个小厮欢送着,开往战地去了。
离家时,大哥好像有话要告诉我,可是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低下头,他就“唔”了一声,只从袖口取出了香烟。我替他划了一根火柴,再低一下头。大哥和我的关系到此就结束了。
》八
战地里,我看到好多尸首被搁在用木头架设起来的架子上烧掉。那些尸首仍穿着军服,被黑影罩住,然后变成灰。是火葬,在战场上当然不会有棺木。烧死尸是不必用棺木的——在异国的野地里看着燃烧起来的火光,我突然这么想:
——烧死尸是不必用棺木的。但是,烧棺木,却需要尸首呢!
在战场上,我常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杀老板。这儿是人人不知明天性命的战场。当我来到地狱时,不知原因就杀了人,那要叫我如何向阎王禀报呢?大哥对老板一无仇恨,老板也阻碍不了他什么,连普通的杀人理由也没有。然而,一个人杀另一个人,理由也不止这些而已。这时我想到了以前从未想到过的理由。
一烧棺木需要尸首。
大哥是不是想烧掉那具摆在里屋的老板的桐棺木呢?假如真的如此他不必杀老板,只要把棺木烧掉就好啊。
可能大哥实在想不出如何才能把那具老板认作是家宝的棺木处理掉,因此只好为它准备了一具尸首了。在火葬场,没有人认为被烧的是棺木。大哥是不是想到了大哥对老板一无仇恨,老板也阻碍不了他什么,连普通的杀人理由也没有。然而,一个人杀另一个人,理由也不止这些而已。这时我想到了以前从未想到过的理由。
一烧棺木需要尸首。
大哥是不是想烧掉那具摆在里屋的老板的桐棺木呢?假如真的如此他不必杀老板,只要把棺木烧掉就好啊。
可能大哥实在想不出如何才能把
那具老板认作是家宝的棺木处理
掉,因此只好为它准备了一首了。在火葬场,没有人认为做这一层呢?在我引起的事件里,老板的身子扮演了棺木的角色。一般的场合,棺木是为了死尸而被烧的。但在那件事里,死尸是为棺木而被烧的。并不是棺木从人们眼光里遮住了死尸,而是为了死尸,棺木才从人们眼光里被遮住。
这么一来,大哥为何一定要处理掉棺木的原因,便又成了哑谜。我有个模糊的想法,可是这想法直到半年后我又踩上日本的土地,才明晰过来。
在一次战斗里我受了伤,被命退伍,次年春末就回来了。
虽然才半年,可是一切都改变了。后来才听到,这年春间,番代把萱场抵让给唐津,如今在唐津组里当上了一个小单位的老板。
更使我吃惊的是据说我出征后不久,阿际把大哥杀死,现在在邻县的一所监牢服刑。阿际在鴨原的忌辰等在墓地里,在大哥的胸上我了三刀。
这话我是回到街上,马上就到阿际的住所去找她时,听隔壁的木匠告诉我的。阿际好像被判了五年。
我正要离开时,木匠叫住了我。
“你这位先生,是不是叫六车次雄?”我回答说是。
“阿际姐有东西托我交给你。她说的是脸白白的,所以没有马上认出来。”
我在大陆被炮弹熏得像一个黑炭了。木匠说,阿际杀大哥前天,告诉木匠暂时不回来了,把一个纸包托付给他。
我接下纸包,在逆缘桥畔打开。层层剥开,最后出现的是一把短刀。是有一次阿际替我割断缚住手腕的带子的那一把。柄上有点点黑污,像是血渍。是某个人的指痕。是有人曾经用这把短刀做了某个人——我想起了阿际拿它来割断绳子时,用袖口珍贵地把柄裹住,同时也想起最后一晚,阿际向我说的话:“不能让你再重复同样的事······”我突然想到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我们在说着做掉大哥的话时,阿际说出的一句话。意思是阿际知道以前也有过弟杀兄的事件。
原来是贯田大哥杀的原,用的正是这把短刀。柄上的指痕岂不就是大哥右手上已失的指头留下的?
想到这里,那短刀上的指痕与老板的棺木上大哥所留下的墨渍好不容易才在我的脑子里重叠在一块。
是的,大哥就是为了消灭棺木上自己留下的指痕,才决心要把棺木——也就是老板——烧掉的。
》九
我猜,贯田大哥和阿际,可能是背着鴨原偷偷地互爱着。大哥因此把横阻在他们之间的鴨原杀掉。可是,是不是也因为这桩凶杀案,反而使大哥失去了阿际的身子呢?
