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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女伶们纷纷睡去。嬛伶同嫏伶卧在被中,各自闭目养神,却于脑中同吟着那一句“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不知为何心里头满是感慨。就是这样一句看似闺阁脂粉的戏词,却仿佛能映照出倾月班十数女伶的心境,漂泊无依的凄凉中竟是暖动人心的温馨。尽管加演了大半日的戏,众女伶都有些疲乏,但歇上一夜便又有了精神。况且,演戏这事儿往往是绷起一根弦后不快意过瘾不罢休的,因此后两日倾月班在浦家连续做了整天的戏场,嬛伶也不得已上了台,作了几出《琵琶》《荆钗》。女伶们唱得是山摇海动,人人叫好,浦家高墙内传出的喝彩声令墙外百姓莫不引颈相望。
三日堂会唱罢,众女伶回到戏船上时,一个个好似抽了筋骨的棉花人儿,四处瘫倒,互相揉肩搓背。又因扮戏要勒水纱吊眼睛,这一旦歇下来,嫏伶几个戏份重的只觉得头疼欲裂。娑伶和姜伶等吹笛引箫的也是口喉干涩,红肿上火了。好在还有几个没有上台的人能帮着收拾行头,照顾众人,大家也顾不得洗漱,纷纷回到铺上呼呼睡去。清波摇船,风声相伴入梦,这样的疲惫劳累恐怕是许多人承受不了的,这也是做戏子的苦处之一。但对于倾月班的女伶们来说,只要能登台做戏,只要能快意地抒发人生,这样的劳累并不算得什么。
一觉睡到次日午时,做丑的妖伶,做老外的姵伶,做老旦的娥伶等搭配角的不是太累,便早些起来开始收拾戏装行头。连着做了三天的戏,倾月班的所有家当都搬了出来,都堆在箱笼上。这些东西素日都是嬛伶收拾打理的,但姐妹们心疼她过于操劳,因此都学着打下手,先帮她喷熨叠好,等嬛伶起来了再一并清点入箱。不一会儿,嬛伶嫏伶等都起来了,却吆喝着让众人放下手上的活儿。嬛伶道:“我前日说了,唱完了浦家的堂会要请大家到得月楼好好吃一顿的。走,这时候正是吃饭的点儿,咱们去吃饭。”一霎间,女伶们的欢呼声不曾把戏船掀翻了。逢年年节,或是唱罢一季的戏,嬛伶都会好好犒劳大家。姐妹们倒是不在乎吃什么,在哪儿吃,只要是听到嬛伶这一声令,个个都比听台下观众的叫好声还来劲儿。于是众人忙梳洗了,穿戴整齐,你挽着我手,我拉着你臂,三三两两,前后拥着上了岸,往街市上走去。
见到这么些清丽的女孩子出来逛街,街上的商旅行人都惊住了,有几个识得嬛伶等人的戏迷说道是倾月班的女伶们,众人便是不住声地议论。女孩子们毫不介意,依旧说说笑笑往得月楼走去。得月楼的小伙计将众女伶引进门时那掌柜的已在柜台上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团团云霞,一朵朵彩云幽幽飘来。婳伶盈盈笑道:“掌柜的,给我们挑个干净清净的包间,店里招牌菜尽管上。这是打赏你的。”说罢将一锭银子搁在了柜台上。见着银子,掌柜的眼睛立刻亮了,忙眉笑颜开,弯腰低头道:“行行行!姑娘们楼上请!小二,带客人们到雅间!”小二答应着溜溜地往楼梯口边跑去,口里一叠声地道着请。
