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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是两缕剑光,在空中如丝绞缠。几隐在天光之中,不为凡目所见。
忽隐忽现,天地洄游。
俄顷如电,撕空万里,瞬息如龙,轰轰烈烈!
噼啪!
在一声撕开天穹的裂响之后,剑光照耀天地,终于人影两分。
年轻的提着剑,眼中跃跃欲试。年迈的飞剑在侧,眼睛越来越清亮。
南域广袤,不乏强者。虽处荒野之地,人迹不存。但两尊当世绝巅的战斗,隐时遁似蚊蝇,腾时天地共颤,是不可能不被捕捉到动静的。
但楚国也好,天绝峰上的钜城也好,须弥山也罢,全都视此无睹。给他们留出了充足的私人空间,
一个健忘浑噩,但无恶不作,无矩无规,全无道德观念。一个意志坚定,恩仇必报,立天宫、镇长河,愿益天下。
二者有阻道之仇,斗剑之约——此约天下皆知。
厮杀起来再正常不过,谁也说不出问题来。
除了燕春回。
很不正常的燕春回,不觉得这很正常。
“等等!”
“我记得……我们已经谈和。我亦让道,摘下人魔之名,更不再培养人魔。”
燕春回努力地回忆着,感觉自己是不是忘掉了什么事情……何时又结新仇呢?
他困惑地道:“我与叶凌霄有约定,不会再找你的麻烦。我也遵守了约定。今为何来?”
姜望已经斗过一回,沸血犹烈,剑气横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焰华忽黯,不那么凌厉了:“他是这么……和你约定的么?”
燕春回说道:“我答应他此生不履云国,也答应他,要留你一条性命。”
姜望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轻声一叹:“他还是不了解我。”
燕春回这会儿像个智者:“他大概是很了解你,所以才敢离去。”
姜望平静下来,淡声道:“我是说,他不了解我的实力。”
燕春回看了看他,点头道:“的确,你成长得很快。我现在很难夺走你的性命。且你随时可以退入天海,哪怕……海啸未歇。”
姜望却摇头:“现在的天海,对我来说也是危险的。因为倘若七恨或无罪天人在天海对我出手,想要救我的人,恐怕很难及时赶到。”
“你得罪人的本事超凡脱俗。”燕春回的语气有几分惊叹:“不过若有超脱者要对你出手,你藏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不是我主动得罪了祂们,只是路走到这里,抹掉我已经成为一种选择。”姜望道:“你说得对,面对超脱者我的确无力反抗。但若另有超脱者要救我,我身在何处就很重要。”
燕春回的眼神顿有几分警惕:“你说过你再找我,只会一个人来。”
“在你不违规的情况下的确如此。”姜望坦然道:“我信守承诺。今日是独剑而来。”
“你现在还杀不了我。”燕春回说。
姜望宽声道:“没事的,人生在世,无非尽力就好。”
燕春回越听越听不明白:“你在安慰谁?”
“这样,我们边杀边聊。”姜望提着剑便冲上来。
剑气自发化生,如花如树,如龙如虎,各见其灵!剑气生灵为百种千般,绕燕春回而走,将他团团杀住。
燕春回的白发身影,却似井中之月,在逐渐散开的涟漪中,碎而遽远。
千百种剑气之灵合杀之时,他已倒悬在天。
两人一走一追,如此般连避几合。燕春回越想越费解,又有几分呆呆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就先聊几句。”姜望一时追不上,自顾做了决定。
燕春回白发垂落,皱壑深深,站在那里,颇有些难经风雨的衰态。人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我已老朽,时日无多,不想浪费在聊天上。尤其是不想跟不懂敬老的人聊。”
姜望一纵而至:“那便厮杀!”
铛!
燕春回再次遁远,其身已然逃出杀势,乘槎星汉和长相思的锵鸣才随之响起,在天地之间不断地回转。
他说道:“你杀不了我。”
“那就一直杀。”
“你想要杀到何时?”
“你别管。”姜望步步紧逼:“我时间很多。”
“讲不讲道理了?!”
“我正在跟你讲!!”
断魂峡里随手一剑,余北斗要拎着他躲进命运长河,才险险逃生。哪有什么道理讲?
星月原上天倾剑海,两方兵将皆似蝼蚁,人命如枯草,何曾有什么道理可讲?
但今天燕春回一直在讲道理。“小友……何必?!”
“你别管了。”
“我是不想管……要不然你别来呢?”
“可我已经来了。”
燕春回瞪着他,一双眼睛忽清忽浊。
曾经恶贯满盈,培养也庇护了许多人魔,荼毒不止万里,祸世不止百年的无回谷主人,现在这般痴痴呆呆困惑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老弱病残的可怜!
