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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儿媳的错。”小鲁氏立刻意识到是自己不懂事了,阿鸾挣到钱请大伙儿吃顿好的本是喜事儿,哭了就是败兴,影响其他家人用膳,更何况还有几个孩子在场,这行为太不合时宜了。
她赶忙抹掉眼泪,“儿媳二十年来从未喝过这么浓稠的白粥,更没吃过这么软香的白馍。兄长赌博欠债父亲撒手人寰,我沦为乞丐,跟我一起讨吃要喝的丐女大多被抓到窑子娼寮里去了,是三哥不嫌我低微,收留做个妻室。”
楚鸾听得心头一颤。
终于明白为什么街上那么多男乞丐,却很少看到女乞丐了。
因为女丐还有剥削价值,她们的身体依然会被盯上,沦为有钱士绅奸商们的赚钱工具、发泄工具。
所以就算嫁给了三叔,村里人依然看不起三叔母,认为她是勾栏样式,再加上那张过于狐媚的脸,乡亲们都心照不宣地认定她在窑子、娼寮里做过一段时间,半途才逃出来的。
楚老太轻轻地拍了拍小鲁氏的肩膀,宽慰道:“莫要哭了,你只要记住你是老楚家的儿媳,这家里没有人轻慢你,你也莫要自轻。”
三个儿媳,老太太向来一视同仁,不曾偏心哪个、苛责哪个。若是给了大儿媳一张饼,那么二儿媳、三儿媳必也各有一张饼。其实以三儿媳丐女的身份,原本可以不用给彩礼钱的,但当初楚老太还是咬咬牙从账上腾挪出钱给三儿媳,免得她日后在家里抬不起头来,低其他两个儿媳一等。
“可我还是妨碍了阿鸾的亲事……”
小鲁氏抬起头,眼中充满自责的泪水,她每吃一口侄女挣得钱换来的奢侈白米白面,心口就被划拉一刀。
“三叔母,这是哪里的话。”
楚鸾正色道,“谢云鹤是我自己挑的相公,他长得好身强体壮,我心里可愿意着呢;至于唐翎,他与门当户对的地主女儿更合适,唐老太那么厌恶我,若真嫁过去那日子没法过。但凡唐老太但能有祖母十分之一深明事理,我都不会因为拒婚而如此高兴。”宽慰三叔母之余,还不忘夸祖母一嘴。
楚老太笑得极为开怀:“瞧瞧,夸人都夸得这么好听。”
唐老太是什么人?村长的亲娘,村里最有权势的嚣张老太太!平日里没少给楚老太气受。
“咱们村最刻毒、嗓门最大的就是唐老太了。别说十分之一,她连婆婆万分之一都不及!”
大伯母接过话茬,“当初遭了蝗灾全村都在吃观音土,大姑姐想法子从城里带回了一车粮食,家里刚燃起灶火升起炊烟,唐老太闻着味儿第一个上门打秋风,连吃带拿顺走了五斤米!还四处嚷嚷老楚家有粮,全村人都涌到咱家来蹭吃,土匪似的。”
“乡里乡亲的都要饿死了,上门求口饭吃,还是要给的。”
楚老太是个菩萨心肠,叹道,“咱也不求人家惦记着咱的好,但也不该满肚子刀枪,背后重伤阿鸾她娘和老三媳妇。”
*。*。*
“皮破出血,入肉一寸,是剔骨刀所伤。伤处周围有青紫红肿,你这是跟杀猪的打架了?”
“朱郎中,您真是神了。我这什么都还没说,全让您一双慧眼给瞧出来了。”
黑石子儿铺地的乡村药铺里,弥漫着干涩的药草香,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庄稼汉,粗壮的胳膊架在木桌上,一道淋淋的深血口子,“张屠户欺负我老娘,狗日的,老子抡起锄头就冲上去干,结果他抽出一把剔骨刀来,若单轮拳脚,我未必输他……嘶疼!”
朱郎中一袭藏青色的长袍,白布袜子,整个人干干净净,他正用盐水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那伤患疼得直抽冷气,药童从旁协助,取出折叠成方块的厚棉布,塞进庄稼汉嘴里防止他大叫搅扰了其他病人。这庄稼汉再好的忍性,也禁不住盐水擦洗伤口,额角青筋爆起,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包扎好。小药童去掉了厚棉布,庄稼汉大口喘着粗气憋胀得面皮紫棠,朱郎中则背过身去取药。后方墙壁一个很大的乌木中药橱柜,上百个密密麻麻的小抽屉,抽屉上镶着铜片,铜片上写着各种药名儿。
“这是跌打丸,每服一丸,日服两次,黄酒或者温开水送下。”
朱郎中取了药递上,“你气血有亏,我再给你开一剂疏风养血汤[1]。两药合用刀伤愈合得快些。”
庄稼汉十分感激:“有劳朱先生,多少钱?”
