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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嬗伶拒绝了甘文齐,姐妹们都十分好奇,尤其是姜伶等几个年老的,只觉得嬗伶不懂世故,不知道这终身依靠的重要,白白放走了甘文齐这么个好人,真是可惜。娴伶几个却道:“好事多磨,或许正要过这个坎儿呢。娉伶当年不也是这样的吗。”嬗伶却不为姐妹们的言谈所左右,每日带着嬿伶练功学戏,将自己所会的戏都一一交给嬿伶。而甘文齐果然收拾了行装,托人传信一封代为告别,却也不说去了哪里,便从这金陵城内消失了。台上戏如真,台下真如戏,春去秋来,戏里戏外的生涯就这样悄悄度过,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却又有那说不尽的故事。眼看春暖花开,青溪上下皆是绿油油的,满地都是新生的花草,夹杂着数不清的野菜。一阵春雨过后,溪头上许多荠菜都由心中生出个翠翠的竿来,顶上开出一朵朵小雪花样的花,恰似辛弃疾《鹧鸪天》中所写:“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古金陵城自晋室南迁后便有九曲青溪三月三的风俗,上至豪门士族,下及平民百姓,成群结队来到九曲青溪,十里淮水,采撷荠菜悬挂家门,煮食鸡蛋。女子们将素日的绢花钗环都褪去,绿鬓上只插着几多荠菜花,所以又有民谣曰:“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女人不戴无钱用,女人一戴粮满仓。”这天正是三月三上巳节,姜伶娑伶等平日负责做饭的早就商议好早起出门采摘荠菜花,女伶们有贪玩的,有想散心的,也都坐不住,纷纷撑了素白的油纸伞,提着小篮,跟着姜伶等去了,剩下几个不愿出门的在各自房中闲呆着,静听瓦楞檐角下淅淅沥沥的滴雨声。
啪啪啪,有人轻叩门环,嬿伶脆亮地答了一声:“来了——”便从侧厢房出去开门,但见门前立着个红衣女子,满面风尘却难掩眉目中傲然的神采。“请问你找谁?”嬿伶问道。“嬛伶和嫏伶两位姐姐在吗?”红衣女子反问。嬿伶点点头:“两个姐姐都在。”红衣女子笑着又问:“你叫什么?是学什么的?”嬿伶道:“我叫嬿伶,是学武生的。”红衣女子不由将嬿伶上下打量了:“你学武生的?那嬗伶还在吗?”嬿伶忙道:“你还认得嬗伶姐姐?她也在啊,我就是跟着她学呢。”红衣女子摸了摸嬿伶的脑袋,进门笑道:“你去吧,我自己去找嬛伶和嫏伶就行。”
嬛伶和嫏伶正在屋中商量着下一季的戏目,虽知道有客来访,却不甚在意。等房门吱呀被推开,两人抬头望去,不由目瞪口呆地惊在那里。嬛伶结巴道:“你,你,你怎么回来了?”嫏伶道:“怎么事先一个信儿也没有!”那红衣女子笑道:“我说过要回来看你们的,怎么是能失信呢?”嬛伶和嫏伶一笑,冲上去将红衣女子团团抱住。“姨——”忽然有孩童脆嫩的叫声,红衣女子忙低头看,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在底下站着,欢喜地搂住道:“哎呀,好可爱的孩子!咱们家的吗?娉伶的还是媛伶的?”正说着,又听身后有人唤道:“嫱伶姐,你回来了?”嫱伶猛然回头,嬗伶微笑着依靠在门框上,那娃娃迈开小脚奔跑过去,抱住嬗伶的腿喊道:“娘。”嫱伶登时呆住了,只扭头看嬛伶和嫏伶,这二人相视一笑,向嫱伶点点头。嫱伶正要开口,只听外面一连串声音喊道:“嫱伶——”“嫱伶姐!”原来姜伶等人正好回来,听嬿伶说有个携剑的女子来访,一想就是她。
嫱伶忙走出门来,众姐妹见了都欢叫起来,一下子冲到嫱伶面前,拉住了问好说话,清净的小院中顿时热闹起来。姜伶道:“怎么不先来个信?我们也好准备准备。”说着转身喊道,“娆伶姣伶,去集贤楼买些好酒菜来!”嫱伶忙道:“哎,我好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还不让我吃一口家里的饭?”姜伶笑道:“对对对,好好好。长干桥那边的集市散的晚,我这就去再买些菜来!”说着唤上娆伶姣伶出去了。姐妹们都聚在嬛伶嫏伶的屋中,有的挤在床上,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站着,有的蹲着,虽然有几个人从未见过嫱伶,但也早听其他姐妹提起这个戏船上的侠女人物,都围住了嫱伶,让她说说别后生涯。嫱伶坐在床边,搂着嬗伶的小儿,柔声细语地向众女伶一一道来。
