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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虎山茂野绵延,植被稠密,兼之出发时天色已晚,一行人找寻得十分困难。寻人队伍在山下时看起来壮观,真等到进了山里面时人群渺小,不过沧海一粟。于如歆抹去脸上的汗水,已经酸重到无法抬起的手臂又勉力劈开一枝横生的枝条,听见自己越发急促的喘息声。
紧跟在他身后的甘松暗自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公子。歇一歇吧。”
于如歆这才停下脚步,脱力般顺着树干滑坐下来。
停下以后才发觉口中异常明显的血腥味,他转头望向被夜色笼罩的深山。
“公子,你说……周大夫她会不会……”
甘松犹豫着问出口,这其实是今天大多数人的想法,一介女子之身,迷失在广袤无垠的大山三天,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能有生还可能的迹象。
“不会的。”于如歆坚定地摇摇头,轻抚上自己的心口,“它告诉我,她一定会没事的。”他的眼底装了两簇小小的火焰,“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
略作休整,队伍再度出发,此时已是深夜,更深露重,山岚间薄纱般的轻雾在众人裸露的皮肤上结成水珠,复又顺着动作浸湿衣物。
里正和陈父等人年纪大了,经不住这般奔波,在鲁峰等人的再三劝解下回家休息,原本长长的队伍渐渐变短。
于如歆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耳边的虫鸣越来越微弱,最终结束在一声凄厉的嘶叫之后,原本暗沉的天际慢慢透出一丝青灰色,他抬头望去,竟是快要天亮了。
周边的人大多疲惫地靠在树上打盹,间有两个同鲁峰歉意地表示自己不能再参与寻人的声音,于如歆扭头去看那黝黑的深林,可能是太过疲惫,竟听见了里边传来的沙沙脚步声。
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那动静越来越大,不时掺杂着大型野兽的喷鼻声,原本休憩的汉子们都惊醒过来,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上的东西,屏息等待那一位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苍黑的树影中终于慢慢踱步出来一个硕大的影子,在不慎明朗的天色下,金棕的眼瞳闪着野性的光。
于如歆听到身后不知是谁深深抽了口气,感到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宛若禁不住的鼓槌,震荡得鼓膜都跟着跳动起来。
但凡有些野外常识的人都知道,当正面遭遇虎、豹之类的大型猫科动物时,正确的做法是不将易于攻击的背面留给它们,扩大自己的体型,营造出自己不能被轻易狩猎的假象,是吓退这些大猫们的好办法。
因此队伍里没有一个人逃跑,便是胆子小些的,此时都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异动就变成虎口下的冤魂。
但那只虎还是越走越近了,先前离得远,于如歆只看见祂脸上那两盏金棕色的小灯笼,现在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它眉上的白纹。
恰逢一轮旭日穿破墨蓝沉重的天幕而来,映照着翻滚的晨雾,四周的树影轮廓渐渐清晰起来,那一个坐在虎身上的身影,终于变得分明。
此刻万缕红霞四溢,和山谷中缓缓升腾的晨霭交融,构织出一圈五光十色的圆环,悬在她的身后。
“那是……周大夫!”甘松在一旁高呼出声,惊醒了呆若木鸡的人群,众人终于从最初的震撼中回神,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周大夫?”
“她怎么会坐在老虎背上?”
“那虎竟然也不咬她么?”
……
于如歆听着耳边如浪潮般涌来的议论声,霍然起身,朝那个坐在虎背上、笼在晨曦中看不清面目,宛如神女一般的人奔过来。
身后的甘松来不及阻止,只捞到了一片随风翩飞的衣角。
山君因为他忽然的靠近低低咆哮了一声,嘉令忙轻拍祂的脊背以示安抚,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个急急向自己伸出双手的身影。
那张脸被锅灰抹得乱七八糟,猫儿似的瞳孔微微放大,看着嘉令露出一口白牙,嘉令恍然间将他与许久前看见的那张妍若春花的脸对上号。
“……于……公子?”
