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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晚在席上不欢而散后,楚今燃便与自己母亲质起了气,一连两日都拒绝了对方唤他去念卿院吃饭的邀请,直到第三日。“怎么样,好吃吗?”
楚玥笑着说完,又将自己面前的那份也推到了儿子的面前,“既然好吃,那把阿娘的这份琉璃果子也吃了吧。”
谁知楚今燃却摇了摇头,兴致缺缺地放下了手中的银叉。
见状,楚玥微微皱眉,“还在同娘怄气?”
见儿子不肯说话,楚玥低低叹了口气,无奈开口道:“娘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楚今燃闻声启唇不甘示弱地回她,“娘每次做错了事都这么说。”
“小时候把我一人丢府里,一走就是几个月的时候是这么说,现如今还是这样!”
闻言,楚玥面上浮现出一抹尴尬,随即又被愧疚取代了,她安抚性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好好好,般般莫恼,前几日那事确实是阿娘思虑不当,以后不会再提了。”
少年听罢别过了脸,终究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片刻后,他忽然蹙眉又开了口,“我听潘姨说你近日咳疾又犯了,这茶都凉了就别再喝了!”
楚玥闻言,啜茶的动作一顿,随即喜笑颜开道:“般般不生阿娘的气了?”
少年没回她的话,而是命身边的菊生给她换了杯热茶。
楚玥摸着手中温热的瓷杯壁,望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儿子,感叹道:“一晃眼竟过了这么多年,你都长成大儿郎了。”
闻听此言,楚今燃敏锐地觉察出了她的异常,他随即提高了警惕,“阿娘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楚玥笑了笑,接着朝不远处站着的潘管事示了下意,对方随即走上了前递给了少年一封信。
楚今燃不明所以地将信展开来看。
“霁州来话了,说你外公身体有些不适又恰逢他六十大寿,所以想接你回沈家顺便认认亲。”
“这么多年了,你也该见见你阿爹那边的亲人了。”
信里的内容与楚玥说的话大差不差。
谁知她这厢话音刚落,楚今燃便将手中的信纸团成球,用力扔进了对面的锦鲤池里。
“我才不去呢!”
少年气得脸色发白,朝着对面的母亲说道:“当初阿爹带着我在沈府门前站了那么多天,他们都不开门,现如今又要上赶着来接我。”
楚今燃一回想起自己阿爹挺着大肚子,站在烈日之下声声求着他们开门的场景,就气得直发抖。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想干什么,怕是如今沈家没落了,又想起娘你这个有钱儿媳了!”
少年吸了口气,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水,神情倔强地开口道:“我才不会让他们得逞呢。”
听见他提及自己的阿爹,楚玥先是一怔,随即神情瞬间黯淡了下去,浓重的悲伤自她周身蔓延开来。
楚玥兀自沉默了半晌后,突然开口对着儿子说道:“好般般,你得去。”
楚今燃愕然地看向母亲。
对方握住了他的手,眼中泛起了恳求,“就当是为了你阿爹,去霁州看一眼你外公吧。”
少顷,她又添了句,“顺便替阿娘向你外婆道个歉,就说辜负了她这么多年的悉心栽培。”
想当年她和玉卿私定终身并相携出走后,受打击最大的应当就是他们二老。
楚玥心中对他们一直都是有愧的,纵使最后知道玉卿难产大概因那时在沈府门前站得太久中暑有关,也丝毫怨不起来。
更何况她在有了般般之后,也深切地体会了他们当时的心情,什么叫做‘可怜天下母父心’。
闻听此言,楚今燃有些委屈地瘪瘪嘴,看向自己的母亲,“可我的生辰也快到了啊,我还想在家和阿娘一起过呢。”
楚玥抬手摸了摸儿子顺滑的发顶,柔声哄道:“好般般,这次就先委屈你一下,等回来后阿娘再给你办场大的生日宴,好好补偿你!”