倒像是本分生活的老人家,被那黑心的青皮流氓欺上了门。
再看看那远处夹着尾巴呜咽的老黄狗,泥泞里泪流满面的美丽女人……真是一幕再套路不过的话本情节。
什么强抢民女、欺凌老弱、踹狗、摇鸡蛋黄。
也如话本故事里无数次重演的那样,无助的老人家,最后总是要屈服的。
“好罢!”燕春回长声一叹,双手微垂,剑光绕指,颇有几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伤感:“你想要聊些什么?”
姜望暂且止剑,立时进入聊天的状态:“当初我去无回谷拜访燕前辈,是谁向您透露了消息?”
“何必多礼?我宁可你不要称前辈,还如先前!”
“无论双方立场如何。若能解惑于我,我自当敬之。”
“这事我不能说。他人救我于水火,我岂能陷他于不义?”
姜望又抬剑:“那便厮杀吧!”
“钱丑!”燕春回喊道。
姜望沉默片刻:“这么说,是神侠托他转达的情报?”
燕春回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判断他言语的真假。
燕春回略显痴呆地站在那里,眼睛渐有浑浊的趋势。
姜望赶紧又问道:“我知道你和叶前辈有交易,他还找你借了一剑——他付的酬劳是什么?”
燕春回暂止浊眸,维持了几分清醒:“这是我和他的事情。”
“不方便说?”
“不能说。”
感受到燕春回的坚决,姜望便将这个问题放过,转道:“我知道宗德祯在和叶前辈大战的时候,分念来找过你,那时候你说自己忘了——叶前辈把什么重要消息寄存在你这里?”
这个消息大概是并不重要的,因为彼刻叶凌霄尚不知一真道首的身份。但它或许也确切地描述了一些什么,能够拼凑叶凌霄最后的那段时光。
但燕春回道:“你知道的,我很健忘。在我的人生里,有些事情可以想起来,有些事情永远想不起来。”
他艰难地思考了一阵:“面对宗德祯的时候,我忘掉的就是永远想不起来的那部分。”
姜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抿住了唇:“燕先生,你很没有诚意。”
燕春回额前的白发轻轻卷动:“我已经给了我最大的诚意。姜小友,是你不以为然,并且视而不见。”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姜望直接了断:“你曾将算命人魔纳入你的麾下,他的血占之术肯定也奉献给你。能否让我一观?”
燕春回眉头一耸,面有讶色:“这脱胎于命占的狭途,极恶于人心的禁忌之术,你镇河真君也感兴趣?”
姜望并不解释,只调侃道:“在燕先生口中听到禁忌二字,实在是……稀松平常。好像也并不凶恶了。”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在于他问出来的三个问题。找个明面上能绊住自己的事情,倒是其次。
这三个问题里,燕春回否决了一个,忘掉了一个,这血占之术再不给,他就真只能让自己被绊在这里,先纠缠三五个月再说。杀不了燕春回,也要让燕春回干不了别的事。
当然他从未想过学习血占之术。
他连余北斗的命占都不学,怎会觊觎血占?
只是他虽暗自决定以身为饵,要围绕着缺位的魔君,同七恨斗上一斗。却也不能不考虑到七恨弃他而求《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可能。
余北斗当初在东海设局,在理论上和事实表现上,都可以说已经杀死血魔,将《灭情绝欲血魔功》消灭。
但《灭情绝欲血魔功》具有永恒之性,终会在时光的冲刷下再次清晰。
这亦是八大魔功称名永恒,累代永续的根本原因。
其质永恒,本就不死不灭。
《苦海永沦欲魔功》也是因为《七恨魔功》替夺了那份永恒之性,才有了被彻底抹掉的可能性。
《灭情绝欲血魔功》的消亡,注定是暂时的。但这个时间,在余北斗所设计给予的毁灭性打击前,可能要以数万载甚至数十万载来度量!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几可视为永绝了魔祖的归途。
数十万载……已经是跨越了一个大时代。
整个近古时代,也才十万三千年!
魔位缺席一整个大时代,怎么也该等到人族彻底抹除魔患了。
只是当时的余北斗,必然无法算到,若干年后,竟然会诞生一尊超脱之魔。
从此改写了可能。
七恨若是想办法提前将《灭情绝欲血魔功》从时光中唤醒,便可视为解封此功于时光。
姜望此刻要强看血占,是想借此多了解血魔,看看能否借此设局(让重玄胜)。
也是想借血占窥命占,想看看能不能加注余北斗当年所留下的伤害,把《灭情绝欲血魔功》,在时光中推得更远。
这《灭情绝欲血魔功》毁灭的功业,毕竟是那位忘年交所留下的命占绝唱,他不希望余北斗在天有灵,为此遗憾。
最好是不要再打扰,也不要有什么血祭之类的祸事再发生。
相应的,《灭情绝欲血魔功》若是注定难以提前归来,他就成为七恨必须要争夺的可能——他和七恨在将来某个时刻的交锋,也就不可避免。
“我给了你,你就走?”燕春回问。
姜望给出承诺:“我会让您好好清静一段时间,以后每次来看您,也只是跟您聊聊天——直到我确定自己能够跟您清算人魔总账的那一天。”
燕春回瞪开了老眼:“你还要经常来看我?”