……
众人敬畏地看着一直给他们莫大压力的野兽亲昵地蹭了蹭嘉令,轻蔑地扫视了一圈,这才在对方的温声催促中不舍离去,转身时后腿上缠绕的白色绷带格外显眼,竟有些不敢同往常看着平易近人的女子搭话。
甘松脑袋愣,没有那么多顾虑,将众人的疑问问出了口:
“周大夫……先前就认识这只老虎吗?”
紧紧靠在一旁的于如歆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嘉令。
骤然被那么多火热的目光注视着,嘉令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柔声道:
“并非如此……先前我在山中迷路……”
她将这几日在山中的经历一一道尽,众人边听边啧啧称奇。
下山的路上,有人打趣:
“周大夫的医术高超,连山中的老虎都知晓,以后若是要打招牌,可以凭此事成名了。”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嘉令挑眉道:
“既如此,我以后便自称虎刺郎中,为老虎拔过刺的郎中!”
……
回春堂。
胡香摸着男人滚烫的额头,将帕子浸了一遍又一遍,不时焦急地扭头看向门外。
不一会儿,宝珠急匆匆地跑进来,语带哭腔:
“娘亲!我去寻了,那伙计说,李大夫今日不在!”
胡香的面孔立时变得狰狞可怖,往常的柔弱温婉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放他娘的屁!我今早还看见他在隔壁换药!”
她扔下帕子就要出去找李大夫讨个说法,宝珠哭着拉住了她的衣袖:
“娘亲,先前周大夫拿过来的药,我们就给爹用吧,否则……我怕……”
她怕胡香听不进去,拼命为自己的劝诫找着证据:
“我昨天听医馆的伙计说……先前周大夫看的那个断了腿的,其实根本没事,再养几个月完全能和常人一般……娘……我们就听周大夫的话吧……”
胡香迈过门槛的动作骤然一顿,仿佛泄力一般整个人委顿下来,默不吭声地认同了宝珠的话。
……
秀水村,嘉令家门前。
琴娘和花妞娘等人早已经在嘉令的小院门口翘首盼望许久,鲁峰先前遣腿脚快些的下山,知会了众人这个好消息,往日与嘉令交好的人家此时纷纷聚在村口,等待她的归来。
“周大夫!”
琴娘宛如乳燕归巢一般扑进了嘉令的怀抱,嘉令近三天都没有好好进食与休息过,此时被她的力道带得微微踉跄。
于如歆眼疾手快地在一旁扶住了她的手臂,随即又守礼地放开,离开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几下。
嘉令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转头冲他微微一笑表示谢意后便对琴娘嗔怪道:
“要当娘亲的人了,还是那么不小心。”
“可不是。”紧跟在琴娘身后的花妞娘此时也已经围过来,假作生气地轻轻拍了下琴娘的手臂,他们两家原是不熟悉的,现在因为嘉令,反倒要比一般的亲戚更亲近几分。
她拉住嘉令因为在山里跋涉而被荆棘刮出伤口的双手忍不住红了眼眶:“你这妮子,自己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去怎的也不知会一声,若是……若是……”她拿出对待花妞的态度责怪了嘉令几句,自己却先湿了眼底。
嘉令见她这样,蓦然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来,此时才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抱歉:
“是我不好,平白让你们担心……”
里正媳妇和陈母一并挤进来,两个老人看着嘉令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唇瓣,俱都抖着嘴说不出话来,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从已经枯焦的面颊滚落,半晌,陈母才轻轻拍着嘉令的手道:
“没事……没事,回来就好……”
……
胡桂芬昨个才听说了嘉令上山的消息,又联想到前几日去柳湾村时胡香的作态,哪能不明白嘉令此行是为了胡香丈夫,此时缩在人堆里围观嘉令被众人关心的这一幕,心里像是被万千蚂蚁啃噬,忍不住嘀咕道:
“怎么运气这么好,就没被熊吃了她……”
她的丈夫李大柱在一旁听见她的酸言酸语,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人平安回来还不好,非得被野兽吃了你才甘心?”
