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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盛十六年,皇帝病危。太医署日夜救治也无力回天,院正孙三邈暗自在心中推断皇帝当晚可能就要驾崩。
然而他错了。
景盛帝不仅活过了当晚,还活过了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
虽然病情依旧严重,不见好转,但景盛帝就是拖着一口气不愿闭眼。
直到第五日,后宫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信国公谢安抱着襁褓中的孩儿闯入景盛帝的寝宫:
“陛下,皇后娘娘生了,是位皇子!陛下,是六皇子!”
多日来奄奄一息的景盛帝听到声音后忽然动了,枯槁的面色上似乎多了些生气,见珠帘外有人阻挡,尽管虚弱,但还是抬手命人退下,谢安这才得以抱着孩子近前来,扑跪在景盛帝的榻前。
“陛下您看,是位皇子!”谢安将全身通红,不住啼哭的孩子送到景盛帝的面前。
景盛帝看着期盼已久的孩子,只觉他胎发黑密,肤色红润,哭声洪亮,是个极其康健的孩子,他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请陛下为六皇子赐名。”谢安将孩子送到景盛帝的手边,让他抬手就能碰到孩子。
景盛帝指尖感触到了孩子的温暖,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谢安凑近才听见一个‘昭’字。
昭,光明美好,日月昭昭。
“祁昭。”
谢安说出孩子全名后,景盛帝强撑了几日的奇迹到了收回的时候,指点了十六年江山的帝王之手终于卸力,垂落在龙床之上。
寝殿中此起彼伏的哭声响彻宫闱。
景盛十六年春,帝崩,享年四十七。
同年六月,尚在襁褓中的六皇子祁昭按景盛帝遗诏登基为帝,年号承兴,信国公谢安、武安侯季赟为景盛帝托孤文武辅政大臣,其余老臣若干。
在这些老臣们的辅佐下,皇帝祁昭不负众望长成了一位人人称道的勤政帝王,十六岁亲政,修运河,减赋税,发展经济,整肃军容,大祁在他的治理下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将年轻的帝王奉若神明。
而此时,被整个大祁奉若神明的人正躺在一张宽大的雕花大床上,目光失神的盯着床顶那两颗在微弱月光中仍显得金灿灿的元宝绣花看。
所以他……真的……做了?
还不止一次!
要不是那两个时辰的记忆酥入骨髓,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
这年头,皇帝是真不好当啊。
边关要钱,赈灾要钱,修河堤要钱,哪儿哪儿都要钱。
就是户部没钱!
无论他什么时候问,以何种方式问,李观棋那孙子颠来复去就两个字——没钱!
他一个户部尚书是怎么好意思把‘没钱’两个字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的?
得亏祁昭是个明君,不搞残暴杀人那套,换别个脾气爆点的皇帝,就李观棋那八棍子只能打出两个闷屁的作派,早被拖出去喂狗了。
当然了,他也知道,国库没钱不是李观棋的错,确实这些年事情太多了,一桩接一桩的来,祁昭又不愿加重百姓赋税,眼看国库家底要被掏空,今年还没糊弄过去,明年的各项开支就又呈报上来了。
祁昭的压力空前巨大,当天晚饭都没吃。
第二天大驸马梁浅入宫来,祁昭以为他是来宽慰自己的,谁料却是被迫坐在龙案后头听他发了半个时辰长公主的牢骚,控诉长公主如何如何霸道,如何如何蛮不讲理,他不过是跟一个稍微清秀点的马夫出去骑了两天马,长公主就气得把马夫的工作单位——马厩,给烧了。
祁昭能怎么办?
一边是大姐姐,一边是大姐夫,他除了从中调和,难道还能劝他们分手不成?
直到大驸马把修马厩的账单拍在了祁昭的龙案上……
要不你俩还是分了吧!
三天两头为他们争吵而买单的日子,祁昭已经过够了,够够的!
冰冷的朝堂,冷漠的亲人,繁琐的政事,缺钱的人生交织在一起,让祁昭快要压不住心头的火,当天晚上就微服出宫,想用凡尘的烟火气抚慰一下他快要馊掉的灵魂。
他换上平民素衣,独自上了一艘不算大,但还算热闹的花船,原本是想入乡随俗,跟大家一样找俩大姐来陪酒,可惜看了两圈,光是想象那些大姐和自己坐在一起的样子,竟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陪谁的酒,遂作罢。
祁昭要了个临江窗边的位置独酌,听着江面上花船里杂乱的人声和丝竹弹唱,祁昭一杯接着一杯,越喝越愁。
但这方世界似乎就没有不愁的人。
东边那桌书生,一直在抱怨夫子偏心,同窗不诚,课题太难,世道不公;
西边那桌俩汉子,喝得酩酊大醉,其中一个前脚刚痛骂妻子是母大虫,铁公鸡,后脚就拿出从妻子那偷来的嫁妆簪子抵酒钱;
失落的举子,行脚的商人,摆摊的小贩,酒楼的老板……凡是来这儿花天酒地的,似乎都能给自己找出几句愁破天的道理。
祁昭觉得今晚没意思,上回他还遇到富家公子调戏良家女子,被良家女子的大哥当场打断了腿当狗骑的余兴节目呢。
相比那晚的狗血和激烈,今晚这些酒客的故事委实太过平淡。
就在祁昭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一桌的对话吸引了他:
“听说了吗?有一女富商今晚在得月楼花重金找相好的呢。”
“世风日下,这年头女的都敢正大光明找相好的了,好歹藏着点儿。”
“甭管藏不藏,人家那金银珠宝海了去了!”
