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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土狗,我知道我快死了。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活到现在,不是福气,而是折磨。我该有90多岁了吧,村里的人都说我是老妖怪,那些青年人说我是出土文物。多少年来,我孤身一人,栖身在小镇西头的小泥屋里,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可我总会想起过去,想起那战火纷飞的岁月,过去的岁月温暖着我,也使我疼痛哀伤,包括那些久久不散的硝烟,那些伤口,那些黏稠的鲜血和焦煳的气味……第一章
我7岁那年,爹娘一前一后相继死去。村里的一个叫黄七姑的孤老太太收留了我,黄七姑也很快在一个饥饿的春天吃观音土撑死了。我和上官雄成了真正的野狗。上官雄也是孤儿,他父亲上官明被镇上的恶霸害死了,他母亲带着弟弟和一个弹棉花的人走了。要不是长岭镇的铁匠胡三德收留我们做了徒弟,我们不知道会怎么样。胡三德是个矮小的汉子,和铁匠这个职业根本就不相称。我们做他的徒弟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他矮小的身上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他收留我们的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然后不停地让我们敬他酒。他的酒量很大,在我们喝得醉醺醺后,他对我们说了真正收留我们的原因。他眯着小眼珠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你们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造化。他还说,我们的眼睛里有杀气,有杀气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我们白天和胡三德学打铁,晚上他就教我们练武。
在打铁铺的后院里,我和上官雄学会了虎拳和一套刀法。胡三德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打铁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养家糊口;武术也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防身健体。你们都得好好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和上官雄记住了师傅胡三德的话。
我们在打铁铺子里长大,一直到16岁。这几年的时光里,我们除了习武就是打铁,没有惹下什么祸事,而且我们的身体也日益高大强壮。到了16岁那年,我们的嘴唇上面和下巴上长出了胡子,声音也粗壮起来,但是我们平常都沉默寡言,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师傅胡三德对我们说过:“男人是用身上的杀气威慑对手的,而不是话语!”我们都看不出胡三德身上的杀气,可他却一直有种巨大的威慑我们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超过了上官明。
某个晚上,胡三德喝完酒后对我们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唉,我也老了!”
我说:“师傅,我们永远不离开你!”
上官雄也说:“师傅,好好的,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呀,我们不会离开你的!”
胡三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汪汪的:“孩子们,相信我的话!你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了,你们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到大江大河里去迎风斗浪的!你们到时该走就走,不要管我这把老骨头,记住没有!”
我和上官雄面面相觑。
胡三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小眼珠子里迸发出凌厉的杀气:“我再问一句,你们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有?”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齐声说:“我们记住了!”
胡三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酒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三德别的活儿都没有做,而是给我们每人打制了一把鬼头刀。打完那两把鬼头刀,胡三德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命运就是如此残酷,也许胡三德早就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因为我们而命丧黄泉。
那年头兵荒马乱,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闽西山区。当时我们不知道局势有多么的残酷,只是听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长岭镇后说,外面国共两党打得很厉害。变化最大的是刘家大宅,刘家增加了不少家丁,而且从外面买回了不少枪。
很多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
那个墟日原本十分平常,四乡八村的人纷纷聚拢到长岭镇来赶集。
我和上官雄正打着铁,突然一声惊叫从打铁铺外面的街上传来:“流氓——”
我和上官雄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街上一个年轻貌美的村姑身上,两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男子一前一后夹住了村姑,其中一个青年男子淫笑着伸出手往村姑饱满的胸脯上抓了一下。村姑怒骂着,想逃也逃不脱,街上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因为那个伸手抓村姑胸脯的青年男子是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另外一个是他的表弟李水发。刘歪牙得寸进尺,涎皮赖脸地说:“美娇娘,你是哪个村的呀,跟了我吧,我让你吃好穿靓,过神仙般的日子!”他边说边在村姑身上摸来抓去,那丑态不堪入目。村姑愤怒极了,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怒骂着挣扎。刘歪牙竟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村姑,人们一阵骚动,有人说:“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欺侮良家女子!”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那受辱的村姑出头。
我觉得有股热血冲上了脑门,我和上官雄对视了一下,我们俩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冲了出去。我挡在了刘歪牙面前,上官雄挡在了李水发面前,我们把他们和村姑隔开了,我回过头对村姑说:“你赶快走吧!”村姑趁机跑了,很快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刘歪牙气坏了,恶狠狠地朝我骂道:“你这个丧门星,找死呀!”我盯着这个恶少,真想一拳把他打扁了,可师傅交代过我们,不要轻易出手。紧接着,刘歪牙朝我胸膛上就是一拳,他就像是打在铁板上,我没有什么感觉,他却痛得龇牙咧嘴。李水发却没有出手,上官雄鹰隼般的目光让他的双腿微微发抖,他毕竟没有刘歪牙那么嚣张。
刘歪牙在我们身上占不了什么便宜,就带着李水发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丧门星,你们给我等着,有你们好受的!”我看着他们离去,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长岭镇,没有人能斗得过刘家,哪怕我们有一身好功夫。
胡三德在铺子里,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我们回到打铁铺里,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和平常的任何一个日子那样平静,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把店门关了吧!”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今天那么多人来买镰刀,怎么能关店门呢?他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又淡淡地说了一声:“把店门关了吧,今天的生意不做了!”
师傅的话就是圣旨,我们把铺子里买镰刀的人请了出去,关上了打铁铺的店门。关门后,很多人在外面拍着门板,叫嚷着要买镰刀。胡三德对外面的人无动于衷,他把我们领到了后面的里屋,对我们平静地说:“你们赶紧收拾好东西,准备走吧!”
我很纳闷:“我们为什么要走?”
上官雄也很纳闷:“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胡三德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惹祸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们俩面面相觑。
胡三德接着说:“说实话,你们一直是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他们不动你们,是因为你们还小,也以为你们被我调教得没有了棱角,可现在,你们重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觉得你们突然有了力量,有了血性,他们就要除掉你们了,否则你们永远是刘家的心头之患!所以,你们必须走,况且,你们也该走了,该出去经受大风大浪了。”
我说:“我们不走,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上官雄也说:“对,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胡三德笑了笑说:“你们笨呀?就你们俩,能拼得过刘家十几条枪?你们不要和我啰唆了,赶快收拾东西吧,天一黑,你们就离开长岭镇,走得越远越好!”
我说:“师傅,我们走后,你怎么办?”
上官雄说:“我们不能抛下你不管!”
胡三德又笑笑:“难得你们对我有这一片心,你们不要管我,我会有办法的,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什么困难我没有见过,只要你们走,我什么事情都能抵挡过去的!好了,不和你们多说了,你们收拾东西吧!”
如果不是我们的一时冲动,或者胡三德不会死于乱枪之下。
那天晚上天刚刚黑下来,胡三德就赶着我们走。我们背上包袱,把师傅亲手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插在背后,从打铁铺的后门走了出去。我们对胡三德说:“师傅,你多保重!”然后,我们在黑暗中给胡三德跪下了。胡三德此时的声音变得颤抖:“你们快走吧!”他说完就关上了门,仿佛和我们隔开了一个世界,事实上,我们从此后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我们心怀感伤地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巷,朝小镇外面摸去。
我们走出了十多里地,上官雄停下了脚步,他沉重地对我说:“大仇未报,我们就甘心这样走了?”
我说:“你想怎么样?”
上官雄冷冷地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回去把刘猴子他们杀了再走!”
我犹豫了:“这——”
上官雄说:“土狗,你害怕了?”
我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可是,刘家大宅戒备森严,我们如何进去?”
上官雄说:“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今天晚上我就要了刘猴子的狗头。”
于是,我们又在黑暗中折回了长岭镇。
这个黑漆漆的夜晚,长岭镇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小街上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给这个闽西山野小镇的夜色增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是迷幻的花朵散发出的香息。
刘家大宅和整个长岭镇一样寂静。
刘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会从刘家大宅的后院翻墙而入,虽然说刘家有十几条枪,可那些家丁都在沉睡,就连值夜的那个家丁也在靠着大门睡觉。我们最担心的是那条恶狗,在进入刘家大宅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看到那条恶狗就第一时间杀了它!
果然,我们刚刚翻过围墙,恶狗就朝我们扑过来,只见上官雄身体一闪,他手中的鬼头刀闪电般劈了出去,恶狗来不及多叫一声,狗头就飞了出去,“噗”的一声落在了后花园的草丛里。
刘猴子住在哪个房间里?
我们茫然了。如果挨个房间去找,一定会惊动很多人,那样,我们非但杀不了人,也许我们自己也逃脱不了。怎么办?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亮光,有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朝厕所那边走去,借着灯笼的亮光,我们看清,那是刘家的女仆五嫂。
我们朝厕所的方向摸了过去。
五嫂来不及脱裤子,上官雄手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们蒙着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五嫂颤抖地说:“好汉,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放过我吧,我也是穷苦人,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的呀——”
我压着嗓子说:“我们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们,刘猴子住在哪里?”
五嫂想也没想,就把刘猴子的住处告诉了我们。
上官雄抽出五嫂的裤带,把她绑在厕所里的一根柱子上,从她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塞在了她的嘴巴上。我们闻到了一股臭味,五嫂吓得把屎拉在了裤裆里。
我们准确地找到了刘猴子的房间。
我用刀尖挑开了刘猴子房间的门闩,摸了进去。上官雄在后面把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看不清刘猴子的床在哪个位置,这样很容易失手。上官雄突然弄出了些响动,黑暗中传来了刘猴子的声音:“谁——”接着,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死猴子,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总是疑神疑鬼的,快睡吧,哪有什么人呀!”刘猴子说:“不对,我感觉是有什么动静,快,点灯!”女人没好气地说:“要点你自己去点,老娘要睡觉!”刘猴子骂骂咧咧地下了床,划亮了一根火柴,点亮了油灯。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雄扑过去把刀架在了刘猴子的脖子上。我听到床上女人的一声尖叫,立马扑过去,把刀压在女人的嘴巴上:“你敢再叫,老子活剐了你!”女人浑身颤抖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口了。刘猴子吓坏了:“好汉,饶命,饶命!”
我没有想到平常在长岭镇耀武扬威的刘猴子会如此没种,我们还没有下手,他就已经瘫了。我对上官雄说:“赶快下手,一会儿来人了!”上官雄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把蒙在脸上的布扯了下来,把脸凑近了刘猴子:“老东西,你看明白了,今天是我上官雄来取你狗命!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爹?”刘猴子颤抖地说:“是,是刘世清让我干的……”刘猴子还没有说完,上官雄就手起刀落,把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床上的女人看此情景,头一歪晕死过去。
我觉得嗓子很干,大口喘着气说:“赶紧走吧!”
上官雄两眼血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刘世清那条老狗也杀了!”
……
我们奔走在通往外界的山路上时,长岭镇已经炸了锅,人声狗吠响成一片。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师傅胡三德在打铁铺里迎来了灭顶之灾。关于师傅胡三德在我们走后的事情,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带着刘家的家丁,举着火把,荷枪实弹地把打铁铺围了个水泄不通。刘歪牙用脚踹着打铁铺的店门,怒吼道:“胡矮子,把上官雄他们交出来!”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刘歪牙对那些家丁吼道:“给老子把门砸开!”
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很快把店门砸开了。他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胡三德抱着一把鬼头刀坐在打铁铺的中央,满脸通红,双目圆睁。他一跃而起,一刀砍下了刘歪牙的头。
一阵乱枪响起,胡三德扑倒在地,鲜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淌出来……那个晚上,长岭镇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留在了我们的身上,一生都无法飘散而去,那个晚上的奔逃,其实是那么的盲目,我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未来会怎么样,我们也一无所知……
第二章
那是1928年的秋天,我和上官雄离开长岭镇,东躲西藏,流浪了半年多后,我们参加了红军。那一年我们才16岁。现在16岁的人都过着如花似锦的生活,我要向他们讲述我们16岁时的故事,他们一定不相信,甚至以为我在吹大牛咧!年岁不一样,人也不一样,这都是命运!
那真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经常听到某个地方有人暴动了,某个地方红军打过来了,可是等我们赶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暴动的队伍被拉走了,红军也不见了。我们还要躲避白军,怕被捉了壮丁,羊入虎口,因为刘世清的儿子就在白军里当官。在我们懵懵懂懂的时候,我们就把白军当成了对立面,也相信只有投奔红军,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们打听到,和闽西长汀县一山之隔的江西瑞金是红军的天下,我们就翻山越岭地往瑞金赶。走到胜华山时,天色已晚,我们在一个荒废了的造纸坊的草寮里住了下来,等待天明后继续赶路。这里山高林密,毛竹杂草丛生,夜深后,可以听到远处密林里传来的豺狗的嗷叫,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害怕豺狗来袭。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枪炮声。
上官雄从干草铺上蹦起来,走出了草寮,我也随后冲了出去。
枪炮声是从山顶上传来的,十分激烈。那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如此激烈的打仗的声音。我们异常的激动,但是我们不知道是谁和谁在打仗,分不清楚谁在山上守,谁往山上攻。枪炮声伴随着喊杀声在这个初春的清晨让我们热血沸腾,可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随意加入任何一方的拼杀,我们只有等待。
我和上官雄重新回到草寮里,等待着这场战斗的结束。
上官雄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的心情和他一样。
枪炮声在我们焦虑的等待中沉寂下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我们钻出了草寮,整个山岭都被浓烈的硝烟笼罩,硝烟雾霭般在森林里弥漫。上官雄说:“我们到山上去看看?”我朝他点了点头,我们就各自提着鬼头刀朝山上小心翼翼地摸去。
突然,我们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们赶紧躲到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另外一片草丛里传过来的,接着,我们又听到了有人吭哧吭哧喘气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向我们靠近。不一会儿,一个肥胖的穿着白军军官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帘里。上官雄细声对我说:“一定是白军败了,你看,他们当官的都逃这里来了!”我也细声说:“对,我们赶快去把这狗官捉了,送红军那里当见面礼,说不定红军会打赏我们哪!”上官雄说:“走——”
上官雄豹子般窜了出去,我紧跟其后。
我们堵住了白军军官的去路,因为他手中的手枪指着我们,我们和他对峙着,不敢冲过去擒他。白军军官朝我们吼道:“你们是谁?给老子让开!否则老子毙了你们!”
上官雄冷笑道:“你相不相信,你只要开枪打死我们其中的一个,另外一个人就会砍死你!不信你试试!”
我也说:“你有种开枪!就是我们砍不死你,红军听到了枪声也会过来收拾你的!”
那白军军官是个孬种,听了我们的话后,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小兄弟,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吧,日后一定厚报——”
上官雄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他就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我分明看到白军军官在慌乱中开了枪,我想上官雄中弹了,就大吼一声,也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上官雄竟然没有中枪,我也没有听到枪响,原来他的手枪里没有子弹了。这是上官雄的运气,倘若他的手枪里还剩一颗子弹,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我们把他按倒在草丛里,上官雄缴下了他手中的枪,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枪插在了腰间的黑布腰带上。我把白军军官的皮带解了下来,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白军军官的脸色发紫,他怒骂道:“你们把我放了,把我放了,小心我日后杀了你们——”
他的任何威胁我们的话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们把他押上了山,把他交给了在山顶上打扫战场的红军……就那样,我们参加了红军。说起来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其实是冒着生命危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捉住的是长汀城里国民党守军的最高长官旅长郭大鸣。
我们把郭大鸣押到红军那里去的时候,红军里的一个叫张宗福的连长还以为我们是土匪。他说,我们能够把郭大鸣抓住送给红军,是重大的立功的表现,要我们洗心革面,在革命队伍里锻炼成长。我和上官雄强调我们不是土匪,他就笑笑对我们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承认自己是土匪的?好了,你们不要辩解了,从今以后,你们就不是土匪了,是红军战士了!但是,你们一定要注意改造哟,不要把土匪的习气带到革命队伍上来!”我们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上官雄说:“管他咧,只要当上了红军,说我们什么都无所谓了!”
郭大鸣在红军进入长汀城后就被枪毙了。
枪毙郭大鸣那天,天上飘着细雨,长汀城里的南寨广场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红军和群众。郭大鸣被枪毙后,尸体被倒挂在**台旁边的一棵板栗树上。我记得,一个红军首脑在演讲中指着郭大鸣的尸体说:“我们来此地是为民除害的,今天就除了这个大害。我们红军是穷人的军队,和劳苦大众团结在一起……”他宣布了郭大鸣的十大罪状,然后命令红军把郭大鸣以及长汀城里十余家主要地主豪绅的家产挑到会场上,分发给了到会的群众,又将郭大鸣的尸体抬着游街示众。
说实话,看着郭大鸣的尸体,我胃里翻江倒海,躲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狂吐了一阵。那个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郭大鸣朝我扑过来,双手紧紧地掐着我的脖子……我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淋。我把梦境里的事情告诉了上官雄,上官雄说:“有什么好怕的,活人岂怕死鬼!”那时,我就觉得上官雄比我胆子壮,比我有血性,也许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我和上官雄一起被编进了张宗福的那个连队里。这个连队号称“老虎连”,连队的士兵个个凶猛如虎,张宗福说,要不是我们俩捉住了郭大鸣,我们还进入不了老虎连呢!我总觉得张宗福爱吹牛,对他的话有点不以为然,上官雄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胜华山大捷,红军缴获了几百条枪,我和上官雄一人领到了一条三八式步枪。拿到枪时,我兴奋得乱蹦乱跳,上官雄没有像我这样激动,他只是仔细端详着这杀人的武器,眼睛有些湿润,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们手中也有枪了!”其实,他还私藏着一支枪,那就是从郭大鸣手中缴获的那支手枪。
张宗福一直在观察我们的表情。他走到我们跟前说:“有枪了,是应该高兴呀!枪是我们的生命,你们可要爱惜它呀!对了,你们打过枪吗?”
我说:“我们打过土铳!”
上官雄也说:“原来我爹有一杆土铳,他教我们打过。张连长,你看土狗满脸的麻子,就是打铳时炸膛后让铁砂崩的。”
张宗福乐了:“我还以为他天生就是一张麻子脸呢,李土狗,你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看以后就叫你李麻子吧!”
我的脸发烫了:“叫我什么都可以,反正我这个人命贱!”
上官雄附和道:“我看李麻子叫起来比李土狗好听。”
张宗福大笑,然后认真地对我说:“李麻子,你的命从此以后不贱了,你是红军战士了,我们队伍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对了,我告诉你们,枪和铳是不一样的,我明天就教你们打枪!”
张宗福把我们这些新参加红军的人组织在一起,教我们关于枪的知识,并且教我们如何使用。不知道为什么,张宗福对我和上官雄两人特别上心,总是给我们开小灶,把他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们。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在我们面前炫耀他的枪法。他会从我手中一把夺过枪,对我说:“李麻子,你说打哪里?”我就顺手随便指了个地方,他瞄都不瞄就顺手一枪,子弹呼啸着飞了出去,神奇地击中目标。
我们目瞪口呆,看来张宗福的牛皮真不是吹的。
张宗福打完枪,把枪扔还给我说:“只要打仗,我们团杀敌最多的就是我!你们要学到我这个本事,就是不当英雄也难呀!你们知道吧,就连朱总司令也夸咱的枪法独一无二。”
我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张连长,你神!”
张宗福又哈哈大笑,接着说:“你们杀过人吗?”
上官雄低下了头,摆弄着手中的枪,他似乎不愿意提起我们在长岭镇杀人的事情。我想说出那件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杀人在我心里仿佛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张宗福见我们不说话,就笑着说:“没有杀过人,算什么土匪,我看你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毛贼!好好练习枪法吧,把枪法练好了,才能好好地杀人!”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每次打仗,看着那些战友的尸体,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想,我要是变成了一具尸体,会怎么样?
只要还有仗打,我就有可能变成尸体!