由于阿际保有那把短刀,因此我想象大哥是在做掉鴨原后,马上去看阿际。鴨原的血都还没干,大哥就急着要抱阿际。为了占有阿际的身体,不惜杀人,然而大哥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能抱阿际了呢?可能是阿际没料到大哥会闯下这样的大祸,所以拒绝了染有丈夫鲜血的手;也可能大哥事实上是个胆小的人,在罪恶的自责下,在面对阿际的时候失去了作为一个男人的生命。
总之一句话,杀人换来了反效果,那把短刀把两人隔离开来。
大哥疯狂了一般地去找别的女人,这又使两人的关系更加扭曲。
想来,丈夫被杀后,阿际对大哥的暗淡心情,恐怕在她自己也是无法了解的。因自己而使丈夫死于非命的自责,加上对失去了自我而只好去猛抱其他女人的胆小男人的愤怒,两者复杂地纠缠在一块,而从这样乱成一团的心绪里涌现出来的,恐怕就只有憎恨而已。这种憎恨,使得她把那把大哥所遗忘在她那儿的短刀作为把柄,开始向他勒索。当然,这勒索一方面也由于阿际故乡里的老母病倒,不得不筹一笔钱来充做母亲的医药费。
大哥干掉了鳴原的第二年夏天,因一件事故而丧失了四根手指头。那恰恰正是杀了鴨原的右手。谁能说这是巧合呢?能犯了他们世界的法条,罔顾仁义道德,干下了这种邪门歪道的行为,报应不爽啊!只因如此,他才益发地害怕自己的罪过,远离阿际,不过倒也奇迹般地保存了一根手指头。可以说,阿际在那只大哥的命之所系的最后一根手指头押了她的赌注。
她靠花牌上的数字来提示所需款子的数目,钱送来了以后,她便一件一件地交出鳴原的遗物,权充收据。
不只钱。被大哥差来的小厮,阿际应该也是主动地去抱的。也许这是大哥在外胡搞使她赌气才出此下策。
大哥知道了这种情形,便好像要讨她的欢心般地,开始主动地差遣男人到她那儿。他被她抓在手上的把柄,几乎是致命的。他自己无法拴住她的心,迫不得已只好希冀手下能发生缰绳的效果,替他把阿际的感情拴住。大哥这种卑劣的做法,更加煽起了阿际的憎恨。她开始拼命地贪求年轻汉子的抚慰,就像借此来嘲笑大哥一般。
入了九月,所有的事都同时爆发了。阿际听到了大哥和阿慎大姐头的事:正好这时,母亲的病恶化,她需要一大笔钱,在牛奶店碰到我,该也是这样的时候吧!阿际主动提出要求,指名要我,并恢复了中断一时的恐吓。从阿际撕毁了那笔钱来看,加上番代借的款子,八成是徒劳无功——母亲病故了。阿际透过我所勒索来的钱,也已经派不上用场了。然而,阿际却提出了前所未有过的大笔款子的要求。
这个数目,使得大哥知道了阿际这一招,终于下了最后一笔赌注。事实上,阿际也是拼了自己的性命,做了最后一搏。她从老板那儿听到了大哥与大姐头两人的归宿,老板这一项安排是决定性的。大哥和别的女人一起过幸福的日子,这岂是她所能容忍的?她决心逼迫大哥,夺去他的一切。
据说,大哥常常到地藏池的医院去。我猜,那医院里说不定有个医师正是大哥的摇钱树吧!
可是这笔款子终究不是轻易可以筹足的。在赌场里,他也赌得凶,但毕竟无济于事。大哥这边也只好赌上最后一注了。
杀阿际,要不,就是抹清世上所有自己留下的指痕——二法只能择其一,这在大哥也是一桩困难的决定吧!末了,大哥选了后者。尽管如此,大哥还是让自己捡来的手下小厮来代替自己,甚至自己抱女人时,还要把右手藏在袖口里,小心避免留下小指指痕,但是他依然有无法拂拭的两个指纹留在世上。
其一是在老板的棺木上印下的墨渍,另一是仅余的小指头上的指纹——幸亏这根小指头有了个不让世上任何人怀疑的砍断仪式。那桩赌场上发生的事件,原来是大哥细心策划的。为了砍掉那根小指头,他明知道对方是唐津的娇客,还是向那个小家伙挑衅。即使是为了保命,自己砍掉指头也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然而,我倒怀疑大哥是不是耍了个手段。大哥经常和医院里的医师有来往,弄到一些麻醉药品,该不会太难。大哥是不是先打了一针麻醉药,在不感觉疼痛的情形下下手的?我想起从赌场回来的路上,我的手碰了大哥的袖口被划伤,那会不会是针筒呢?
