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嬛伶和嫏伶忙拉了嫱伶进了里屋,一个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一个问:“陈大哥在哪里?怎么样了?”嫱伶道:“陈大哥去了松江府。”“又去松江府?”嫏伶脱口而出道。嫱伶道:“如今两军在舟山相持不下,国姓爷要整顿兵马,只怕还要等几个月。天长日久,恐有变故,松江提督马逢知手握兵权,辖控松江便可阻我北进,他是前朝之臣,若能策反便事半功倍。”嫏伶不由担心道:“可要是他不想,那陈大哥在松江岂不危险?”嫱伶叹道:“可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啊。”嬛伶问道:“那你呢?回江宁府也有要紧事吗?”嫱伶摇摇头:“我来是为你们。一则就是担心你们难分轻重,演了过头的戏,招惹祸患。江宁府非比其他地方,清廷十分重视,明里暗里定有监视百姓言行的人。如今,只怕还要派更亲信重要的人来镇守,你们千万小心。”嬛伶道:“我们知道的,你放宽心吧。”嫏伶又道:“你刚刚说一则,那二呢?”嫱伶叹道:“这第二件才是正事呢。”说着看了看嬛伶和嫏伶,道,“我得找嬗伶谈谈。”嬛伶忙捏住嫱伶的手,半信半疑道:“你,不会是找到了甘文齐吧?”嫱伶点头道:“不错。这几个月一直托人四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他的下落。”“他现在在哪儿?”嫏伶忙问。嫱伶道:“宁国府。”“宁国府?怎么去了那里?”嬛伶不解道。嫱伶笑道:“甘氏族人自迁居到此,支脉早遍布各处,宁国府地接江宁府,与甘文齐乡下老家隔得也不远,他去那里很正常。”嬛伶道:“那你是打算怎样?”嫱伶叹道:“嬗伶肯定是不会跟他走的,我想的是凤池。”“你想把孩子送过去?”嬛伶道,“这,不太好吧。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嫱伶道:“可在你们这里待着不是长久之计啊。男孩子吗,还是要立事业的,早点离了这里,出去砥砺一番也未不好。”嫏伶道:“嬗伶会舍得吗?她平日很是宠这孩子的。再说,你把孩子送到甘文齐那里,他要知道这孩子是嬗伶为他生的,该怎么想呢?”嫱伶皱了眉,道:“我也是为这个发愁,所以才要和嬗伶谈谈。我去找她,你们先忙着吧。”说着就离了这边往嬗伶等人屋里来。嬗伶正看着小儿凤池蹲马步,凤池见嫱伶来了忙奔跑过来,抱了腿喊道:“姨——”嫱伶蹲下刮了凤池的鼻子,问:“我是你哪个姨?”凤池仰起脑袋看嬗伶,嬗伶笑道:“是嫱伶姨。”凤池于是转过脸来,清脆地叫道:“嫱伶姨——”嫱伶满怀欣喜地答应了,抱起凤池向嬗伶道:“这么小就让他蹲马步,你也够狠心的。”嬗伶道:“我就是学这个出身的,当然要让他也好好练练。”嫱伶道:“那总不能让孩子将来也跟你一样,去唱个武生啊!”“我知道你的意思。”嬗伶答着,“你给孩子起了名字我就知道你的想法了。放心,我也教他读书识字的。”嫱伶笑道:“又是读书,又是练武,你想累死这孩子啊?”“文武兼修才是真英豪。远的不说,眼前陈大哥和你不就是极好的例子吗?更何况他!”嬗伶笑叹一声:“拿你没办法。”于是向娴伶道,“娴伶,帮着看一下孩子,我和嬗伶说几句话。”娴伶答应着,便把凤池唤了过去。嬗伶跟着嫱伶走到院中,嫱伶道:“走,怎么出去遛一遛,顺便说说话。”嬗伶心领神会,笑道:“自从往来客栈一别,就再没跟你谈过心。”
两个人出了门,顺着城墙根,沿着钟山脚下缓缓走着。嫱伶开口便道:“我找到甘文齐了,他在宁国府住着呢。”嬗伶面不改色心不跳:“住下了?还说要五湖四海地去游历呢!我就知道他没那个本事。哎,是不是成亲了?”嫱伶道:“那倒没听说,不过也有可能,否则不会定居下来。”嬗伶道:“嗨,能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就是福。”“那你为什么不要这福?”嫱伶立刻反问。嬗伶笑道:“我人微命薄,这福气承受不起。”嫱伶一拍嬗伶的脑袋:“在我面前说这假话,找打!”于是问道,“你,真的不想吗?”嬗伶道:“真不想。我当初若不是想清楚了,就不会狠下心来撵他走。人既然都走了,这么些年,我只有越来越沉静的道理,怎么可能还古井起波澜呢。”嫱伶叹了口气,道:“好吧。只要你能想通就好。”两人走了几步,嫱伶又道:“可是,凤池呢?凤池怎么办?”嬗伶一笑,道:“姐,我就等你先开口呢。”嫱伶道:“你知道我的意思,那你就给个话吧。”嬗伶道:“凤池毕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很宠他。