沈家派来接楚今燃的队伍到达时,正好是他们收到信的第三日。
来接楚今燃的人是他阿爹三姐的小女儿沈毓,按理来说他应当唤对方一声表姐。
可二人刚接触不久,便大吵了一架。
“凭什么本少爷去霁州不能带自己的随从?”楚今燃怒气冲冲地质问对面的年轻女人。
“我带来的人足够了,去了霁州也自有更好的下人来照顾你,带那么无关人等做什么。”沈毓不冷不热地回他。
说罢,她朝少年嗤笑了一声,“难不成你要将整个楚府都搬过去?”
沈毓突然提高了音量,阴阳怪气道:“那是霁州沈府,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品行低劣的人都能进的,若再碰见一个心怀不轨想拐走沈府少爷的下人可怎么办啊。”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当即便引燃了楚今燃的怒火,楚父生前和楚母感情甚笃,所以他俩在楚今燃的面前从不避讳他们是如何相识相恋又在一起的,反而常常会同他讲一些细节。
所以楚今燃才知道他阿娘原本是沈府的马奴,而阿爹则是沈家名冠霁州的大少爷,由于他娘得了沈老家主赏识常在身边侍奉便结识了阿爹,慢慢接触后二人心意相通。
后来沈老主君给他爹擅自定了门亲事,他爹不同意于是请求他娘带自己私奔。
二人一路逃到了江州并在此成亲,最后有了他。
故而楚今燃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她口中所谓的‘品行低劣’和‘心怀不轨’之人。
当即,少年便制止了正往马车上搬他行李的下人们,侧头睨着沈毓,冷冷说道:“不用搬了,本少爷不去了!”
闻听此言,沈毓面色一沉。
楚今燃冷笑了一声,“想必你也不是多受沈府重视,不然接本少爷去霁州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不会落到你头上。”
“可即使这事再怎么不好,搞砸了的话也不好向他们交代吧!”
他说完,瞥了眼神色越来越难看的沈毓,转身便走。
谁知楚今燃还未走几步,便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沈毓被戳中了痛处又被扼住了短处,只得强挤出一个笑去挽回少年。
“好弟弟,刚刚是表姐一时糊涂才口不择言的,表姐给你赔个不是。”
“滚开,别碰我!”
楚今燃瞬间挣开了束缚,跳到了一旁,握着自己被她抓过的手腕一脸警惕和厌恶地看着沈毓。
“好好好,表姐不碰你了。”沈毓举起手妥协道,“般般表弟,你就原谅表姐这一次吧,就这一次。”
见楚今燃不为所动,沈毓便哭丧起了脸低声下气地开始哀求起他来,甚至几乎都要给他跪下了,再没了方才趾高气扬的嘴脸。
“表姐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真的就死定了。”
她在霁州赌输了不少钱,正等着请走楚今燃好用他带去沈府的钱还债呢,若是这次没完成任务,且不管她会不会被家族的人彻底厌弃,就怕赌庄那一关她都不好过。
望着面前对自己低三下四,没一点骨气的沈毓,楚今燃嫌恶地拧紧了眉,不由得想起了林斩霜。
想到她从未对人这样卑躬屈膝过,永远都是从容又沉静,即使明显是讨人开心的行为做得也很完美自然,丝毫不惹人厌烦。
不似面前的这个女人。
片刻后,楚今燃被沈毓喋喋不休的求饶给扰烦了,加之还念着自己母亲的嘱托,最终勉强决定给她一个台阶下。
不过得罪了他还想要好过,那是绝无可能的。
少年一指自己还没搬上车的剩余行李,命令她道:“想本少爷原谅你也可以,这些行李你一人全搬完,若是半炷香的时辰内你做不到,就别想本少爷回心转意!”
