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嬛伶到了戏船,刚进舱里,便被嫏伶摁住:“好啊!把我们都丢在家里,你自己跑出去完了!”嬛伶拍着嫏伶的手,道:“别闹!我是去听李先生说戏去了。你睡得那么沉,怎么叫得动?”于是,叫过一船姐妹,将李渔今天所讲的许多作戏的章法说给大家听,又提起李渔相邀游湖唱曲的事。“想不到这个李先生是个酒色之徒啊!认识才两天就邀我们喝酒唱曲!”姬伶插道。婳伶摇着头:“我看不是。先生说了,先去祭奠岳王坟,随后游湖会文,要是酒色之徒,何必去祭岳飞呢?”嫏伶点头道:“有道理。哎,一会儿我们出去打听一下这个西泠十子就是了。”嫱伶正在一旁擦着剑,笑道:“不必打听了,这西泠十子我知道的。”众人不由惊讶:“你知道?!”嫱伶道:“西泠十子得承云间诗派,而这云间诗派乃是陈子龙先生所创,他正是夏完淳的业师。”提起夏完淳,船上便人人肃然了,嫏伶叹道:“既然是这个渊源,那就不怕了。”“没错。”嫱伶补充道,“他们个个都有才学,清廷在杭州的官员几番举荐,他们就是不愿入朝为官,都说要在这西湖边做闲云野鹤。”嬛伶抚掌道:“好!我明早就去告诉李先生,这桩事我们应了。”嫱伶又道:“也不必明早了,我刚好要出去,顺道帮你传话吧。”嬛伶因问道:“一会儿吃晚饭了,你还要出去?”嫱伶笑道:“我前日在兵器铺定了把短剑,今日该去取了,你们不要等我晚饭了。”嫏伶问道:“好端端的,要什么短剑?”嫱伶道:“我这也算是个毛病,出门在外,身上不带兵器便不安心。可如今跟了你们,又不能走哪儿都提着长剑,所以定了把短剑,平日就藏身上,岂不省事。”嫏伶道:“哎呀,你不跟我说。我那把匕首你拿去就是了。”嫱伶嫣然笑道:“那匕首可是定情信物,我不敢收的。”说罢撩帘而去,留下船舱里一串打趣说笑声,嫱伶在外听了,不觉又一笑。取了短剑,向李渔回了信,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嫱伶也不回戏船,往那夜送李渔的道上而来,直奔着李渔友人家而去。见四下无人,便扣动门环,老仆将门开了个缝,见是嫱伶,便又打开了些,嫱伶一侧身进了门,老仆忙将门关上。屋主陆圻正在院中浇花,见嫱伶来了,忙迎着一同往书房而去,道:“昨夜老仆说看见你了,谪凡兄又说是倾月班一个叫嫱伶的女侠护送来的,老夫就纳罕,你什么时候落入戏班子了。”嫱伶笑道:“此事说来也是机缘,陆先生还记得多年前我来杭州打听当年义救陈大哥的谢家遗孤的事吗?”陆圻打了个激灵,忙问:“怎么?你是说这戏班子里头……”嫱伶欣慰地道:“这戏班子原就是谢家的家班,如今领班的嬛伶和嫏伶正是谢家遗孤。我在苏州府与她们偶遇,一路护送到江宁府,探明了身份。因心中对她们十分挂念,想着自己本就是江湖漂泊,目下又无事可做,所以便留在了戏船上。这嫱伶,是她们改的,我觉着也挺好听的。”陆圻哈哈大笑:“果然是缘分不浅啊!老夫昨夜和谪凡兄说要去祭奠岳王坟,他便说要请倾月班的姑娘来唱曲助兴,今天听你这一段奇遇,更是要见见了。”嫱伶道:“我也是为这事来的。虽然都是自己人,但她们一船的女孩子究竟不能和我们比,要是说破了,恐有后患。谢家一门忠烈,只留下这两个孤女和一船的弱女子,我……”说到这儿,嫱伶叹了口气,陆圻点头道:“没错。这亲亡家败的痛楚,还是不要多提的好。”嫱伶又道:“非但这个不能提,我和先生认识的事也不要提。要是当着外人的面见了,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免生事端。”陆圻道:“自然,小心为上。”