几次仗打下来,我竟然变成了神枪手,和连长张宗福有一拼的神枪手,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一次中央苏区红军的大比武中,射击项目上我和张宗福打成了平手,并列第一名。不久的一次战斗中,我们连的一排长牺牲,张宗福让我接替了一排长的位置。
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上官雄私藏那支手枪,这个排长一定是他的,因为他的各项工作做得都比我出色,当然他的枪法和我是没法比的。那支手枪是勃朗宁手枪,连长张宗福将它没收后告诉我们的。上官雄开始时把手枪藏得很隐蔽,可时间一长就露了马脚。某天晚上,上官雄忍不住了,偷偷地把手枪拿出来欣赏,没有想到被连队的号手许良发发现了,许良发把这件事报告给张宗福。张宗福把上官雄叫到自己跟前,臭骂了一顿后就把手枪没收了。一连几天,上官雄都垂头丧气的。
中央苏区局势的变化瞬息万变。
从我参加红军到1934年10月撤离中央苏区,我们一直转战闽西赣南各地,打了不少的仗,张宗福也由连长变成了营长,而我也当了连长,上官雄是我的副连长。
1934年是让人窒息的一年,面对兵力数倍于红军的国民党军队的强大攻势,我们屡战屡败,就像是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而且越陷越深。有人把红军老打败仗的原因归结为王明的瞎指挥,而王明又听那个鬼佬李德的,我不明白李德跑我们中国来干什么,我们闹我们的革命,关他什么鸟事?共产国际是什么东西,我也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它有多大的权力。9月,我们又从赣南进入了闽西,随大部队在长汀县南部集结,在一个叫温坊的地方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仗。紧接着,我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仗——松毛岭保卫战,便拉开了序幕。想起那场战斗,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还隐隐作痛,我无法穿越时光回去把握什么,许多东西在岁月之河中流逝之后,就再也把握不住了,比如生命……
松毛岭是长汀东南面的一座大山,是进入中央苏区的一条必经之路,也是进入中央苏区的最后一道屏障。松毛岭从南至北40多公里,到处都是崇山峻岭,森林茂密,其中段是全线要冲,只有两个通道,一个在白洋岭主峰,另外一个通道叫刘坑口,两地距离五里左右,地势十分险要,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蒋介石调了六个师的兵力,向松毛岭进逼。
红九军团和红二十四师在松毛岭白洋岭和刘坑口两处布下了重兵,构筑了工事和碉堡,居高临下,严阵以待。这种碉堡从地面往下挖一圆坑,坑上架起大木头,顶上铺一层几尺厚的泥土,泥土用草皮或者树枝伪装。其他几个主峰上也作了周密布置,大小据点组成火力交叉,阵地内各主要据点间挖交通壕,相互连接沟通。阵地前有外壕,并用鹿些或竹签作为障碍物。主阵地带前面的一线高地,也筑了简易的工事,作为红军前进的阵地或警戒的阵地。
张宗福带领的老虎营早早地进驻了白叶岭主峰前面一线高地的阵地,也就是说,我们将最先和白军接火,我们阵地离主阵地有几百米远,白军只有跨过我们的前沿阵地才能上去攻击主阵地。大战前夕,张宗福召开了一个连以上干部会议,他在这次会上的话十分简短,不像以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这场战事非同一般!他最后说:“我还是那句老话,战死了就是烈士,活着就要战斗到底!你们回去准备吧!”
那是个露水味浓郁的清晨,可以听到山林里鸟雀的鸣叫。其实,天没亮我就醒了,我把头探出壕沟,前面黑漆漆的一片,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负责警戒的上官雄爬到我身边,对我轻声说:“怎么不多睡会儿?仗打起来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睡了!”我对他说:“你睡会儿吧,我来警戒!”上官雄笑笑:“睡不着了,没那心思睡了,你看这壕沟里趴着的弟兄,有几个是真睡呀,都醒着呢。”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度。我伸出手擂了他一拳:“你害怕吗?”上官雄笑笑:“你说呢?”我说:“怕,谁不怕死呢?”上官雄沉声说:“我就不怕死!真的不怕!”我轻声说:“我怕。”
天渐渐地亮了。
这是个晴天,天空干净得一丝云都没有,这让我感觉到了秋天的凉意。我突然在这个晴朗的清晨想起了黄七姑,仿佛她就站在那间小泥屋的门口,朝很远的方向张望,在等着我回家。那是稍纵即逝的情绪,我抓不住。
阵地上,战士们在准备战斗。
我看到号手许良发在擦着军号,我走到了他面前。他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我今天准备吹冲锋号呢!”我没有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阵地上巡视起来。
太阳还没有露面,白军就发起了第一波进攻。
白军炮兵用榴弹炮和山炮还有迫击炮向红军阵地狂轰滥炸,这个美好的清晨被炸得支离破碎。在炮火的掩护下,白军朝我们阵地发起冲锋。我把盒子枪插在了腰间的皮带上,端起了一支三八步枪,瞄准冲上来的白军。白军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看着差不多了,就开出了第一枪,高喊了一声:“弟兄们,给我打!”我那一枪洞穿了一个白军小军官的额头,算他运气不好,碰上了我这个神枪手。
战士们喊叫着朝冲过来的白军发射出愤怒的子弹。
白军士兵一排排地倒下,阵地前丢下了一具具尸体。
白军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营长张宗福跑过来问我:“李麻子,你们连伤亡情况如何?”
我说:“情况很不好,我连100多号人,牺牲40多人了!”
张宗福皱了皱眉头说:“他娘的,这样打下去,非把我们老虎营的兄弟拼光了不可!”
我说:“张营长,我们已经守了整整一天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守多久!”
张宗福又说:“不管怎么样,在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之前,一定要死守阵地,哪怕咱们老虎营的兄弟全部死光!谁让咱们是老虎营呢!”
我没有话可说了。
这是个血腥味浓郁的黄昏,和清晨时的景色完全两样,硝烟弥漫,伤员痛苦的叫喊和**此起彼伏。我凝视着如血的残阳,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焦渴,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喝一口水了?我拿起了水壶,水壶空空的,一滴水也没有,原来我的水壶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水都流出去喂了被战火烧焦的泥土。我大叫道:“许良发,给我水,老子要喝水!”
上官雄走到我面前,把他的水壶递给我说:“喝我的吧!”
我接过他的水壶,不顾一切地拧开水壶盖,把水倒进嘴里,我大口地往喉咙里灌水时,可以感觉到清凉的水经过我的喉管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就像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的声音。
我竟然一口气喝光了上官雄水壶中的水,把水壶递还给上官雄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缠着纱布的左手臂上,纱布被渗出的血染红了。我睁大了眼睛:“阿雄,你挂彩了!”
上官雄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擦破了一层皮。”
说完,他拿着空荡荡的水壶,转身朝壕沟的另一边走去,夕阳照在他宽阔的背上,我突然想起了上官明的背影。上官雄边走边回过头对我说:“土狗,许良发牺牲了,上午就牺牲了,你怎么忘了呢?”
是什么样的刀锋捅到了我的心上,如此尖锐,如此疼痛。
是的,我们连的号手许良发上午就牺牲了,一块弹片从他的太阳穴里深插进去……他没有来得及吹响冲锋号,就已经倒在了焦土上。我怎么能够忘记呢,忘记许良发已经牺牲了?我竟然在他死后还管他要水喝,我多么狼心狗肺!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那时,夕阳掉落到了西山,大地顿时变得昏暗。
那个晚上十分的沉寂,那是松毛岭保卫战的第三天晚上。三天下来,我们损失惨重,我们连队已经死伤过半,整个老虎营也死伤过半。我们在黑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借着白军在晚上休整,我们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我和上官雄背靠背地坐着。那时,我感觉我们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我内心的最深处,失落感无时不在,尽管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血性汉子,战火已经把我锻造得百毒不侵。
我说:“阿雄,我们还能回长岭镇去吗?”
上官雄坚硬地说:“回不去了,我们离开的那天就注定回不去了。你想回去?”
我说:“想!师傅不知道怎么样了?”
上官雄叹了口气:“土狗,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想了也没有用,师傅有师傅的活法,我们想了也没有用。你还记得师傅的话吗?他说我们不是池中之物,你明白吗,长岭镇不是我们待的地方!只要我们不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的!”
我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壕沟的另外一边骚动起来。
我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上官雄的反应总是比我快,他“霍”地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我也站起来,跟在了他的后面。我们看到几个战士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朝我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提着马灯的三排长吴有才走到我们跟前说:“连长,副连长,刘小山开小差被我们抓住了,你们看怎么处理吧!”
刘小山神色仓皇,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脸上还留着凝固的血迹。
在这个时候当逃兵,这是什么罪行?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我从腰间掏出盒子枪,用枪顶住了刘小山的脑门:“狗崽子,临阵脱逃,老子毙了你!”
刘小山“噗”地跪在我面前:“连长,我,我真的不想打仗了,我看到尸体就想吐,我受不了哇,连长,你就放我走吧!”
我拿枪的手微微颤抖,想起那些横陈的尸体,我也想吐,可我们没有了退路,走上这条道了就必须走下去!我咬着牙说:“那么多仗都打过来了,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没种了,你丢人,知道吗,丢人!丢我们老虎营的人!老子不毙了你,留你又有何用?”
刘小山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真受不了了哇,你不让我走,就给我一枪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上官雄让我把枪收了起来,对刘小山低声喝道:“刘小山,你给老子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就是死也要挺直腰去死,你凭什么跪下,给老子站起来!”
刘小山站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
上官雄把我拉到了一边:“土狗,你真的要枪毙他?”
我说:“不杀他,难以稳定军心!”
上官雄说:“杀了他军心就稳了吗?”
我说:“那你说怎么办?”
上官雄说:“把他交给我处理吧!”
我无语。
上官雄知道我在某些时候无语就是默认,他也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就走到了刘小山的面前,对他后面押解他的战士说:“给他松绑吧!”战士给刘小山松绑后,上官雄对吴有才说:“有才,你把刘小山留下,带其他人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呢!”
吴有才带着战士们走了,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
上官雄把刘小山带到了一个角落,不知道和他在说些什么。
……
第二天清晨,白军又发起了攻击。
战火在继续燃烧,流血也在继续,死人也在继续……晌午时分,我们又打退了白军的一次进攻,还来不及换口气,我们听到了天空中传来的轰鸣。我身边的一个战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天空,我看到很多巨大的黑鸟朝我们阵地这边俯冲过来。我大叫了一声:“隐蔽——”
从天空中俯冲过来的是白军的“黑寡妇”飞机。
“黑寡妇”在我们阵地以及阵地四周扔下许多炸弹,然后飞走。不一会儿又俯冲过来,扔下许多炸弹……
我趴在掩体上,呆呆地看着它。
一个战士跳到战壕上,端着机枪对着天空狂射。那个战士就是昨天晚上没有被我枪毙的逃兵刘小山!我听到上官雄大声喊叫着:“小山,你给老子回来!回来!”
许多战士也在喊:“小山,危险,你回来——”
刘小山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叫喊,疯狂地吼叫着:“干你老母的,来炸我呀!王八蛋,来炸我呀!有种把老子炸死呀——”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血光。
就在他疯狂大笑时,一架“黑寡妇”朝他俯冲过来,在他身边扔下了一颗炸弹。
我张大了嘴巴。
我听到上官雄撕心裂肺的喊声:“刘小山,我的好兄弟——”
在此同时,那颗炸弹“轰”地炸响,我看到刘小山的身体被炸成了碎片,一片皮肉飞溅过来,粘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温热,刺痛我心脏的温热……
那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事?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反正我知道这是我参加红军后最大的一次战事,敌我双方都损失惨重,死伤无数。后来我才知道,此战之后的半年里,方圆几十里的人不敢上山,因为尸横遍野,腥臭难闻,蛆虫滋生,遍布树上,压弯了满岭松枝。我们在白洋岭主峰上坚守了七天七夜,完成了拥护中央红军转移的任务后,来不及掩埋牺牲的兄弟,就匆匆撤离了松毛岭,到松毛岭上脚下的钟屋村集结后,开始了长征。
那天,天降瓢泼大雨。
大雨是老天的泪,它却无法冲洗干净松毛岭上的血迹,也无法冲洗干净我身上的血腥味。
长征前,张宗福把我叫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神色庄严地问我:“麻子,你可以走吗?如果你不行,就留下来,我和地方的同志交代一下,让他们好好照顾你,等你伤好了,再来追赶我们。”
我第一次朝他发了火,我睁着眼睛怒吼道:“张宗福,谁告诉你我不能走!老子没有死,怎么不能走?”
张宗福低声说:“你不要如此大声,我是为了你好,上官雄也是这个意思,怕你出什么问题,你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不能看着你——”
我继续怒吼道:“看着我什么?看我的笑话吗?老子不怕,老子不怕你们笑话,不就是打断了一截**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真要对我好,就让我和大部队一起走,不要再提我受伤的事情!”
张宗福审视了我一会,说:“那好吧,我听从你的意见,走!但是,你要听我的,让你手下的兵用担架抬着你走!那地方如果发炎了,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那是我一生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就在松毛岭保卫战打到第六天下午的时候,我们坚守的白洋岭主峰旁边的一个山头被白军占领了,我们已经放弃了主阵地前面的一线阵地。作为主阵地之一的那个山头被白军占领意味着什么?师长给团长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山头夺回来!”团长给老虎营营长张宗福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山头夺回来!”
张宗福集合了全营官兵,对那个山头发起了攻击。白军打得也十分顽强,老虎营攻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拿下来,牺牲的人也越来越多。张宗福向团长要求增援,团长把他臭骂了一顿,说没有可以增援的部队,并且命令张宗福在黄昏前一定要拿下那个山头,拿不下的话就让张宗福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见他!
打红了眼的张宗福急了,他脱掉了衣服,光着背,一手提着盒子枪,一手提着马刀,大声吼道:“不怕死的弟兄们给我冲——”
上官雄也脱掉了衣服,光着上半身,一手提着盒子枪,一手操着鬼头刀,跟在了张宗福的后面。
我没有脱衣服,但是我也操起了鬼头刀,吼叫着跟在了他们后面。战士们也上了刺刀,和我们一起朝那小山头冲去。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在山林里回荡,师傅胡三德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在这个时候喝足了血。刀和人一样,杀过人后会变得更加锋利。刀的灵魂和我的灵魂糅合在了一起,我的心突然变得无比坚硬,那些在我面前抵抗的白军士兵一个个倒下,我听不见他们的惨叫,只是看到血花漫天飞舞。
在拼杀的过程中,我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只是觉得下身麻了一下。当时我没有在意,情况也不容我多想什么,如果那个时候走神,也许我就会被白军士兵的刺刀捅死。我们夺回那个山头后,上官雄看着我的裤裆说:“土狗,你负伤了?”我说:“没有呀!”他用手指了指我的裤裆说:“那为什么流那么多血?”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两只裤管都被血水浸透了,血水还顺着裤管往下流,裤裆上也滴滴答答地落下血珠。这时,我才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我伸手往裤裆里摸了一下,然后大叫了一声,差点昏死过去。我的命根子竟然让流弹打掉了一截……
两个红军战士抬着我在通往江西的崇山峻岭中艰难地行走,队伍中没有人说话,我知道大家的心里都十分沉重,前路漫漫,未来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雨水让道路变得泥泞,让前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自从我的命根子被打断后,我心里始终燃烧着一团火,无名的火,我不知道这团火会不会把自己烧成焦炭!我躺在担架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呀,伤哪里不好,非要伤在这个地方,也许那个打黑枪的狗崽子已经死在我的鬼头刀下了,但我还是对他充满了仇恨。上官雄一直在我的旁边,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才好,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也十分难过。走着走着,他让后面的战士把担架给了他,也许他拾着我心里会好些。
我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朝他发火:“阿雄,你是不是同情我?我不要你抬,你把担架给我放下!”
上官雄脸色凝重,一声不吭,不管我怎么说,他只是默默地抬着我。
他越是不说话,我心里就越窝火。
我在担架上坐了起来,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狠劲地摇晃着:“你给老子停下来,老子自己走,不要你们抬!”
他们站住了,上官雄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如阴霾的天空。
这时,张宗福走了过来。他瞪着眼睛对我说:“麻子,你怎么能够这样!我让你留下,你偏要走,现在又瞎闹,你知道吗,后面的追兵正死死地咬着我们呢!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拖垮了整个部队!你要走就老实地让他们抬着你,否则你就留下来!”
我朝张宗福吼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抬我了,是你们逼着我躺在担架上的!让老子下来,我走得不会比你们慢!”
张宗福也怒了:“不知好歹的东西!把这头犟牛给我放下来,让他自己走!咱们不伺候他了,给脸不要脸!”
我跳下了担架,把插在上官雄背后的鬼头刀抽出来,插在了自己背后的腰带上:“老子自己的刀自己背,老子不会拖累你们的,走!”
我发狂地在泥泞中往前狂奔,路滑,我走得太猛,摔了一跤,我咬着牙继续狂奔,一直冲到队伍的最前面。我忍受着摩擦引起的剧痛,心想,这点痛算什么,我不能就这样被人看扁了!
如果我乖乖地听张宗福的话,躺在担架上让他们抬着我行军,或许我的命根子不会发炎。走了两天之后,我浑身发冷,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像只瘟鸡般爬不起来了。他们重新把我放在了担架上,继续前进。我以为他们会扔下我的,可他们没有。张宗福说:“只要李麻子还有一口气,就要抬着他走!”
那个晚上,我们宿营在一个小村庄里。
在那个老乡家里,上官雄让老乡给我烧了一盆炭火放在我地铺前面,我的烧没有退,浑身冷得发抖,军医那里也没有退烧药,上官雄用一块湿毛巾捂在我的额头上,怕我烧坏了脑子。那个老乡是个老头儿,孤身一人,他说他儿子也参加红军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他看我这个样子,就连夜上山给我采了草药,熬给我喝了,还把仅有的一点盐巴放在开水里,给我洗溃烂的下身。到了下半夜,我的烧竟然神奇地退了。我想和躺在旁边的上官雄说话,看他睡得那么香,那么沉,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下身的炎症还在,如果不尽快让它结痂愈合,不要说继续行军打仗了,也许真的会要了我的命。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盆炭火上。
我想到了在长岭镇当铁匠的时光,那烧得通红的铁块给了我某种启发。我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令我兴奋。我把火盆旁边夹木炭用的铁钳放进了火盆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铁钳渐渐地被炭火烧红,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变得血红。
我豁出去了。
古有关公刮骨疗伤,我怎么不可以用烧红的铁钳去烫自己命根子上的创面,让它在最短时间里结痂,而且也可以消毒。
我脱下了裤子,把缠住我命根子的脏污的纱布一圈一圈地绕开。
我的那半截命根子惨不忍睹。
我把毛巾塞进了嘴里,紧紧地咬住。长痛不如短痛,我横下了心,拿起了头部烧得通红的铁钳,往身下的命根子烫下去,我听到了“嗞嗞”的声音,看到一股烟往上蹿,闻到了浓烈的焦煳的臭味……我的眼睛突兀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昏死过去……
第三章
我记忆深处有一条大江,那条大江里流的不是水,全是血。我经常梦见自己泡在那血水里,黏稠的血水让我无法动弹,让我窒息。那条流着血水的大江阻隔了我的去路,我的生命有了一种断裂感。
那条江就是湘江。
那时中央红军一直向西行军。突破了白军的几道防线进入了广西。这一路可谓千辛万苦,好在我的命根子没有再发炎。尽管如此,一路上行军打仗,还是疼痛难忍,特别是每次小便,几乎痛得要我的命,无论怎么样,我都咬着牙挺着。
湘江战役,是我一生都无法挥去的噩梦。
白军共25个师近30万人,前堵后追,并利用湘江作屏障,在江边修筑碉堡,构筑第四道封锁线,企图围歼红军于湘江以东、潇水以西地区。
如果中央红军扔掉那些从苏区带出来的沉重的物资,轻装前进,也许能够尽早地抢在白军主力到达之前渡过湘江,可那沉重的物资拖累了红军前进的脚步。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走,有时我们一天只能走20多公里的路程。这就给了敌主力薛岳、吴奇伟纵队追击的时间,而红军则错过了时机,进入了数十万敌军预设的伏击圈。幸亏桂系军阀因怕我军逼近桂林或深入其腹地,使蒋介石有借口派兵进入广西,便下令将兴安、全州的堵截部队主力撤到龙虎关、恭城一线,加强桂林方面的防御。白军在湘江的防线就露出了一段空隙,为红军所乘。红军先头部队渡过湘江,迅速控制全州脚山铺至界首间30公里的湘江两岸渡口,并与兄弟部队在左右两翼掩护中央纵队渡江。国民党军分别由全州、恭城向红军猛扑,战事之猛烈前所未有。
我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叫古岭头的地方,上级命令我们团死守这个地方,阻击白军的疯狂进攻。
湘江水沉缓地流动,河水的声音像是在悲鸣。
战斗是在晚上打响的。
深夜,我们发现了许多手电的光束,大批的白军部队在前方的江边往我们古岭头阵地移动。很快,双方在黑暗中接上了火,枪炮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把湘江的流水声都淹没了。
老虎营永远是守着最重要的阵地,打退了白军的一次又一次猛扑。打到天亮时,我连已经损兵大半,排长吴有才战死。我看到他的半个头都被炸烂了。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变成了人间地狱。敌人又一次退下去后,阵地出现了短暂的宁静,我听见了湘江的流水声,我朝江面上望去,江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江水被血染得通红。
我突然想起了上官雄,便大声地喊:“阿雄,阿雄——”
上官雄从死人堆里探出头:“我在——”
看到他还活着,我沉重的内心有了一丝欣慰。
我的目光在阵地上寻找另外一个人——张宗福,我看到了他,他坐在那里抽烟,我朝他跑过去:“营长,你没事吧?”