“你!”沈毓望着少年手指的那三十多个又大又沉的红木箱,憋得脸通红。
最后无奈还是当着楚沈二府所有下人的面,乖乖照做了。
在掐着点搬完所有木箱后,沈毓已然是满头大汗累得两股战战了。
她气喘吁吁地看向对面正悠然喝凉饮的少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搬完了,般般表弟这下可以原谅表姐了吧。”
谁知楚今燃却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不够,本少爷还要带自己的人去济州。”
“不管你同不同意。”
曲折的山道之上,七八两黑色的马车如蜿蜒的蜈蚣一样,缓慢前进着。
正值午后,四月初的日头已经有了夏日的五分毒辣,照得前室驱车的人睁不开眼睛。
在翻过了一座山头后,道路平坦宽阔了许多,沈毓下令停在一条小溪旁稍作休整,然后在天黑前赶到前面的枫镇过夜。
马车停稳后不久,躺在车厢里午睡的楚今燃便悠悠转醒。
他撑着手臂坐起,下意识地出声喊道:“竹生奉茶。”却无人应答。
楚今燃按下疑惑自己寻了点茶水喝下后,便撩帘下了车,站在原地四处望了望,竟也没发现林斩霜的踪迹。
“本少爷带的那两个人都去哪了?”他随便抓了一个在树下乘凉的车妇问道。
对方朝他恭敬行了一礼,朝不远处的小溪指了一下,“回楚少爷,小的好像瞧见他们拿着东西往那去了。”
左右待在原地也是无聊,睡了一下午身子又酸又乏的楚今燃决定去小溪边找林斩霜玩。
谁知还未等他走近,便瞧见了两个紧挨着的熟悉身影。
只见林斩霜背对着他而立,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对面站着的正是一眨不眨望着她的竹生。从他的方向看去正瞧能看清二人紧紧绞缠密不可分的手指。
楚今燃只觉得浑身一凉,随即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到了他的心脏和头顶,胀得他发疼。
待将伤口处的毒血全部挤出后,林斩霜随即将竹生那被水蛇咬伤的手整个摁进了水里。
“把伤口处的污血用水冲干净就好了。”
林斩霜说完,不放心似地再次向他确认道:“你确定方才咬你的那条水蛇身上带着红点吗?”
竹生抿唇点了点头。
女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是红纹蛇,有微毒不过把毒液及时挤出来就就应该无大碍了,不过伤处会红肿个一两日,你别担心。”
竹生嗯了一声,随即轻轻地挣开了腕间林斩霜的手,声如蚊蚋地说道:“我、我自己来吧。”
林斩霜顺势松开了他的手,诚恳地对他说道:“抱歉,方才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被蛇咬伤了。”
“没关系。”
竹生眨了眨眼,少顷他甩了甩被咬伤的右手,拎起岸边的两个水壶说道:“我们回去吧,少爷他......好像醒了。”
林斩霜点了点头,没留意到他话中的异常,也拿起了自己的衣服。
还未走两步,竹生便觉得自己手中一轻,转头一看竟是女人将水壶接了过去。
“我来拿吧,你手都受伤了。”林斩霜冲他微微一笑。
竹生刚说不用,可林斩霜却径直走到了他前面,只留给他一个颀长挺拔的背影。
望着女人的脊背,一股陌生的、极难体会到的被人关切后才会产生的温暖在竹生的心中渐渐滋生,使得他有些难以适从,不自觉捏紧了自己被蛇咬伤的手指。
回到车队时,林斩霜便见车帘已然撩开,料想到楚今燃可能醒了。
林斩霜将水壶还给竹生后便去找地方晾晒自己洗的衣服,等再回到原处时便见竹生一手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瓷盏正直直地跪在楚今燃的车窗下。
此刻的天气已近夏日颇有些炎热,然而茶水在这么热的情况下还冒着热气,可见其温度之高。
林斩霜淡淡拧眉,对着车内正面无表情翻看话本的楚今燃问道,“少爷,竹生这是犯了什么错吗。”
闻言,少年啪地一声合上了话本,直视她道:“对啊,他惹本少爷不开心了。”
林斩霜:“那少爷可否换个惩罚,竹生的手......”
谁知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楚今燃蓦地打断了,“不可以,他是本少爷的奴才,本少爷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少年分外咄人的话听得林斩霜一下敛紧了眉头,心生疑惑。
望着她面上的神情,楚今燃冷嗤一声,“怎么,又心疼了?”
他缓缓眯眼,阴阳怪气道:“林斩霜,能惹你心疼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多得他心烦!
“你说什么?”林斩霜抬眼定定地望向他。
楚今燃:“难道不是吗,上上次是丁琅,上次刘周氏,这次又是他!”