嫱伶环视书房内,又问:“先生这一向可好?”陆圻看了嫱伶一眼,起身往书架走去,从一摞书后又取出一摞书来,道:“这是乌程南浔镇富户庄廷鑨送来的明史编稿,说要题上老夫的名字,充作编役。”嫱伶倒吸了口冷气,也不答话,走上前来翻看书稿,半天搁下道:“这,恐怕不妥。书中纪年仍袭前朝,用词多有忌讳,岂能公开刻印?纵然私刻,要是走漏风声,被人告发,可是要掉脑袋的!”“可是,”陆圻犹豫道,“若这书能传下去,能留名在上,也不枉我等报国之心了。”寂静了片刻,嫱伶缓缓道:“陆先生,有些话,我在心里忖度了很久。我在先生跟前是小辈,虽然也曾同众义士盟过誓约,但如今……”嫱伶深吸了口气,“先生觉得,而今的天下可是太平人间?”陆圻头皮上一阵发凉,不好作答。嫱伶继续道:“这些日子我在戏船上和女伶们一起,她们演的戏或说古讽今,或儿女风情,可不管什么样的,百姓们都看得津津有味。每次看见戏台下的百姓们在安居乐业之余能看戏取乐,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虽然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可朝代更替不都是如此吗?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也就足够了。今天见这明史书稿,我只想到,若是事发,又无端断送数百条人命,怎不凄凉?大明朝是亡了,这是君王臣属的罪过,结果却是百姓罹难。我听说当今十分看重孔儒之学,纵然是满人衣冠,可只要文脉不断,到底是我华夏精神。”陆圻叹道:“你说的老夫何曾没有想过,可自古以来都论忠君……”“自古以来,中原又不是没被人占过!晋室南迁后,朝代更迭,不是在江东偏安了整整三百年吗?徽钦二帝被掳,南宋朝的人也直把杭州作汴州。”嫱伶激动地抢白道,“我和谢家姐妹都是从建康城、江宁府走出来的,如今到了杭州府,这不也是故都风情吗?可天下,哪里是属于那些君王的,他们都做了钟山土,西湖烟了。这天下,是现今活着的老百姓的。”书房中又是一阵寂静,陆圻沉沉地吐了口气,道:“你,说的是。都不如这江南烟云啊!”嫱伶缓了口气道:“先生要留名在书上,可要想好退路。”陆圻道:“我早年接济过一个浪荡子,叫吴六奇,他一直记得我的恩情……”嫱伶截道:“原来是他。前年我在福建的时候,听说他归降了朝廷,如今在平南王尚可喜跟前很受器重。先生既然有这么个门路,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回戏船了。”陆圻送出书房,嫱伶便不让再送,悄然出门去了。嫱伶急急赶回西泠桥下,见戏船上灯火明亮,似能听见欢声笑语,不由放慢了脚步。仰头望去,雷峰塔上的琉璃灯火若明若灭,只觉西风愈冷,吹得湖水阵阵摇波。舒缓了心情,嫱伶回到戏船上,女伶们果然哗得将她围住,争着要看她新买的宝剑。嫱伶将剑交给嬗伶,嘱咐众人小心,嬛伶端过茶来,说声辛苦,一时姐妹们团团围坐,说戏的说戏,闲话的闲话,好不温馨融和。
三日夜场演罢,又陪着西泠十子等文人游西湖,少不得唱些忠贞节烈的曲子。因看在李渔的面上,嬛嫏嬛娴等唱功好的都去了,底下几个小的作陪凑热闹。这些文人雅士本是谦和之人,见这些个女伶清丽脱俗,尤其是嬛伶和嫏伶,说古论今,文才不浅,直赞她两个有“谢家才女”的风范。姐妹两个撇过脸去暗笑,这些人哪里知道她们本是货真价实的谢家人。嬗伶素来不喜欢这些应酬的场合,嫱伶便趁机说教她武功,没有前去,也免得和陆圻见面尴尬,况且西泠十子中有几个她都见过,万一遮盖不住,凭添麻烦。
