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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纤纤穿来这许多年,有一个深刻认知,那便是皇权不下基层。

    皇帝能管到的最低级别,就是县;而县以下,都得靠当地的乡绅、豪强和宗族来自决。

    比如现代的县长,就算每日处理的事务再繁杂,他也会知道本县大概有多少贫困户,本县有哪些修桥架路的重点项目,今年的刑事犯罪有哪几桩?本年的财政收支如何?……

    就算是村里有一定的自治权利,大事上也不能绕过县里去。

    可是在古代,却是完全不一样。

    比如有人要分家,不用法院也不用衙门,自有族长出面;

    同理谁家出了什么淫奔、私通之类的丑事,生杀大权也不掌握在县里,而是族长就能决定要不要陈塘、浸猪笼。

    乡间有自己的乡勇力量维持治安、驱逐猛兽;殡仪馆、学校这种理应全额财政拨款的事业单位也不隶属于官府,他们都是当地有钱的富户们捐钱兴建的……

    甚至一乡一镇税收,都可以是外包给绅宦的。

    可以说除了财税、军队和以孔孟之道治国的思想,其他琐碎的事情朝廷是无暇顾及的。

    这就导致了各地的地方生态,在县及以上看不见的地方野蛮生长着:

    碰上积善之家的乡绅们,赈灾、修路、兴学……这些事都可以包圆,乡里乡亲其乐融融;

    而要是运气背点的比如谈纤纤他们乡,碰上积不善之家,遭受余殃的都是无辜乡民们。

    而这些事情,一县之长都是完全不知道的。

    而方立文的表现,则证实了谈纤纤的猜想——

    “混账东西,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这姓李的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方立文和谈纤纤来到内室,他给自己和谈纤纤倒了一杯茶,就开始仔细看着谈纤纤送来的“证据”。

    强抢民女、欺男霸女、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这些词都好理解,可是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移花接木这些词,明显就有了难度……

    方立文皱着眉,看着纸上的字,觉得仿佛比圣人之言还要难理解:

    “谈经,我不理解,李家强卖了那么多地,可是黄册和鱼鳞册上都会有明确记载,他如何躲得过赋税呢?”

    “这是最简单的瞒天过海的法子了,叫‘活洒’。

    李家买通里长,把他新增的地都摊牌到穷人头上,穷人又不识字,只会在交税的时候觉察出多交来;

    再加上里长打掩护,打着朝廷的旗号说就要交那么多,穷人们哪敢质疑?

    于是聚沙成塔,李家这么多年来侵占的田地倒没有多交一分赋税,可怜的穷苦百姓被夺了地还要替人交税……”

    “嘶!——”方立文倒吸了口凉气:“那‘挪移’呢?”

    挪移就是李家用在孟叔家和焦姣家上头的手段了。

    “……他为了不服徭役,把自家的丁口都挪到旁人的人家上去,他李家从的户口‘上户’到‘中户’再到‘下户’;

    要知道判断户口,上中下的依据,就是看家中男丁的多少。

    他把自己家变成‘下户’,就有人要变成‘中户’和‘中户’,那些穷苦人家的男丁,就要抛下家中的田产,出去替李家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男人们服徭役……”

    方立文愣怔:“那孟家和焦家就不会告官吗?”

    谈纤纤苦笑一声:“如何告?来到官府,官府会说这种小事,先去找你们里长去!可是里长和李家明明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啊!

    再说了,李家有钱,轻松雇两个地痞流氓充作打手,日日守在你家。你想要告官,给你一闷棍;你想要种田,隔天就给你把庄稼刨了,直到把你打趴了、低头为止……

    形势比人强,焉能不低头啊!所以穷人就只能这般‘打落牙齿活血吞’了……”

    “简直是岂有此理!”方立文一拍桌案,嚯的一下站起,茶盏中的茶水都撒出来还兀自不知:

    “这李家是真把自己当土皇帝了!还有那些如同吸血蛭一般的里长、乡老,本官更是一个都不能放过!

    谈经,你放心,本官定会为你们响水镇主持公道的!我今晚就去安排好县务,明日跟你一起回响水镇!”

    彼时谈纤纤,正抱着她的“证据”在心疼地用袖子擦着上面沾到的茶水,闻言也不由得欣喜若狂:

    “真的?那真是太谢谢方知县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看着谈纤纤又要跪下谢他,方立文赶忙把她扶起:

    “本以为今晚是要秉烛夜谈的,现在看来要做的事有很多!你就在这歇着,我这就回去准备……”

    送走方知县没一会,谈纤纤发现手中的纸张因为她擦拭得太慢了,有一张已经格外模糊不清。

    她没管袖子上的墨渍,只是格外心疼焦姣的心血,不能就这么付之东流了……

    谈纤纤打算把污损得格外严重的那一张,重新誊抄一遍。

    所以她出门,打算去问楼下掌柜的、或者方知县留下来照顾学子的侍从们要纸张和笔墨。

    刚出门,就看见方知县的侍从们拿着毯子和醒酒汤,和她擦肩而过;

    谈纤纤刚要叫住他们,就听到他们的谈话声不期然传入耳中:

    “老哥,你这记性也太好了!要不然你在背后给知县大人提点着,他能记清那些个穷酸书生的家世吗?”

    谈纤纤的话顿时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她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直觉,迫使她跟上这两人。

    “老哥”得意洋洋地答道:“那是,也是我运气好,要不是户房的老张头最近瘫了,能有我的出头之日?

    他这么些年和下头的里长勾结,吃下去的也够多了,老天爷开眼,这下‘噎住’了吧!”

    张?瘫了?——

    谈纤纤的脚下仿佛生根一般,莫不是,老张头是和李顶吃饭的那个姓张的?……

    谈纤纤的心中现在只存有一丝侥幸:

    底下人做的事,知县也不一定知晓,说不定方知县也是被人蒙在鼓里的……

    可是现实,很快就给她一记无情重击:

    “老哥”继续嘴上没个把门的,口无遮拦地说道:

    “其实这些年方大人也早看老张头不顺眼了,老张头倚老卖老,把他那些赚钱的手段捂得严严实实的,都敢和知县二八分……”

    哄!——

    谈纤纤如遭雷击,她到底都干了什么啊!

    她是不是,把响水镇百姓,推向更加水深火热的境地呢?……

    谈纤纤还没想得出解决之法来,脑后忽然挨了一记闷棍,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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