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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莉卡是现任的神。所谓的神,即是无上意志的代理人。
无上意志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明白。无上意志创造了现有的世界,是不可捉摸更高维度的存在。
无上意志会通过「双指」下达旨意。若说现任神是无上意志的代行者,那么双指就是无上意志的信使。
下任神的拣选,一向由双指进行。
神的子嗣被称为半神,在这些半神中,双指会选出下任神的候选人。这些候选被统称为「神人」,是仅次于神明的存在。
希德压低声音,在前往觐见厅的路上快速给她补充着知识。
当她抵达觐见厅时,所有人已经到齐了。烛火照亮了昏暗的空间,梅瑟莫麾下的军官和将领齐聚一堂。那些高大的身影沉默如幽影,像壁龛里的雕像。周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无声地注视着从交界地远道而来的神人。
那位少年立在觐见厅中央,白色的长袍似新雪洁白柔软,金色的长发如同毫无杂质的纯金,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他只是那么往梅瑟莫的王座前一站,就如同初春的暖阳般化开了周围的阴冷与黑暗。
暗流涌动的寂静中,她在梅瑟莫的左手边落座。他没有侧头,没有出声,没有朝她投来一瞥或是对她的到来做出任何表示。
所有人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迫不及待到几乎无法呼吸。
从交界地会有访客到来,这件事本身就是他们在这千年的时间里共同做过的梦。
“兄长大人。”少年开口时,嗓音温和明亮。
他露出笑容,语气真挚:“我一直都想见你一面。”
希德告诉她,这位神人的名字是米凯拉。他是玛莉卡女王的幼子。
米凯拉出生时,玛莉卡女王早已封印了幽影地,断开了两个世界的联系,因此梅瑟莫并未见过对方,也不知晓对方的存在。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米凯拉用尊敬的语气道:“这一千多年来,兄长大人一直谨守着母亲的诫命,忠心耿耿地维护黄金树的律法,实在非常了不起。”
“你从交界地远道而来,想必不是为了寒暄。”开口时,梅瑟莫的语气毫无波动。
红发的半神面上不显,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王座的扶手,用力到指骨关节都微微泛白。
“直叙你的来意。”他嗓音阴冷,像蛇一样吐出接下来的音节,“神人。”
除了诞生自相同的母亲这点以外,二人并无任何手足之情。
金发的少年笑容不变,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梅瑟莫冷漠的态度影响,亦没有察觉周围暗流涌动的氛围。
“我来此是为了成神。”他用孩童般天真直率的语气说,“我请求通行。”
如同石子落入湖面,烛火昏暗的觐见厅泛起涟漪。哪怕老练如梅瑟莫麾下的将领,闻及此也不免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寂静的表象破裂开来。作为下任神的候选之一,少年会有此请求似乎理所当然。
但是,神的换代是何等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是——
“这可是母亲的旨意?”
昏暗的光影中,梅瑟莫神情难辨。
他如同一座灰白的石雕,不带感情、近乎冷酷地审视着座下的少年。
“你此番前往幽影地,可有获得母亲的许可?”
米凯拉抬起头,少年的眼神依然温和,仔细端详时却似乎能看出怜悯之色。
“兄长大人,”他说,“我是神人。”
他拥有玛莉卡女王的赐福,是受双指认可的候选人,拥有成为下任神的资格。
看呐,他身上的光辉是何等明亮,让周围的一切都黯淡失色。
他是受神祝福的孩子,是她所爱的。他身上有神人的印记,是玛莉卡女王的正统继承人,这点不管是谁都能一目了然。
毕竟,他身上的光芒是那样纯粹灿烂,如同无暇的黄金。
“这一千多年来,你一直尽忠职守,管理着这幽影地。我并不奢求兄长大人的帮助,只希望你能允许我在你的领地内通行。”
米凯拉言辞恳切:“成神之路,我一人独行即可。”
“……”梅瑟莫张了张口,但没有声音立刻出来。
带翼蛇不喜欢那孩子。哪怕金发的少年始终温柔和煦,语气亦真挚诚恳,它们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时不时缓慢地吐出信子,仿佛要在空气里尝出他究竟心怀的是什么鬼胎。
梅瑟莫静默的时间有些久,她有些担心,但也知道自己不能露怯,不能直接转头关心他此时的状况。
哪怕外貌似少年,立在他们面前的依然是活了上千年的神人,拥有神的血脉。
“母亲……”
开口时,梅瑟莫声音很低。
他嗓音紧绷,如同即将受审判的死刑犯,语气不觉染上一丝已经察觉自己命运的灰暗,但又忍不住苦苦挣扎,无望地攥着那细丝般的希望。
“母亲可有其他吩咐?”
永恒女王玛莉卡啊,可曾对她抛弃的臣民留下什么话语?
米凯拉的表情似是有些难过。
“不曾。”
他柔软地放轻声音:“兄长大人……”
“够了!”
