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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圻已经宽衣睡下,家中老仆忽报:“沈姑娘来了,在书房,说是有急事。”陆圻忙起身披了大衣,靸着鞋子快步走向书房,推门便问:“什么事情?”嫱伶上前同门外老仆一点头,关上了门道:“按察使司派人抓走了嬛伶嫏伶和几个姐妹。”“哦?怎么回事?”陆圻忙问。嫱伶冷笑道:“真是可笑。我们好好地演着《红梅记》,偏说什么蒙兵破了襄阳城的戏是讽刺朝廷的。因为什么满蒙一家亲,说了蒙兵就是说了朝廷!”陆圻思量道:“这显然是欲加之罪。”嫱伶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定是有小人作祟,刻意陷害。”陆圻道:“倾月班自来杭州,名声大振。那左右的戏船,各处勾栏的人,怎么不生妒恨的心思。你也知道,做这卖艺卖笑生计的,多少都攀着官府,你们偏不攀,那跟官府混得熟的,只要说两句话,可不就找上你们的麻烦了。”嫱伶怒道:“太可笑了!勾栏又非娼门,但凭技艺吃饭,何必自甘下贱,卖身官府?再者,这煌煌天朝的官员们不去思虑民生社稷,偏偏管起这些下九流行当的事情,信了些谄媚小人的话,他们的脑子都是猪脑子吗?”嫱伶越说越气,陆圻忙劝道:“纵然陷害,还不至死罪。你不必这么愤恨激动的,浑然不像你往日的脾性,沉稳老练哪里去了?”嫱伶被陆圻这么一说,叹道:“我,我是真担心。先生是不知道嬛伶和嫏伶的脾气,天天卖唱为人取乐,骨子里却硬得很。我只担心他们跟官府强辩争执,就更加麻烦了。最要命的是,万一被人知道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岂不是……”说到这里,嫱伶五官纠结,叹气连连。陆圻捋须点头道:“这倒是个问题。她们姐妹两个都抓了去?”嫱伶点点头:“还有婳伶、娴伶几个,我嘱咐了婳伶,一定要先稳住。”陆圻道:“不错,先稳住了,保全性命,再谋其他。”于是搭住嫱伶的胳膊,又道,“这事儿,我纵然帮忙也没有多大功力,你们身边现有个高人呢。”“谁?”嫱伶忙问。“李渔李谪凡。”陆圻点头道。“李先生?他不过一介狂儒,能有什么办法?”嫱伶有些不信。陆圻道:“他虽狂妄,可这杭州城里偏有看得上他这狂妄的。那可是布政使司的张缙彦张大人。”“哦?这倒奇了。”嫱伶叹着,陆圻继续道,“李渔蛰伏一年,才刊刻了《无声戏》文集,这都是托着张大人的情面,否则,何至于这么快。他们两个十分合得来,张大人对李渔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嫱伶道:“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乃是平级,分管州政,要是张大人能帮忙,那就好办了。哎呀,我还让李先生帮着安顿其他姐妹呢,可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了。”陆圻道:“你放心吧,他对倾月班也是十分上心,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会儿,只怕已经到了布政使司的府门了。你先回去看看他那里的情况,若有什么需要,再来找老夫。”嫱伶应着,谢过了陆圻便告辞出来,直奔西湖。李渔将众女伶安置在了熙春楼分管的一间客栈里,几个小丫头惊魂方定,所幸娉伶还在,正和嬗伶安抚众人。嫱伶找了过来,娉伶上前道:“李先生说要去想办法,已经走了。”嫱伶因担心姐妹们不知其中深浅厉害,也不好说明真情,只是道:“好。我先回来看看,你们在这里不要胡乱出去,一定要稳住,不能再出乱子了。我也联系了些朋友,看看能不能找些路子去救嬛伶她们。”说罢,转身又走了。
此时李渔果然已经到了张缙彦的府上。张缙彦正在后衙书房夜读,忽然被李渔撞破了房门,站在那里,抖着手,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道:“坦公,你,你得帮我个忙!”张缙彦不慌不忙地放下书,挥手示意家仆们都退下,这才反问道:“可是为了倾月班的女戏子们来的?”李渔僵在那里,瞪大了双眼,从喉咙里冒出五个字来:“你都知道了?”张缙彦点着头道:“赏心楼的余掌柜和欢喜班的班主在佟大人面前告状的时候,我就在按察使司里跟佟大人议事呢。”李渔急道:“那你也不管管?这等诽谤陷害,你就坐视不理?”张缙彦道:“我如何管得?我布政使司管的是民政,按察使司管的是刑事。若是大的刑事案件,我还可过问一二,这点小事,我要是问了,岂不惹人非议。”