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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吟蝉,露草流萤。窗外细雨轻敲在院中的芭蕉叶上,发出疏疏淅淅的声音。
屋里灯光昏黄,孟椒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帐顶,粗白的帷帐上绣着精美的鸳鸯戏水。这顶帷帐她再熟悉不过,是出嫁前郭氏亲手给她绣的。
郭氏年纪大了,眼睛和手都不好使,已经很多年不曾做过女工,可在她出嫁前夕却拿出了这顶帷帐和一双枕套,枕套料子是丝绸的,孟椒舍不得用,一直放在压箱底中。
可惜后来她也没能带走。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孟椒微偏过头,一道瘦弱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小心翼翼端着碗,她走近看到孟椒醒了,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嫂子醒了?饿了吧,我给你熬了点粥。”
说着朝孟椒走了过来。
女孩穿着蓝色的粗布衣服,头发乱糟糟的,眼下青黑,似乎没怎么休息。
孟椒看着她熟悉的眉眼,心里百感交集。
谢瑜走到床榻边,先放下碗,然后去扶孟椒,她人小力气也不大,孟椒不愿为难她,手肘撑在床板上自己坐了起来。
谢瑜给她后背垫上枕头,然后重新端起碗。
发黄的米粥里放了肉丝和菜叶,有些烫,谢瑜轻轻吹着。
孟椒尝了一口,温热的米粥顺着喉咙一直暖到心窝里,她已经好久没吃过热食了。
眼前的一切让她有些恍惚,忍不住抬眼看向谢瑜。
晦色的灯火让女孩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凑得近了,她甚至能看到对方鼻尖的小痣。
谢瑜又给孟椒喂了一口,宽慰她,“嫂子,你别乱想,那个大夫医术不好,等过段时间,我让哥哥给你请一个好大夫,肯定还会有别的孩子的。哥哥刚当上官,眼瞧着咱家的好日子就来了,你可不能想不开,就算以后没有孩子也不怕,我生一个给你养,让他孝顺你……”
听到这话,孟椒忍不住抓紧身下的被褥,她闭了闭眼。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还有些不真实感,她好像没有死在那间冰冷黑暗的小房间里,而是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谢长安刚高中不久,她被马车撞飞流产,一切噩梦的开始。
孟椒沉默吃着,突然问了一句,“你哥呢?”
谢瑜也没有多想,回她,“哥哥早上就出去了,萧家郎君邀他去庄子上吃酒,还没回来。”
萧家,能让谢长安上赶着的,孟椒只想到一个。
当初连中三元,名动京都城的萧家四爷,年仅三十五岁就官拜参政,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相,也是后来三朝元老,辅佐新帝的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朝的读书人,就没有不知道此人的。
萧家本就是耕读世家,出了萧参政后,更是如日中天。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最初谢长安和萧三郎关系十分要好,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闹掰了,谢长安还讽刺对方不过是一个依仗叔父权势的无能之辈。
何其可笑?他谢长安亲近萧三郎不也是为了搭上萧家这层关系吗?
人家萧三郎好歹靠的是自己的叔父,而谢长安后来仰仗的却是女人。
一碗粥都吃完了,谢瑜很高兴,拿着棉帕给她擦擦嘴,然后哄着道:“嫂子休息一会儿,我等会儿再来陪你。”
孟椒嗯了一声,看着谢瑜轻手轻脚的关上门。
鼻子有些酸涩,整个谢家,唯一让她有所挂念的就是谢瑜了。
也不知后来的她过得好不好?小小的一个人,被远嫁去福州,谢长安怎么狠得下心。
……
谢瑜拿着碗去了厨房。
厨房里点着一盏灯,豆大的火苗摇摇晃晃,映照着坐在灶下的妇人,女人脸色阴沉,看她拿着空碗回来,阴阳怪气道:“还管她做什么?要死便死去,天天一副死人相,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还把肉拿出来给她吃,不是说了是给你哥吃的吗?”
谢瑜低着头不说话,从缸里舀水洗碗。
田氏还在说;“以后孩子也不能生,我儿娶了她,真是遭了天大的霉运。”
谢瑜听了心寒,忍不住抬头冲道:“娘,你说得什么话?你当初身子不好,嫂子天天服侍你,喂你吃喂你喝,还把陪嫁当了钱给你买药,你都忘记了吗?”
越说越难过,眼眶泛红,抬起胳膊抹了一下眼泪,“你和哥到底怎么了?自从来了京都,你们都变了,你们忘记咱们家以前过得什么日子了吗?要不是嫂子,我们连肚子都吃不饱,现在嫂子生病了,我煮点东西给她吃怎么了?”
“嫂子孩子没了,那么可怜,你还说这样的话,嫂子嫁进咱们家才是真真的倒霉。”
田氏被说的理亏,气得瞪她,“你个死丫头,你再说一遍?”