他语气满含嘲讽道:“林斩霜,你眼睛真没事吗,看上的怎么尽是些低贱之人。”
闻言,林斩霜的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她用余光瞥了眼四周,发现有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边。
她沉默片刻后,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温和,轻声道:“少爷,你睡糊涂了。”
说着,她伸手将竹生手上那两只烫手的茶盏接了过来。
见此情景,楚今燃眼睛一红,当即对着她大喊道:“我没糊涂,我看得清清楚楚!”
林斩霜敏锐抬头,当即说道:“少爷看见什么了?”
“我看到你......”
谁知他话刚开口,前方领头的车妇便吆喝了起来,提醒众人要继续赶路了。
被她这么一打断,楚今燃当即清醒了过来,惊觉自己差点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只见他水红着一双杏眼狠狠地瞪了下林斩霜后,唰地一声拉上了车帘。
最后丢给地上跪着的竹生一句话,“今天你不许上车,给本少爷跑着去枫镇!”
闻听此言,林斩霜缓缓敛起了眉,如果竹生挨罚的原因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那楚今燃现在的所作所为便有些过分了。
毕竟为了赶在沈老主君生辰前回去,整个车队的随行人员都是坐马车,而距他们今日计划过夜的枫镇少说也得有八十里远。
八十里路一刻不停地跑下来,先不说竹生一个瘦弱小少年受不受的了,单是一头牛都能给累倒。
思索再三后,林斩霜启唇,“少爷,竹生他方才......”
“再替他多说一句你也得跑着!”
约一炷香后,车队拐入了平坦开阔的官路上,车辆瞬间从颠簸趋于平稳,能教厢内的楚今燃清晰地听到外面的动静。
在察觉到车旁竟然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后,少年急忙掀开了车窗帘。
待看到女人的身影时,他气得大叫,“快上车!”
由于连续不断地快速跑动,林斩霜重重地喘息着,汗水从额头一直流到下巴。
“请少爷允竹生上马车。”
楚今燃闻言,稍稍缓和的情绪瞬间又汹涌了起来,他扒着车窗的五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只听他咬牙切齿又一次道:“林斩霜,你听不懂人话吗,本少爷命令你上车!”
然而对方回应他的依旧是那句,“请少爷先允竹生上马车。”
少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望着她额头上因长时间的快跑而迸起的青筋,一想到她这么做是在为别的男子求情,胸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用力掐着。
酸疼阵阵。
楚今燃深吸一口气逼回了即将溃破眼眶的泪水,他冷笑一声后重重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四个字。
“想都别想!”
车队抵达枫镇时,天色忽然变得阴沉了下来,黑云垒垒压下,不消片刻黄豆大小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一行人在雨彻底下大之前,终于赶到了下榻的客栈,各自分到了一个房间。
临到入夜,林斩霜才回到自己分到的房间休息,在这之前楚今燃都未再与她和竹生说过一句话。
少年忽然冷酷得骇人,生人勿进的模样谁看了都不敢靠近。
最后,楚今燃饭都没吃,一入客栈便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去了最豪华的三楼雅间,没带任何侍从前去伺候。
待洗漱完毕后,林斩霜拨亮了些面前的烛芯,随后小心地拿出了自己从楚府带来的一本集注,认真地看了起来。
轰隆——
不多时,外面竟打起了闪电还有响雷,雨也下得越来越大,水珠直将窗户打得啪啪作响。
待过了子时夜已深,林斩霜才刮了刮酸胀的眼眶,合上了自己看完的书,
就在她将那本集注妥帖收好熄灯欲睡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少顷,林斩霜下榻打开了门。
令她万分惊讶的是,门外竟是楚今燃。
只见对方浑身上下已然被淋得透湿,雨水不断自他华贵的衣摆流到地上,是林斩霜从未见过的狼狈。
少年仰着苍白的脸望向她,纤长的睫毛湿哒哒地黏在一起,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全然没了白日里嚣张乖戾的模样。
那双水剪般黑亮的杏眼,此刻已被水浸得透红,似九月鲜艳清莹的榴籽,里面充斥着恐慌与不安。
下一瞬,林斩霜便见一大颗泪珠自他眼角滚落,坠到了地上。
少年浑身打着细颤伸手牵住了她的衣摆,声音委屈至极。
“坏女人,我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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