他看了我一眼:“我能有什么事,放心吧,阎罗王不会收我的!”
我说:“营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撤出战斗渡江啊?这样打下去,非打光了不可!”
张宗福吐了口烟雾说:“没有接到命令,等着吧!打光又怎么样,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不能撤!”
我们正说着,白军又发动了进攻,而且人越来越多。
我们都杀红了眼,拼命抵抗。
江边那里,白军已经撕破了一个口子。那是三营的防区,团长带了一个连的兵力扑过去增援,企图把那个口子堵上,界首渡口中央纵队正在通过浮桥,如果让白军冲过去,那将是什么后果!团长冲在最前面,那个口子堵上了,他却中弹身亡,身上被击中十几处。
副团长接替了团长的职务,指挥作战。打到下午时,副团长也在抢夺一个阵地时饮弹身亡。一天之内,两个团长牺牲,这样的事情多么罕见!我们老虎营的阵地多次被白军占领,张宗福带着全营官兵一次一次地又把它夺回来。到第四天早上,我们全营只剩下了几十号人。
我们接到了撤离的命令。
可敌人还在死死地咬住我们。
此时张宗福身上多处受伤,头上和胳臂上缠满了绷带。
他对我说:“麻子,你挑些人和我一起留下来,掩护兄弟们走!”
我就挑了十来个人留了下来,阻击着敌人。
张宗福把上官雄叫到了面前:“阿雄,现在,除了我和麻子,你是全营的最高指挥官了,你带着兄弟们赶快撤,你现在就是老虎营的营长,千万不要让我们老虎营这面旗倒下去!”
上官雄瞪着眼睛说:“营长,你带弟兄们撤,我和土狗他们掩护你们!”
张宗福吼叫道:“这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讨价还价,快带弟兄们撤,否则就一个人也走不了了!”
上官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那复杂的眼神永远留在了我染血的记忆里。
我管不了许多了,也冲他吼道:“阿雄,你赶快带兄弟们撤,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敌人又压上来了!”
张宗福掏出了一支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上官雄,笑着说:“阿雄,我知道你喜欢这玩意,现在归还给你,做个纪念吧!我也很喜欢它,可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就是当初上官雄从郭大鸣手中缴获的那支勃朗宁手枪。
上官雄含着泪接过那支勃朗宁手枪后,张宗福朝他大吼:“快带弟兄们走哇!”
上官雄颤抖地说:“营长,土狗,弟兄们,我们在前面等着你们!”
说完,他就带着那些战士撤出了阵地,和其他营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官兵们汇集在一起,朝界首方向奔去。
我们把所有的弹药集中在一起,开始了最后的抵抗。
我们的抵抗不堪一击,可是我们还是赢得了那么一点宝贵的时间,让上官雄他们撤离了。当时,我们留下来的人都抱着赴死的心理准备,所以面对死亡,我们没有一丝恐惧,我的恐惧是后来梦中的事情,我压根儿就没有准备活着离开。战士们相继战死,我和张宗福最后退到了江边,躲在一颗大石头后面继续抵抗。
白军士兵密密麻麻地朝我们包围过来。
张宗福浑身是血。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背靠在石头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每喘一口气,嘴巴里就冒出一口血。
他艰难地朝我做了个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有话要对我说,我把耳朵凑近了他的脸,听见了他微弱的声音:“麻子,你,你恨我吗,是我,我让你留下来的,让你,你和我一起死——”
我哽咽地说:“营长,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能够和你兄弟一场,我死也值了!”
他又说:“麻子,你,你知道吗,你的枪法没我好,没有,我,我,不是,吹,吹牛的——”
他还没有说完,一大口鲜血喷在了我耳朵上,就咽了气。
这时我才发现,张宗福的肚子被弹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流出来了。
我吼叫着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然后提着我师傅胡三德亲手给我打造的鬼头刀,站在那里,我本想冲入朝我围拢过来的白军士兵的,可我左边大腿中了一枪,已经跑不动了。那把鬼头刀的刀刃上布满了缺口,我已经记不起来,有多少人的血喂了这把刀。
一个白军军官说:“捉活的!”
他们就没有朝我开枪。
他们渐渐地逼近我。
我死也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如果那样,生不如死!
我突然大叫了一声,把手中的鬼头刀朝他们扔过去,然后猛地转过身跳进了血红的湘江里……
湘江之战,据说那一役死了几万红军,可我竟然没有死。我的身体像一片羽毛在黑暗的天地间飘飞。我醒过来时,躺在一张床上,我看到一张女人菜色的脸。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左边的大腿钻心地疼。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女人按住了我:“你好好躺着吧,别动!”
我的耳边似乎还响着枪炮声,眼前一片血光。
女人又说:“你终于醒过来了,我们以为你会死的。”
我喃喃地说:“我还活着?我在哪里?你是谁?”
女人轻轻地说:“你没有死,可你差点死了,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你一直在说胡话,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在我们家里,是我爹在河滩上救了你,他当时以为你是具死尸,河滩上好多从上游漂下来的尸体,都被江水泡烂了。你要是不动一下,我爹就不可能救你。他发现你还活着,就把你背回家了。我叫秋兰。”
她正说着,从外屋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清瘦的老者。
秋兰转过脸,欣喜地说:“爹,他醒了。”
老者走到床前,面无表情地说:“醒了就好,你命大呀!有多少人没有逃过这一劫,看到江面上漂满的尸体,我的心冰冷冰冷的哇,这打的什么鬼仗哟,造孽呀!”
我沙哑着嗓子说:“大爷,多谢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老者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好好养伤吧,不必说好听的话,活着就好。”
接着,老者转过身,对秋兰说:“去厨房看看药熬好没有,倒给这位壮士喝吧。”
秋兰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顿时,我感受到了温暖的人间气息,久违的人间气息,仿佛秋兰是我的妹子,老者是我爹。想起张宗福以及那些死在湘江边上的人,我是多么的幸运呀,他们却永远体味不到温暖淳朴的人间气息了,他们的魂魄是不是还在那散不尽的血雨腥风中呼号?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老者说:“叹什么气呀,活着应该高兴才是,那么多人死了,偏偏你还活着,你的祖先积了德呀!好了,你好好躺着吧,我去给你找个郎中来,看看你腿上的伤,都化脓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领来了另外一个老者。那时秋兰用勺子给我嘴巴里喂红薯汤。老者对我说,另外一个老者是当地很有名气的郎中。老郎中低着头,看了看我的伤口,并且用手指按了按伤口周围的皮肤,神色凝重。接着,他又给我把了把脉,然后把老者叫了出去,我不知道郎中和老者在说什么。他们出去后,秋兰继续给我喂红薯汤,秋兰边喂边说:“大哥你放心,老人家是我们这一带口碑最好的郎中,他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伤的。”
郎中走了,老者对秋兰交代了几句,也出门去了。天擦黑了,老者才回来。他带回来了很多草药,也许是郎中交代他去山上采的。老者把一部分草药放在锅里熬成汤水,一部分草药用洗干净的石头捣成烂糊状。准备就绪后,老者就用滚烫的中药汤水给我洗伤口,秋兰点着油灯给他打下手。
我痛得浑身冒汗,牙咬得嘎嘎作响,就是没有叫出声来。
秋兰不忍心看我痛苦的样子,就安慰我说:“大哥,你忍住哟,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到秋兰的眼睛湿湿的。
老者没有吭气,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给我洗完伤口后,就把捣烂的草药敷在了伤口上面,用破布条包上。草药敷上去后,火辣辣疼痛的伤口清凉了许多。做完这一切,他就默默地出去了。秋兰说:“大哥,你好好歇息吧,有什么事情叫一声,我就在隔壁房间。”
我说:“辛苦你了,秋兰,你们也早点歇息吧,放心,我忍得住的!”
秋兰笑笑:“我相信,你是条汉子!”
我第一次看到秋兰的笑容,就像看到阴霾的天空中露出的一缕阳光。
后来我才知道,郎中给我看完病后,觉得特别为难。他从来没有治疗过枪伤,而且子弹深深地嵌进肉里,他也不知道伤着骨头没有,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子弹取出来。于是,他就把我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些草药的方子,让老者去处理。
那个老者叫冯三同,他一直在湘江边上打鱼为生。
可以那么说,那是我生命中一段非常温暖的时光,温暖得让我时常心醉。尽管我的情绪有时会坏到极点,一个人站在湘江边上,望着沉缓有力地流动的江水,不知如何是好。那是湘江一个拐弯的地方,冯三同父女的家就在江边的山坡上。这是孤零零的一家人,最近的村庄也离这里有十多公里,大一点的镇子就更远了,县城或者省城就在天边。那个地方叫雷公湾。我在那里一住就住了几个月。
我左大腿上的枪伤过了近一个月,竟神奇地好了,结了一块光亮的疤,这得益于老郎中的草药和冯三同父女的悉心照料。可那颗该死的子弹头一直留在了我的大腿里,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刮风下雨天气冷暖,我的大腿内部就会隐隐作痛。我扔掉拐杖可以自由行走的那天,我走到江边,朝苍茫的江面大吼了好大一阵。冯三同和秋兰站在家门口,奇怪地看着我。
那时,冯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越来越贫苦,我也在拖累他们。
冯家父女本来靠打鱼为生,可是湘江之战后,湘江两岸的人都不敢吃鱼了,说鱼里面有人血的腥味,而且湘江里的鱼都吃过死人的腐肉。冯家父女从湘江里打上来的鱼根本就卖不出去,而他们自己也不敢吃鱼了,秋兰说她看到鱼就想吐。可我在他们家养伤的一个多月里,喝了许多鱼汤,可以想象他们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和恐惧。后来我知道这事情后,也拒绝喝鱼汤了。可是,那些鱼汤给我补充了营养,也就是说,我体力的恢复和那些鱼汤有关,也和那些漂在湘江上的鲜血和尸体有关,我间接地喝了死人的血,吃了死人的肉!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
那个晚上,秋兰睡了之后,很少说话的冯三同来到我的床前坐了下来。从他的神色上,我看出来他有话要对我说。我在他没有开口之前十分小人地想,是不是我伤好了,他要赶我走了。
他吸了一口旱烟说:“麻子,你觉得秋兰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她是个好姑娘!”
冯三同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我的脸上,一直盯着他的旱烟筒:“秋兰算不上什么好姑娘,她长得也不好看,而且嫁过人。两年前,镇上的一家大户人家的痨病儿子娶了她,结果不到半年,那人就一命归西了。可怜的秋兰被赶出了那死鬼的家门,死鬼的父母亲说秋兰是丧门星,克死了丈夫。我就去把秋兰接回了家,她妈也在那年落水淹死了。这些事情我都应该和你说清楚。我想着,如果你不嫌弃,你就和秋兰凑合着过吧。”
我听完冯三同的话,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骨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这样一个废人,如果和秋兰结了婚,岂不害了她!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我内心充满了惭愧、羞耻、愤怒和无奈,我难以对冯三同启齿呀!
冯三同的目光还是盯着水烟筒,没有正眼瞅我:“我想呀,秋兰有万般不好,可这孩子善良呀,会体贴人,知道冷暖。不过,你不同意也没有关系的,婚姻是一个人一生的大事,不能逼的,得你自己拿主意。秋兰那边嘛,你不要担心,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心的。天不早了,你也歇了吧,躺下睡不着的话,就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
他走出了我的房间,我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晚上我一夜未眠。
深夜,我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哭声凄凉如这个寒冬的霜雪。那是秋兰在我隔壁房间里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在黑暗中,我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揪着。我已经深陷进了一个泥潭里,我企图把自己从那个泥潭里拔出来,可是无济于事。我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呀!
我悄悄地起了床,走出了屋子,来到了湘江边上。
江水呜咽,在夜色中发出惨白的光芒。
我狼一般对着湘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号叫。
我突然想起了师傅胡三德给我亲手打造的那把鬼头刀,它是不是在无人的河滩上号叫,或者说听到了我的号叫?
我对冯三同说要回古岭头的湘江边上去寻找那把鬼头刀时,他愣愣地看着我,好长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也许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杀气,最后,他的目光慌乱地闪开,沉沉地说:“我撑船带你去!”
冯三同和秋兰轮流撑着船,要不是看他们撑船,我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的坚韧。船逆水而上,将近一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个黄昏。
残阳如血。
时隔一个多月,我还可以在湘江边上的石子滩上闻到腐尸的臭味,尽管尸体都不见了。我远远地看到了江边的那块大石头,拼命地朝它奔跑过去。快跑到那块大石头边上时,我突然看见了那把鬼头刀,它静静地躺在鹅卵石上面,夕阳照在它锈迹斑斑的刀身上,我的心像被一颗子弹击中般疼痛起来。
我默默地走到它面前,弯下腰,捡起了它。
刀身上的锈是凝固的血吗?
我耳朵边上又响起了子弹的呼啸声和喊杀声。
我的战友们呢?
我的部队呢?
我的好兄弟上官雄此时又在哪里?
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可眼泪怎么也流不下来,只觉得眼睛热辣辣地疼。仿佛有个人在我耳朵边说:“麻子,来,我们比试比试,谁的枪法准!”那是张宗福的声音,他那带着浓郁江西口音的话是那么真切。我突然跪在鹅卵石上,大声地叫道:“张营长,张营长——”
紧接着,我就大声干号起来。
我悲伤失落无奈苍凉的号声在空旷的河滩上无限地扩散,我不知道张宗福听见没有,也不知道吴有才听到没有,更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听到没有!
那是什么样的悲恸!
我在号叫时,冯三同坐在船头如一尊雕像。
秋兰却眼泪汪汪地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颤抖地说:“大哥,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以后我们再不来了。走吧,大哥——”
我一直没有告诉冯三同,到底娶不娶秋兰,我一直叫秋兰为“妹子”,她也一直叫我“大哥”。冯三同还是少言寡语,没有再问我什么。有些人说话,和你说过一次后就不会和你说第二次,他就是这样的人。
很快就要过春节了,冯三同家里一贫如洗,我也不能总在他家里白吃白住。我想起,以前和上官雄逃出长岭镇后,卖过艺,于是我决定到附近的乡镇里去走走,看能不能赚点钱,顺便买些年货回来过年。过完年,再作打算。
冯三同对我出去卖艺的打算,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走的那天早晨,秋兰突然说要跟我一起去。
我不同意她去,可她的态度十分坚决,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带她一起上路。离开雷公湾,在山路上行走时,秋兰变得开朗起来,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仿佛变了一个人,平常寡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眼睛也鲜活透亮起来。她越是这样,我内心就越憋屈。
说实话,我活了20多年,从来没有对女人动过心,秋兰却打动了我。她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而且又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她的忧伤和眼泪以及她寡白的脸……都让我心跳。如果我说我对秋兰不动心,那是谎言,我还是一个血性男人!可我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某种意义上,我是个废人,我内心的自卑和良心时刻提醒着我,秋兰只是我妹子,我不能突破那道心底早早就筑起的防线。
我对秋兰说:“妹子,你应该找个好男人,嫁了。”
我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听了我这话,脸色阴沉下来,眼睛里出现了忧伤的水雾。
她快步走在前面,一声不吭。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我真想过去搂住她,让她不要再忧伤,告诉她我喜欢她。可我心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坚决地说,不能,你不能!我是个矛盾的人,秋兰内心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我的内心同样也在承受痛苦的折磨。
我说:“妹子,对不起。”
秋兰还是没有说话。
我的心在淌血。
那一刻,我心里长满了荒草。
真的,想起那截被打断的命根子,我心里就会产生极度自卑的情绪,这种情绪会转化为愤怒,然后我就特别想杀人!我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了雷公湾,离开了善良而又苦难的冯家父女。我要走,是谁也拦不住的。那天,我在山坡上和冯家父女一起种苞谷,远远地看到一艘帆船停在了雷公湾渡口上。我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凝视那条船。冯三同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说:“麻子,朱四来了,他说过,开春要载货路过雷公湾的,他来带你走了。你去吧!”
秋兰忧伤地望着那条船。
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我离开,默默地转过身,往山坡另外一边的树林子里走去。
冯三同面无表情:“麻子,快去收拾东西走吧,不要让朱四久等,他还要赶水路呢。”
我朝秋兰的背影望了望。
冯三同又说:“去吧,不要管她了,好赖都是她的命,你们终究有缘无分,走吧——”
我承认,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冯家父女用他们的恩他们的情都没有办法留下我。我咬了咬牙,想对冯三同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朝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绝情而去。其实,那时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抓得稀巴烂。
起了锚,船开动了,顺流而下。
我站在船尾,朝山坡上张望。
冯三同伫立在那里,朝我不停地挥手。我心潮起伏,我心里说,冯老爹,我这一生也许都无法报答你们了,来世我做你的儿子!
突然,我看到秋兰发疯般从那树林子里冲出来,朝湘江边上狂奔而来。
她边跑边喊:“哥,你等等我——”
朱四站在我身边,说:“麻子,船靠岸停吗?”
我摇了摇头。
秋兰奔跑着,她的头发在春天的风中飘飞,声音在穿透岁月的迷雾:“哥,等等我呀,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哥——”
我的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
一片模糊。
朱四朝岸上喊叫道:“秋兰妹子,回去吧,麻子是个王八蛋,他的心肠是铁打的,你就忘了他这个王八蛋吧!秋兰妹子,回去吧,别追了哇,他不会带你走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等我的眼睛重新清晰起来,船已经过了雷公湾,再也看不到秋兰了,再也听不到她泣血的喊叫了。
第四章
我本来想搭朱四的货船出去寻找队伍的,可我不知道上官雄他们的队伍到哪里去了。说穿了,我主要是去找我兄弟上官雄。我像只无头的苍蝇,在兵荒马乱的大地上乱窜,尽管朱四在我下船时对我说,你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雷公湾吧,这个世上没有比秋兰更疼爱你的人了。
我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根本就不知道回头,也不可能回头。
我没有在贵州找到红军,又折回了湖南,我想回江西去,因为红军离开中央苏区时说过要打回去的,说不定,红军已经打回去了呢。我的这个想法是那么的可笑和幼稚,可我当初的确是那样想的。但是总有一些消息,一会儿说红军在湖北,一会儿又说红军到了河南,我的心总是被那些传闻弄得活络,于是打消了回江西的念头,到处流浪,寻找红军的队伍。
人一生如何,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找来找去,会进入到白军的队伍里去。
1937年8月,我来到了河南固始,听说日本人已经对中国发动了战争。我找红军队伍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了。那天晚上,我借宿在一个叫宽沟的村庄里的一户人家时被白军抓了壮丁,成了一名白军士兵。这是我的命,我想这一劫命中注定,躲也躲不过去的。说实话,我并没有害怕,我想我一个人野狗般流浪了三年多,也很不是滋味。现在有地方给我吃给我穿,何乐而不为?况且,我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白军总会和红军打仗的,他们找到了红军,也就等于我找到了红军,那时,我就可以……只是想到下身的那半截命根子,我心里就觉得异常的耻辱和愤怒。这是白军留给我的记号,它时刻提醒着我,他们是我的仇敌,我现在是和仇敌为伍!因此,我常会躲在无人的地方,对着旷野号叫,野狼般号叫!
