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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第二天一早,李渔就接到甘老爷的请帖,请李渔再去一趟甘家商量超度柔些亡魂的事情。原来这一夜甘家竟然闹鬼,几个下人都说看到了柔些的鬼魂回来,在戏台附近游荡,好不吓人。甘老爷心里慌乱,只好再向李渔请教。李渔道:“这有鬼无鬼,是老爷家的人看见的。既然甘老爷相求,在下就出个主意吧。这柔些姑娘眷念戏台,不如找个和她容貌相似的女伶,扮成柔些的样子在戏台上照着柔些的路子演出戏,老爷打赏的时候就把那卖身契赏给她,放她自由,让她归去,这样不就行了。”甘老爷将信将疑,道:“这行吗?”李渔笑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戏子伶人的行当推至上古,正是由祭祀之礼而来。古人祭祀,都要那优伶扮作先人的模样受祭。《诗经·小雅》里面就有‘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的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甘老爷恍然道:“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就按照先生的主意办吧。不过,这到哪里找一个和柔些相貌相似的女戏子呢?”李渔忙道:“这个在下或许能帮上忙。在下近日在金陵城内外看了不少戏班子的戏,甘老爷把柔些姑娘的容貌画下来,在下替老爷寻一个容貌相似的女伶就是。”甘老爷一听,忙叫铺纸研墨,唤来甘文齐,嘱咐他描画柔些的容貌。李渔带了画像离去,未出一日就送来消息,说女伶已经找到了。甘老爷忙备下酒菜,请李渔带着女伶们当夜就到府里来为柔些祭悼。是时,嬛伶领着众女伶扮了妆,一个个素色衣裙在台边上跪着。锣鼓一响,柔些扮作白素贞,也是一身白衣款款上台。甘老爷看了下几乎跌下椅子来,慌道:“这是柔些啊!”李渔在旁忙道:“这是倾月班的伶人,叫嫣伶。”甘文齐也附和道:“是啊,伯父,是外面的伶人。”甘老爷这才坐稳了,道:“哦哦,果然有几分相似。”柔些和嬗伶在台上演罢一出《白蛇传·盗草》,甘老爷忙将准备好的柔些的卖身契拿出来,命赏。甘文齐亲自将卖身契送到柔些面前,大声道:“柔些,老爷将卖身契赏给你了,以后你可自由了!”柔些忙跪接了,拜谢道:“柔些谢老爷的恩情。”甘老爷忙挥着手道:“不谢,不谢,去吧去吧。”嬛伶等向甘老爷也拜谢了,鱼贯而出,院子里煞是寂静。甘老爷看看李渔道:“先生,应该就没事了吧?”李渔指着天上道:“甘老爷请看,月白风清,良辰美景啊!”甘老爷如释重负,忙谢过了李渔,命甘文齐送出门外。
回到家里,女伶们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个个欢天喜地。一面笑话甘老爷的荒唐可笑,一面赞叹李渔的绝妙好计,就连甘文齐也笑得直不起腰,直说自己的伯父老糊涂。嬗伶见他如此坦荡好爽,全无富家子弟的矫揉造作,不免十分敬佩,拍着甘文齐的肩道:“这里你最厉害,竟帮着我们装神弄鬼吓唬自己的伯父。”娴伶道:“也是,那天晚上帮着柔些进去‘闹鬼’,真是不容易。要是没有甘公子这个内应,我们可办不到。”嬛伶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这一闹,往后甘家人都信有鬼了。”“这怕什么?”妖伶道,“李先生说了,我们唱戏的先祖就是装神弄鬼的,我们不过是‘认祖归宗’啦!”甘文齐道:“不怕不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准你们这一闹,我们家的家风反而好了!哈哈哈!”