“跌打丸一瓶十文,疏风养血汤九十文。共计一百文。”
“啊?九十文的汤药,太贵了。”庄稼汉连连摇头,“我就要一瓶跌打丸吧,不养血了。”
“贵什么?哪里贵了,这疏风养血汤里头有白芍、当归、川穹,原料都不便宜,九十文差不多就是成本价了。”朱郎中的夫人捏着帕子,翻了个白眼扭着腰肢走了过来,“是咱家老头子心眼好,不信你上县里医馆里打听打听,疏风养血汤是不是卖三百文?”
庄稼汉羞惭道:“朱郎中从来不赚穷人钱,村里有口皆碑。但我家中上有年迈父母下有不满岁的孩子,夏粮税马上要征收了,我实在是手头紧腾挪不开。”
朱郎中把两种药都塞到了他手里,道:“你既要奉养父母,又要下地割麦,必须疏风养血、舒筋通络,否则伤口好得很慢,官府收缴夏粮你右胳膊做不了活儿怎么交上去。药先拿回去吃,其他的不用多想,身子养好是首要的。”
庄稼汉的眼眶红了:“那……那我就先赊着了,多谢朱郎中。”
朱夫人变了面皮,直到那庄稼汉拿着药离开走远了,才喝骂道:“老头子,你又赊汤药,你自己算算,今年到现在已经赊了多少银子出去?咱们是开药铺,又不是开善堂,日子哪能这么过。”
朱郎中笑眯着眼睛:“夫人息怒,等他们有钱了周转过来,会来还的。”
“那些夏秋税粮都快要交不起的贫农,哪里有能力还钱!”
朱夫人没好气,“去年一共赊出去十八两三百四十文,前年赊出去二十两零五文,大前年……”一边说,一边自袖中取出一个账册翻开来,“这一笔一笔的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来还钱的根本没几个。”
朱郎中无奈地睃那册子一眼:“哎,你什么时候偷偷记得账,还整理成册了。”
“你不记,我可得记清楚!”
朱夫人死死地捏着册子,脖子伸得鸭颈长,声音尖锐,“油盐酱醋茶不要钱啊?粮食药材不要钱啊?还有药铺的年租,你教养弟子的开销……”
妻子念个没完,朱郎中脑壳痛,耳鸣嗡嗡。
“朱郎中在么?之前祖母病重得您救治,赊欠了大半年的医药费,谢谢您在我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们,这钱给您送还来了。”
朱郎中如蒙大赦。他抬起头,只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漂亮小姑娘,穿着非常朴素的粗布衣裳,一对眼睛却明如秋水润泽,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并不认得这丫头。
但他很庆幸对方打断了夫人的“吟唱”,替他解了围。
“丫头你是哪个村的?”
“我是糖村的,老楚家孙女,叫楚鸾。家里三个叔伯都被拉了壮丁送到北边打仗了,穷到卖田度日,这才赊欠了医药费,如今甘蔗丰收土糖寮熬了些蔗糖出来卖,手头宽裕了些。祖母说什么都要先把医药费给您补上,这是七十文,您数一数。”
朱夫人都惊呆了,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盯着楚鸾看。
她正数落抱怨着,就有村民上门还账来了!
“不用数了。”朱郎中本就是个物欲淡薄之人,不在乎钱财,名义上是赊欠医药费,实际上就是免费义诊,压根没打算收钱。
之所以用一个“赊”字,是为了给贫苦人留点尊严。
偏偏他妻子还较上真了,一条条偷偷给记了下来,一副誓要追回的模样。他比妻子年长近二十岁,老夫少妻的,妻子再怎么吵吵他也不好回嘴。
楚鸾笑了下:“祖母春秋已高,没有您的雪中送炭,恐怕过不了那一劫,以后如果有任何需要,只要能帮上忙的,朱郎中随时可差遣阿鸾。”
绝对不可以让借你钱的人吃亏。朱郎中大医精诚对底层穷人有一颗仁爱之心,他是个好人,他说不用数了,楚鸾得当面替他数清楚,否则就太憨了。
这不是还有个看重钱财、斤斤计较的朱夫人么?
所以,她当着朱郎中和朱夫人的面儿,一文一文地数了七十个铜钱,一个子儿不差地放在了柜台上。
果然不出她所料,数钱的时候,朱夫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楚鸾手上的钱瞧,蹙紧的眉头也在数到七十的时候,彻底舒展开了。
朱夫人把钱收入囊中,翻开账册仔细用笔划消了账,嘴上却客气地笑道:“哎呀你这丫头就是实诚,老头子都说不用数了,乡里乡亲的彼此都信得过,谁家都有个难处不是,什么时候还都是不碍的。”
楚鸾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桌子上镇纸压着的一张麻黄纸。
这狗爬字……咦,怎么有点眼熟呢?
“朱郎中,这张方子是——”
“哦,是狐臭散。醉飘香酒肆的少坊主几日前送来的,说是一个买酒客人祖传的方子,让我过过眼,看看有没有问题。”
朱郎中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光彩了,“我觉得这方子用药虽大胆但对人的身体无害,就给少坊主配了一瓶狐臭散试试。少坊主昨儿下午又来了,狐臭已经好了很多。这真是罕见的妙方啊!效果比我配的药都要好数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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