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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云疏提着裙子跨过门槛,急匆匆往里跑,余光瞥见一道眼熟的背影,不由顿住脚步。那人回头看过来,眼神有些闪烁。
是孙氏。
她正拿着一把剪子,蹲在日头底下剪花。
她怎么在这里?
向云疏面露疑惑之色,但脚步不停,径直穿过二门,饶过回廊和月门,进入后院。
柳氏道:“你慢着点,别摔着了!”
“娘,大师兄呢?”
“他在屋里喝茶。”
“我刚才看见的是不是孙四娘吗?”
孙氏在娘家排四,闺名就是四娘,也没什么正经名字。因此她自己并不喜欢。
柳蔷笑道:“不就是她?”
“她怎么……算了,待会再说,我先找大师兄!”向云疏惦记着最要紧的事情,提着裙摆噔噔噔上了台阶,一眼看见曹无憾正安安静静地捧着茶杯,看着书。
一袭麻布衣衫,竹簪挽发。
面容温文尔雅,神情沉静。
还是向云疏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待人温柔的大师兄模样。
她停在门口,久久没有上前。
曹无憾抬眸瞧见她,露出温柔笑容,招手道:“七儿,怎么不进来?过来。”
不知怎的,向云疏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大师兄于她而言,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是救命恩人,是师父,是父亲,是兄长。
也是知己。
她可以在愤怒之际殴打二师兄,却绝对不可能动大师兄分毫。
他是滂沱山最温柔的风,是默默照顾着所有人的神。
在向云疏心中,如果这世上有完美的人,那一定只能是大师兄。
她怔怔的站在门口,泪水在眼眶积蓄着,最终还是溢了出来。
“怎么还哭了?”曹无憾放下书,走过来,取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帕子,温柔的为她拭去泪水,拉着她坐下,温柔笑道,“是不是受委屈了?”
向云疏眼含泪水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眉眼,质问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听老二说,你记忆恢复了?”曹无憾温和说,“一定为师父的事情哭过许多回了吧?”
提起师父,向云疏心中一痛,哑声说:“大师兄,谢渊告诉了我一些事。可是我不相信。我要听你说,只要你说的,我都信。”
曹无憾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确是前朝大周孤独将军的后代。”
向云疏的泪水掉得更快,她用袖子抹掉,可是更多的泪水很快涌出来。
她干脆不再去管,任由泪水挂在脸上,从下巴低落到裙子上。
“别哭啦。”曹无憾平日里温柔的语气,带了一丝无奈和抱歉,“也许,有些事,我应该早些告诉你。”
向云疏说:“你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
“世人皆苦,与真正受苦的人相比,我的那点苦,倒也不算什么。”
“你娘天天打你吗?”
“她说,那不是打,是要我深刻地记住家仇国恨。”曹无憾轻轻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片陈年旧伤。
虽然早已经变成疤痕,但交错紊乱的肉交错在一起,显得十分可怖。
向云疏吃了一惊,伸手碰了下:“这是烧伤?”
“烫的。”曹无憾说,“我娘说,寻常的伤总是好得很快,不会留下太深刻的记忆。但烫伤更痛,可以留一辈子疤痕,让我记一辈子。”
向云疏打了个寒战。
她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母亲对自己亲生孩子会做的事情。
“还有哪里有疤?”向云疏往上拉他的衣袖,却发现那些交错恐怖的疤痕不但没有消失,然而越来越多,一直往上蔓延。
她越看越惊,一把扯掉他的上衣,发现真正的伤,都在后背和前胸。
即便她是大夫,学了六年医,见过许多病人。
但她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烫伤。
“这……”她颤抖着手指,拂过一层摞一层的疤痕,“这都是你娘烫的?”
曹无憾点点头。
“她怎么能下得去手?”