“老实说您为我改道,我不敢全信。所以要时不时来看看您。”姜望很有礼貌:“这件事情我既然揽上了身,就不能知难而退,或蜻蜓点水。我若对您松懈,是对天下失责。”
“你于天下有何责?!”燕春回吹起胡子。
姜望静静地看了一眼远空,回过头来:“也许以前没有,当我走到这里,也就有了。”
燕春回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这句话,他想了想:“血占之术可以给你看,但我也有一个问题,希望得到你的答案。”
姜望道:“我不确定我能给您满意的回答。”
燕春回咧了咧嘴:“呵呵,年轻人,你不能只占便宜不吃亏,尤其是面对我这样一个记性不好的老头子。”
姜望面无表情:“我知道您记性不好,希望您不要记得我的不好。”
燕春回看着他:“我虽然记性不好,但是吃过的亏很难忘掉。尤其忘不了一直让我吃亏的人。”
“我只能说,我会如实回答。”姜望道。
燕春回倒也干脆,抬手翻出一枚血色的龟甲:“你要的东西,就在其中。”
姜望伸手接过了,便道:“请问。”
燕春回平静地看着他:“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找我,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的实力能增长如此之快?快到让老夫……有些不那么自信。”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您是在飞剑消亡时代走出道路来的人,论天资、论才情、论传承,都不会输给我。但我们有一件事情不同——”
他说道:“面对宗德祯的时候,您忘了。面对宗德祯,乃至于【无名者】、乃至于【执地藏】的时候,我上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指点燕春回的资格,但确实是在认真地思考,如实地回答:“也许您的确没必要对宗德祯出剑,但您毕竟和那位万古人间最豪杰有过交易……不是吗?”
“我和叶凌霄的交易,谁也不亏欠谁。人的勇气关乎很多。你身边有很多人,身后也有很多人,但老朽只剩下自己。”燕春回看了一眼下方:“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一条靠我养的狗。”
燕子还在那里蠕动,黄狗还在那里蜷缩。这世界从来不是一幅匀称的画,在龟裂的大地上,他们永远地被分割在角落。
但角落里的他们……燕子是会剥面的,黄狗会吃人。
入不了画的,才是芸芸众生。
姜望的视线随他看去:“她已经那么痛苦,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活着?这是在折磨她,也让她折磨别人。”
燕春回淡声道:“你不懂。也不必懂。”
姜望道:“您说我身边有很多人,身后也有很多人。但是我离开枫林城的时候,只认识两个人。一个叫叶青雨,一个叫重玄胜。我跟前一个只见过一面,跟后一个人只有太虚幻境的接触。忘我剑道,无愧绝巅之名,我不知道您以前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感兴趣——”
“但人都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们的选择,构成了我们的人生。”
他收起那枚血色龟甲:“燕先生,好好照顾她罢。不要任她为恶。”
就此步空而去。
燕春回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等他走远,又独自静了一会儿。而后才慢慢走下光秃秃的山林,将燕子从泥泞中抱起,认真地抹了几抹,帮她抹去身上污秽。
那条大黄狗不知何时已经爬起来,正跳过地裂,围着两人转圈圈:“太麻烦了……太麻烦!这个姜望,到底想做什么?”
“我倒也有些猜测。”燕春回平静地说:“他故意问我,是不是神侠托钱丑转达的情报,他的答案藏在问题里——他试图在我这里确认神侠的身份。”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老黄狗恨恨地道:“让他跟神侠狗咬狗去。也免得他一直有空纠缠,误你大事!”
燕春回看了他一眼,从狗嘴里听到狗咬狗这个词,感觉还颇为怪诞。他说道:“我确实不知道答案。”
燕子这时候已经血污尽去,倒也貌美如初。只是眉眼之间,却不再有什么魅惑风情。
自从被赶出无回谷之后,受到燕春回制约,失去了宣泄痛苦的渠道,越发不能够熬住。
她不知多少次逃跑被捉回,却一再重复这过程。
何尝不明白自己逃不掉呢?
可是人生……还能如何?
她在燕春回的怀里,仰看着这个老人,带着几分恶毒的笑:“你明明比他强,却要步步退让。飞剑之道,至强至锐,你修忘我剑道,就是修得这样憋屈吗?”
“你不明白。”
燕春回抱着她在光秃秃的林中走,眼睛渐渐变得浑浊,似陷于某种久远的怀缅。喟然道:“这是他的时代。”
谁不曾风华正茂。
岂不闻飞剑横空?
可是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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