他望着胡桂芬的眼神一言难尽:
“先前小柱肚子疼还是吃了小周大夫的药,你怎的这般不识好歹?”
胡桂芬被他训了一顿没敢再吱声,望着嘉令的目光却愈加憎恶。
和众人寒暄了一会儿,因着嘉令摇摇欲坠的惨阳,没一会儿大家便都识趣地离开,琴娘和花妞娘回家去给嘉令整治饭菜,院子里只剩下于如歆和甘松两人。
甘松此时再迟钝也明白自己不该在这,暗地里扯了自家公子不知道多少次,于如歆眼光痴痴地看着嘉令,浑然没有发现他的动作。
嘉令好笑地看着这一幕,望望于如歆那黢黑的脸跟身上已经破得不成样的衣服,心下不由漫出一丝柔软,含着笑意道:
“于公子和这位公子,若不嫌弃,就请进来坐坐吧。”
听到这话,甘松的动作愈发大起来,就差揪着于如歆的衣领摇了。
于如歆看着嘉令对他露出的笑颜,半晌理智才终于回笼,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你休息……你很累了……”
他发红的脸色在锅灰的掩盖下看不出来,耳根却红的像要滴血,像个出厂设置不完善的机器人般语无伦次。
嘉令被他这副模样逗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语带调侃地指指他的头顶道:
“可是君子也要正衣冠,两位公子头上的枝叶,真的不需要摘一摘吗?”
于如歆顺着她的动作望向头顶,一根枯枝应时地掉下来,不难想象其上会是何等惨烈情形,他浑身的血液立刻像是倒流一般全数涌向了头顶,恨不得立马挖个洞钻进去,又羞又恼得向罪魁祸首瞪了一眼。
嘉令被他这弱态含羞的眸光瞪得半身微微一麻,反应过来后在心底暗暗骂了自己几句没出息,竟然会被一个小孩给撩到,轻咳一声正了神色道:
“是我不好,两位公子为救我而来,怎么也要让我报答一二,就请二位进屋喝口水吧。”
于如歆轻轻哼了一声,这才带着甘松慢悠悠地踱步进去了。
“于公子为何会……”屋内,嘉令找出两只完好的碗,把水端到两人身边,这才开口问道。
于如歆娇气地皱了皱鼻尖,这才端起碗小口啜饮起来,一旁的甘松已经“咕咚咚”一碗水下肚,抹了把嘴才开口道:
“我家公子听说你上山丢了,鲁家掌柜正在召集人手,让我带着他偷……唔唔!”
他的嘴被于如歆一把捏住,望着嘉令笑得滴水不漏,俨然大家公子的温润仪态:
“周大夫不要听他胡说,我们是恰好到了秀水村,听说山上有人失踪,这才加入的,见到要寻的人是您,我们也很惊讶。”
嘉令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他身上已经被刮得破破烂烂的衣衫和脸上干结的血痂,微微勾唇,没有戳破他的谎言:“那可真是有缘,多谢于公子出手相救,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稍后便请用顿便饭再走吧。”
于如歆高兴得身后的尾巴都跟着摇了摇,面上还是做出一副矜贵模样:“既然如此,那就恕在下却之不恭了。”
……
嘉令给的大蒜素已经没有多少,但胡香还是全给丈夫灌了下去,岂料男人的烧一直没退,那位李大夫早已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胡香病急乱投医把回春堂现在的郎中全都求了一遍,所有人进来都是冲她摇头。
“怎么会!怎么会呢!”她发疯一般地抓着一位大夫的肩膀质问,“那日我送他进来时他还好好的,他昏睡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已经能听见我说的话了!”
被她抓住的那个大夫已经见过许多类似的场面,闻言还是忍不住摇头:
“病情变化是很正常的事,生死就在一瞬间,哪个大夫也不敢说自己一定看得好的啊……”
他还在解释什么,但胡香完全听不进去,宝珠呆呆地看着竹床上呼吸越来越弱的男人,直到枯瘦的胸膛最终停止了起伏,泪珠不自觉地从腮边滑落。
“娘亲……”她轻声说,“爹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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