一时停了雨,厨房做好了饭,众人挤在一桌,欢欢喜喜地吃着。姜伶捧上新煮的荠菜鸡蛋,一人分了一个,嬛伶将嬗伶的小儿抱在怀里,将鸡蛋一点一点地掰碎了,一口一口地喂着。等吃了饭,嬛伶嘱咐道:“虽然嫱伶回来了可喜,但晚间的戏还是要演的,你们该去默戏的还是要默戏,不要大意。”众女伶都笑着答应了,扫干净院中积水开始练功默戏,屋中只剩下嬛伶嫏伶和嫱伶三人。嫱伶半掩了门,道:“这么半天总算是能问了,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嬛伶正哄着孩子午睡,轻声道:“我们也想问问你,那时候你和嬗伶那样亲近,怎么没想到她能做出这事来?”嫱伶叹道:“我和她也只是说人生苦乐,没提起过这儿女情长的事情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嫏伶笑了笑,于是将甘文齐一节说与嫱伶听,嫱伶这才长叹道:“原来是这样。若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正是嬗伶做的事情。这丫头秉性过于刚强,这儿女私情的事虽然能打动她,却未必能动摇她的本心。”嬛伶道:“这个我也想过,只是不明白她的本心究竟是什么。若说我和嫏伶为了这条戏船,还是情有可原的,可嬗伶是为的什么呢?”嫏伶道:“她虽然留在了这里,但我总觉得,这丫头迟早要走。可如今拖着个孩子,她这后半生,我们还真放心不下。”
嫱伶忽然一笑:“这个啊,你们恐怕也是操不了心的。人活一世,各有各的路走。多少人只图有吃有喝,有安稳日子过,可这些对嬗伶而言,可能根本不值什么。”因想道,“我改日和她谈谈再说吧。”嬛伶道:“好,你去可能更好些。”嫱伶又问道:“你们说那个男的姓甘?”“是。”嫏伶道,“其实说起来甘家和我家也有旧有往来的。我们是谢安后裔,他家则是甘卓子孙,几百年来一直交好。当初,我家比他家早几代进城经商,我爹爹在世的时候也常常提起,只是我们姐妹并未见过他家的人。如今这样,也不好再提旧事,但心里知道那甘文齐的确不错,可惜……”说着一叹。嫱伶却沉吟道:“原来是甘卓的后人,这么说,倒是自己人了。”于是向嬛伶嫏伶道,“我找江湖上的朋友打听打听,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销声匿迹的。”嬛伶道:“这就更好了。这两年我们也悄悄托人问过,总没消息,你要是能帮忙,就容易多了。”嫱伶道:“自己人还说帮忙,为了嬗伶,我难道不该做吗?”说着上前摸了摸小儿的头,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啊?”嬛伶道:“嬗伶管他叫阿无,也不知道什么心思,大名还没有呢。”嫱伶看着阿无酣睡中的模样,想道:“我给他起个名字吧,就叫凤池。”嫏伶道:“怎么起这个名字?难道还指望这个孩子也当个宰相、将军?”嫱伶道:“总要有个好盼头的。你们这里虽然好,可究竟是戏班子,孩子再大些,总不能和一群女伶待在一起啊。”嬛伶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想找到孩子的爹,好让他认祖归宗。至于嬗伶吗,也许等孩子大了,她也就长大了。”嫱伶一笑:“但愿吧。”
嫏伶因道:“在饭桌上人多,一直不好问你。你这次回来,总不是只为了看我们吧?”嫱伶笑道:“还是你们了解我。”嬛伶道:“那是有什么事?”嫱伶正色道:“国姓爷要北伐了。”“北伐?”嬛伶和嫏伶惊道,嬛伶有些不解:“是要从福建打过来吗?”嫱伶点头道:“不错。先攻浙江,若能克镇江,那么拿下江宁府就指日可待了。”“要打到江宁府来?”嫏伶忙问。嫱伶道:“江宁府乃前朝故都,多次偏安,意义非常。”嬛伶不禁轻摇了一下头:“有这么容易吗?听说江宁府已经派了八旗的驻军,朝廷对这里十分重视。”嫱伶道:“征战之事,总是要有个大局谋划。至于这过程,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嫏伶道:“的确如此。”便问道,“那什么时候起兵啊?”嫱伶道:“三月二十三祭了妈祖,便要誓师。”嬛伶道:“是了,国姓爷一定是走海上,他们那里又信妈祖。还说呢,前几天官府差人来,让我们二十三去天妃宫静海寺唱戏,也是为了祭妈祖。”嫱伶道:“我看,唱了这一出,你们就收拾收拾,能避则避吧。”嫏伶忙问:“有这么快?”嫱伶道:“难说,但要早作防备。你们住的这地方究竟是外城,虽然离江边还有一段距离,但炮火无情。再者,一旦北伐,朝廷自然要对百姓戒严,你们在这里,我不放心。”