“她也心疼,但是她说她没有办法。她必须这么做。”曹无憾说,“从三岁我开始记事起,她每天都会让我跪在大周皇族和我父亲的牌位前,用烧得滚烫的开水……”
“别说啦!”
向云疏不忍再听下去。
相处了这么多年,她只知道无论多热的天,大师兄都是长袖长衣裹得严严实实。一直以为他是端方君子,所以不肯和其他师弟一般穿得随意懒散。
却没想到他的身体遭受过这样非人的折磨。
曹无憾拿过衣裳穿好,温和说:“都过去了。”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我不信。”
这样严重的伤疤,已经完全破坏了皮肤,即便到现在,一定也会经常痛和痒。
曹无憾说:“有师父特意为我调制的药,只要按时用上,就不会有问题了。”
向云疏俯身握住他肩膀,哭着问:“师父对你,难道不比独孤夫人对你好?独孤夫人日日打你骂你,用热水浇你,让你痛不欲生。师父疼你爱你传你医术,到头来,你却听从独孤夫人的命令,谋害师父?”
曹无憾闭了闭眼,低声说:“小师妹,你可知道,那个杀死独孤天宇然后把他的尸体挂到城楼上的人是谁?”
“难道不是谢渊的祖父?”
“不。”曹无憾轻轻摇头,“是师父。”
“不可能!”向云疏怒道,“师父是心怀慈悲的人,是心怀天下的人!他不会这么做!”
曹无憾吸了口气,笑道:“小师妹,那时候两军交战,师父是乾国将军,他和孤独天宇互相为敌人,杀他是应该的。这无关于人品如何。”
“你知道这件事后,便决定要杀了师父为你父亲报仇?”
“不,我一开始就知道。”曹无憾说,“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即将被敌军捉到的时候,是师父放了我们,并把我们安顿到滂沱山。我出生后的每一天,我娘都会在我耳边说所有的仇人的名字。”
“师父知道你是仇人之子,还留你为徒?”
“是的。”曹无憾说,“师父对杀了我父亲的事情并没有后悔,毕竟各为其主。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我和我娘。大乾灭了大周立国后,师父没有留在朝廷封王,而是来到了滂沱山,潜心研究他真正喜欢的医术。”
“既然你也知道师父当年是各为其主,你还要报仇?”
“小师妹,师父是自愿的。”曹无憾说,“师父自知寿数无多,他早就想为你治疗经脉的暗伤。这是一个机会。”
“治疗我的伤,一定要这样吗?”
“是的。”
“好,就算如此。为什么你的学医天赋不比我差,你自己却不肯学银针术?”
“因为师父说过,学了完整银针术的人,不能杀人,只能救人。”
“什么?”向云疏怔住。
“会真气逆行,经脉爆裂。而我,做不到不杀人。”曹无憾说,“所以真相是,师父不愿意教我完整的银针术,不是我不愿意学。”
向云疏张了张嘴:“我杀人会死?”
“也许。”曹无憾说,“师父是这么说的,但到底怎么样,无人得知。”他看了眼向云疏,笑道,“小师妹生性纯良,不会杀人。所以师父从不担心这一点。”
向云疏干巴巴的咧了咧嘴,却笑不出来:“大师兄,你在谋划些什么?你是要打算造反吗?”
“是的。”曹无憾眼眸温和明亮,就这么坦然的承认了。
向云疏禁不住苦笑:“如今天下刚刚安稳下来,大师兄你真的想看到战乱再起,百姓遭殃吗?”
“我的目标只有皇室,无关百姓。”
“可是打仗怎么可能不影响到百姓?”
“我可以的。”曹无憾温和说,“我会严格管理我的军队,不会骚扰百姓,不会抢掠,更不会拉壮丁。”
“可是……真正杀害你父亲的凶手,都已经死了啊!你造反是要杀谁?谢渊,还是钰儿,萱儿?他们两个身上都流淌着谢氏皇族的血啊!”