柔些走上前来,跪在李渔以及众人面前,磕头道:“柔些永世不忘先生、公子和众姐妹的救命之恩。”嬛伶忙拉起来道:“这么客气干嘛?对了,你呀,已经不是柔些了。”“对对对!”甘文齐忙接道,“在甘家先生急中生智,替你起了个好名字,叫嫣伶。”嬗伶道:“对啊,你以后就是嫣伶了,是我的武旦了!”嫏伶笑道:“什么你的?是我们大家的,是倾月班的!”嫣伶拿出藏好的卖身契,交给嬛伶道:“没错,以后嫣伶就是倾月班的武旦了。”嬛伶笑了笑,一把将卖身契撕毁,道:“你是你自己的,你想在哪里是你自己的心决定的。”嫣伶惊诧中含泪笑道:“嫣伶就在这里。”众人听此禁不住感怀,媛伶翘着嘴,喜道:“真好!欢喜大团圆的结局,我最喜欢了!可惜,宋公子没能看见。”众人都不由看向媛伶,媛伶含羞低了头。
甘文齐笑道:“哈哈,要是振宁兄听到这句话,非高兴死不可,媛伶竟然惦念着他!”嬗伶忙又拍了甘文齐一下,正色道:“哎,趁他不在,你说清楚。他是不是谋划着抢走我媛伶姐啊!”甘文齐也正色道:“你们要是和我振宁兄熟悉了,就知道他是个多么心地单纯的人了。我常笑话他不能继承家业,否则以他的个性,不是被那些不厚道的奸商骗光了家产就是被家里下人糊弄得团团转。”“少打岔!”嬗伶喝道,“没交待实情就先自夸起来了。他好不好,要我媛伶姐说了算,而且,还得我们姐妹这一关!”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媛伶红晕满面,娴伶忙捂了嬗伶的嘴道:“就你事多!改日找个人先把你嫁了,省的在姐妹耳边聒噪。”嬗伶道:“就我这样的,谁敢要我啊?嫁了人,非弄得人家鸡犬不宁不可。”甘文齐打趣道:“没事,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甘家的花园尽管给你闹鬼去。”众女伶听了都哈哈大笑,嬗伶瞪了眼睛,追着甘文齐就打,女伶们见此笑得更欢了。
次日,嫣伶便在倾月班正式登台唱戏,天长日久,消息终于传到甘老爷耳朵里。老爷子知道自己被李渔和一群女戏子哄骗了,几乎背过气去,待要告到官府又牵扯着甘文齐,没奈何,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只把甘文齐狠狠骂了一顿,不再让他打理绸缎庄的生意。甘文齐得了闲,索性和宋振宁两个日日流连在倾月班戏船前,自在得乐。二人知道这些女伶视金钱如粪土,也从不拿金银来讨好,只时不时买了女伶们爱吃的小点心来犒劳大家,时间一久,就混得十分熟了。倾月班的女伶本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见他宋两人都是性情中人,不免也亲近了几分。至于宋振宁对媛伶的一往情深,众人都看在眼里,嘴上却不说,毕竟宋振宁是富家子弟,纵然他心底里是真,可要娶一个戏子过门,家里人怎么看,就难说而来。
这夜演戏,嬛伶和李渔却下了船在报恩寺的石阶上坐着,远远地看。嬛伶道:“先生当年曾说要给我们写出新戏,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李渔道:“写戏容易,可写给你们就不容易了。虽说走了几个人,但你们的戏是越来越好了,如今行当齐全,真是难。”嬛伶笑道:“又没让先生把每个人都写上,就像《怜香伴》一样,只要能写出大家的心思,写进我们心坎里去。”说着不由打心底里一笑,道,“其实为了嫣伶的事,就够写个好戏的了。从那天嬗伶下水救她,到如今,还有媛伶和宋公子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真有意思。比在杭州的时候,欢喜多了。”说着又不由愁上眉间,“哎——宋公子是个好人,可是他家里是富商,高堂俱在,怎么会让媛伶进门呢?我们是舍不得媛伶做小的,宋公子自己也舍不得。”李渔道:“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说的算的,甚至连媛伶和宋公子自己也没法决定。要是宋家双亲坚决不同意,那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他们私奔?如果这样,只怕两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其实,能守着喜欢的人,又何必在乎这些名分呢?”嬛伶听了忙皱眉正色道:“先生怎么这么说话?什么叫不在乎名分?要是真心在乎一个人,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名分。男人三妻四妾虽然古之已有,可从古到今都有人在骂这种不公,我们虽无力反抗,但看见那么多的姐妹因此受难,总是愤愤不平。更何况,要是两个人真心相许,那为何要被世俗的规矩羁绊,非得弄出个大小名分来阻隔着?”嬛伶一气吐出心头之言,却不见李渔回应,不免有些尴尬,不再看李渔。李渔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是,那就再看吧。”嬛伶知道李渔这话是敷衍她的,也就不好再说,两个就干坐着看戏船上作戏,却早没了心情。
一天近午时分,女伶们正在院子里准备吃饭,甘文齐忽然冲了进来。嬗伶见了笑道:“来的真是时候,新下的菱角,吃不吃?”甘文齐忙道:“还吃呢,出事了!”“什么事?”嬗伶问道。甘文齐叹道:“振宁兄被他爹关起来了。”女伶们忙问为什么,甘文齐道:“嗨,我伯父昨天去绸缎庄查看生意,恰好遇到宋伯父,就抱怨我留恋戏班的事情。宋伯父知道振宁兄一向和我要好,就起了疑,昨天晚上责问振宁兄。你们也知道那个家伙,憨直得不行,就都照实说了,还说要明媒正娶将媛伶接进门。宋伯父一怒,就把振宁兄关起来了!”甘文齐还要再说,却见女伶们都纷纷坐着,盛饭的盛饭,端菜的端菜,媛伶坐在旁边不动,耷着眼皮。甘文齐傻住了,道:“你们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嬗伶撇嘴道:“你要什么反应啊?是想看我媛伶姐哭呢?还是想看我们集体发愁啊?”甘文齐不知如何作答。嬛伶叹道:“该来的迟早要来。”嫏伶道:“还真是,也没办法了。”甘文齐奇怪道:“你们就这样,认输了?不会吧,不是你们的风格啊!”嬗伶上前推了甘文齐一把道:“去去去,你知道什么!”嬛伶拉了嬗伶,向甘文齐苦笑笑道:“你都说了,宋公子的爹已经把他关起来了,这显然是坚决不同意他和媛伶的事情。我们能怎么办?总不至于闯进宋家,把宋公子劫出来,让他们私奔吧?”