那声音陌生无比,觐见厅内的黑暗似乎涌动起来。
但只是片刻,波澜平息,寂静再次笼罩下来,甚至变得比之前还要厚重无望。
微弱燃起的火花,再次落入黑暗之中,不见了声息。
再次开口时,梅瑟莫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好似那一刹那他面具露出的裂痕不过是短暂的错觉,红发的半神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面无表情地宣告决断:
“此事容后再议。”
米凯拉离开后,梅瑟莫没有立刻从王座上起身。
火焰骑士报告说,幽影地的封印纹丝未动,和交界地的关系依然断绝时,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米凯拉通过未知的方法,来到了被玛莉卡封印起来的幽影地。
玛莉卡没有解除禁制,没有下达召回的指令。她什么都没说,连一句话都未曾提及幽影地的众人接下来命运该如何。
红发的半神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在他背后,怀抱婴孩的女神像伫立在幔帐的阴影里,神情柔和,眉眼含笑,显得宁静又慈祥。
将他遗弃在幽影地后,他的母亲又有了新的孩子。那孩子是她的正统继承人,是下任神的候补。那孩子身上有他母亲的赐福和光辉,性格如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天真温和。
千年的时间啊,他的母亲连一句话都不曾留给他。
“……梅瑟莫。”她轻声唤他。
周围已经没有旁人,觐见厅内唯有烛火无声燃烧,滴落融蜡。
有了之前那片刻的光明作对比,这空荡荡的大厅从未显得如此昏暗荒凉。
“梅瑟莫。”她用哄孩子的语气问他,“我们要不要先回寝殿?”
许久,红发的半神才缓缓离开王座,站起身。
他身体前倾,背脊微弯,形态似蛇。
回寝殿的那一段路,她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梅瑟莫的步伐。
高大的半神脸色苍白,烛火在那张瘦削的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他看起来好像要去上阵杀敌,同时又好像从已经结束的战场上退下来了。
战争已经结束,但他还留在战火和硝烟里。
他继续大步前行,但没有目的地,只是在往前走罢了。
“梅瑟莫!”她叫住他。
“你打算答应他的请求吗?”她抓住猩红的斗篷,试图凭借自己微弱的力量将他锚定回现实。
“米凯拉,”她说,“你要允许他通行吗?”
高大的半神停下步伐。寝殿的壁龛中投下漆黑的影子,像大片的浓墨。
“他是神人。”金色的竖瞳神情没有波动,“他有母亲的赐福,而我的使命是除掉不受赐福的无光者。”
“我不喜欢他。”她说。
“为何?”
她张了张口,然后说:“直觉。”
“凭直觉做决断是愚者的行为。”
“故步自封也是愚蠢的做法!”她忽然受不了地大喊。
“你已经遵守你母亲的命令遵守多久了?千年的时间还不够吗?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你难道要永远这么等下去吗?”
“这和你无关。”梅瑟莫挤出声音,“我有我的使命。”
“但是为什么啊?这个使命为什么这么重要?有没有赐福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要?”
梅瑟莫眼中的神色剧烈翻涌起来,他的表情看起来近乎痛苦。苍白的手背青筋凸起,他颤抖着喘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绷紧声音:“我已做出决断,这个谈话到此为止。”
“我觉得他不应该留下来。”
“谈话到此为止。”
“我不想让他留下来。”
“莱拉——”梅瑟莫压低嗓音,“我已做出决定。”
“我不喜欢他!”
“我说了到此为止!”
梅瑟莫的手臂忽然扫过旁边的桌子。因为临近婚期,所有台面都摆满了东西。随着啪的一声碎响,一个瓶子从桌面滚落下来,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金色的瓶身迸裂四散,里面的灵药淌了一地,尖锐的碎片看起来就像某种敞露的伤口。
“啊……”她愣了一下,旋即脸色忽然苍白,飞快地蹲下身就要去捡起碎片。
“别碰!”然而梅瑟莫挥开她的手,动作比她更快一步。
“先出去。”
他对她说:“……出去!”
……
幽影城的庭院里有一棵光芒黯淡的黄金树。
那株被移植过来的黄金树明显发育不良,枝条细瘦,叶片稀少,无法提供任何荫蔽,像毛细血管一样伸展着树梢。
火焰骑士几次想跟上来,都被她挥退了。
她一个人站在树下,不知是出于寒意还是其他原因,身体一直有些发抖。
她心想,她闯祸了。
她闯大祸了。
她愚蠢又幼稚,连一点像样的处理问题的能力都没有。
接下来她会被赶出幽影城吗?她要不要想办法把米凯拉一起带走?
他现在在哪?已经在幽影城安顿下来了吗?她……
“抱歉。”温润柔和的嗓音传来,她一转身,就看见仿佛会发光的金发少年站在不远处,面含歉意地望着自己,“我听到动静,有些好奇,没想到会看到你在这里。”
她现在确实姿态狼狈,连斗篷都没披上就直接跑了出来,身边也没有任何侍从。
想到侍从,她又忍不住发笑。
她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身边随时有侍从的习惯?
米凯拉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似乎并不抗拒,便慢慢同她一起站到树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似乎想说,她看起来很难过。
金发的少年身上有一股不可思议的亲和力,像照入林间、映在溪上的阳光一样,让人不自觉会想在他身边放松下来。
她试图竖起尖刺,但少年关心的神情不似作伪,显得那样真诚而温柔。
心绪动摇起来,她甚至有那么一刻为自己之前对他的猜疑感到了愧疚。
为了掩饰情绪,她转过头:“……不用管我。”
金发的少年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这叹气的声音,他似乎多出了几分成熟的意味,变得更接近神人的身份。
“你不喜欢我。”米凯拉用陈述句道。
他似乎对这方面的情绪特别敏感,一眼就能看出他人对自己的喜恶。
“为什么?”他安静地问她。
“因为你觉得我的存在会让兄长大人受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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