一天,士兵们眉飞色舞地围在一个老兵油子的周围,听他讲逛窑子的事情。我躺在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想着上官雄不知现在在哪里。那个老兵油子叫宋其贵,他说着说着,目光透过士兵们的缝隙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满脸邪恶地说:“那个麻子怎么总和我们格格不入呀,我怀疑他是不是男人!”
士兵们哄笑起来,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是个内心十分敏感的人,我知道宋其贵在说我,我心里说,你说吧,说我什么都可以,我现在必须忍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见识老子的手段!
他们见我无动于衷,更加肆无忌惮了。宋其贵说:“你们过去把他按住——”
那些本来就很无聊的士兵听了他的话就嘻嘻哈哈地朝我扑了过来,如果我跳将起来,这些士兵或许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身怀武功,只要他们没有触及我的底线,欺负我也就算了,我没有必要出手。我没有跳起来,还是躺在那里,但是我已经睁开了眼睛。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看不出我眼睛里的杀气,包括老兵油子宋其贵。
我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按住了手脚,我大叫:“你们要干什么!”
有一个士兵笑着说:“一会儿你就知道宋老兵要干什么了!”
另外一个士兵朝宋其贵大声喊:“宋老兵,快过来,我们把麻子按住了!”
我大叫:“你们不要和我开玩笑,快放开我!”
宋其贵扔掉手中的烟卷,站起来,满脸坏笑地朝我走过来。他根本就不顾我的喊叫,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解开了我的裤带,扒掉了我的裤子!那一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了我的脑门,我两眼火辣辣的,一定血红,我心里很明白,我很快就要失控了。那些士兵,包括宋其贵,都看到了我被打断的那截命根子,他们都呆了,按住我的手也放松了。他们的表情都僵在那里,宋其贵没有想到会这个样子,他更没有想到我会像一只暴怒的豹子站起来,迅速地把裤子拉起来,勒上裤带,然后号叫着朝目瞪口呆的宋其贵扑过去,一手锁住了他的喉咙,恶狠狠地对他吼道:“干你老母的,你找死呀!”
有两个平常和宋其贵比较好的士兵企图上来帮他,被我一脚一个踢到一边去了,其他士兵都站在那里看热闹。其实,老兵油子宋其贵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掐住他的喉咙后,他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了,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浑身抽搐。
我掐住他喉管的手越来越使劲,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要不是连长提着盒子枪过来指着我的脑门,我会掐死他的。
记忆会褪色吗?也许很多记忆会褪尽颜色,变得苍白,最后消失在时光里,不见踪影。可我不可能忘记那些血光笼罩的岁月,那些鲜活的人和事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么的清晰和明亮。1938年初秋的风是那么的清爽,可我的心却是那么的沉重。
那个差点儿被我掐死的老兵油子宋其贵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因为他长得老相,很早就当兵,士兵们才称他老兵油子。在国民党新保安五团里,他是个角色,没有人不认识他。他也混过好几个连队,谁都知道他脑袋瓜子好使,鬼点子多,很少吃亏,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我实在弄不明白,杨森到敢死连当连长时,为什么会带上他。
宋其贵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新保安五团在大别山阻击日军的那段时间里,他没少给我下绊子,企图整死我,报那一掐之仇。最严重的一次是大战前的某个晚上,他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汉阳造”步枪。一个军人没有枪,那就等于没有了生命,而且在那个时候,丢枪可是死罪呀,要给团长知道了,非枪毙不可!
我发现枪没有了是在深夜,我从噩梦中醒来之后。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枪会不翼而飞?
我想过一走了之,那样不是我的作为。大战在即,我临阵脱逃,那罪行比丢枪大万倍,我丢不起那人,不能让所有中国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个软骨头!
在这个深夜,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回我的枪,我万分焦虑,天亮就可能被人发现我丢了枪。
我突然想起了日本鬼子。
那时,日本鬼子离我们驻地才不到三十里地。我咬了咬牙,干他老母的,老子豁出去了。于是,我带了三颗手榴弹,背着那把鬼头刀,悄悄地离开了驻地,朝日本鬼子驻地摸去。
记得那个晚上天上有点点星光,天气寒冷。
从我们驻地到日本鬼子驻地的道路我很熟悉,而且都是山间小路,杨森带我们多次去摸过情况。我走路历来飞快,这得益于我小时候不停地在山野奔跑,我曾经和上官明的猎狗赛跑过,不输它多少。以前在红军队伍里的时候,我在张宗福面前露过这一手,他惊讶地称我是神行太保,还多次派我去送过紧急信件。我在这个寒冷的秋夜施展了快跑的功夫,三十多里地,我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到了。
我在一个山坡上发现了日本鬼子。
他们有十多个人,围在一堆篝火前烤火,咿哩哇啦地说着什么鸟语。那时,队伍里传说日本人很会打仗,许多士兵听说很快要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心里不免发憷,不到一个月,光我们营就枪毙了三个逃兵。我看着那些日本士兵,心里也有点忐忑,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我潜伏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心里七上八下的,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如果不抓紧时间办事,要是被他们发现,不一定能够逃脱,就是逃脱了,回到队伍里,同样也要抓去枪毙!干他老母的!横竖都是个死,老子就不信那个邪了,我敢独自前来,就志在必得,管你他娘的小鬼子是狼还是虎!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
就是死,老子也是个抗日英雄,而不是临阵脱逃的狗熊!
于是,我把三颗手榴弹连续地扔了过去。
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小鬼子们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我心里说:靠,小鬼子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呀,也是和我们一样的血肉之躯,有什么可怕的!我冲了过去,顺手背起三支步枪和一挺歪把子机枪就往回跑,还扛了一箱子弹。
鬼子听到爆炸声,便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朝我追过来。
我跑得飞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我。
因为如此轻易地得了手,我心里别提多得意了,我跑了一会儿,干脆停了下来,趴在地上,借着迷蒙的星光,等鬼子追上来后,就朝他们射击。我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杀人了。
一枪一个,我一口气干掉了三个鬼子。
过瘾呀,真他娘的过瘾!
后来鬼子实在太多了,我只好收起枪一路狂奔,回到了驻地。
我回到驻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驻地的兵营里早炸了锅,他们听到枪声,以为日本鬼子偷袭过来了。连长让各排清点了人数,发现我不见了,他在纳闷中时,老兵油子宋其贵就对他说我可能逃跑了。连长骂道:“这个孬种,我一直认为他是条血性汉子,没想到还没有和日本鬼子交手,他就拉稀,逃了!老子有眼无珠呀!”
当连长看到我回来而且带回来那么多武器时,惊呆了,他那张阔大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宋其贵也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他非但没有害死我,反而让我当上了排长,而他就是我排的一个兵!那时,我并不清楚是宋其贵偷了我的枪,把我逼上了绝路。我的事情让新保安五团士气大振,为后面的鸡公山血战打下了心理基础。
鸡公山是大别山中一座并不起眼的山峦,可它对我而言,和松毛岭古岭头一样,是用尸体筑起的纪念碑。
新保安五团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进驻鸡公山阵地的。
我们把壕沟挖好后,中秋节就到来了。那天早上,我们每个人领到了两个烧饼。我吃东西快,从小就被长岭镇人说成是饿死鬼投生,所以那两个烧饼很快地被我塞进了肚子里。我刚刚喝完一口水,日本人的炮火就覆盖过来,有些士兵还没有吃完烧饼就被炸死了。一条炸断的手臂飞到我眼前,我看到那手上还攥着半个烧饼。
日本鬼子他娘的够损的,他们让伪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鸡公山阵地发起了进攻,这不是让我们中国人打中国人吗!这些狗×的败类也愿意替小日本鬼子卖命?看到他们,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枪撂倒了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然后杨森就下令开火了。
在伪军退下去后,小日本鬼子的正规部队才发起进攻。
我不得不承认,日本鬼子打仗的确有一套,打了一个上午后,我们已经死伤大半,团长拿着报话机不听地叫喊,要求增援。可增援部队迟迟未到,仗打到傍晚时分,眼看就抵挡不住了。
团长下令,死也要守住阵地。
硝烟中,夕阳在迷蒙中露出染血的脸。
日本鬼子在我们连左侧的阵地撕开了一个口子,连长的眼睛血红,他吼叫着:“弟兄们,给老子冲呀!”他抓起一支步枪,上上刺刀冲了过去,我操起鬼头刀跟在他后面,冲杀过去。一时间,阵地上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那个黄昏,我挥舞着鬼头刀,不知道砍下了多少个鬼子的头,鬼子退下去后,我的两条胳膊都麻木了。
我站在黄昏的风中,感觉到死亡的味道是如此的呛人。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脑海中一片迷茫。
“麻子,麻子,快过来——”
是谁在叫我?
“麻子,麻子,快过来,连长不行了——”
是宋其贵在叫我,没错,我听出来了,是宋其贵在叫我,尽管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看到宋其贵蹲在那里朝我挥着手,我快步走过去。连长的头靠在宋其贵的大腿上,有被刺刀捅出的伤口,有被子弹击中的伤口,伤口都往外冒着血泡泡。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宋其贵哭了,他哭着看着我说:“连长不行了,麻子!”
我蹲下来,连长颤抖地朝我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但他此刻什么也抓不住。我沉痛地对他说:“连长,你一定要挺住呀,你不会死的,不会!”
宋其贵哭着说:“麻子,连长要和你说话!”
我把耳朵凑近连长的嘴巴,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紧接着,我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麻,麻子,你,你记得,记得要把我,我的尸体,火,火化,让,让我的,魂,魂魄回,回到故乡……”
他头一歪就咽了气。
宋其贵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传得很远。
连长死后,我竟然当上了敢死连连长。
那个晚上,很圆很亮的中秋月挂在天空中,鸡公山阵地阴风阵阵,我可以听到许多亡灵凄厉的号叫声。我和宋其贵他们把连长以及死去的弟兄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后,点燃了大火。熊熊燃烧的大火冒出浓浓的烟雾,烟雾把那轮明月遮住了,很多魂魄在这个中秋之夜飘回他们各自的故乡。
……
我看到黄七姑在阴霾的黄昏朝我走来,她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她呼喊着我的名字,声音是那么的苍凉……她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又枯干,她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何方。我们在幽暗的大地上行走,田野,山峦,河流从我们的身边掠过去,不留下一点痕迹。我想说,我很累,我已经走不动了。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任凭她牵着我的手,走过万水千山。我希望她把我引领到一个光明的世界里,那里没有仇恨,没有战火,没有灾祸,没有饥饿……可我们一直在万劫不复的黑暗中穿行。走着走着,黄七姑消失了,那拉着我的冰凉枯干的手消失了,我握住的是黑暗中的尘埃?多么的落寞和无助,就像那些黑暗中饱经风霜的野草。
……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呼吸着血腥和死亡的空气。
老子还活着?
这是什么日子?应该是八月十六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亮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世界是如此沉寂,被战火洗礼过后的沉寂。黑暗中的沉寂让我发抖,让我胆战心惊,让我血液冰冷。我伸手触摸到的都是僵硬了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浆,我分不清那些是谁的尸体,有我的兄弟也有我的敌人?野蛮的杀戮让天地变得如此黑暗,如此恐惧。
我该如何在黑暗中找寻方向?
我如何在仇恨中获得力量?
我命不该绝呀!新保安五团几乎都死光了,偏偏我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躲过了鸡公山一劫,我没有再回到国民党的队伍里去,而是往北走,继续寻找上官雄他们的队伍。如果不找到上官雄,我死不瞑目!我还是经常梦见他满身是血地站在我的面前,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如果他还活着,我们还要一起做兄弟,一起并肩杀敌;如果他死了,我要找到埋葬他的地方,把他的尸骨带回长岭镇。
第五章
那时,红军已经不叫“红军”了,改叫“八路军”了。听说八路军在太行山一带活动,于是,我就往太行山赶。从大别山到太行山,我走了很长时间。我没有想到在途中一个叫羊蛋村的地方会遇见宋其贵,他竟然没有死,跑到了这里,拉起了一支小队伍。他见到我十分激动,在我的苦心劝导下,他带着队伍和我一起踏上了通向太行山的道路。
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郭亮村的地方。
因为我们听说山西境内的八路军比较多,而进入山西必须经过郭亮村,所以我们穿过太行峡谷,爬天梯,最后到达了郭亮村。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山势险峻,到了郭亮村,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在郭亮村歇个晚上,天亮了再走。在这个晚上,我们意外地和当地的游击队碰上了。这支游击队的队长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朝阳。
李朝阳在我心中,是不可能磨灭的一个人,他长得浓眉大眼,满脸豪气,为人热情,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小肚鸡肠,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可这点小缺点不影响我们做兄弟。想起和李朝阳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飞,我和李朝阳在敌占区飞来飞去。李朝阳在我们比枪法的那天晚上对我说:“麻子,你敢和俺比赛杀鬼子吗?”我笑笑:“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说吧,怎么个比法!”李朝阳把嘴巴凑近了我的耳朵,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他说完后,我有些吃惊:“这样行吗?”李朝阳逼视着我:“你害怕了?”我冷笑道:“我有什么好害怕的!你说什么时候开始吧?”李朝阳的眼睛里跳跃着鲜活的火苗:“今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们俩悄悄地下了山。李朝阳路熟,一路上走得飞快,我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他不时地回头说:“麻子,跟好了,别跑丢了!”我说:“放心吧,我跟着你呢!”他还说:“麻子,论跑路,你一定没有俺快!”我心想,你就吹吧,和我论跑路,你差远了,我是不认路才跟在你后面的,但是我怕他要和我比赛跑路,就说:“是呀,你跑得比我快!”我这样说,他特别来劲,跑得更快了,我感觉我们都在飞。
那时,鬼子在很多地方建据点,修炮楼,扩大他们的控制范围。
李朝阳把我带到山下的一个据点前,埋伏在草丛里。炮楼里的探照灯晃过来,又晃过去。探照灯晃过来时,我们就把头埋在草里,探照灯过去后,我们又把头抬起来。李朝阳说:“你先开枪还是俺先开枪?”我说:“看不到鬼子,开枪打什么呀?”李朝阳说:“打鬼子炮楼里的探照灯呀。”我说:“打探照灯有什么用?”李朝阳说:“打了你就知道了。”我说:“好吧,我来吧。”那天晚上,我带了两支枪,一长一短,外加一把鬼头刀,李朝阳还嫌我带这么多家伙累赘,他不知道,其实我还是喜欢用长枪,我把枪向探照灯的方向瞄准。李朝阳说:“你开完枪赶紧过来!”说完,他就爬到旁边的一个土坎后面。我答应了他一声,探照灯就照过来了,我一枪打灭了探照灯,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滚到了李朝阳的身旁。炮楼里的一个枪孔里顿时吐出一连串的火舌,子弹怪叫着射在了刚才我们藏身的草丛里。
李朝阳说:“麻子,现在该俺露一手了!”
说着,他就朝那喷出火舌的枪孔里开了一枪,那枪孔里的机枪顿时哑火了。
我说:“好枪法!”
李朝阳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倒在土坎后面,炮楼里的另外一个枪孔里又射出了子弹。一连串的机枪子弹朝土坎这边狂扫过来,子弹在泥土里噗噗乱窜,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我们又换了个地方。我说:“这个鬼子就交给我了!”李朝阳说:“麻子,你行吗?”我说:“废话,你行我怎么不行!”我用手中的步枪瞄准了那个枪孔,扣动扳机,子弹飞了出去。这一枪竟然没有打中里面的鬼子,这让我很没有面子,浑身热烘烘的臊得慌!李朝阳笑了笑:“麻子,我说你不行嘛,来,看我的!”李朝阳毫不犹豫地发出去一颗子弹,那个枪孔里的机枪又哑火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朝阳又拉我换了个地方。这次,鬼子炮楼里没有再响起机枪的声音。
我想,我那一枪怎么就没有打中呢,那颗子弹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浪费了那颗子弹呀!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知道李朝阳心里一定十分得意,也该他得意,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逮住机会,会让他看到我的厉害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过了一会儿,李朝阳拉了拉我的手说:“麻子,撤!”
我说:“我还没有完呢,撤什么撤!”
李朝阳说:“再不撤,一会儿就跑不了了,很快天就要亮了!”
他刚刚说完,我们就看到鬼子据点的门开了,里面开出了几辆三轮摩托车,涌出了许多鬼子。我想,这下我可给李朝阳露一手了。我用步枪瞄准了一个开三轮摩托车的鬼子。李朝阳显然很焦急,他拉着我的手不放:“麻子,快走,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我的牛脾气上来了,我说:“放开我,我消灭几个鬼子再说!”
李朝阳说:“麻子,别犟了,快跑!”
我的枪响了,那个驾驶摩托车的鬼子被击中,扑倒在车头上,摩托车失去了控制,撞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摩托车上的鬼子也飞了出去。李朝阳说:“现在你过瘾了吧,快跑,鬼子有的是你打的,来日方长!鬼子朝我们扑过来了,快跑!”
没有办法,我和李朝阳撒腿朝山上狂奔而去。
我们身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李朝阳简直是疯了,我也和他一样,疯了。那段时间,我们经常悄悄地摸下山,到各个鬼子据点去杀鬼子。我们各有胜负,分不出高下,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来劲。后来弟兄们发现了我们的行动,都觉得十分刺激,纷纷要求和我们一起下山杀鬼子,李朝阳死活不让他们去。
李朝阳和我的事情很快就被上级知道了,李朝阳的顶头上司县委女书记刘佩兰特地开会,严肃地批评了李朝阳,毫不留情地指出,他这样的个人英雄主义会给游击队带来灾难!我没有资格参加他们的会,据说他们在会上争论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李朝阳理亏,刘佩兰占了上风。
开完会的那几天,李朝阳没有拉我下山,我们只是在太行山上东躲西藏。
传说县委书记刘佩兰和李朝阳相好,我在李朝阳面前提起刘佩兰时,李朝阳的脸上就会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刘佩兰瞧不上他,我不太相信他的话。
刘佩兰给我们游击队作过报告,她的口才真是没说的,很复杂的东西经她一说就变得简单明了,而且她说话十分有煽动性,所有的困难经她一说,都像不存在了一样,前路就变得光明,令人充满了向往。说到她的口才,不能不说她的美貌,她留着齐耳短发,戴着一顶八路军的军帽,上身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碎花蓝布衣裳,腰间扎着皮带,挎着盒子枪,打着绑腿,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她的瓜子脸上有一双明亮而又秀气的眼睛,用老兵油子宋其贵的话说,他不敢和刘佩兰对视,因为她太漂亮了,而且又有种逼人的英气。我想,老兵油子宋其贵心里一定对刘佩兰起了什么龌龊的念头,我对他太了解了。我其实也不敢和刘佩兰对视,甚至不敢和所有的女人对视,看到女人,我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自卑而又悲凉的情绪,特别是像刘佩兰这样标致的女人,因为我是个废人!他们在谈论女人的时候,我会躲到无人的角落,用手使劲地扯自己的头发,不让自己野狼般号叫出来。在游击队里,只有宋其贵知道我这个秘密,我不知道如果李朝阳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刘佩兰知道了,又会有什么反应?
不久,让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县委书记刘佩兰竟然让鬼子给抓走了。
消息传来,李朝阳傻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痴呆,一坐就坐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他对我说:“麻子,跟俺下山吧!”
我理解他的心情,可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李朝阳瞪着眼睛对我说:“你怕了?”我说:“我不怕!”他说:“不怕就跟俺走!”我迟疑了一会儿。李朝阳生气地说:“你不走,俺自己走!”说完,他就朝山下走去。那个晚上满天的星斗,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站起身跟了过去。不一会儿,我们身后跟上了一群人,是宋其贵领头的一群人。我们很快地聚集在一起,在茫茫的夜色中,翻山越岭,朝晖县县城方向奔去。
晖县县城地处大别山之中的一个小盆地里,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城。
据可靠消息,刘佩兰被关押在县城的警备司令部里。我们在天亮之前来到了县城东门外的山上。县城里里外外戒备森严,我们怎么才能够进入城里?如果是一两个人,也许好混,可我们几十号人,目标未免太大了。我们不可能强攻进去,那样等于是送死。头脑发热的李朝阳说:“实在不行就强攻!无论如何都要把刘书记给救出来!”他的提议被我们一致否决!