总之,大哥顺利弄掉了小指头,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指痕——印在老板棺木上的。
“玩骰子··..“
我又想起了做掉老板的那个晚
上,阿际喃喃的低语。那时从阿际手上滚下来的两粒骰子,我觉得活似大哥与阿际两个人。
两人的关系,只是互憎,一个勒索,一个被勒索吗?我摇了摇头。才不呢!我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下,正是他们两人之间一来一往的情书。大哥让我成为他的替身去抱她。让我披上他的外套——阿际也把我当作是大哥吧!她一定要把我的右手绑住,那不只是怕而已。我相信,她必是拼命地想使自己相信我的身体就是大哥的。
还有,回来后大哥抱我,这个举动的真正含意是:大哥抱的并不是我,而是沾在我身上的阿际的花香。大哥的情与爱,只有靠这际手上滚下来的两粒骰子,我觉得活似大哥与阿际两个人。
两人的关系,只是互憎,一个勒索,一个被勒索吗?我摇了摇头。才不呢!我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下,正是他们两人之间一来一往的情书。大哥让我成为他的替身去抱她。让我披上他的外套——阿际也把我当作是大哥吧!她一定要把我的右手绑住,那不只是怕而已。我相信,她必是拼命地想使自己相信我的身体就是大哥的。
还有,回来后大哥抱我,这个举动的真正含意是:大哥抱的并不是我,而是沾在我身上的阿际的花香。大哥的情与爱,只有靠这唯一的方式,才能获得排泄的途径。他们尽管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地点,看过焚烧鳴原遗物的火光,可是眼光却是同样的。
只因一把短刀把两人的身子隔开了,结果双方都失去了互相探悉对方心情的途径,于是只有等候对方的出手。正当他们在互相摸索对方心情的时候,事情却被扭曲,形成了杀与被杀的激烈对峙。说起来,这不正和两个在漆黑一团的杯子里跳跃,然后不管滚出怎样的数字,都要由另一个的数目来决定胜负的骰子一模一样吗?换一种说法,他们,正像被封闭在黑暗里,在不知对方数目的状况下,各自跳着空虚的舞步。.大哥只有做掉鳴原的一法,而阿际也只有刺杀大哥的一途,这使我深深觉得哀怜。
从木匠那儿接过短刀的次日,我到邻县的监狱去探监。不晓得什么缘故,阿际就是不肯见我。我一连跑了七天,总算在第八天,才在只点着一个灯泡的阴暗的兵舍般的会面室见到了她。
睽隔了半年的阿际,在铁丝网的另一边,虽然有点憔悴的样子,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散后的澄明亮色。她泛起了微笑,为七天来不肯露面而道歉,也为我的归来而庆幸。铁丝网的影子,为苍色的囚衣染上了格子纹。阿际表示想听听我在战地的故事,想是希望避免谈大哥和组里的事吧!
时间一到,她静穆的脸上又浮现出微笑,说:
“好好干吧,捡回了一条命,可不是容易的事呢!把贯田的那份也活着。”
她正要起身,我叫住了她。
“大姐,跟我·…跟我玩玩骰子吧?”
出乎意料地,说出来的竟是这样的话语。
我来看阿际,原来是想请她亲口证实一下她托付一把短刀向我吐露出来的事件真相,可是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便觉得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阿际诧异地回过了头。
“这样的时势嘛,不晓得还能活多久。可是大姐,你出来后,咱们一起过下去好不好?两个人好好地干吧!最低层的也好,咱们一块···…”
“你知道我杀了贯田···鴨原
也等于是我杀的。像我这样的
“我也一样,尽管是大哥下的命令,在战场上,我也杀过两个人。而且,大姐,你的罪过,我已经补偿过了。”
我说着,把一直藏在破破烂烂军服下的右手举起,按在铁丝网上。手掌上,连一根手指也没有。这就是我在战地上受的伤。“你要我把大哥的生命也活下去,那就让我用这只手抱抱你吧!”
阿际伸过手,从网隙里握住了我那只与大哥一样的手。她的眼眶溢出了一行泪,我的眼光也模糊了。从阿际那朦胧的身子里,我熟悉的香味又蒸腾而起。一切的一切都变了,只有那香味使我想起的桐花没有变。
我觉得比起那泪水,香味更能使我领略到阿际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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