回想当初,嬛伶嫏伶在深宅大院里也算是本分女子,虽然性格活泼且偶有任性调皮,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以稳重守拙为闺范。怎奈学戏是天性所向,入了戏班后和这些跑江湖的女伶们打成一片,竟将许多往日的教训都抛之脑后了,在外人面前尚可,一旦姐妹间玩闹起来,可是没天没地的。今日也算是庆功宴席,女伶们唧唧喳喳地说着各自在台上做戏时的感悟,又点评彼此的优劣,妖伶等再度卖弄做戏时的插科打诨,饮酒划拳不亦乐乎,不多时桌上也算是杯盘狼藉了。正当女伶们欢喜非常之时,忽然雅间的门被咣得推开了,门口站着两个青年小厮,穿着褐色短打,满面堆笑地回头望着。只见一身着绫罗的公子摇扇而进,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厮,四个奴仆将雅间门堵得严严实实。
此种情景女伶们可是见得多了,婳伶当然不让地站了出来,迎上前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那少爷把扇一合,咯咯笑道:“本少爷在隔壁吃酒寻欢,却被你们这一群人搅得心神不安,一打听,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倾月班在此,怎敢不前来一探呢?”婳伶莞尔:“原来是这样。我们姐妹难得欢聚,忘形之处,还请您担待。”少爷进前一步笑道:“这个好说。只不过,本少爷听说倾月班的女伶向来清高,极难得唱堂会,出门陪客更是不曾有过。不知道今日本少爷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呢?”婳伶一转身,避开那人淫邪的酒气,淡淡一笑道:“公子既然知道我们倾月班的规矩,可见是个知书达礼的人,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们。少时,公子的酒钱就由我们请了,也算是我倾月班敬奉公子的人情。”少爷听了哈哈大笑,开扇直摇:“本少爷难道还缺这点酒钱?本少爷缺地就是像你们这样粉嫩嫩娇滴滴的美人儿做伴。”说着伸手就要去捏婳伶的下巴。婳伶腰肢一软,身子往后稍稍一倾便让开了那公子的手。嫏伶上前一步,一把拉过婳伶道:“公子,若是我们打扰了您,我们这厢赔礼。但公子若是不懂得尊重,做出无礼之举,就不要怪我们倾月班的姑娘们不给情面了。”少爷听了又是大笑不止:“你们这些唱戏的粉头有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不过是我们掌上的玩意儿。怎么着,难道本少爷还怕了你们这些毛丫头?”说罢,门外的四个小厮就大步走了进来,伸手要拉嫏伶。嫏伶抬手一挥,正打在前面一个小厮的脸上。少爷乐了一声道:“有意思,有意思。”将扇子猛地一收,那四个小厮便冲上前去拉嫏伶婳伶。
坐在一旁的众女伶见此,忙推开座椅上前拉扯住四人,三三两两地围住一个小厮撕扯起来。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菜盘子嗖得飞过,直砸在抱住嬛伶的小厮脸上。几个男人停了手,回头望去,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毛丫头,也没有梳着垂髫,只是将不长的黑发编了粗辫盘在头顶上,插着支木簪子,双眉倒竖,乍一看有些像道观里的小道士。原来这是学武生的嬗伶,她六七岁时在街头乞讨遭人欺负被众人救了,黄三寿见她有几分武功底子,又是孤儿,于是收到倾月班学了武生。虽然这唱戏的功夫不能和那些防身斗敌的武功相比,但嬗伶到底是有点能耐的,往日遇到地痞流氓之辈,姐姐们招架不住都是嬗伶拿着木头银枪上前对阵。此时此刻,她见众姐妹被人欺辱,怎能坐视?