我们躲在城东的一条山沟里,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
到了晌午时分,我们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李朝阳急得如一只困兽,在他心里,多拖延一秒钟,刘佩兰就会多一秒钟的危险,他心急如焚。我安慰他说:“朝阳,你急也没有用,还是冷静点,否则非但救不了刘书记,我们也会有危险的,你总不能看着兄弟们为了她一个人全部死去吧!”李朝阳咬着牙说:“可俺可以为了她去死!”我无语,在李朝阳的心中,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顶不上一个刘佩兰重要,刘佩兰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有这样一个男人可以为她去死!而我呢?我可以为了哪个女人去死?没有,没有!因此,在我心中,李朝阳是幸福的,他至少有一个可以为之献身的女人,而我没有,没有!李朝阳让我自卑,同样也让我感动,所以当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对我说:“麻子,我们先混进城里去救佩兰,让兄弟们在外面接应我们,你看如何?”我立刻就答应了。
就在我们准备下山,混进县城时,我们听到了远处的枪炮声。
枪炮声令我兴奋。
李朝阳也被那枪炮声震住了。
我有多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猛烈的枪炮声了?凭我的经验,我判断这一仗打得惨烈。热血在我身体内部沸腾!我真想马上就投身战场,这些日子的小打小闹把我憋坏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仿佛闻到了八路军大部队的味道,它离我已经很近了,上官雄或许也已经离我很近了!
这时,宋其贵走到我和李朝阳的面前说:“你们看,鬼子出城了!”
我们爬上一个山头,趴在地上,朝县城方向眺望。果然,城门大开,一辆辆鬼子的军车从城里开出来,车上载满了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和伪军。宋其贵说:“他们是不是发现俺们了,出城来围剿俺们?”我说:“老兵油子,你猪脑袋呀!围剿我们需要出动那么多部队吗?我看是和远方传来的枪炮声有关,鬼子倾巢出动是赶去增援的!”
我判断的没有错,鬼子根本就不是冲我们来的,他们朝枪炮声传来的方向开去。
鬼子的部队开过去后,李朝阳瞪着眼睛问我:“麻子,你有没有在鬼子的军车上发现佩兰?”
我摇了摇头。
李朝阳说:“这就好,俺们趁县城空虚,把鬼子的窝给端了!”
我说:“端吧!”
李朝阳这时好像清醒了些,他和我们分析了一下城中留守日军的情况,简单地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就开始了行动。我们必须在鬼子大部队返回县城之前结束战斗,把刘佩兰救出来。
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前怕狼后怕虎成不了事,打仗靠的还是勇气,这一点,我和李朝阳以及弟兄们都不缺,况且,李朝阳救的是他的心上人,和平常我们比赛杀鬼子还不一样!我们三三两两地朝城门口走去。走到城门口时,我们发现护城河的吊桥已经高高地吊起来了,城门也紧紧地关闭着,城楼上有两个鬼子在站岗。
那两个鬼子哇啦哇啦地叫着什么,我二话不说,两枪就解决了他们。
紧接着,城楼上鬼子的机关枪响了。我们赶紧趴倒在地上。要攻进城里去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我对李朝阳说:“你们在这里吸引鬼子的注意力,我从那边游水过去,想办法爬上城墙,然后把吊桥放下来,打开城门。”
李朝阳说:“你一个人成吗?”
我说:“不成也得成,你们他娘的全是旱鸭子,靠不上!”
在李朝阳他们的火力掩护下,我绕到了另外一边,这里的城墙上面没有鬼子。我跳下了护城河,河水冰冷,我咬紧牙关,游过了那几丈宽的护城河,来到了城墙底下!我看了看高高的城墙,然后施展我的功夫,慢慢地攀上了城墙。好在那时城里的守兵稀少,鬼子根本就顾不上这个地方,他们肯定也没有料到,竟然有人可以爬上城墙。我爬上城墙后,沿着城墙摸到了城门上面的城楼里。城楼里面也就只有几个鬼子,我扔了一个手榴弹进去,把鬼子的机枪炸哑火了,然后几枪解决了他们。这时,我看到一队城里留守的鬼子从大街上冲过来,我赶紧放下吊桥,下了城楼,边抵抗着冲过来的鬼子,边去开城门。打开城门的一刹那,我觉得右耳一热,血从我右脸上流淌下来。李朝阳带着弟兄们杀将进来。我顾不上右脸上哗哗往下流的鲜血,从背后拔出鬼头刀,朝迎面而来的鬼子冲了过去,那一顿乱砍,真他娘的过瘾呀。我们一直杀到了鬼子司令部的门口,在那里遭到了猛烈的抵抗,他们凭借司令部外面早就垒好的工事,向我们猛烈开火,其实他们最多也就是一个排的兵力。我们找了一些可以掩体的地方,和他们展开了激战。
宋其贵趴在我身边对我说:“麻子,你的耳朵没有了!”
我摸了摸血肉模糊的耳朵,果然被打烂了半只。他娘的,我怒火万丈!宋其贵从他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给我做了个简单的包扎。包扎完后,我对他说:“你赶快带些弟兄去把城门关上,要是鬼子杀个回马枪,我们就完了!”宋其贵说:“好的,麻子,你自己小心!”
我说:“小心个球!”
说完,我端起步枪,开始瞄准鬼子点射。
说实话,鬼子也不是吃素的,好几个弟兄中弹倒下了。如果不赶快结束战斗,伤亡还会继续。李朝阳已经打红了眼,他把几颗手榴弹捆成了一捆,在我把鬼子的机枪手打哑后,抱着那捆手榴弹吼叫着冲了过去。李朝阳把那捆手榴弹朝鬼子的工事扔了过去,鬼子的工事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我抡着鬼头刀,带着弟兄们冲杀过去……
我们一直打到下午太阳偏西时才结束战斗。
城里的枪声沉寂下来,远方的枪炮声似乎也沉寂下来。
我对李朝阳说:“赶快去把刘书记救出来,然后赶紧撤,鬼子要是杀回来,就麻烦了!”
我回到了城楼上,观察城外的动静。我上了城楼,发现宋其贵不见了,我问其他弟兄:“宋其贵呢?”
一个弟兄说:“他说去拉屎了!”
我骂了声:“他娘的,这什么时候,还有屎拉!”
弟兄们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的山间公路上灰尘滚滚。我心里说了声:“不好,鬼子回来了!”果然,不一会儿,鬼子的军车一辆辆地朝这里开过来。我吩咐一个弟兄:“你赶快去看看李队长找到刘书记没有,让他们赶紧撤,鬼子杀回来了。”
我又吩咐其他弟兄:“赶快把吊桥拉起来!”
一定是城里的鬼子发现有人攻城,就和鬼子的大部队联系上了,他们才杀回来的。鬼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他们杀回来时,老窝已经被我们这群土八路给端了。
李朝阳领着几个弟兄在鬼子的司令部里寻找刘佩兰。
他们在鬼子司令部的审讯室里找到了刘佩兰。刘佩兰被吊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不省人事。李朝阳心如刀割,弟兄们把刘佩兰解下来,他背起刘佩兰就往外冲。
李朝阳他们还没有来到城门口,就已经兵临城下了。
不一会儿工夫,鬼子就把县城团团围住,我们想从西门撤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就凭我们这些人,面对足足两个联队的鬼子进攻,能够坚守多久?鬼子的炮兵用十几门山炮,对着城门和城楼猛轰。我带着弟兄们坚守,弟兄们越打越少,我想,老子今天就要葬身此地了。我边朝城下射击,边喊着宋其贵的名字,可这个家伙不知跑哪里去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一颗鬼子的炮弹落在茅坑里把他炸成了一堆稀屎,那样倒也省得我焚烧他的尸体了。
李朝阳把刘佩兰送到一个老乡家里。他刚把刘佩兰放在床上,就发现刘佩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什么后就咽了气。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这个汉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咬着牙冲出了那个老乡的房门,冒着鬼子的炮火来到了城墙上。他抓起一把歪把子机枪,疯狂地朝城外的鬼子扫射。我朝他扑过去,把他扑倒在地上,一颗炮弹在我们身后的城墙上爆炸,弹片呼呼地擦着我的头皮掠过。我对李朝阳说:“刘书记怎么样了?”
李朝阳吼叫道:“她牺牲了!”
难道我们用那么多弟兄的生命换回来的是一具尸体?而且我们现在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可能。
我们无处可逃,唯有死战到底!
任何事情都有变数,像命运一样。
就在我们准备血战到死的时候,我们发现鬼子的后面受到了攻击。仗一直从傍晚打到深夜,鬼子没有攻下县城,也没有抵挡住八路军三八六旅两个团的进攻,最后无心恋战夺路而逃。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那次盲目的攻城,起了预想不到的作用。八路军某旅奉命前往延安,在离县城30公里的一个小镇和鬼子接上了火,晖县县城的鬼子得到消息就赶去增援,企图一举消灭八路军的这支部队。没有想到,战斗刚刚打响,他们就接到守城鬼子的报告,有八路攻城,他们就边打边撤回来了。八路军顺利地吃掉了小镇上的鬼子,得知友军被折回来的鬼子围困在了城里,就追击过来增援。鬼子撤走后,他们才知道端掉鬼子老窝的竟然是只有几十号人的自己的游击队!
打完仗,八路军和游击队一起打扫战场,我在寻找宋其贵,如果他战死了,我要把他的尸体烧了。
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尸体,这个家伙到底在哪里,是死还是活?
就在我纳闷之际,有人在后面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一回头就看到了宋其贵,他举着火把,脸上呈现出得意的神色!我给了他一拳:“你他娘的跑哪里了?”
宋其贵说:“俺一直在呀!俺还到处找你呢,俺以为你光荣了!”
见他还活着,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对他说:“你知道吗,刘书记牺牲了!”
宋其贵的表情十分惊愕:“啊——”
我对他说:“走,去看看李队长吧!”
我和宋其贵朝那老乡家里走去。来到老乡家门口时,我们发现门口站着两个八路军的卫兵,一看就是首长的警卫员。我们要进老乡家里,他们不让,说是他们的团长在里面。我一下火大了,硬要往里冲,那两个警卫员拔出了枪。我朝他们吼道:“为了救刘书记,老子连命差点都没了,你就不能让我进去看刘书记一眼!”
里面突然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外面嚷嚷的是谁?怎么声音像我以前的一个兄弟!”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紧了一下。一时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宋其贵觉得十分奇怪,他推了推我说:“麻子,你怎么了?”那两个警卫员也觉得十分奇怪。我隐约感觉到了屋里的人是谁,可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他说:“谁在嚷嚷!”
一个警卫员说:“这个人要进去,说话还挺冲!”
那人朝警卫员低吼道:“把枪收起来,用枪对着自己的同志,像什么话!”
那两个警卫员马上把枪收了起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胸膛里有潮水一阵阵地汹涌而过。这个人不像我梦中见到的样子,浑身是血,而是那么的气派,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子威风。我真的不相信是他。
他也看到了我。
他也呆了。
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第六章
我和上官雄的相逢是那么的巧合,像说书人讲的故事:“……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时,我们俩面对面站着,一个是八路军猛虎团的团长,一个是普通的游击队员;一个穿戴整齐,一个衣衫褴褛;一个红光满面,一个满脸是血……我们的地位有了很大的差别,我心里也产生了微妙的情绪,尽管我异常的激动和欣喜。我们沉默地注视着对方,我无数次想好的见面要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微微颤抖。要不是八路军的另外一位团长和李朝阳从里面走出来打破了僵局,我们不知道还要僵持多久。那位团长见状,十分惊讶:“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上官老虎!”上官雄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碰到了一位故人!”
上官雄的语言显得十分平静,而我,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却激动得翻江倒海。他的心情是否和我一样?他眼中的闪亮的泪光也消失了,也许他隐藏了内心的激动,毕竟我是他从小就同生共死的兄弟啊!上官雄笑着把我拉到了那位团长面前,说:“张团长,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李土狗,湘江之战,我以为他牺牲了,没想到他还活着,还来到了太行山,真不容易!”张团长听完上官雄的话,显得比上官雄还激动,赶紧过来握住我的双手说:“英雄啊,英雄!这么多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我想流泪,可我的泪早就流干了,我已经不会流泪了,只是被打烂的耳朵上渗出了血。
李朝阳也不敢相信,我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我要找的人和他的队伍。宋其贵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答应过他的,无论如何,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和弟兄们受委屈,他根本没有必要害怕什么,他应该和我一样高兴才对。张团长看到我耳朵上流下的血,说:“你这是?”李朝阳说:“张团长,要不是他舍命爬上城墙杀鬼子,开城门,我们是拿不下县城的,他在开城门的时候,耳朵被打烂了!”张团长马上叫道:“卫生员,卫生员呢!”
这时,上官雄才伸出了手,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的手是那么粗糙,而他的手平滑多了。
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们可以感觉到相互的心跳。
可我心里隐隐地感觉到,我们紧紧相握的手掌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不易觉察的纸。上官雄还是以前那个上官雄吗?我希望如此,可我不敢确定,真的不敢确定,此时的他,仿佛站得很高,而我站得很低,我似乎够不着他,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保护和救助,看来梦中的一切都是反的,这让我欣慰又不安。卫生员来了后,上官雄松了手,说:“土狗,去处理一下伤口吧,可不要再发炎了。见面了就好,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我们可以找个时间慢慢地说说这些年的情况,你现在先去疗伤吧。”我知道他所指的发炎是什么意思,想到那事,我心里隐隐作痛,我不明白他有没有把我那难以启齿的事情连同我的英雄事迹一起告诉张团长。
我随卫生员走后,听到张团长在后面说:“上官老虎,你这个兄弟可是一条不可多得的好汉子呀,我想让他跟我走!”
上官雄笑笑:“你别打这个小算盘了!”
张团长说:“你手下已经战将如云了,还缺这一个!”
上官雄又笑笑说:“这个可不一样,你拿十个和我换一个,我都不换!”
张团长说:“好你个笑面虎,这个李土狗我要定了!”
……
宋其贵跟在我的身后,从那时开始到他死,他一直跟着我,我搞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害怕什么。
部队打扫完战场就撤出了晖县县城,八路军主力还得往延安方向运动,游击队留在县城里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带着宋其贵等几个兄弟参加了八路军,张团长没有把我要走,我留在了上官雄的队伍里。
我和李朝阳是在刘佩兰的新坟前分手的。
李朝阳在我们撤出县城的过程中,一直背着刘佩兰的尸体。我们说,大家一起抬吧,李朝阳没有吭气。他背着刘佩兰的尸体,快步如飞,我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李朝阳找了个向阳的山坡,把刘佩兰的尸体放了下来。他终于说了一句话:“佩兰,你就在此处安息吧!”我们就在这里挖了个墓穴,把她安葬了。安葬刘佩兰的时候,风呼呼地叫着,李朝阳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沙哑着嗓子号叫!他野狼般的号叫刺激着我的心脏,我也和他一起号起来,我想,这是男人表达悲伤最好的方式。在这个时候和李朝阳分别,是十分残忍的事情,我很清楚,和他这一分别,就永远也不可能再在一起飞奔了,永远也不可能再在一起比赛杀鬼子了!可我没有留下来的心理准备,只能离开!他和我分手时给我提了个要求:“麻子,我们交换枪吧!”我同意了,我把我的****给了他,他给了我一支盒子枪。他和我交换完枪,和上官雄他们别过后,就领着游击队的弟兄们从另外一条小路飞奔而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呼啸的风淹没了魂灵的号叫。
在许多个夜晚,我会梦见刘佩兰,她浑身血肉模糊地站在我面前……
上官雄听说我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干过,脸色变了。我是个实在人,做过什么毫不隐瞒,至于上官雄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见他好好的,还当了团长,我为他高兴。关于他的事情,我想问,但是一直没有开口。上官雄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土狗,你要好好改造思想呀,你脱离队伍那么长时间,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还有,从今往后,千万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你在国民党队伍里待过的事情,明白吗?”
我不明白,可还是点了点头。
我和上官雄的确有了很大的距离,仿佛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不解的是,上官雄一直没有跟我问起张宗福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张宗福当年送给他的那支勃朗宁手枪,他有没有保留下来。
有一次,我和他谈完话后,对他说了一句:“张宗福营长在你们走后不久就战死了!”
上官雄淡淡地说:“我知道。”
那年月,死人是那么正常的事情。
宋其贵的死却是那么的不正常。
就在我们离开晖县县城十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在宿营地刚刚吃过晚饭,坐在我旁边的宋其贵突然晕倒在地,浑身抽搐。近几天,我发现他总是不舒服的样子,有时还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害怕八路军知道他过去和红军打过仗的事情。我还安慰他,尽量放宽心,什么也不要多想,只要把自己身上的坏习气改过来就可以了,不会有人对他怎么样的。我安慰他的时候,他神情恍惚,老是打哈欠。
我见他晕倒,赶紧叫来了卫生员。
卫生员给他检查了一会,说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可能是劳累过度,好好休息也许就会好了。他醒过来后,我看到他的脖子僵硬,还不时地抽搐。那只独眼出现了惊恐的色泽,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袖子,喃喃地说:“麻子,麻子,俺不,不想死!”
我对他说:“老兵油子,别说傻话,你不会死的,怎么会死呢!你在鸡公山都没有被打死,你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死呢!你还要和我一起去打鬼子呢,打完鬼子,你还要回老家讨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呢,你怎么能死!况且,卫生员给你检查过了,说你没有问题的,你闭上眼睛,好好地放松全身,睡一觉,天亮后你又活蹦乱跳了!”
那时,战友们都在沉睡。
宋其贵的手还是死死地抓住我的袖子不放,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感觉到了他的绝望。
巨大的死亡的恐惧抓住了他,他无法放松。
宋其贵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感觉到了不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我对他说:“你坚持一会儿,我去叫卫生员!”宋其贵的手没有松开,他也不想松开了:“麻子,你是俺最好的兄弟,俺告诉你,俺活不了了,你去叫卫生员也没有用的,他救不了俺的命!俺明白,俺要死了,要死了!你不能离开我,我要你看着我死,这样俺就不会那么害怕!”
我有点不知所措:“老兵油子,你不会死的,不会!你别吓我。”
宋其贵的眼泪流了出来,哽咽着说:“麻子,俺要死了,不能再和你一起打鬼子了!俺真的要死了,俺很清楚俺得的是什么病,无药可医了!麻子,俺患的是破伤风,原先一个弟兄也是像俺现在这样,俺是看着他死的,他死后,眼睛都没有闭上,他刚刚结婚的第三天就被抓了壮丁,他死不瞑目呀。麻子,俺死了,如果眼睛没有合上,你要给俺合上眼睛!还有,还有,你一定要把俺的尸体火化了,你答应过俺的!”
听了宋其贵的这一席话,我相信他要死了,可我还是说:“老兵油子,你瞎说,你最近没有受过伤,怎么会患破伤风呢!”
宋其贵流着泪说:“麻子,俺对不起你哇,俺是个该死的混蛋,该死哇!俺受了伤,不是在打仗时受的伤,伤口也不大,很快就愈合了。俺现在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反正俺要死了,也无所谓了。那天,鬼子还没有攻城,俺就借着去拉屎离开了城墙,俺去了鬼子的司令部。在一个房间里,俺找到了一个日本娘们,俺,俺把那日本娘们干了,那日本娘们抓了把剪刀,在俺的大腿上刺了一下……麻子,俺对不起你哇!麻子,看在俺们兄弟一场的份儿上,你就原谅俺吧,俺这一生没有什么爱好,就好女人这一口。俺死后,一定要把我烧了,让俺的魂魄飘回家乡!”
我默默地把他的尸体扛了起来,走到了一个山窝里,捡了一堆干柴,把他的尸体放在干柴上面,点燃了大火。
大火在这个秋风乍起的夜晚,烧化了老兵油子宋其贵的尸体,却没有烧光我对这个男人的记忆,无论如何,他和我一起打过鬼子,和我同生共死过,他是我的兄弟!尽管他干过那么多不光彩的事情,死得也是那么猥琐和窝囊!
上官雄在延安的队伍扩编中,当上了旅长,而我则在旅直属营当一名普通的士兵。我还是可以经常见到上官雄,但是我们俩很少说话。有时他看到我,会朝我投来怪异的一眼,我无法判断那一眼的含义。
某个清晨,我早早地起来,赶在部队早操前在延河边上练刀,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有个人在念书。我没有在意,自顾自地练起刀来。一套刀法耍完后,我发现那人站在那里瞅着我,这时,我才看清那人的脸面,他就是旅长上官雄。我奇怪的是,他早上起来不练刀改读书了。他什么时候识字的,我一无所知。在我眼里,他变得有点书生气了,和当时在刘家大宅杀人时的上官雄判若两人,他是进步了啊。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啊。他有如此大的出息,我内心还是很为他自豪的,毕竟他是我的兄弟!