谢瑜扭过头不理她,放下碗,去门后把盆拿过来,将锅里的热水全都舀走。
田氏见状,又是一气,“你个死丫头,便宜货,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那是给你哥烧的。”
谢瑜端着热水跑了出去,刚出了门,就看到站在门口沉默不语谢长安。
男人五官俊秀,面颊泛红,他没打伞,身上被雨淋湿透了,显得身形修长,应该喝了不少酒,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味。
谢瑜嫌弃的耸耸鼻子,绕过人走了。
田氏看到站在门口的儿子,忙起身走了过来,心疼道:“儿啊,怎么淋了这么多雨?快进屋,你妹那个蠢货,竟把热水全都舀走了,我这就去端回来,赶紧洗个热水澡……”
说着就要往外跑。
谢长安伸手拉住人,“娘,给椒娘用吧,再烧一锅就是了。”
田氏不满,“柴火也要钱的。”
谢长安皱眉,“娘。”
田氏见儿子执意不让自己去,有些不高兴,“就知道向着你媳妇。”
不过到底也没去了,反手拉着人进屋,“虽然天气热,但也容易着凉了,快进来,娘再给你煮一碗姜汤。”
谢瑜端着热水进屋,给孟椒擦了擦身子,然后也给自己擦了擦。
忙完后吹灭屋里的灯,爬上床跟孟椒一起睡。
谢长安洗完澡喝了姜汤后从屋里出来,就发现旁边卧室里的灯灭了,想了想,还是回书房了。
次日一早,孟椒难得起了床,但谢瑜没让她出门,只在屋里歇着。
孟椒无事可做,坐在窗前梳头。
谢长安便在此时从外面进来了。
他穿着绿色朝服,方心曲领,束以大带,脚下着白绫袜黑色皮履,左手托着两梁进贤冠,冠上有犀角簪导。
男人本就生的白皙,穿着朝服更显得端正清俊。
孟椒看着镜中的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就像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一样,可是这次当真再次出现在眼前,她内心却毫无波澜。
谢长安在她身侧停下,看她带着几分苍白病态的面庞,心里掠过一丝心疼。
忍不住唤了一声,“椒娘。”
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
孟椒下意识缩了回去。
谢长安手一顿,僵在半空中。
孟椒忍下心里的恶心,垂着眸问:“你怎么来了?”
谢长安叹了一口气,“椒娘,孩子还会再有的,莫要伤心了。”
孟椒抓着梳子的手紧了紧,是啊,他还会有很多的孩子,但与她无关。
谢长安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不想再把关系闹僵,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也很难过,但他不希望椒娘一直沉浸在痛苦中。
他本想过来安慰人,但看孟椒如此态度,怕又惹人生气,只好转移话题道;“昨日三郎说月底他妹妹出嫁,邀请我去参加宴席,你也好久没出门了,一起去散散心吧。”
其实说这些,谢长安也没想得到孟椒的同意,如今的她正伤心着,恐怕不愿意出门。
上一世,孟椒确实没有去,结果就是谢长安回来时带着一身脂粉香。
如果不是曾经经历过这一切,孟椒恐怕怎么都不敢相信,就是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相濡以沫的夫君逼着她自请为妾,最后为了攀权附贵,还将她送给另一个男人。
当初是他求娶的自己,说对她一见钟情,还说等他高中后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
他是弟弟的同窗,弟弟说他才高八斗,就是时运不济,本应参加乡试的,突然遭逢父亲病重,家里无人支撑,他守在床前侍疾,后面父亡,不得不守孝三年。
待他出孝时,乡试刚过,又要等待三年。
她想着,他是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人自然不会坏到哪里去。
她嫁进来时,谢家一穷二白,连成亲的钱都是借的,婆母身体不好,谢瑜饿的脸色蜡黄,是她拿着陪嫁的钱给家里买米买油,给婆母买药,每日每夜的刺绣挣钱养家。
原以为终于熬出了头,后来才知道中了探花的谢长安被安阳侯府嫡次女沈心玥看中,侯门贵女要做正妻。谢长安既想要权势,又不愿意背负负心汉的骂名,就让她以不能育有子嗣的名头自请为妾。
这样既保住了好名声,世人还会夸他一句重情义。
当朝皇帝年迈,太子病逝后一直未再立,沈家嫡长女是宫中淑妃,多年只有一女,继皇后和德妃都有皇子傍身,且已成年,沈家想要搏一搏,便站队无母族帮扶的三皇子。
沈心玥是外嫁女,且谢长安职位不高,平民出身,为了搭上三皇子这条船,便抓住了三皇子好美色这一弱点,将孟椒迷晕送到了三皇子床上。
孟椒貌美,三皇子颇为宠幸她,因此被三皇子妃记恨上,只要三皇子不在府里,便处处被针对欺负,苦不堪言。
直到后来新皇登基,三皇子被清算,新帝本打算将府里女眷全部流放,最后还是新上任的萧同平章事劝谏,凡被三皇子掳进府里的无辜女子皆送去白云观清修。
孟椒才意外的保住一条命。
若是只有这些,孟椒可能还不至于如此恨。
最让她无法原谅的是,谢长安和沈心玥担心弟弟日后高中,竟然派人将弟弟的腿打断,绝了仕途之路。
那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弟弟,会攒着钱给她买糖吃,会在她成亲时说不用怕,受欺负了他给她撑腰。
她不敢想象,遭此打击,弟弟能不能撑得住?父母和奶奶该如何绝望。
想到这里,孟椒压下心中的恨意,拿着梳子重新梳了起来,回他,“好。”
谢长安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那我去上朝了,你在家好好休息。”
孟椒嗯了一声,偏过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前世,三皇子和沈家失势,也不知道他如何了?这次她可以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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