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做远忧,我怎么能管他一辈子。早点撩开手,晚点撩开手,都是一样的。”嫱伶不由心头一惊:“你竟然能这么想!”嬗伶道:“嗨,这和我当初决定拒绝甘文齐是一个道理。这世上,谁能陪着谁一同生,一同死呢?总有要分散的时候。”嫱伶有些不解,道:“那你留在戏船上是为了什么?”嬗伶道:“你觉得呢?”嫱伶叹道:“私底下,姐妹们都说你傻。说你的心只在戏船上,却不知道为自己寻个后路。我知道你不傻,可是却不敢细想那究竟。如今听你说这些话,我只是……”
说到这里,嫱伶便不再说,嬗伶却接道:“姐,我常想我们两个,只觉得孔夫子的一句话说的很有意思。”嫱伶道:“哦?什么话?”嬗伶吟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嫱伶放眼远处,不禁沉思,心有所悟。嬗伶笑道:“这些年来,我的确很敬仰嬛伶嫏伶两个。身为女子,能有她们那样的心性,真的很不容易。为了咱们的戏船,两个姐姐几乎什么都能舍弃。只是我看得出,她们的心底里还是要走那中行之道的。她们付出了这么许多,说到底,就是为了让这戏船在这世上待得久一点,她们割舍不下。”嫱伶低头一叹,却道:“有割舍不下的东西,不是挺好的吗?”嬗伶笑道:“你当初留在戏船,不就是因为这点割舍不下吗?”嫱伶点头道:“不错,我当时实在是有点羡慕她们那样的生活。”“不过,你到底还是走了。”嬗伶道,“姐,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狂者,明知道做不成,偏还要去做。就像你现在做的事情,即使是死神当面,你也一点都不在乎。”嫱伶道:“这世上,总有些人要做些与常人不一样的事情。成者为王败者寇,我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嬗伶道:“当年在客栈里,你就说了这话。”“那你呢?你是要什么都不做?”嫱伶反问。嬗伶道:“是,无为即有为,我不想去刻意做太多的事情,只让这颗心,顺着自然天性去活着。这世上真真假假的东西太多了,如果能摒除虚幻的假,恢复质朴的真,岂不是很好。”嫱伶理解地一笑,道:“可以牵挂,但不执着。”嬗伶听了哈哈大笑:“姐,我和你也真有意思。明明是在两个相反的道上走的人,却总能说到一块儿。”“这就叫殊途同归啊!”嫱伶也一笑。
正说着,两人都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明光,原来已经走到了玄武湖。虽然将近八月,可湖中的的晚荷却还茂盛,莲叶苍翠,荷瓣粉嫩,夹杂着一些已经凋零了花瓣的荷杆,倒是别有一番意境。湖岸边的艾草已经老绿,随着初秋的凉风,阵阵摇摆,沙沙作响,连带着湖水拍岸的声音,竟是一首天然之乐。“两位姑娘,要不要划船游湖啊?”做摇橹生意的船夫吆喝着,嫱伶停了脚步,问道:“船钱怎么算?”船夫道:“一个时辰要一百个铜板。”嫱伶一笑,拿出一两银子道:“这船我包了,你到旁边酒铺子喝点小酒,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定然把船摇回来。”船夫见此便乐了:“呦,姑娘是个爽快人。这是放我一日假,还有工钱啊!好事好事。多谢多谢。”说着便栓了小船,径自上岸喝酒去了。嫱伶又向旁边买点心的小铺子买了些鸭油卷、软香糕,两个人上了船,嬗伶解缆摇橹,小船便飘飘摇摇地往湖心划去。
嬗伶道:“姐,你往后就一直这样?”嫱伶笑道:“你不是说不牵挂吗?怎么又关心起我来了?”嬗伶道:“不牵挂并不代表无情啊!”嫱伶道:“我知道,是因为你情太深。”嬗伶道:“姐,你这样,只怕结果只有一个。”嫱伶哈哈笑了:“这个结果是人人都会有的结果,我又何必要怕呢。”嬗伶不再说什么,只是摇橹,一阵阵风来,吹起两个人的衣袂,拂动发丝,带来阵阵荷香。不知不觉船到一处湖心洲。嬗伶将船泊在一处浅湾,两个人也不上岸,只是在苇丛中静坐着,看日头渐渐偏过了中天,从稀稀疏疏的,开始发黄的柳树间投过依旧耀眼的光来。
这玄武湖乃是金陵城中一胜景,名气虽不能与西湖相比,却也是金陵人心中的西湖了。传说刘宋元嘉年间湖中两次现出黑龙,又因为这湖在城北,于是改名玄武湖。遥想当年六朝繁华,玄武湖乃是历代帝王的游乐之地,曾建有上林苑、乐游苑、华林苑。又因为湖水连江,广阔的湖面便是上佳的水军校场,宋孝武帝曾二次在湖上大阅水军,那时节可谓是桅樯林立,旌旗蔽日,鼓角震天,甚是雄伟壮观。隋文帝捉了陈后主,下令夷平建康城,六朝古都便就此远去,这玄武湖一度荒凉,只做了佛门的放生池。等明太祖定都南京后,这玄武湖只做了城墙外的护城河,湖面竟不及六朝时的三分之一,教人想来不禁欷歔。