他走到了我面前,朝我笑笑:“土狗,你还是那么刚猛!”
他几乎很少对我笑,这一笑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
他说:“把刀给我!”
我把刀递给了上官雄。
上官雄双手托起了那把跟随了我十多年的鬼头刀,凝视着,眼中闪动着金属的光芒。他叹了口气说:“土狗,难为你了啊,这么多年,历尽千辛万苦,也没有扔掉这把刀,也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怎么样了!等革命胜利了,我们一定要带着刀回去看他老人家!”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心暖暖的,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虽然那只是短暂的瞬间,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部队离开延安,重新开赴抗日战场前,上官雄结婚了。他的新婚妻子是一个从上海到延安的女学生,叫章文晴。那是一个简朴的婚礼,却来了许多后来共和国的元帅和将军。自己的兄弟结婚,我应该帮着做点事情的,可我却插不上手,只能远远地看着婚礼热闹的场面,默默地祝福我的兄弟上官雄。
因为我的枪法好,每次战斗我都被打头阵的老虎团借去当狙击手。
仗一开打,老虎团团长孙德彪就指着鬼子的军官让我打,他还挑了一支崭新的三八式步枪送给我。我说,枪还是要用老枪,顺手!
他笑笑说:“收下吧,用用就成老枪了,就顺手了!”
我在百团大战的一次战斗中,不到一个小时就击毙了三个鬼子军官,鬼子十分恼怒,用迫击炮来轰我,搞得我在阵地上躲来躲去。
很多时候,我不太情愿就那样一枪结果了鬼子,觉得那样太便宜狗日的了。于是我先瞄准鬼子军官的左眼,把他的左眼敲掉后,再敲掉他的右眼,看到他痛苦万分的样子,我就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最后再一枪打在他的眉心上,送他上西天。
没多久,孙德彪就发现了我的举动,他对我说:“麻子,你还是一枪结果了鬼子吧,这样打浪费子弹!”
我报以孙德彪一个古怪的笑容。
孙德彪把我当宝贝,三番五次地对我说,要到旅长上官雄那里把我要到老虎团里来,说把我放在旅直属营太屈才了。他真的一次次地去找上官雄要人,可上官雄死活没有答应,他还对孙德彪说,你再和我啰唆,以后休想借麻子了。孙德彪万分无奈,一个劲地叹息:“可惜,可惜呀!”
第七章
我依稀记得那是1948年冬天,那一仗打得惨烈呀,昏天黑地。成片成片的尸体让我恶心,那些死人的魂魄都能飘回故乡吗?我不知道。在小日本投降的那阵,我想我该脱掉八路军军装,放下手中的武器,踏上漫长的道路,回湘江边的雷公湾去寻找冯三同父女,如果冯三同还活着,我就给他养老送终,如果冯秋兰没有再婚,我就娶她为妻,和她白头偕老。那是我当时最淳朴的想法。我以为,赶走日本鬼子后,天下就太平了,可我没有想到,战火又重新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上重新燃起,我还得继续战斗,我没有理由退缩,尽管我是那么厌恶战争,那么不情愿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么不希望做噩梦。血腥味从我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弥漫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那个地方叫双堆集。解放军把黄维兵团的主力包围在了双堆集。解放军攻下了双堆集外围的大王庄。大王庄阵地坚固,地堡连着地堡,壕沟连着壕沟,它们是双堆集的屏障。黄维见大王庄被解放军攻占,心痛得要死,下了死命令,要求十八军夺回大王庄。十八军派了最精锐的部队,也就是号称“老虎团”的三十三团,向大王庄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大王庄在无数的炮弹的轰炸下变成了一片废墟。
上官雄接到了命令,增援死守大王庄的兄弟部队,务必守住大王庄。上官雄命令孙德彪带着老虎团和直属营一起顶上去,孙德彪说,直属营留下,我们团上就可以了!上官雄吼道:“少废话,执行命令!”孙德彪拗不过上官雄,只好带着老虎团和直属营顶了上去。孙德彪临行前,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叮嘱上官雄的警卫员洪大武:“小洪,你一定要给我记住,如果上官旅长要上,你一定要按住他!”洪大武说:“你放心吧,孙团长,我在上官旅长就在!”
被逼疯了的敌三十三团,竟然再度杀进了大王庄。三十三团在抗日战场也是狠角色,是一支令日本鬼子胆寒的部队,所以他们的“老虎团”称号也不是浪得虚名。打鬼子凶狠的三十三团,打中国人同样也如狼似虎。他们在坦克的掩护下冲进了大王庄,和兄弟部队的一个营短兵相接,那个营的三连拼得一个不剩,营长哭喊道:“可惜我的三连呀!”他的眼睛在淌血,而不是淌泪!
我们顶上去,直接和敌军展开了肉搏!我挥着鬼头刀,挑着凶狠的练,砍翻了一个又一个!三十三团的兵真他娘的狠哪,打到最后一个人了也毫不畏惧,喊叫着冲上来继续和你拼杀!打退了他们的一次进攻后,我们连已经死伤大半。
三十三团又一次发动了攻击。
还是坦克在前面开道。他们冲进了村庄。
营长王胜利说:“弟兄们,给我打!”
顿时枪声大作。
子弹打光了,我们就扔手榴弹。
敌人纷纷倒下,我身边的战友也一个接一个地牺牲。
手榴弹扔光了,王胜利就吼叫着带领我们和敌人拼刺刀。我砍得双手都发麻了,一个敌军喊叫着朝我冲过来,一刺刀捅在了我的大腿上,我都没有痛感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挥起鬼头刀,将他的头从脖子上劈了下来,他倒在地上了,血还在喷射,我听到血“吱吱”地渗进泥土里的声音。
……
敌人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了。
村庄里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尸体混杂在一起。我在尸体堆里找到了营长王胜利的尸体,他的身上有十多个血洞洞,有的还在冒着黏稠的血浆。
整个大王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是一个人,也要爬起来和敌人血战到底!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听清楚了,是直属营教导员周书清的声音。我朝他爬了过去,他的头上冒着鲜血,我撕了块布条,给他包扎上。他对我说:“麻子,我们直属营全都牺牲了吗?”我点了点头。这时,老虎团孙德彪团长浑身是血地带着几个人朝我们摸过来,他身上的血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我实在搞不清楚了。他对我和手下的几个人说:“你们还能动的赶快去把所有受伤的人组织起来和敌人拼到底,大王庄千万不能落到敌人的手里!”
此时,孙德彪团长已经带领我们和兄弟部队的剩余人员一起打退了敌人十多次的疯狂进攻。
我们就分头去找人,顺便把一些武器弹药收集在一起。
有一个伤员看上去年龄很小,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的左腮帮子被打烂了,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枪。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对他说:“忍忍,很快就会过去的,再忍忍!”我看着他痛苦地在我的怀里死去,我想,等打完仗,我一定要把死去的战友的尸体火化了,让他们的魂魄可以回到故乡。可我这个想法竟然没有实现。
我们组织起来的伤员竟然只有三十多人。
我们靠着断墙和一些可以藏身的地方准备迎接敌人的再次疯狂进攻。
孙德彪团长流下了眼泪,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说:“这他妈的打的什么仗呀,我们几个营的人马就剩下这些伤病员了!”
说完,他对我说:“麻子,你看看敌人有没有什么动静!”
此时的大王庄一片死寂。
我对孙团长说:“孙团长,还没有动静!”
他又对我说:“麻子,你去把那挺机枪给我搬过来!”
我把那挺机枪刚刚搬过来,炮火就又朝村庄里淹没过来。炮弹在死人堆里炸响,血肉横飞,我的脸上头上溅满了肉末末。我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肉末末,敌人又叫嚣着朝村庄里扑过来!孙德彪说:“狗日的三十三团,还真他妈的能打呀!怎么打不完的呀,还有那么多人!狗日的,来吧,只要有我孙德彪在,你们就休想夺回大王庄!”
说着,他抱起机枪,朝靠近的黑压压的敌军扫射起来。
子弹呼啸着朝我们飞过来。我身边一个战友的头被一梭子子弹打掉了半个,脑浆子喷了我一脸。我疯狂了,抡起鬼头刀冲了出去,迎面冲过来的敌人绞杀在一起。
我的喉咙里冒着火,我已经喊不出声了,只是机械地拼杀。我看到孙团长扔掉了手中的机枪,抓起一支步枪,也和敌人拼起了刺刀。敌我双方都杀红了眼,都不愿意放弃,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我们这三十几个伤员面对数倍于我们的敌人,能够拼杀多久?眼看全部拼光了,上官雄带着警卫排和旅机关的数十个人杀将过来。
孙德彪边和敌人拼杀,边向上官雄靠近。他对洪大武怒吼道:“洪大武,你他妈的怎么不摁住旅长,如果旅长有什么闪失,我活劈了你!”洪大武在上官雄的旁边和敌人拼杀,根本就没有理会孙德彪的话。孙德彪对我大声说:“麻子,你过去,和洪大武一起保护好旅长!”
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我还是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了上官雄的旁边,挡住了冲过来的几个敌人。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听上官雄说:“土狗,我们终于在一起并肩杀敌了哇!”他挥舞着鬼头刀,还是像当年那么神勇,此时的上官雄不再是那个变得书生气了的旅长上官雄,他还是当年在松毛岭和我一起奋勇杀敌的上官雄。
这时,几个敌军怪叫着围住了洪大武,上官雄冲过去企图给洪大武解围,他还没有靠近洪大武,洪大武就被前后两把刺刀刺中,倒在了淌着鲜血的地上。几个敌人又把上官雄团团围住,上官雄左劈右砍,一口气劈翻了两个敌人。他后面的一个敌人趁机挺着刺刀朝他的后心捅过去,我一看不好,冲过去挡住了那一刺刀。刺刀插进了我的胸膛,我实在没有力气了,眼睛一黑扑倒在尸体上,我的呼吸被浓得发黏的血腥味堵住了……
我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艰难地爬行,洞穴里被血水泡烂的尸体阻挡着我的去路,我何时才能爬到洞口,看到光明?洞穴深处传来阴森森的声音:“麻子,你已经死了,不要再往外爬了,怎么爬也没有用的,你和我一样,已经沉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和我说话的人是谁?上官明?张宗福?杨森?宋其贵?……可我怎么看不到他们,我要是死了,我一定能够看到他们,他们会在地狱里等我!我瘫倒在血水里,腥臭的血水呛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进入了我的气管和喉咙,直达我的肺叶和胃,我狂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冒金星!我的胸口疼痛极了,好像有人在用刀子挖我的心。我仿佛听到有人进入洞穴的声音。他们是谁?我用力把头从血水里抬起来,说:“你们是谁?”他们仿佛听不到我的声音,也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在腥臭的血水味中辨别着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是野草和阳光以及江水混杂在一起的清甜味儿,难道是秋兰,难道是冯三同老爹?只有秋兰身上才有那样的气味,我忘不了,就是下地狱了也忘不了。我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无论我怎么喊,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他们就从我的身边一晃而过,无视我的存在。我企图伸出手,在黑暗中抓住他们,可怎么抓也抓不住。他们渐渐远去。他们每远离我一步,我的心就颤抖一下,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洞穴的尽头后,我变得绝望了!我在黑暗的洞穴里野狼般号叫,我凄厉的号叫声穿越漫长的岁月……
朦胧中,我听到有女人的声音:“他醒了,他醒了!上官,麻子醒了!”
这是谁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女人的声音很甜美,甜美得发腻,这不是秋兰的声音,不是!我在一种焦渴疼痛的状态中渐渐有了知觉,我睁开了眼。我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章文晴的脸,那是一张激动得不知是喜还是悲的脸,她那明亮秀美的眼睛里淌下了清亮的泪水,在白皙的脸上冲出两条清亮的小河。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个一直都躲着我鄙视我的女人。我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粗糙的手掌,我知道,那是我兄弟上官雄的手。我的手微微颤抖,我感觉到了我兄弟上官雄的体温。
“我在哪里?”我说。
“野战军医院。”上官雄答。
“你没事吧?”
“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洪大武呢?”
“他没有你的运气好,牺牲了!”
“他是一条汉子!”
“是个好同志!他死前还经常在我面前说,要和你比试枪法,他不服你!”
“我知道!孙团长呢?”
“他和你一样,受了重伤,在另外一个病房里躺着呢,他应该没事了,你放心。”
“我的刀呢?”
“给你收着呢,我还记着胡三德师傅的话,刀在人在!”
“刀在人在!”
……
和上官雄说话时,我一直闭着眼睛。
我睁开了眼睛,和上官雄对视着。他的眼睛里流动着复杂的波光,有负疚,有感激,有温情,有焦虑……就是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威严,这是我的目光能够和他的眼睛对视的最起码的基础。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还在温暖着我。我们就那样默默地对视着,良久。
不久,上官雄带着部队南下了。他走时没有来和我告别,只是让他的新警卫员给我送来了一箱猪肉罐头和我的那把鬼头刀。我知道,那一定是双堆集战斗中缴获的战利品。大王庄那一仗,我浑身上下受了十多处伤,最厉害的就是我替上官雄挨的那一刺刀,如果那插进我胸膛的刺刀再靠近心脏半公分,我当场就去见阎王了。
我们一个大病房里住着十几个伤病员,臭气熏天。我们都来自不同的部队,其他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当上官雄的警卫员把那一箱猪肉罐头搬到我病床边上时,那些伤病员的目光就黏在了罐头箱子上面。
他们开始了窃窃私语。
“这个满脸麻子的老兵是什么人呀,还有人给他送猪肉罐头,奶奶的,来头不小呀,一送就送一箱!”
“是呀,他怎么能搞特殊化,我们营长躺在病床上也没有人送罐头!”
“靠,不要说营长了,三号病房躺着的那个老虎团的团长也没这个待遇呀!见鬼了!”
“这个家伙可能是来看他的那个当官的大舅子吧!”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侧过脸,沙哑着嗓子朝那伤病员大吼道:“你他娘的才是大舅子!”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被扯得无比疼痛,血一个劲地往脑门子里冒。这时,走进来一个矮个子大眼睛的小护士,她威风凛凛声音洪亮地说:“你们吵什么吵,是不是吃得太饱了!”那些伤病员见到她,就像耗子见到了猫,一个个老实下来。这个小护士叫朱秀玲,她虽然个子矮小,脾气却很大,很有让伤病员们服帖的一套,这些在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的兵油子也怕她三分。
朱秀玲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也是的,自己的伤明明那么重,还吼什么呀!你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痊愈?还是老实点吧!那么多刺刀捅进你身体你都受得了,病友们说你几句就受不了了!”
说实在话,我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娘们!
好男不和女斗,我闭上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要让自己的伤尽快好起来,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难以忍受医院的味道!
朱秀玲的目光落在了那箱猪肉罐头上面:“哟,还真搞特殊化呀,怪不得脾气那么大!”
我无语,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那些伤病员听了朱秀玲的话后,一个个窃笑起来,那种笑听起来是那么的猥琐。我压抑着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气为什么会如此之大。在战场上,这些人都是我同一战壕里的弟兄!朱秀玲说完,就走出了病房。疼痛和莫名其妙的愤怒让我的脸扭曲。也许是大家见我如此痛苦,也就不说什么了,病房里寂静下来。
送饭的人来后,我把罐头留下了两罐,其他全部让他拿走了。我说,把罐头全部打开,烩一锅菜,晚饭时分给大家吃了吧,留在这里也是祸害。我这个举动,让同病房的伤病员目瞪口呆。
他们对我刮目相看,没有再说我什么,而且也关心起我来。
他们总想从我嘴里得到些什么,可我根本不想说话,这让他们毫无办法。我越是沉默,他们就越对我感兴趣,仿佛我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在后来我离开野战军医院他们送我时,他们的眼睛还在我身上探索着什么。
孙德彪团长因为他的职务,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他的伤比我好得快,我还没能下地,他就已经可以到医院外面的院子里散步了。他刚刚下床,就嚷嚷着问护士:“李麻子住哪个病房?”护士反问他:“首长,哪个李麻子呀?”他比画着说:“就是那个满脸麻子,右耳缺了半个的李麻子呀!”护士说:“首长,他不叫李麻子,他在医院里登记的名字叫李土狗!”孙德彪不耐烦了:“什么李土狗李麻子的,都一样,只要他在就行了,赶快告诉我,麻子在哪个病房?”护士这才说:“在6号病房。”孙德彪嘟哝道:“早告诉我不就得了,还绕那么大一弯子!”他嘟囔着拄上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我的病房。
护士朱秀玲正在给我屁股上打针。
孙德彪走进病房就大声说:“麻子,你在这里啊,我可想死你了!你没事吧,我还等着你小子来看我呢!哈哈,还是我先来看你了!”
朱秀玲的眼睛盯着我的屁股,嘴巴却不饶人:“谁在那里大喊大叫呀,叫驴似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孙德彪气得吹胡子瞪眼:“小丫头片子,反了你!”
朱秀玲打完针转过身,瞪起大眼睛,双手叉腰:“你说谁是小丫头片子!”
孙德彪厉声说:“就说你呢!臭丫头片子!”
朱秀玲丝毫不示弱:“你是大叫驴!”
孙德彪什么时候被人如此顶撞过呀,他气得举起了手中的拐杖:“老子揍你!”
朱秀玲还真不是个善茬儿,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头说:“打呀,往这里打呀,一个大老爷们欺负个女人算什么英雄,你要是真英雄,把气撒在国民党反动派头上呀!在我面前逞什么能!你有种就打呀,把我打死得了!”
孙德彪气得浑身发抖,举着拐杖的手也在抖动,可就是落不下去。孙德彪说:“你,你,你——”
要不是那个胖护士长赶过来把朱秀玲轰走,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朱秀玲气呼呼地走了之后,胖护士长赔着笑脸对孙德彪说:“首长,你消消气,这丫头不懂事,我处分她!”
孙德彪大声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的,无法无天了!要不是看她是个小丫头片子,我一枪崩了她!你回去要好好教育她,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受了伤还要在医院里受这等鸟气。得让你们院长好好整顿整顿,这样下去,伤病员能有好心情吗,没有好心情哪能安心养伤,伤好不了,怎么归队参加战斗!这个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
胖护士点头哈腰:“首长批评得对,我一定好好批评教育她,让她在全院做检查。我一定向院领导反映,搞好整顿工作。首长,你消消气呀,气坏了身体我们可担当不起呀!首长,你不是希望早日上战场吗,所以不能生气的哟,您不是说了嘛,心情好伤才好得快,您应该快快乐乐的才是!”
孙德彪被胖护士说得没有了脾气,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去吧,没事儿了!”
胖护士笑着走出了病房的门。
孙德彪走到我面前,笑着问我:“麻子,你怎么样了?”
我说:“没什么大问题了,慢慢养吧!”
孙德彪感叹道:“麻子,你小子命大呀,换了别人,九条命都没有了!我从来不会看错人的,自打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个英雄!你知道吗,要不是上官旅长,你也没命了。打完仗后,是他把你从死人堆里翻出来,背到野战医院的。你当时都没气了,医生也说你死了,没法抢救了。上官旅长用枪指着医生的脑门吼叫,说,如果不把你救活,就一枪崩了那医生。那阵势,我可从来没有见过。结果,你小子突然就有气了,你救了那医生的一条命呀!如果你当时要是真死了,我敢打包票儿,上官旅长会一枪崩了那个医生的!把那可怜的医生吓得不轻呀!你小子就是命大,和我一样,命大!”
他在说话的时候,能够下床走动的伤病员都走过来,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话,不能走动的人,也在病床上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他的一句话,就连那两个一直哼哼唧唧的重伤员,也停止了**。
我对大家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大家都摇头。
我说:“他就是咱们旅大名鼎鼎的老虎团团长孙德彪!”