嬛伶若有所思,嫏伶却道:“你不放心我们,我们还不放心你呢!”嫱伶笑问道:“这怎么说?”嫏伶道:“少装糊涂。说了半天,你总不会是来向我们通风报信的吧?你还没说你究竟来干什么呢。”嫱伶道:“你们刚才也说了,北伐没那么容易。清廷朝政已稳,那些在朝中为官的汉人究竟有几个还有反正之心,很难看清。我来,自然要先打听细节,如能里应外合,那就更好了。”于是笑道,“对了,陈大哥跟我一起来的,不过他先去了松江府松办事,可能过几天就要来江宁府了。”嫏伶道:“你们啊,一去无消息,来也是无消息。”嫱伶笑道:“难为你。不过,我们来来去去,此心不变。只是,你待我的心应当和待陈大哥的心不一样吧?”嫏伶脸上微热但却不避嫌,道:“你也只有打趣我的份。”嫱伶道:“也未必啊。你们姐俩,我都是很佩服的。”于是问嬛伶道,“李先生这几年来了几趟了?”嬛伶笑道:“说她偏要带上我,真是不饶人的家伙。”便笑答,“他一年也来过两趟,只是欠我的《比目鱼》还没有写成,只拿个《风筝误》来糊弄人。”嫱伶道:“有好戏给你就是了,计较那么多。”嬛伶叹了口气,忽又转念道:“可要真是打起仗来,这戏,还怎么唱下去。”嫱伶心头一震,转身看向窗外。
静了一会儿,嫏伶轻声问道:“这仗,非打不可吗?”嫱伶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想看见中原恢复汉人衣冠?”嬛伶嫏伶低了头,嬛伶支吾道:“可是,天下太平不就好了。”嫱伶的心揪成一团,闭上了眼睛,叹道:“是啊,太平就好。老百姓要的不就是太平日子吗,白天劳作养家,晚间吃了饭还能看看戏,多好。”嫏伶上前挽住嫱伶的胳膊,又问了一遍:“真的要打?”嫱伶叹道:“西南那边,孙可望一心只想笼络兵权称霸一方。他嫉妒李定国的功勋,屡屡挑起事端,要杀之后快。李定国为了大业几番忍耐,谁知孙可望竟派十四万大军从贵州进军云南,要灭李定国。孙可望的部将们纷纷阵前倒戈,他败回贵阳,无路可退,便往长沙投降了洪承畴。”“什么?”嫏伶叹道,“又是洪承畴!”嫱伶冷笑道:“洪承畴可算是降清的汉官中最有名望地位的了,可谓一面大旗,这些人自然要奔他而去。只是,孙可望掌握着西南联军的重要军情,此一去必然以此向清廷邀功,西南偏安的疆土恐怕不保。”嬛伶和嫏伶听了,不禁哑然,叹了一声。嫱伶又道:“正因为如此国姓爷才决意北伐。清廷一旦出兵西南,江南兵力必然空虚,正是天赐的良机。”嫏伶叹道:“这家国的大事,何时能完结啊?”嫱伶道:“悠悠千古,家国之事如何能完结。”三人正在沉吟,娴伶推门道:“时候差不多了,该去长干桥了。”嬛伶将凤池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道 :“可以,你们先收拾了吧。”又向嫱伶道,“你怎么打算?晚间在哪里歇?”嫱伶道:“我有事在身,住在这里不方便,还在往来客栈落脚,近期是不会离开的,有事你们去那里找我。”嬛伶嫏伶答应了,嫱伶陪着众女伶到了长干桥,看了两折戏,便径自去了。
到了三月二十三这日,嬛伶嫏伶一早领着众女伶往狮子山天妃宫而来,山道上早有参拜的百姓在等着。静海寺乃是明成祖朱棣为褒奖郑和航海的功德而建,寺中供奉着郑和从异域带回的罗汉画像、佛牙等奇珍,与天妃宫相连,占地两百余倾,可谓金陵名刹。郑和六次下西洋出航前,都要专程到天妃宫祭拜妈祖,久而久之,这金陵城的百姓也都有了祭祀妈祖的习俗。官府所搭的几处戏台早有各班的女伶在那里妆扮,嬛伶陪着娟伶婧伶婉伶几个扮妆演戏,嫏伶自和其他姐妹去游山拜神,直到午后才回到家中,不料李渔竟等在了门口。
众人忙将李渔迎进院中,李渔却拉着嬛伶嫏伶进到厅内,掩了门,急道:“你们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嬛伶问:“走?你这不清不楚的,什么意思?”李渔道:“郑成功就要北伐了,这江宁府城可是不能待了。”嫏伶忙问道:“先生哪里知道这消息的?”李渔道:“翁山兄到杭州见牧斋兄,我恰好也在,是他说的。”嬛伶问道:“屈先生去了杭州?”李渔点头道:“是。他正在杭州到处联络前朝遗老,郑成功的海上大军就要起兵,先攻浙江啊!”嫏伶道:“那先生怎么还跑江宁府来了?杭州……”李渔截道:“家里我已经安排好,你们跟我一起兰溪老家。那里地方偏僻,应该不会有事。”嬛伶道:“我们早就知道这事了,我们不会离开江宁府的。纵然要躲,江宁的乡下也能躲。”李渔还要劝,忽听门外喊道:“屈先生!”三人忙向外看去,果见屈大均迈着大步走进院子,直奔厅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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