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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年的这个夜晚也许就是我的忌日。随着余震次数的增加,我身上积压的碎物越来越厚,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这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一个夜晚,我的坚持已经到了一个极限。

    每次路过我家附近的龙华殡仪馆时,我就浑身毛骨悚然,有些时候我特别脆弱。我曾经采访过一个殡葬工人,亲眼看过他把一具尸体送进焚尸炉。说实话,我接受不了火葬,总觉得这是很不人道的事情,人死了,就应该让他穿戴整齐,安放进棺材里,然后入土为安。

    这似乎和观念的新旧无关,这是对死者的尊重。

    我经常郑重其事地对妻子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尸体运回故乡,埋在我奶奶的坟边。”

    她笑了:“老土,现在谁还土葬呀!”

    我很严肃地说:“你记住我刚才的话没有?”

    他看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收起了笑容,点了点头。

    现在看来,我的尸体要回故乡埋葬是不可能的了,这里离我故乡那么遥远,而且我的尸体能不能完整地被挖出废墟还是个问题。看来,我注定是个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

    多年来,我在现实的生活中,常常被物欲压迫得抬不起头来,常常为了一些不值一提的东西伤害着自己的灵魂,现实的罪恶让我游离在崩溃的边缘,脑海里充斥着污浊的东西,我的一身臭皮囊已经无法回到纯真的年代。

    我想我的灵魂和肉体早已经背叛了故乡。

    我离当初逃离故乡的那个充满理想的少年越来越远,也离那个曾经感动过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

    那个闽西乡村的风景在我眼前是如此的灰暗,却又如此的令我感伤。那是我逃离的地方,此时却是我最想归去的地方。故乡那苍茫群山里,是否还有斑鸠飞过?田野是否还有稻花飘香?汀江里的流水是否还那么清澈,或者洪水滔天?……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的故乡。是我死了都想运回去埋葬的故乡。那些野地里自由开放的苦草花,或者还记得我的模样。以前,每年清明时,我会采摘一束束的苦草花,放在已故亲人的坟前。那是乡村里最平凡的花朵,它平凡得连一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在野地里自由生长,而且生生不息。苦草花就是我故乡乡亲的形象。

    此时,我想起那些淳朴的乡亲,会突然心动、感伤。

    我发现我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而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武夫。

    黄毛婆婆该有90岁了吧,不知道她现在身体怎么样,以前打电话回家,会向母亲问她的状况,想想,也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人老了,就像一盏临将熄灭的油灯。在那饥馑年代,黄毛婆婆会偷偷地把一把地瓜干塞到我书包里,轻轻地对我说:“孩子,带上它,饿了吃,看你都饿成皮包骨了!”

    还有那个一生都孤独一人的杨秀婆婆,70多岁了还自己下田劳作,她在我眼中永远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松树皮般的老脸上永远浮着笑容,对一切那么宽怀,生命中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足够了,而那口饭也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得来的。

    我的李炳老叔公是否还在做着木匠?想来他也已经80多岁了,前两年回乡,还看见他在家里做着木桶什么的。他把儿子们养大成人,给他们娶上媳妇建好新房后,就和他们分家,自己和老伴两人一起度日。他不要儿子们赡养,他说他能够养活自己。他是故乡最有名的木匠之一,他做的木桶木盆锅盖木勺等家什声名远播。他长得矮小,乡村里的人都叫他“矮炳”,而且他耳背,和他说话要用吼他才能听见,他自己说话也十分大声。我没有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曾经让我和他学过做木匠,父亲说,有一门手艺在身,怎么样也可以赚口饭吃。可我学了几天,就离开了李炳叔公。他一生除了他儿子没有收过其他徒弟,怕我父亲责备他,就对我父亲说:“不是我不愿意教他,也不是他吃不了苦,他的心不在这里,他的心很大呢!”和父亲一样老实本分的手艺人李炳叔公是少数看穿我内心的人之一。他在我离开他的时候,只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做事情,做什么都要做专,否则一事无成。”现在,我们乡村里没有人再去做小木工了,他是最后一个坚守的箍桶匠,他箍出的木桶是那么的货真价实,是那么的耐用。他最后也会飘散在故乡的风中,连同他精湛的手艺……