大家嗷嗷叫起来,使劲地鼓起了掌。
这个时候,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两盒罐头,递给孙德彪,说:“孙团长,这是上官旅长给您的。”
在野战医院住院的那段时光,是我多年来最清闲的一段时光。除了身体的疼痛,我衣食无忧,还可以和孙德彪团长在一起听他讲故事,偶尔还偷偷喝点小酒,过过瘾。孙德彪喝完酒之后,就眼泪汪汪地思念他在大王庄战死的兄弟,挨个地说那些兄弟们的好处,他们的英雄故事,以及他们的弱点和干过的坏事。
我喝酒后就特别想念冯秋兰。
躺在病床上,我的心里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火苗,欲望的火苗。
自从我的命根子被打掉后,我就不敢想女人了,尽管偶尔也会产生男人都有的那种欲望,但它很快就被我自卑和悲愤的情绪掐灭了。我男人的欲望会在野战医院死灰复燃,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那个晚上,我在病床上想着冯秋兰。她是和我最亲近的女人,尽管她离我那么远。我想着她身体上散发出的味道,想着她哀怨和渴望的眼神,想着她在风中奔跑时凸显出的饱满的胸脯……我浑身烈火焚烧,奔涌的情潮在我体内无情地冲撞着,我感觉到,下身剩下的那半截命根子有了反应,……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我会这样?难道孙德彪在酒里下了药?我眼前虚幻出冯秋兰脱光了的身体,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我根本就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有什么奇妙之处,可我竟然邪恶地在想象中剥光了冯秋兰的衣服。她的身体发出一团白光,迷人的充满迷幻香味的白光,它将我吸引,让我犯罪……我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在欲望的深渊里不能自拔,我想号叫,野狼般号叫!但是我的喉咙被堵住了,我喊不出来。我整个身体在膨胀,在疼痛,在燃烧,我将要爆裂,爆裂成碎片……
我伸出手,朝那团白光伸出了手,我触摸到了柔软而又温暖的肉体,我紧紧地握住了它。我心里喊着冯秋兰的名字,她是我最亲的女人,是我灵魂中离我最近的人,我没有了羞耻的感觉,自卑感也烟消云散。我要抓住她,她是我心底最亲的女人,只有她才是我的土地……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那声女人的尖叫声让我回到了现实之中。
那是护士朱秀玲嘴巴里发出的尖叫!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朱秀玲的手,她的另外一只手使劲地掰着我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我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了。她吓坏了,不见了往常的那种盛气凌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她尖叫着,病房里的人全给她的尖叫声吵醒了,那个胖护士长也带着值班的护士们冲进了病房。
我怎么会抓住朱秀玲的手,我分明抓住的是冯秋兰呀!
我的脑海里一片迷茫,体内的那团火渐渐熄灭。
我松开了手,用迷离的目光看着眼泪汪汪的朱秀玲。
朱秀玲不停地揉着被我捏红的手腕,哭着对胖护士长他们说:“护士长,你看,你看,他疯了,把我的手腕掐断了,你看,都肿了,不能动了!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脑袋嗡嗡作响。我觉得自己很丢人,想找一个洞钻进去。我怎么会握住朱秀玲的手呢?我难道真的疯了?
胖护士长说:“秀玲,你好好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秀玲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刚才,我到病房里来查房,看到他没有盖好被子,脸色通红,还说着我听不懂的胡话,我以为他发烧了,给他盖好被子后,就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烧,结果,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太狠了,抓得那么紧,痛死我了!你们要不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胖护士长息事宁人:“好了好了,没什么事的,麻子也不是故意要掐你的,他可能在做梦和敌人拼杀呢,就抓住了你的手,把你当敌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回去吧,让同志们好好休息。看把麻子紧张的,你要理解他。”
听了胖护士长的话,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可我心里还是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而且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自己被戳穿。
朱秀玲不依不饶:“我看他是成心耍流氓!”
这话说出口,事情可要闹大了,胖护士长赶紧把她推到门外:“你别胡说!人家可是战斗英雄!”
朱秀玲抹了抹眼睛说:“战斗英雄就不会耍流氓了吗!”
胖护士长还没有说话,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会!我了解麻子,他不是那号人,我就是拿着枪逼他去耍流氓,他也不会!”
她们看到孙德彪站在她们面前。
一个黄昏,孙德彪把我带到野战医院外面的一条小河边,我们面对着夕阳坐在草地上。孙德彪朝我古怪地笑了笑。我摘了根野草,放在嘴巴里嚼了嚼,我嚼出了苦涩的甜味。
他说:“你是牛呀,嚼起草根来了。”
我说:“灾荒年,什么没有吃过,有草吃就不错了!”
孙德彪说:“废话!对了,麻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老实告诉我。”
我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事?”
孙德彪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叫朱秀玲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孙德彪笑笑:“我问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叫朱秀玲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想,孙团长一定是和我开玩笑,平常他就喜欢和我说些打趣的话。我笑笑说:“看上又咋了?”
孙德彪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嘛,否则你这样一个铁板一块的人怎么会去抓那小丫头片子的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这话看来一点都不假。”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和我开玩笑的,他当真了。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他就对站在一旁的警卫员说:“去,把朱秀玲给我叫来!”
警卫员答应了一声,跑步而去。
我急了:“孙团长,你要干什么?”
孙德彪笑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朱秀玲跟在警卫员后面走到我们面前时,夕阳刚刚沉落西山。
警卫员对孙德彪说:“报告团长,我把朱护士请来了!”
孙德彪挥了挥手:“到一边站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
警卫员就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朱秀玲有点畏惧孙德彪,可她还是强装镇定地对孙德彪说:“首长,你叫我来有啥事?”
孙德彪说:“废话,没事能叫你来吗?”
朱秀玲显得局促不安:“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我还要回去值班呢,一会儿护士长见我不在,又要批评我了。”
孙德彪说:“有我呢,你怕什么,她敢批评你,我批评她!也不看看我是在做什么好事。朱护士,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想给你保个媒。”
朱秀玲一听这话,脸色通红:“首长,你可别和我开玩笑,我已经有对象了。”
孙德彪说:“你不老实,我调查过了,你根本就没有对象,你蒙别人可以,蒙我孙德彪,可没有那么容易。我给你保媒,是不会错的,你跟着他,他一定会对你好的,这可是个实心眼的人,一身好武艺,枪法准得无人能比,又是战斗英雄,这样的男人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我听孙德彪这么一说,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我心里忐忑不安,想插句话也插不上。我想,孙德彪这个玩笑开大了,我怎么可能和朱秀玲,哪跟哪呀,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嘛。
朱秀玲看了看我,她不是傻瓜,一定猜到了孙德彪说的那人就是我。她用手指了指我说:“首长,你说的就是他吧?”
孙德彪笑呵呵地说:“没错,没错,就是他,就是他!你看怎么样?”
朱秀玲突然变了脸色,冷冷地说:“首长,请问,你是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孙德彪故作严肃地说:“我当然要听真话,我平生最恨说假话的人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朱秀玲冷冷地说:“首长,我敬他是个战斗英雄,可我不喜欢这个人。我看到他满脸的麻子就吃不下饭,还有那半个耳朵,我看了害怕。还有,还有,他这样一个阉人,我能和他结婚吗?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让我跳火坑吗?”
我没有想到,她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我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大脑,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凉又僵硬。
孙德彪睁大双眼,吃惊地说:“你说什么,阉人?”
朱秀玲的确是个胆大得没心没肺的姑娘:“那还用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不可能吧,我们全院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和护士又不是死人,难道不会说话!”
我听了这话,浑身的新老伤口全都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感到天旋地转。我不怕挨枪子,也不怕被刺刀捅,更不怕死,可朱秀玲的话把我彻底击垮了!
孙德彪暴怒了,他大声把警卫员喊过来,二话不说从警卫员的枪套里掏出了盒子枪,用枪指着朱秀玲,吼道:“你他妈的还是人嘛,你不嫁就不嫁,老子没有逼你,你怎么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这个臭娘们儿,老子一枪崩了你!”
朱秀玲吓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眼看要出人命了,我赶紧扑过去,抱紧孙德彪,对朱秀玲大吼:“你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朱秀玲这才反应过来,转身跌跌撞撞地飞奔而去。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我不抱紧孙德彪,他真的会开枪把朱秀玲打死的!
这事捅到上面去了,孙德彪为此挨了个处分。孙德彪觉得特别对不起我,他知道我受到了伤害。他偷偷地找了一个平常和他关系不错的医生,给我做了个检查,那医生对我说:“你可以结婚的,也可以生孩子,只不过短了点,但是不影响你做男人!”医生的话对我是个安慰。那仅仅是个安慰,我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在内心埋下了痛苦的种子。孙德彪说:“麻子,好兄弟,等全国解放了,我给你找个好姑娘!”
朱秀玲从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被调到了洗衣房。我们很难得才能碰到她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她会低下头,快步走过。我伤没有完全好,就跟着痊愈的孙德彪离开了野战军医院。我走的那天,朱秀玲竟然在离医院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等我们。我们经过她身边时,身材娇小的朱秀玲仰起脸,忧郁的大眼中噙着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麻子,对不起!”我们策马而去。我回了下头,看她还站在那棵树下,她的脸已经模糊,在惨白的阳光中虚幻起来。
第八章
1949年后,当了师长的孙德彪真的给我找了个女人,但是我没有要。同样也答应过给我找老婆的上官雄已经当了军长,我很难见得到他,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当时说过的话。
我回到了雷公湾,发现物是人非了。冯三同父女家的房子,已经变成了断墙残垣,长满了荒草。湘江水却还在流淌,发出亘古不变的呜咽。恍如隔世,我心里也长满了荒草。我面对着湘江,野狼般号叫着,不知道冯三同听到没有,也不知道冯秋兰听到没有,更不知道张宗福他们听到没有。我去古岭头的江边凭吊完张宗福他们后,开始穿山越岭地寻找冯家父女,可我没有找到他们。眼看两个月的时间快到了,我怀着怅惘的心情匆匆往部队赶。
没有找到冯家父女,我本来想离开部队,回长岭镇打铁去的。可抗美援朝开始了,孙德彪是不会让我走的。他对我说:“麻子,军人的价值就是打仗,难道你不想打仗?这回打的是美国佬,你想在美国佬面前当逃兵吗?不能吧!我答应你,等没有仗打了,我就放你,你愿意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不拦你!”就这样,我跟着他去了朝鲜。
上甘岭战役时,我是老虎团三营二连的一个排长。老虎团一排的排长牺牲了,孙德彪就把我从师部警卫连下到了老虎团。当时老虎团奉命去支援上甘岭的兄弟部队。团长在动员大会上说:“这个仗事关重大,影响到整个朝鲜战争的停战问题。打好了这一仗我们就可以很快停战,打不好战争就要拖下去!我们必须打好这一仗!就是剩下一个人,我们也要陪美国佬打下去!上官军长说了,所有人都要上,连队打光了,机关上!哪个连队把山头打下来,又能坚守24小时的,全连集体记功!”
老虎团和兄弟部队的一个团参加了争夺某高地的战斗。
大战前,我总是不太爱说话。我也不会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要保存自己的体力,说话太多,也是很消耗体力的。那时我们每个人都要带20枚手榴弹、400发子弹、两根爆破筒或两枚反坦克手雷,还有枪和粮食,加起来有上百斤。我们排有个小个子四川兵,叫王中海,我看他一副瘦弱的样子,就忍不住对他说:“小王,这百来斤的东西你背得动吗?”他咬了咬牙,把东西背在了身上。我又说:“光背起来不行,还要能跑哟!”他二话不说,赌气地跑了几步。我说:“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他瞥了我一眼:“你们就知道瞧不起人!别人是志愿军,我也是,别人背得动,我也同样背得动。”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我对他说:“打仗时,你要跟在我后面,不要跑丢了!”在我眼里,其实他还是个孩子。
我们待在坑道里,等待进攻的命令。
那天晚上,连长命令我带几个战士到前沿去熟悉地形。王中海非要跟我去,被我摁住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我和副排长肖战国带了几个战士,朝前沿摸去。清冷的月光下,我们在山坡上穿插。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哪里飞过来一颗子弹,击中了肖战国的后脑,紧接着,密集的子弹朝我们压过来。我带着战士们回到坑道里,清点人数后发现,除了肖战国外,还少一个战士。肖战国的死,让我十分难过。他总是喜欢拿出他女儿和妻子的照片给我看,问我女儿长得像谁,我要是说长得不像他,他就会用拳头砸我的肩膀。
又一个晚上,我还是带几个战士出去熟悉地形。王中海又要求跟我去,我看了看他,感觉他人小灵活,就带上了他,但是我要求他躲在我后面。我们不知不觉就摸到了敌人的坑道边上,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们看到,一个小坑道里有几个南韩士兵在睡觉。我想起了肖战国,血冲到了脑子里,我带着战士们把那几个南韩士兵给干掉了。王中海一个人打死了两个南韩士兵,这令我对这个小个子兵刮目相看。别的坑道里的敌人发现了我们,朝我们开火,我们赶紧跑,撤回了自己的坑道,但我们的坑道被敌人发现了。敌人封锁了我们的坑道,只要我们在坑道口一露头,子弹就会蝗虫般飞过来。我们躲在坑道里不敢出去,他们也不敢冲进来,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这样过了两天两夜,我们喝光了所有的水。没有了水,压缩饼干也难以下咽。不吃不喝的,哪有力气打仗呀!这样下去,等我们接到进攻的命令后,也只能瘫倒在坑道里。我看到,坑道里三十多个战士的嘴唇已经干出了白生生的泡泡。他们都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我就是水。我想说些鼓舞士气的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我看到王中海解开了裤子前门的扣子,掏出他的命根子往军用水壶里撒了泡尿。完事后,他就把水壶里的尿往干渴的嘴巴里倒了一点,他皱了皱眉头。一个战士问他:“好喝吗?”他笑了笑:“好喝,真好喝!”说完,他又喝了一大口。大家就纷纷效仿他,喝起了尿。大家相互问道:“好喝吗?”又笑着相互回答:“好喝,好喝着咧!”
他们喝完尿后,又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仿佛在问我:“排长,你咋不喝?”我强忍着焦渴说:“我不渴,你们别那样看我!”其实我是怕他们知道我是个废人!我那可怜的自尊在和焦渴激烈地搏斗着。最后,我放弃了自尊,掏出了那半截命根子,像王中海他们那样往军用水壶里撒尿。战士们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解释说:“这是在红军长征前的那场战斗中打断的。”战士们什么也没有说,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解释很多余。在那残酷的岁月里,丢掉生命都是家常便饭,打掉半截命根子算得了什么呢?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尊严!尿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一股臊臭味,又咸又涩。
数日,我们没有水喝,最后尿也没了。那是很残酷的事情,不知谁抓住了一只老鼠,挤出它的血和尿分着喝,可连嘴唇都打不湿。我只能不停地给他们鼓气,说些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越说,我的喉咙就越干,冒着烈火。
在我实在讲不下去的时候,王中海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苹果,他笑着说:“大家看看,我给大家变出了什么!”看到他手中的那个小苹果,大家的眼睛发出了亮光。这小子哪来的苹果?原来那天,朝鲜人民军来慰问,带了些苹果来,大家一人发了一个,牺牲的肖战国没吃,他把苹果给了王中海,王中海也没有吃,一直留着。那个苹果在大家的手中轮流转着,每个人都象征性地咬一点点,然后传给下面的人,苹果从三十多个人的手中转了一圈,还剩了一半多……
北山阵地争夺战,和松毛岭、古岭头、鸡公山、大王庄那些战斗一样惨烈,同样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就是到了耄耋之年,我也还能够记得一些生动的细节。战斗打响后,我带着三十多个战士向北山阵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我们排是尖刀排,承担了打头阵突击的艰巨任务。我将三十多个战士分成三个战斗小组,分头向北山阵地扑去。
我们冒死往上冲,敌人的手榴弹如雨般落下,我们也不停地往敌人的阵地上扔手榴弹,爆炸的声浪一波连着一波,密集的子弹如急风骤雨。我们这个战斗小组的战士牺牲了不少。王中海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不时提醒他:“小王,小心敌人的手榴弹!”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也许真的没听见我的话,空气里都是手榴弹的爆炸声和子弹的呼啸声。突然,我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倒了,十多颗手榴弹在我周围同时爆炸。我站起来,回头看了看王中海,发现他就站在我刚才的位置上,刚才是他把我一把推开的。我发现他的左眼被炸瞎了,另外一只眼睛也血肉模糊,鲜血从那个眼窟窿里直往外冒,那眼球吊在外面,还连着筋。我大喊了一声:“小王——”
这时,一个战士朝他爬了过去。
那是他的班长薛兴旺。
薛兴旺的腿被炸断了,还剩一层皮连着,血像洪水一样往外冒。
王中海也朝他爬过去。他们凑在一起,相互问着对方的伤势。王中海摸到了薛兴旺的断腿,他赶紧拿出自己身上的急救包给他包扎上,血暂时止住了。
我带着另外两名战士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和敌人血战,无暇顾及他们。
王中海从旁边一个牺牲的战友的身上摸到了一个急救包,把那只掉出来的眼珠子塞回眼窟窿里,自己包扎起来。薛兴旺焦急地说:“小王,你看我现在怎么办?”王中海说:“班长,我先把你背下去,然后再上来给你报仇!”王中海低声吼道:“不行!就是剩下一口气,我也要和美国佬拼到底!”王中海想了想说:“班长,这样好不好,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你的眼睛好用,我背着你往前冲,你看到敌人就给我狠狠地打他狗日的!”薛兴旺说:“好,就这么办!”