“真的假的,别是个绣花枕头,找噱头呢。”
“有正经来路!江南首富,金氏长女,现任族长,金子堆儿里长大的人,说只要让她看对了眼,虽说给不了那夫郎名分,但她愿意送出名下两成产业。”
“才两成?不过也是,就是找个相好的,又不是谈婚论嫁。”
“才两成?你知道是多少吗?人就明说了,折银二百万两!”
“多少?二,二,二,二百万!乖乖,那得是座银山了!”
“可不咋地!也不知哪个男人谁能入了那金疙瘩的眼啊。”
“住口!什么金疙瘩,那明明是个金菩萨!话说金菩萨出这么多钱,要求只怕也高吧。”
“倒也还成,就容貌俊朗,知书达理,身家清白什么的,主要看眼缘,我三姨她女婿姑姑家的小儿子说今晚就去试试……”
祁昭刚开始也只是当个新鲜事在听着,谁知听着听着,就被‘二百万两’四个字击中了灵魂,连喝酒都心不在焉起来。
那可是二百万两啊!
若是他此刻手里拥有那二百万两的闲钱,季庭州七十万的军饷,李观棋五十万的赈灾银,甚至还有余钱去修河堤,清理开拓运河河道……
最近令他发愁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了。
祁昭狠狠心动。
自问容貌不丑,读过诗书,身家……也还算清白。
不就是当相好的嘛,为了这天下,他豁出去了!
借着酒劲儿,祁昭起身就往得月楼赶。
大概是前往得月楼的路上被风吹走了些酒气,觉得自己真是被二百万两冲昏了头脑,随便听了个消息就真的找来了,万一是人家胡说的,就——权当醒酒吧。
谁知到了得月楼门口,那张灯结彩的架势,还有得月楼外高高挂起的旗幡上赫然四个大字——寻觅夫郎!
竟真有其事。
但进不进去,祁昭又纠结了。
正抚额犹豫之际,得月楼门前知客悄咪咪的凑上前来:
“公子也是来应聘夫郎的吗?”
“呃……”
祁昭欲言又止,那知客立刻便现出一副‘不必多言,我懂’的神色,偷偷摸摸往祁昭手中塞了个写着号码的小铜牌,然后不由分说,推着祁昭便进了得月楼大门。
此举是为了帮前来参选的‘夫郎们’突破心理防线,营造出一种‘不是他们自愿,而是被人推进去’的感觉,可谓十分体贴了。
得月楼内盛大装修了一番,场面出乎祁昭意料的豪华。
门边有两张连在一处的长桌,几个记录官排排坐着,笑容满面的请人过去登记铜牌与名字来历。
祁昭左手执笔,随手写了一通,将之交到记录官手上后,才被客客气气的请进金灯玉罩,璀璨奢靡的大堂。
前来应聘的男子有不少,全都精心打扮而来,文质彬彬的书生,风流俊俏的郎君,魁梧壮硕的武人,沉稳儒雅的员外,青春活力的少年……似乎世间男子的每一种风格都能在这里找到。
祁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素衣,有生以来第一次质疑自己,早知道就穿得骚包一点出来了。
大堂内堆金积玉,富贵逼人,放着很多展柜,柜上各式各样的稀罕宝物撩人眼球,祁昭大致看了几眼,发现确实有不少好东西,天然的珍珠宝石,盛在精美的玉斛中,光是放着便熠熠生辉;精雕细琢的镂空黄金佛巧夺天工;硕大完整的珊瑚和砗磲更是价值连城……
祁昭从这些随便哪一样都是世间难寻的宝物身旁走过,最终停在几乎无人驻足的字画展柜处,被一幅《山中何事图》吸引,乃是东晋云禅大师名作,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两年前他生辰时就收到过这么一幅,当时很喜爱画中的意境,还曾在宣和殿中放过一阵。
只不知那幅与这幅,究竟哪幅才是真迹,谁送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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