    除了我三弟李希霖还在部队,其他的弟弟妹妹们,都还在故乡。我们几兄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我离开故乡时,弟弟妹妹们都还小,他们跟在我的身后,一直把我送上汽车。大弟弟李希峰后来考上了大学,回乡当了一名中学老师,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他完全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因为我,他留在了家乡,我一直对他有愧。那年,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的一个学校高薪聘请他去,他就和我商量,我制止了他,我说,我在外面,三弟也在外面,小弟又没有能力,你一走,父母亲怎么办?他听从了我的话,留在了家乡,就是为了更好地照顾父母亲,让我没了后顾之忧。

    小弟李海军在我当兵离家时还是个小孩子,跟在我后面还流着鼻涕。小弟小时候死活不去读书,和邻居的孩子一天到晚瞎玩。后来,他就没有上学,很小的时候就养了一大群鸭子,最多的时候养过200多只。我以为他一辈子就当“鸭司令”了。我们那里也有一生靠养鸭为生的人。养鸭子也是十分辛苦的事情,一年到头风风雨雨都要把鸭子赶到田野河流上去放养。后来小弟大一点后,父母亲就把他送去学厨。结果,厨房打杂的那套他都学会了,就没有学到做菜的真功夫,原因是他师傅没有用心教他,而是把他当小工使唤。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发现小弟养了很多鸽子。我以为小弟改行养鸽子了。后来才知道,那鸽子是自己飞来的。有一天,我们家飞来了一只鸽子,鸽子受伤了,小弟把鸽子收留了,给它治好了伤。小弟还在楼上的屋檐下给鸽子修了个鸽子屋。小弟在一次鸽子飞走后就认为它不会飞回来了。结果,第二天,鸽子不但飞回来了,还带了几只鸽子回来。后来又飞来了许多鸽子……遗憾的是,在1996年的一场大洪水后,鸽子都飞走了,再也没有飞回来。小弟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小弟在家种田养猪为生。想起来遗憾的是,小弟结婚时,我没有回去参加他的婚礼。去年,小弟媳妇生了个女儿,比李小坏大两个月,她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可惜再也不能见到她了。还有大弟的儿子李浩,他和我很亲,总喜欢打电话给我,我答应送一台笔记本电脑给他,看来这个承诺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命运总是在捉弄三弟李希霖,小时候他快到四岁才会说话,我们都以为他会成为一个哑巴。我不会忘记童年时他清澈无比的眼神。我尽量地呵护着他,有时带他去很远的地方看露天电影,回来时,他瞌睡了,我就背着他回家,他在我背上轻轻地打着鼾时,我多么想他一觉醒来就会说话呀。他上学后,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小学毕业就考到县城里最好的重点中学去读书,可是,高考那几天,他突然拉上了肚子,影响了考试,差几分没有考上大学。要强的他就悄悄地离开了家乡,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听人家说他走了好多地方,干过苦力,做过广告……那些年,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可他却不愿意告诉我,他像父亲一样,沉默寡言,把一切都装在肚子里。后来我联系上他后就让他参了军。到部队后,他干得不错,因为文章写得好,部队领导让他搞新闻工作,并且转了志愿兵,本来部队领导准备给他转志愿兵后提干的,可是那年,上面下了个文件,以后不在志愿兵中直接提干了……

    还有我的亲叔叔李文多,中风后一直行动不便,我不知道为什么灾祸总会降临到善良劳苦的人身上……还有我的表哥李金波,多年来对我充满期待的目光令我伤感……

    故乡是我一个梦幻,那么多具体的景象和具体的人,渐渐模糊。

    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忘记了电影的名字。但是我还记得,一个英雄死后,他的几个战友抬着安放着他遗体的棺材一路回到故乡……我多么希望我死后,有人抬着我的灵柩走过万水千山回到故乡。

    那只是我的幻想,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幻想。

    我只是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

    也许只有我祖母能够把我的魂魄领回故乡。

    可回故乡之路是那么的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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