那时,我正和那两个战士朝一个山头猛攻。不一会儿,那两个战士也牺牲了。这时,我看到王中海吼叫着,背着薛兴旺朝山头上冲去。薛兴旺也吼叫着,端着转盘枪,疯狂地朝山头上射击。那情景让我变得更加疯狂了,也吼叫着朝山头上冲过去。
山头上已经没有了敌人,活着的撤到不远处的阵地上去了,死去的也不可能再爬起来抵抗我们了。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阵地上,连长和几个战士还在浴血奋战。我估计,我们连死得差不多了。我们排就剩下我们住,除了我完好无损,一个腿被打断了,另外一个变成了瞎子。山头上是一片焦土,散发出硝烟和血腥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味。连以前挖好的壕沟都炸平了,山头上是厚厚的一层虚土,风一吹,尘土飞扬,根本找不到掩体的地方。王中海对我说:“排长,我们把敌人的尸体垒起来吧!”这是好主意。我们把敌人的尸体拖到一起,垒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尸墙。我们就依靠这堵尸墙,抵挡敌人的反扑。
王中海和我把所有手榴弹的盖子都拧开,放在薛兴旺的旁边。他不能走动,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抓起手榴弹,朝疯狂反扑过来的敌人扔过去。敌人从各个方向朝北山阵地反扑,我们手中的弹药一次次地被打光。王中海手中没有什么可打的,也没什么可扔的了,就爬出去,在阵地上摸索能够打的武器,摸到手榴弹就扔手榴弹,摸到爆破筒就扔爆破筒。我的眼睛可以准确地看到那些东西,也能走动,就捡了很多武器交给薛兴旺。
薛兴旺突然指着连长他们坚守的阵地,对我说:“排长,连长那里快守不住了,好多敌人啊!你赶快过去支援他们吧,我们在这里死守着。你放心,只要我们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就不会让敌人轻易占领这个阵地!”王中海听了薛兴旺的话也说:“排长,你快去吧!我们一定能够守住这个阵地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又难过又窝火!我不能把他们扔在这里,可连长那边又危在旦夕。薛兴旺大声说:“排长,你快过去呀,再不过去就晚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抓起几颗手榴弹插在腰间的皮带上,端着转盘枪,吼叫着朝连长的阵地冲杀过去。
我走后的情形是后来还活着的王中海对我讲的。薛兴旺坐在那里不能动,打光了弹药也没有办法去找。王中海还是爬来爬去在地上到处乱摸。他那一只被鲜血糊住的眼睛还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敌人在动,他就大概辨别个方向乱打一气。王中海在找弹药时,听到了一声爆炸,等他爬回去,喊薛兴旺却没有人答应他了,摸也摸不到薛兴旺了。那堵尸墙也倒了,他知道薛兴旺已经和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了。这时的王中海已经没有力气了,站也站不起来,他背靠在一面坡上,大口地喘息。弹药也只剩下摸到的两个弹盘。他往转盘枪上卡了一个弹盘,压在腿下,只等敌人上来拼了!渐渐地,王中海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敌人“哇啦哇啦”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他一句也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敌人围了过来,越靠越近,王中海仿佛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他心想,再靠近点,再靠近点,靠得越近越好。他把枪压在大腿下面,心想等他们越聚越多了,就可以一次多消灭他们点,反正怎么也得够本!那些敌人其实把他当成死人了,有个敌人还过来踢了他一脚。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个敌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后就和他的那些同伙坐了下来,有人还点燃了香烟。王中海心想,狗日的,还真当我是死人呀,我不死,就要你们死。他把枪从大腿底下抽出来就开了火,他在愤怒的枪声中听到敌人哇哇乱叫。打完枪后,阵地平静下来,他也觉得头晕沉沉的,昏睡过去……
那一仗,我们连打得只剩下了五个人,王中海是其中一个。战斗结束后,我们来到了那个山头,找到了昏迷中的王中海。连长和我都在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从死人堆里神奇地抬起了头,说了声:“我在呢!”说完又把头埋下去,继续昏迷。连长对我说:“麻子,你力气大,赶紧把他背下去吧!”我背起了他,没想到那么瘦小的人竟然那么的沉。也许是我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吧,感觉双腿发软,我咬紧牙关,无论怎么样,我也要把这个小兄弟尽快送去治疗。我背着王中海下山时,他竟然在我的背上又打又咬的,他一定是打疯了,昏迷中还做梦打美国佬呢!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要睡着,就会梦见很多战友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面前,密密麻麻的,看不到边,他们有的断手断脚,有的只剩半个头颅,有的肚子或者胸膛上有个大窟窿……他们哀号着,伸出手来抓我,我听见他们的哀号,浑身不停地抽搐。他们仿佛在对我说:“排长,把我烧了吧,让我的灵魂飘回故乡——”每次我从噩梦中醒来,都浑身是汗,口里喃喃地说:“烧了,烧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地看我。我不能说出我梦中的情景,那是我内心的事情,和别人无关。有一天,我对连长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烧了!”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我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
争夺北山阵地那一仗打完后,上官雄在和孙德彪通话时,问起了我的情况,上官雄说,我这个兄弟命大,也命苦!孙德彪听了他的话,说,麻子好样的,打完仗回国后,咱们一定要给他张罗一个媳妇呀!后来,孙德彪在开庆功会时碰到我,他把他们说的话告诉我,我只是笑笑,能不能回国还是个问题呢,想不了那么远。
战争进入了冷战对峙的状态,我们部队换防到一个叫清川的地方,接管了清川前线的防务。
我们连负责清川河北岸两公里长的防线。
我经常埋伏在清川河北岸的草从或者壕沟里,和对岸敌军阵地上美国佬的狙击手较量。想起那段时光,真是很提气的,虽然没有炮火硝烟,却也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朝鲜给我留下的最大的记忆就是成堆的尸体和被炮火烧焦的土地,另外就是寒冷,那刺骨的冷多年后想起来,还令我牙关打战,仿佛自己就是躺在冰块上的尸体,没有一丝热气。
就是在那些哈气成冰的寒冷日子里,我手中的枪射出的子弹也变得冰冷起来,它穿透美国佬狙击手的眉心后,那个倒霉蛋也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犹如一块死寂的冰。
那是个阴霾的早晨,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在灰沉沉的天色中,猫着腰钻出了坑道,轻手轻脚地穿过长长的交通壕沟。我不能让河对岸敌人的狙击手看到我出来了,甚至不能有一点声响,牛逼的狙击手可以通过细微的声音判断你的方位,然后,他的枪口就会一直跟着你,你只要露出一个小小的破绽,那枪口吐出的子弹就会钻进你的头颅,让你的肉体永远回不了故乡。
我来到了交通壕的尽头,然后像只猎狗般跃起,跳进了一个弹坑。这个小山坡上有许多弹坑,它们都是美国佬飞机上投下的炸弹造成的,现在却成了我藏身的好地方。我在每个弹坑前面,都堆了几个沙袋,并在沙袋中间留下了对方不容易觉察的缝隙。我的没有瞄准镜的莫辛一纳甘步枪的枪口就藏着这些缝隙中。我也用这些缝隙观察敌人阵地上的情况。
就在我跳下弹坑前的一刹那间,我听见了枪声,一束机枪子弹打过来,在我的大衣上穿了几个弹洞。幸亏没有打中我的肉体,我心有余悸,这是我的运气,看来对方早有准备,而且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老手。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已经敲掉了十几个敌人的狙击手了。莫非今天他们请来了高手?我想,今天早上一定要消灭他!我从沙袋的缝隙中向河对岸敌人的阵地观察。清川河不宽,也就几十米,敌人的阵地和我方的阵地间隔不超过一百米。敌人的阵地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那个龟孙子藏在哪里?
我正在纳闷,“突突突——”又一串子弹飞射过来,打在沙袋间的缝隙上,要不是我躲得快,我的眼睛就被打成一个黑窟窿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家伙连沙袋间的缝隙也能够看得见,而且枪法这么准,的确不是一般的人物。我靠在弹坑的壁上,不敢再露头。我开始考虑怎么把这个老狐狸引出来,干掉他。
天气冷得出奇,我都怀疑是不是美国佬在空气中散发了什么制冷的化学武器,使天气变得如此寒冷,我使劲搓了搓仿佛要冻僵的手,让自己的手指灵活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再次把枪口放在了沙袋间的缝隙中,但是没有伸出去。就这,也被那老狐狸发现了,又一束子弹打过来。好在我没有把脸贴在那缝隙上,但是我感觉到了子弹从缝隙中穿过来的声音,那颗子弹就那样贴着我的头皮擦了过去,我军帽的上方还留下了子弹擦过去的痕迹。
我把自己的军帽摘下来,悄悄地伸出手,把军帽放在了沙袋旁边的泥土上面。然后我躲到了另外一边,绕到弹坑的后面,迅速地窜进另外一个弹坑里。弹坑和弹坑之间都是打通的。我在另外一个弹坑的沙袋的缝隙中用枪对准了对岸。我想,只要对方以为那军帽是我的头,他一定会开枪的,然后我就能看到对方子弹射出的位置,这样我就有办法消灭这个老狐狸。结果,对岸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一定识破了我的计划。想想也是,在高手过招中,我那个办法的确是个小儿科,换了我,也不会轻易上当的。我有点臊,脸上滚烫滚烫的。对方一定还在静心地观察着,琢磨我究竟藏在哪个弹坑里。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我本来想早早地出来,敲掉一个敌人的狙击手后回坑道里吃早饭的,没想到碰到了一个难对付的家伙。想到早饭,我的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咕咕”地叫开了。干他娘的,如此下去,不要说早饭了,就是午饭和晚饭都成问题!这对我这个神枪手来说,是一种耻辱!我不能这样下去了,豁出老命也要把这个龟孙子干掉!
我又回到了前面的那个弹坑。
我突然一跃而起,给对方制造了一个假象,好像我要跳回交通壕沟里去。一刹那间,几十发机枪子弹追着我扫射过来。我的身体往后一仰,佯装中弹倒回了弹坑里。在倒回弹坑的那个瞬间,我瞄到了对手藏身的位置。
美军狙击手停止了射击,我赶紧窜到另外一个弹坑里,透过沙袋间的缝隙,观察着对岸的动静。我想,那龟孙子一定以为把我击毙了,在观察他的战果呢。我看到,对岸谷地上的两块大石头中间放着一挺***,那是一挺装备了瞄准镜的专门用来狙击的M2重机枪。我把枪口伸了出去,我想,狗日的,这下你跑不脱了吧,让你尝尝老子击发的子弹的滋味,我要将这颗钢铁造的花生米送进你的脑袋里!就在我要开枪的时候,那个龟孙子也从瞄准镜中看到了我从沙袋缝隙中伸出的枪口,M2机枪瞬间朝我这里喷出一道火舌,我撤了枪,扑倒在弹坑里。
我咬着牙,骂了声:“干他娘的,你狠!”
这个龟孙子比我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也许他也是这样想的。他手中的机枪不时地朝我这边扫射,我躲到任何一个弹坑里,都会被他发现,我根本就没有机会从沙袋的缝隙中伸出枪,将他击毙。这是真正的高手过招,是你死我活的较量。
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必须将他一枪击毙,不能给他打第二枪的机会。
我再次把枪伸进了沙袋的缝隙中,人却躲在旁边,对手的枪声刚刚响起来,我就迅速撤回枪,猛吸一口气,一跃而起,跳到了弹坑上面,我完全暴露在了对方的视线中,我要让对手死个明白,我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国军人!我以最快的速度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据枪、瞄准,随即果断扣动扳机,射出了那愤怒的一枪。子弹穿过寒冷的空气,击中了他的脑门!对手也迅速地瞄准击发,可他慢了一步,他的子弹从我的耳边飞了过去,那凄厉的声音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在那三个月多里,我击毙了好几个美军狙击手。据说,很多狙击手都是慕名从美军各个部队抽掉过来和我较量的,但他们没能用他们尖锐的子弹使我变成一具尸体,建立他们的功勋,却把自己的尸体留在了我冰冷的记忆里。那的确是十分提气的事情。可我不会忘记在那个寒冷的夜里倒在河面冰块上的那个年轻的美国大兵,我甚至为他动了对我而言很难得的恻隐之心。
说来这是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不是那个经常萦绕在我潜意识里让我惊恐的噩梦。我梦见月光下冰冻的河面上,有一个人抱着枪在缓慢地行走,月光把他修长的身影投在冰面上……醒过来后,我就抱着我的莫辛一纳甘步枪走出了坑道,把头伸出了壕沟。
那个晚上的确有月光,那是一个天空纯净明亮的普通冬夜。这样的冬夜,寒冷更是痛彻心扉。如此的月夜,没有一点美感,如同白昼一样恐怖,因为只要有点影子出现,就有可能遭到无情的射杀。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人,他就在结冰的河面上轻轻地滑行,我可以看清他怀里抱着的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他的确像我梦中的那个人一样身材修长,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了冰面上。他要干什么?是不是过来杀人?是的,他在向我这边移动,他没有发现我,要是发现我了,我也许就死在他的枪下了。他的胆子如此之大令我吃惊。我不会等他发现我后再用枪瞄准他。可是,当子弹从我的枪**出去后,我突然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就像一个无辜的人被我打死了。我知道我这个想法在战争时期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但是我的确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是不能公开的,它是我心中的秘密。
那修长的身体沉闷地倒在了冰面上,很快就和冰面冻结在一起。我想,如果此时对方的人出来把他的尸体抢回去,我一定不会开枪。可是,我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人出来顾及他的尸体。冰冷如银的月光就一直覆盖在他的身上,仿佛是他的裹尸布。直到天亮,直到冰冷的没有一丝热气的阳光替代了月光,他还是静静地躺在冰面上,侧向我这边的脸和冰面死死地冻结在一起。阳光下,他露在上面的半边脸惨白而又年轻。那应该是一张英俊的脸,也许他昨天晚上出来之前还刮过胡子。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无法想象那眼神是不是像我杀人时那样充满了仇恨,是不是也像我现在注视他一样充满了怜悯?或者还有我眼中从来没有过的清澈和童真?那是死在我枪口下的最后一个美国士兵。
在那个月光明亮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晚上,我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冻结在了朝鲜的三千里江山中,包括我的战友,也包括我的敌人。战争破坏着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谁是罪魁祸首?
放下武器吧!
第九章
和平了,没有仗打了,孙德彪把我调到黄河边上的师农场里去工作。那里人少,我当这个农场场长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好干,无非是种种地,我想这也许能够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可是,到农场后,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每天傍晚,我独自坐在黄河边上,看着浑黄的水向东流去,听着大河水发出的咆哮,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战场。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的无聊,无聊得让人发慌。有时,我会莫名其妙地打电话给孙德彪,问他有仗打吗,告诉他自己想打仗了,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孙德彪就会说,你给我好好管好农场,有仗打还能够少了你!我就眼巴巴地等待着,可我没有等来上前线的通知,却等来了让我解甲归田的通知。
因为一条狗。
我的心情总会莫名其妙地烦躁。那是个中午,我躺在床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想些什么。我的手不知道怎么就伸到了枕头底下,我摸到了一支手枪。这支手枪是我放在枕头底下的,我每次睡觉,我都要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这让我有种安全感,战争岁月让我充满血性,也埋下了恐惧的种子。摸到手枪,我就把手枪拿出来把玩,我突然就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支勃朗宁手枪,我眼前浮现出张宗福把那支勃朗宁手枪递给上官雄时的情景。我不知道张宗福如果能够活下来,是不是也能像上官雄那样当军长,也不知道上官雄有没有把那支珍贵的勃朗宁手枪保留下来。
我正想着一些对我来说无解的问题,突然就听到了一声狗叫。
我握着枪从床上弹起来,看到一只瘦不拉叽的土狗在场部的院子里奔跑。我很奇怪地闻到了一股狗肉的香味,然后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当年在郭亮村破庙里的狗肉的香味。
我想着想着就朝那条土狗开了一枪。
那条土狗闷哼了一声扑倒在地上,死了。我为自己的枪法惊叹。然后,我就出了门,把那条狗提到伙房里,烧了一大锅开水,把狗毛退了。弄得干干净净后,我让手下的兵在场部的篮球场上烧了一大堆火,将整条狗架在火上面烤起来。
农场里的兵们闻到狗肉的香味后都跑到了篮球场上,等待着分一块狗肉吃。我一声不吭,默默地烤着狗肉。狗肉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往我的鼻孔里钻,我的嘴巴里渗出许多津液,我不停地吞咽着口水。烤狗肉的过程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难道这就是我多年来出生入死换来的美好生活?
我还没有吃上一块香喷喷的狗肉,就出问题了。
我的确没有考虑过这只狗的来路。
我一开始就以为这是一条无人肯收的野狗。
我听到场部大门外传来了吵闹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兵跑过来对我说:“场长,不好了,村里的人过来找狗了。”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兵又重复了一遍:“村里的人过来找狗了!”
我就和那个兵走到了门外。站岗的兵拦住了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还拉着一个豆芽菜般的小姑娘。站岗的兵见我出来了,就对我说:“场长,这位老大爷说他的狗跑我们场部来了,我说没有,让他走,他死活不走,说有人看到他的狗跑我们场部来了的!”
我看着白胡子老头和小姑娘,老头深陷的眼窝和那浑浊的老眼刺痛了我的心,我顿时失去了吃狗肉的冲动,并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企图阻止那事情不要发生,我和善坦诚地对老头说:“老大爷,我不知道那是您的狗,我以为是一条野狗跑进了场部,现在狗被我杀了,正在篮球场上烤着呢,您看,我赔您,您说,多少钱!”
那小姑娘先呜呜地哭了,哭声挺凄凉的,让人心酸。
老头沙哑着声音说:“我的大壮呀,你怎么就被人杀了呢?”
那条瘦狗叫大壮?我说:“老大爷,您别伤心,狗已经死了,不能复活了,我赔你钱,你再去买一条狗,也叫它大壮,行吗?”
小姑娘越哭越大声。
老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的大壮是天下最通人性的狗,到哪里能买到这样的狗哇!”
我想了想说:“老大爷,这样吧,我赔你钱,然后再给你弄条军犬,军犬哪,你那土狗不能比的,您看可以了吧!”
老头抹了一下眼睛,认真地对我说:“你说话算数?”
我拍了拍胸脯说:“算数!我李土狗说话没有不算数的!”
小姑娘还在呜呜地哭,她的哭声让我浑身不自在,皮肤一阵阵地抽紧。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没有料到,从村里又跑来十多个人,手上还拿着家伙,领头的一个小伙子手上拿着一根扁担,他走到我面前就大声说:“好哇,你们解放军还讲不讲理,打死我家的狗,太欺负人了!”
老头对他说:“二子,解放军的领导说了,赔我们钱,还赔我们一条军犬。”
二子恶声恶气地对老头说:“老不死的东西,给我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老头吓得颤抖,拉着呜呜大哭的小姑娘走了,走时还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本来我还想好好和二子说话的,可我一看他对老头的那种狠劲儿,心里就涌起了一股怒火。我拼命地压制着心头的怒火:“年轻人,有话好好说!”
二子冲我大声吼道:“你们这些土匪,以为我爸好欺负是吧?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军犬,我就要你还我一条活的大壮!”
我听到“土匪”那两个字,怒火就烧得更旺了。我还是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咬着牙说:“狗已经死了,不能复活了,你这不胡搅蛮缠吗?”
二子吼道:“别以为我怕你们,我哥也是在队伍上的!我不管,我就要你赔我一条活的大壮,否则——”
我冷冷地说:“否则怎么样?”
二子凶狠地说:“否则你们不要在这里待了!”
我还从来不怕别人的威胁,我说:“那我真不赔你了,你有种把我们赶走!”
就在这时,那个哭泣的小姑娘跑过来,抱住二子的脚说:“爸爸,爷爷让你回家!”
二子一脚把那小姑娘踢飞出去:“你这个赔钱货,和那个老不死的一起滚!”
二子这下彻底把我惹毛了,干他娘的,这还是人吗,简直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低吼了一声,冲过去,照着二子的脸就是一拳,那一拳打得他满脸开花!我说:“狗日的,我替你老子教训你!”二子大吼着朝我冲过来,还有那些村民,我手下的那些兵也冲了过去……
过了几天,师保卫部门来了两个干事,把我带走了。我被关在师部的禁闭室里。孙德彪来了,他第一次朝我吹胡子瞪眼睛:“你让我怎么说你啊,你也是个红军时期的老革命了,怎么就没有一点觉悟呢?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娄子捅大了!这回我怎么也保不了你了!你自己拉的什么屎自己怎么吃回去吧!你这个麻子啊,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真令人痛心呀!”
我默默无语。
不久,部队就把我遣送回了老家闽西长岭镇。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孙德彪在他家里请我喝了最后一次酒,我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默默地喝酒。孙德彪一个劲地替我惋惜,还替我未来的生活担忧。最后,他问我有什么要求,可以向他提,我只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允许我把那把跟随了我大半生的鬼头刀带回长岭镇,他痛快地答应了。最后,他和我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怪上官军长呀,他也没有办法,这事情的确闹得太大了,军区首长都知道了,有批示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部队,灰溜溜如一条丧家之犬。
这也是我的命!
回到长岭镇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师傅胡三德。知情人告诉我,在我们走的那个晚上,他就被杀害了。我问,他埋在哪里?知情人又说,这倒没有人知道,听说被扔到山上喂了豺狗。我站在曾经的铁匠铺前,心如刀割,恍若隔世。我来到山野,跪在野草上,大声号叫着!
在长岭镇,我没有一个朋友。
一个都没有。
我不想和别人有什么来往,我活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尽管我多次尝试把过去的一切遗忘,遗忘得一干二净。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我大腿里那颗从未取出的子弹一样,和我的肉长在了一起。
十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又梦见了上官雄。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将军服,从很远的地方走来,脸色死灰。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想抓住我,却怎么也抓不住。我大声喊:“阿雄,阿雄——”他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不一会儿,我看到他身上的将军服被剥光了,他赤条条地站在我面前,变成了童年时我们赤条条地在汀江里游水时的模样,然后他转过身,走入一片虚光之中。他被那片虚光淹没,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无论我怎么喊叫。
不久,我就得到了消息,说上官雄已经因病去世了。
他就是在我梦见他的那个晚上死的。
我希望我能够像一些老人那样得老年痴呆症,那样我就不用成天活在痛苦的回忆之中了。我把我经历过的事情讲给一些年轻人听,他们以为我是在吹牛,说我根本就没那么神。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以前总喜欢沉默寡言,到了耄耋之年却变得喋喋不休。前段时间来了一个叫李西闽的军人,他就住在我的小泥屋里,和我待了整整两个月,我把我能够记起的事情都告诉他了。他能够认真地听我讲述,我十分兴奋。他说他要根据我讲的故事写一本书,我强调我讲的不是故事,而是我的亲身经历。我不知道他会把我写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无所谓了。李西闽走后的一天,我觉得特别乏力,仿佛什么东西抽走了我的筋。我从墙上取下那把锈迹斑斑的老刀,它见证了我一生的壮烈和苦痛,伤口已经不会发芽。我已经没有力气将它磨亮,它像我的生命一样,渐渐地黯淡下去。我抱着曾经嗜血的老刀,躺在眠床上,等待死亡,等待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我淹没,将大地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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