甘文齐被问住,半刻才吞吞吐吐道:“那,那你们,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啊!”嬗伶扬眉道:“我有个办法。你去把宋公子救出来,然后让他和他爹娘断绝关系。你呢,送他十万八万的银子,够他们两个过一辈子就行啦!”甘文齐说一句就被嬗伶堵一句,心里着急却不能发作,最后干脆坐在桌边,从嬗伶手中抢过碗筷吃起饭来。嬗伶叉腰正要反击,嬛伶拦道:“行了,别打嘴仗了。你再去拿一副碗筷吧。”于是向甘文齐道,“嬗伶虽然说得过分了点,但道理没错。宋公子要想和我们媛伶在一起,除非就是私奔,但依他的性格,这背弃父母的事情怎么能做?况且也不光明正大。”甘文齐道:“为什么非要私奔,还是有别的办法的吗。”嬛伶道:“你是不是想说做小?这倒是个退路,但前提是宋公子的父母同意,宋公子舍得,我们媛伶甘愿。”说着,众人都看向媛伶,媛伶将筷子一丢,嘟嘴道:“别看我,吃你们的饭。”说罢拂袖走了,娴伶等忙跟了过去。嬗伶恰好拿了碗筷回来,往桌上一撂,冲甘文齐道:“凭什么做小?凭什么我们唱戏的就是要低人一等?凭什么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一个心分给七八个女人,而女人就只能一心一意伺候男人?”甘文齐道:“我哪知道为什么啊?几千年了,不就是这样吗!怎么了?”嬗伶道:“没怎么!我们就是表个态,宁死不做妾!”甘文齐道:“放心!我要娶你,绝对不让你做妾!”众人听了一愣,嬗伶上下扫了甘文齐一眼,道:“你娶我当大老婆我也还不稀罕呢!”说罢径自坐下吃饭,头也不抬,甘文齐被冷在那里,嫏伶忙招呼道:“行了行了,越说越没谱,坐下吃饭吧。”
接连两日,甘文齐都没有到倾月班来,女伶们开始有点不安,都想知道宋振宁那边怎么样了。虽说大家都知道此事应该没有回转的余地,但心底里总有些美好的期盼,希望那戏里才子佳人的团圆能在现实里也出现一回。晚上散了戏,娴伶等拉了媛伶坐在院中,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媛伶道:“问我啊?我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啊!”姬伶道。媛伶道:“就是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娴伶道:“容易啊。现在看,反正是不能明媒正娶了。我问你,要是宋家同意你做小,你愿不愿意?”“啊?”媛伶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姐妹几个,“你们这么问,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我……”嬗伶插道:“不用说啦!要知心中事,但听口中言。媛伶姐要是真愿意,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可见姐姐心里还是不愿意的。”媛伶委屈地撅着嘴:“宋公子是个好人,对我那么好。你们知道,姐妹里就属我不懂那些应酬人的事儿,我跟她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装,也不掩饰,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好自在。有时候都觉得,比在嬛伶面前还自在。嬛伶老是挑我演戏的毛病,宋公子就不。”娴伶道:“听你这话,我怎么觉得,你和他倒真是一对儿。你心里是有他的啊!”“有啊!”媛伶并不避讳,“我见不到他的时候就想他,一想他那乐呵呵的样子自己就高兴,我知道自己心里是有他的。”“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愿意做小呢?”姬伶问。嬗伶忙道:“姐,你怎么这么问?难道做小是好事吗?”姬伶道:“我没说做小是好事,可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要是他们两个真心要好,那想要在一块儿,就只能屈从一下。我们做伶人的都不容易,老死在这戏船上总不是办法,要是能脱籍从良,终身有个依靠不是很好吗。”说着叹道,“有时候梦虽然好,但永远不会是真的啊。”
嬗伶想了一想,道:“我怎么不觉得?这世上有多少事都是马马虎虎,拼拼凑凑,委曲求全的。难得宋公子和媛伶姐两个都真心实意,我觉得他们两个从脾气秉性来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既然要好,就要好到底,凭什么要为了那个破俗规让这么一件好事变成遗憾啊?做小妾不就跟做下人是一样的吗?估计还比不上下人呢?到时候见了正妻,又得低声下气,又得小心翼翼,连正妻的丫头都不如。生了儿子女儿都不是自己的,一辈子也听不着有人叫声娘。”嬗伶说完,媛伶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道:“对啊!嬗伶说的对,我心里头其实也是放不下这些。麻烦的事情我最不愿意想,这个做小不做小的事情,真麻烦,让人心里挠得慌。”娴伶道:“哎,说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没说。”嬗伶道:“谁说的?我看意思很清楚。媛伶姐就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做小。不做就不做,宋公子再好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媛伶姐,他脾气又那么好,敢和爹娘作对吗?算了,大不了我们不嫁,当个好朋友也不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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