“我怎么会伤害你的孩子呢。何况你说得对,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所以我造反不为报仇,是为恢复大周昔日荣光。”
“什么?”向云疏吃了一惊,“所以你是想自己做皇帝?”
“不,是文氏皇族。”
“前周的文氏皇族都已经被杀光了啊!你总不能从坟墓里拉一个出来吧?”
“不,没有死光。”
向云疏震惊:“真的?文氏皇族还有余孽……不,我是说,他们还有后代存活于世?”
“有的哦。”
“在哪里?”
“这是个秘密,我不能轻易透露。”
“你怕我告诉谢渊?”
“我相信小师妹不会做任何于我有害的事情。”曹无憾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材,让向云疏只能到他的胸口位置。
他抬起大掌,按在向云疏头顶:“好孩子,别怪你二师兄。你对着他又打又骂的,他可是伤心极了,跑到我那里哭了好几天,人也瘦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你别哄我,他没心没肺的……”
“不,你二师兄不是没心没肺的人。”曹无憾温和的纠正她,“他是这天下难得的至情至性之人。只是世人不能明白他,他很孤独的。”
“他整天吊儿郎当的,嘴里一句实话不说,别人倒是想明白他,有办法吗?”
曹无憾笑起来:“总之呢,你别怪他啦。他绝对没有想过要谋害师父的。事实上,关于你的救治,一切都是师父的授意。小师妹,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学会了完整的银针术?”
向云疏点点头。
曹无憾眼眸亮了亮:“果然,你的天赋非比寻常,你没有辜负师父的期盼,你就是滂沱山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向云疏仰脸看他:“大师兄,你能别造反了吗?”
“七儿,你别劝我。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
“可是谢氏不会同意的,你们一定会打起来,我不想出现战乱。更不想你们互相残杀。造反会死人的啊!”
“我早已经为此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死与我而言,只是最轻松的事情。”曹无憾说着,“我知道你如今是谢渊的云妃,你的儿子钰儿是太子。站在你的立场,这件事让你很为难。不论你做什么决定,大师兄都理解你,不会怪你。”
“哪怕我帮谢氏?”
“是的。”曹无憾的眼神温柔极了,“无论你做什么,师兄都绝不会怪你分毫。好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必须要走了。七儿,你好好过日子,把师父的银针术发扬光大。那样,师父也可以含笑九泉。”
他伸出长臂,抱了抱向云疏,把一包零嘴儿放到她手中,然后便戴上斗笠,大步走了出去。
向云疏转身,带着哭腔叫了句:“大师兄!”
曹无憾没有回头。
他只是摆了摆手,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向云疏想追上去,可是脚步却沉重的挪不开。
即便追上去,她又能说什么?
大师兄从三岁起就遭受非人的折磨和历练。他的血肉骨头里,早已经被刻入了报仇复国这四个字。
凭她几句话,怎么能让他改变主意?
……
曹无憾走到游廊处,看见巧婆婆坐在石头上,便走过去微微颔首:“棠夫人。”
“你都告诉她了?”
“关于她的身世部分,没有。”
“为什么不说?”巧婆婆抬眼盯着他,“难道你还有什么犹豫之处?”
“复国这件事,我可以的。”曹无憾温和的说,“我不想让小师妹背负那么多,她应该快快活活,轻轻松松地活着。”
“我也想让她快活轻松地活着!可是她的身份,注定那是不可能的!”巧婆婆有些恶狠狠地说道,“你不说便罢了,我自会告诉她!”
“何必呢。”曹无憾脸上一贯的温柔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冷漠,“棠夫人是信不过在下的能力吗?若是如此,您可以找他人合作。”
“你威胁我?”
“我不希望七儿受到任何伤害。”曹无憾淡淡地说,“棠夫人,我看在您是故国长辈的份上,对您敬重几分,你可别拿客气当理所当然。有些话,不该说的,就别说了。我我还希望您能长命百岁地活着,看到大周复国那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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