几个大男人还在发愣,嬗伶抄起手边菜盘子又扔了出去,正砸在扯着嫏伶的小厮肩上,那小厮趔趄了一下。见这丫头这样泼辣厉害,四个小厮也来了劲儿,两个人丢开手边女伶上前去捉嬗伶,而剩下的两个卯足劲儿扯着婳伶、嫏伶等几个年纪稍长,容貌俏丽的女伶。虽然女伶们人多势众,可十几岁的姑娘如何跟粗壮的男人们相搏,没一会儿功夫就被摔倒了几个。嬛伶、嫏伶等几个平时有力气的女伶仍在那里死死挣扎,嬗伶早被那两个小厮按住,找出绳带来捆。那少爷坐在一旁好似看戏一般,乐得呵呵哈哈。嫏伶愤而向嬛伶道:“只可恨你我没有黄袍侠客的长剑,不然我即刻劈了他们几个!”小二诚惶诚恐地跑了上来,冲少爷拱手道:“郭大公子,您高抬贵手吧。眼看着客人就要多了,您在这儿……这样子……叫小的没法做生意啊。”郭大公子两眼一翻,正要回头打小二,眼光却在小二身后定住了。小二顺着郭大公子的眼神望去,只见门边不知道何时站着个年轻女子,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头上盘着密实的云髻,斜插一支玉簪,身穿水蓝色衣衫,倚着门框,正盯着郭大公子。这女子虽非倾国倾城,但也秀丽自然,加上这样的年纪正是如花含苞,那郭大公子又在兴头上,见到这人儿不觉更加心神荡漾,上前谄笑着道:“怎么,姑娘,你也想认识认识你郭大少爷?”说着就要去摸那女孩子的脸。
只听噌的一声,郭大公子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亮,脖子上凉飕飕地搁着什么,他往下一瞥,竟是一把寒光泠泠的剑,从鞘中探出大半,正架在自己脖子上。原来,这女子方才是半倚着门的,没想到那藏在门后的手上提着的是三尺青锋。郭大公子的手脚登时冰凉,那寒气顺着血脉逼近心口脑门,脚下早就软了,颤颤发抖又不敢倒下。那四个小厮这会儿哪敢再动,都惊愣愣地看着他们的主子被那女子挟持住,不知道如何是好。“放这些女孩子走。”那女子轻声道。郭大公子忙挥挥手,示意小厮们放人。女伶们一时间也都傻了,愣了一愣,忙互相扶起鱼贯而出,嫏伶临出门前同那女子对视一眼,却也不知能说什么。等女孩子们都下了楼,郭大公子颤抖着求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那女子看他一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郭大公子往后还是要多加小心。”说罢又听啪的一声,剑已入鞘,那女子转身便走。刚到楼梯旁,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叫着冲了过来,那女子一抬脚,将前面一个踢倒在地昏厥过去,又一扬手,剑鞘狠狠砸在后一个小厮的脖颈上,也昏倒在地。后面跟过来的两个小厮见如此猛地停住了脚,与那女子对质着,心中已生出几分惧怕。那女子一个跃身,踏着二人的脑袋几乎是飞着到了郭大公子面前。郭大公子此时早已吓得瘫软了,刚要求饶,那女子一把扯过刚才捆过嬗伶的麻绳,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郭大公子捆了个结实,看小二在一旁吓傻了,拿过他手上的抹布,团作一团,往郭大公子口里狠狠塞住,堵得郭大公子面红脖粗。那两个被踩了脑袋的小厮这时才反应过来,忙来救他们的主子。那女子好似轻轻一提,就把郭大公子拉了起来,往正跑来的两个小厮身上一推,主仆三人堆叠着趴倒在地上,哎呦妈呀,咿咿呜呜地叫喊起来。那女孩子冷冷一笑,从他们身上踏过,沿着楼梯缓缓往下走。
楼下店堂内众女伶还没有走,她们此时惊魂已定,忙上前想那女子道谢。旁边的掌柜的却上前道:“快走吧!这可是郭大少爷!巡抚老爷的公子!你们在这儿闹了事,还傻呆着干嘛?一会儿官府来人,连我也逃不了干系了!”说着就把十几个女孩子们往外撵。出了得月楼的门,那女子向嬛伶道:“就不必谢了,方才掌柜的也说了,此人得罪不起,你们赶紧走吧。我虽不惧怕官府,但究竟不好多惹是非,这也就要走了。”说着就去解拴在一旁的马的缰绳,嬛伶急忙问道:“姑娘留下姓名,日后有缘再见,定当相报。”那女子笑道:“那就再见之时说吧,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走吧。”说罢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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