转眼到了冬月末,倾月班在西湖边的名气也算是立了起来,便挂出水牌,称腊八粥会当夜要上演李谪凡新剧《怜香伴》,杭州城内一时轰动。自李渔迁居杭州,节衣缩食苦熬一年写成了十几篇白话小说,收成集子,取名《无声戏》,总算是渐渐有了名气,各大书商争相刻印。这《怜香伴》是李渔的第一个戏本,如今倾月班要演,自然人人翘首,只盼着腊八这夜热热闹闹地看出好戏。众女伶也不敢懈怠,顾不得天寒风急,都在戏船上湖岸边练功磨戏,只笑说是冬练三九的时候到了。李渔也不曾歇着,每天早早地就进了城,看着女伶们练了功,便开始说戏,指点身段,揣摩台位。而众人中,属嬛伶悟性最高,且言语温和,态度恭谦,李渔每每指点其错处,旋即便改,若是有待商榷的,就柔声请教,待李渔亦师亦友。李渔本是风流才子,到此间不觉有些心动,每天同嬛伶说完了戏回到家中独坐,只觉得心旷神怡。可一旦见了嬛伶,又顿生不可亵渎之心,非分之想便藏于脑后,只当是忘年之交。
这《怜香伴》本是旦角戏,嫏伶便退了下来帮着打点后台戏装、道具,婳伶扮崔笺云,娴伶扮曹语花,嬛伶扮范介夫,三人功夫本来很好,学起来十分快。其余贴旦、小生、老生、老旦、净、丑按照行当分了角色,恰好又是嫱伶和嬗伶两个帮衬台下杂物,嬗伶道:“这好,比在台上卖力气轻松多了。姐姐们,你们好好演,领好、收银子的事情交给我就成了。”一船的伶人各安本分,只等着腊八一到,开锣唱戏。
到了腊八这天,西湖岸边大大小小的寺庙都要赊腊八粥,方圆十数里的百姓都赶往西湖来。白日上了香,领了腊八粥,暖暖和和地喝了,找个避风的地方坐起来,只等着倾月班新戏开锣。冬天日头落得早,但见西山没了天光,倾月班船头的灯笼一亮,看戏的人就都涌了过来。姜伶领着几个丝弦鼓板先吹弹起来,船下一片嗡嗡的人声,看客们个个兴致高涨。只听鼓板“嗒、嗒”一敲,媖伶扮的老生上场,缓缓唱了一曲【西江月】:“真色何曾忌色,真才始解怜才。物非同类自相猜,理本如斯奚怪。奇妒虽输女子,痴情也让裙钗。转将妒痞作情胎,不是寻常痴派。”两曲唱罢,底下看客就都喝起彩来,只盼着生旦二角早些出来。
一时正戏开演,台上演尽了女儿情长,相思离恨,看客们也都随着台上喜,随着台上悲,孤山湖岸边除了鼓乐唱曲的声音,竟无人声嘈杂。待演到第十出《盟谑》,只见崔笺云拉了曹语花的手,道:“只是我们结盟,要与寻常结盟的不同,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要把来世都结在里面。”于是两个跪在佛台下结了盟约,崔笺云便唱起【东瓯令】:“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彼时船舱里嫏伶正忙着帮嬛伶改换戏装,两个人听前头两个旦角在那里作戏盟誓,都停了手静静地听着,等婳伶和娴伶唱完了,她两个又相视一笑。
夜深风寒,倾月班的《怜香伴》演了已经大半,台下并无一人走开,老老少少的都等着那最后团圆时刻。第二十七出时,崔笺云和曹语花再遇,两个人携手相拥,曹语花唱道:“情痴两字,毕竟输我辈裙裾。笑世上薄幸男儿,笑世上薄幸男儿,半路把红颜丢负。不枉了闺中豪杰,女中丈夫。远隔着万水千山,远隔着万水千山,跋涉前来,还趁我残生未殂。”台下的看客们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喜是为了这两个丽人儿再遇,悲是为了曹语花相思一病,这情分,果然世间少有。而倾月班的女伶们,不管是台上站龙套的,还是台下打点各项杂事的,都痴痴地盯在那里,仿佛这戏不是演的,却是真的。到了最后一出《欢聚》,众女伶齐声唱了下场诗,戏船下骤起喝彩欢呼声,一阵阵叫好如风浪般掀了过来,那打赏的银钱噼里啪啦似下雨般地往嫱伶和嬗伶捧着的大笔洗里扔来,泼洒了一地铜钿。好些看客仍觉得不过瘾,嚷嚷着再来几段,嬛伶等亦不推辞,将方才戏里几个好听的、要紧的务头[ 务头:戏曲、说唱艺术术语,指曲中最紧要或最精彩、动听之句。]又唱了一遍,船下又是一番叫好、打赏,直闹到三更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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