李渔上前按住书桌,伸长脖子凑到张缙彦面前,道:“那你也该告诉我一声,我们今晚就不演这个戏了。”张缙彦笑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今天不演,明天演不演?纵然你不再演这《红梅记》,演了别的,人家要挑你的刺儿,总能挑到。你就是演了家家都演的《牡丹亭》,哎,里面还有大金朝南攻的事儿呢。”李渔又急又气,拍着桌子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要看着这些丫头被抓起来去送死?”张缙彦笑道:“送死还不至于。这个事儿本来就有些荒唐,按察使司佟国器我多少还是知道的,不会乱用刑法,最多就是责杖几下。他最近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这是以事谋人呢。”李渔听了这个皱着眉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从里面射出一道光来,看着张缙彦道:“你说什么?以事谋人?他佟国器要娶小老婆就坑害倾月班的姑娘?责杖几下?那都是些如花似玉,细皮嫩肉的弱女子,经得起几棍子?”张缙彦无奈道:“那也没办法,人家要人,欢喜班这些人就是想撵走倾月班,让她们唱不了戏,就这么简单。你要真想救她们,也简单,交了银子,赎了人,离开杭州城就行了。”李渔怒道:“走?凭什么走?倾月班靠本事吃饭,那些没本事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耻!哼,你堂堂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一个级别的,你怎么就不能……”张缙彦打断道:“谪凡兄——这官场的事儿岂有这么简单?两司虽然是同一级别,但他按察使司还监管吏治。管的就是我!佟国器是朝廷派来监视看管我的。我是谁?汉人,汉人做到我这个位置上,朝廷怎么也要多几分担心怀疑。再说了,你知道他佟国器的底细吗?他是满人,正蓝旗佟佳氏。他的姑奶奶佟春秀嫁的是太祖高皇帝,他的爷爷佟养性娶的是太祖的宗女,是额驸,大清朝的炮兵是佟家一手建起来的,我得罪的起吗?”
听了这些,李渔忽然长吐了口气,幽幽地道:“我以为多难的事儿,原来是乌纱帽的事儿。你当了几年朝廷的官,气就短了,也害怕起来了。”张缙彦忽然猛拍桌子道:“李谪凡!你不要太过分!气短?你要有骨气,当初怎么提着篮子,插了一脑袋的菊花去剃头?你怎么没寻一根绳子上吊呢?少在我面前装清高。为着帮你刻《无声戏》,上头已经提醒我了当心了。你以后写那些东西,也给我小心点,不该说的不说,什么‘不死英雄’、‘吊死在朝房’,迟早有一天你的脑袋也要保不住!”李渔听了更气了:“我写文章不过就是为了给老百姓取个乐,这有什么?那些话,是为了故事情节需要写的,谁没事有心情和朝廷玩?就是你们这群闲着无事的当官的,非要弄点事折腾一番,不死人是不甘心。行行行,你也别叫苦,这个忙,只说到底帮不帮吧!”张缙彦叹道:“不是不帮,是帮不了!你要是信我,就去跟那些个女戏子说,赶紧认了罪,只说是不识字,无知,不知道戏里说的厉害。不管怎么罚,保住了命,离了杭州城,就行了!”李渔虽还是气,但也知道张缙彦说的是实话,也只能如此,便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张缙彦忽然又叫住了他,道:“对了,这事儿你也别出面,托个可信的人。如今谁不知道写《无声戏》的就是你李渔,你要是去了按察使司,只怕是火上浇油。”李渔见张缙彦心底里果然还是替他着想的,刚才的气也都消了一大半,只剩下一肚子的愁和烦。
出了布政使司府的大门,李渔站在街头愣了一会儿,想到一个人,撩起长衫奔着去了。李渔一径来到陆圻家,进了书房,将在张缙彦府上的情况说了一遍。陆圻道:“张大人说的有理,就先赶紧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吧。”李渔因道:“所以还请陆兄帮个忙,替我去打点打点衙门,我一会儿回倾月班去,让她们找两个姐妹去见嬛伶她们,告诉她们该怎么做。”陆圻便问道:“好,打点的事情我承担了。”李渔却迟疑道:“这留下来的女孩子里头,只有个娉伶还算懂事了,只是,柔弱姑娘,不知道……”陆圻也不思索,只说到:“那个嫱伶不是走过江湖的吗?很是老练。有她在就行了。”李渔猛地一惊:“你怎么知道嫱伶?你们,没见过啊!”陆圻正支吾着,嫱伶却从外面走了进来,李渔又惊又疑。原来嫱伶到别处打探了张缙彦的身份背景,又联系了几个同道中经商的朋友说保释银子的事,这会儿正要找陆圻细细商议。于是,陆圻和嫱伶少不得将前后因果向李渔解释清楚了,李渔不由对嫱伶添了几分敬服。嫱伶道:“别的都还好办,只是担心她们姐妹两个的身份暴露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什么结果。”李渔便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分头行动,越早救出人来越妥当。”三人同出了陆宅,已是旭日东升的时候了。嫱伶和陆圻从各处筹了银子,匆匆往按察使司府衙而去,佟国器正要升堂审案。