嬗伶仰躺着,双手抱了头,问道:“姐,你知道这个湖心洲叫什么吗?”嫱伶仰头遥看洲上,似有三三两两的亭阁瓦顶,便道:“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典故吗?”嬗伶道:“这里叫中洲,原是前朝的黄册库所在地,有重兵把守,像我们这样的小百姓想靠近都不行。”嫱伶点头道:“原来就是这里。”嬗伶又道:“话说回来,若不是亡了大明朝,烧了这黄册库,这湖山美景,几时才能被世人赏鉴啊。”嫱伶并不理会嬗伶这句话,却道:“我虽不知这就是黄册库所在地,但却听说中洲又叫梁洲,原是昭明太子的读书处。”嬗伶笑道:“说的没错。这昭明太子啊,一定是个性 爱山水的人。”嫱伶道:“还记得那年在牛首山上,你去找昭明太子的饮马池,我们好像就说过这话。”嬗伶道:“可不是,也是巧了,怎么说来说去,都是他呢?”嫱伶道:“不算巧。我没记错,第一次对你刮目相看是我们初识的那一年,在小东山上,你吟的是梁武帝萧衍的诗。看来,你对南梁萧氏父子很有兴趣啊。”嬗伶收了笑容,道:“姐,你真是老奸巨猾的。”嫱伶道:“行走江湖这么久,洞若观火的能耐还是要有的。”于是俯身抱膝,悄向嬗伶问道:“我明日就要走了,或许这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你,愿意和我说说你的身世吗?”
嬗伶坐起道:“你威胁我啊?”嫱伶笑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趁你对我还有所牵挂的时候,我要赶紧问一问,免得将来想问都没有机会了。”嬗伶也笑了:“好吧,我屈从你就是了。”于是低头一想,挥手指向西南边,道,“姐,你看见那里的佛塔了吗?”嫱伶顺着嬗伶的手望去,道:“哦,是鸡鸣寺的药师佛塔。”“你知道这鸡鸣寺的来历吗?”嬗伶又问。嫱伶道:“这个倒有耳闻。据说鸡鸣寺的前身便是梁武帝三次舍身的同泰寺。”于是转头看着嬗伶道,“这和你有什么渊源吗?”嬗伶点头道:“我原是萧氏后人。”嫱伶并不感到意外,环视湖上,叹道:“这里的江湖山川,原也是你们的。”嬗伶却道:“如何是我们的呢?南梁朝已经亡了一千年了。一千年,这玄武湖早非当初模样,那鸡鸣寺也几经损毁几番重建,城里的旧宫墙只怕是沉埋土下了。小时候,父亲总教导我一句话:‘莫愁传世争颜色,怎及昭明文字香’。他说,知道自己的出身来历不是为了夸耀先祖的伟业,而是要明白如何让这一世活得有意义。清兵南下,家人死于战乱,我流落街头成了乞儿,那时我便觉得,纵然活出什么意义来,究竟是场空;纵然青史留名,于个人自身,却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湖水往长江流,江水往大海流,江河之水天上来,虽说是循环往复,可又有哪一滴水是当初的那一滴呢?什么,都是留不住的。”
嬗伶说这话时,嫱伶的脸色早就转为凄然,她撇过脸去,盯着湖上绽放的莲花,半天才念道:“恰如莲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嬗伶听了猛一惊,喊了声姐,嫱伶苦笑道:“可惜,我这辈子是参透不了了。”嬗伶湿了眼眶,却笑道:“姐,你已经看破,却还要执着。”嫱伶一笑,道:“是啊,既然已经知道结果,那就继续做下去吧。唯有不知结果,迷迷惘惘的人,才觉得活着是辛劳呢。”嬗伶哽咽道:“姐,我不想你走。”嫱伶道:“可我也拦不住自己的这双脚啊。”嬗伶道:“可叹我自己还没有出尘,却想要渡你,只怕老天爷不给我时间和机会了。”嫱伶拉了嬗伶的手,无语凝噎,又一阵风过,嫱伶叹笑道:“就让我随这清风而去吧。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还要为你做一件事。”嬗伶弹去眼泪,也笑道:“凤池你带走吧,把他送到甘文齐那里。不管甘文齐放不放得下,你只告诉他,我已经不在了。”嫱伶道:“死心断念,恰是新的开始。也好,从今往后,你,我,都不在了。”西斜的日头在湖面上撒开鳞光闪闪的金光,衬着两岸正在枯萎的苇丛,一片金黄中是一叶乌色小船,两个素衣的身影。嬗伶摇起橹,缓缓地划着,沿着来时的路,往湖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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