惊堂木一拍,佟国器喝令带上倾月班的女伶。不一会儿,嬛嫏婳娴等人带着手链脚链走了出来,却不主动叩拜,被衙役们喝着才不情愿地跪下了。佟国器慢条斯理地问道:“下跪何人?”婳伶答道:“回大人,我们都是倾月班的女伶。”佟国器看了看这几个女戏子,虽然穿被关了一夜,但个个都面容洁净,丝毫没有身陷囹圄的狼狈情态,尤其是答话的这个,脸上的妆容一丝儿都没花,那柳眉凤眼格外妩媚。佟国器因问道:“听说你们倾月班当家的是女人,可是你么?叫什么?”婳伶恭敬答道:“民女是倾月班是头肩正旦,唤作婳伶。这两位是班主嬛伶和嫏伶。”佟国器笑了:“怎么班主不答话呢?。”婳伶正要说,嬛伶却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我们两个虽然是班主,但姐妹们从来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的。”佟国器并不在意这些,于是问道:“那好,本官问你们,你们可知道演的戏是禁戏。”嬛伶道:“回大人,我们演的是《红梅记》,说的是南宋朝的事情,这都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在江南各州府行走多年,这戏各个戏班子都演过,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禁戏了。”佟国器道:“如今满蒙一家,你们这些戏子果真不知道吗?你这戏里演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又说什么奸臣误国,要将南边半壁江山送人。你们汉人是不是还不甘心啊?广西有朱由榔,福建有郑成功,你们是不是还做梦呢?”
佟国器的话让女伶们有些糊涂,嬛伶和嫏伶两个虽然是受过国仇家恨的苦的,可莫谈国事四个字还是知道的,从未对朝政之事关心在意过。嬛伶不敢再答话,恐不知深浅害了姐妹们。嫏伶扬起眉毛道:“我们唱的戏是儿女情长,这不过是两个过场的戏,好让我们改装的,哪儿有那么多的说法?”婳伶听嫏伶语气刚强,忙向佟国器嫣然笑道:“大人莫怪。我们这些唱戏的哪儿懂什么国家大事,不过就是照本子唱戏,我们,真是无心的。”佟国器听着婳伶柔柔软软,娇娇嫩嫩的声音,不觉也柔和了些:“你们真是无心的?有没有怂恿你们唱这出戏啊?”婳伶笑道:“唱戏不过是逗人取乐的,还要人怂恿?我们就是觉着这戏好听好看,老百姓们也都喜欢,别的可就没想到了。”佟国器正要松口,嫏伶却挺直了身子道:“这戏时我要唱的,那个骂贼的小生也是我演的,要是非说有什么罪,冲我来好了!”佟国器扫了眼嫏伶,这个女伶长得倒是很端正,不过果然是学生角的,眼睛眉毛这会儿都是竖着的,倒有几分刚劲。可这算得了什么,好端端的女孩子,就该柔柔弱弱地跟在男人身后,装什么英雄好汉。于是冷笑道:“冲你来?你担得起吗?告诉你,本官就是此刻判你个绞刑,都不过分!”嬛伶和婳伶一听,忙往嫏伶前面挡了挡,婳伶拜道:“大人恕罪!大人,我这个姐妹性子急,怕大人降了罪,姐妹们都受苦,所以才想着独担罪名。大人,我们真的不是有心唱什么禁戏,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姐妹。哦,就是罚些银钱,也是应该的。”佟国器暗自思忖:这欢喜班的班主来告恶状,不过是想把这倾月班撵走,别在杭州城跟他们抢戏唱,而他自己为的是大金官。这倾月班的几个小妮子吗,想怎么处置都行。想着便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几个娇滴滴的女伶,一个个长得都不差,尤其是眼前这个丹凤眼的,这么看比大金官还有点意思呢。于是道:“胡说,难道本官抓你们就是为了那几两保释的银子?纵然你们不是有心的,那也是犯了朝廷王法。好吧,念你们是初犯,且饶过一回。今日起,封了倾月班的戏船,资产没入官库,将伶人们都遣散了,从此不得再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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