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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吃过晚饭,把残局留给丈夫老马,何玉如就开门下了楼。
何玉如来到教学大楼前。楼里的走廊边立着一块黑板。那黑板原本是写幼儿食谱的,现在却写着“欢迎物价局领导前来指导工作”的粗大的红色粉笔字。修这座教学大楼时,园里曾向幼儿家长集资,以弥补财政无法拨足的基建款,本来是向物价局写过报告的,也得到了他们的同意,不想今天他们还要找借口来检查集资情况,园里只好把他们请进酒店喝了一顿,并一人一个500元的红包,才把他们打发走。
何玉如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目光从黑板上撤下来,朝楼道口方向走去。
中班的林琴琴老师从教研室那边过来,正要回宿舍楼,见了何玉如,就跟她打招呼。何玉如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林琴琴说:“你申报高级职称的材料里,还少了两堂课的教案,你快点补上吧。”林琴琴点点头,说晚上就弄。
林琴琴进楼去之后,何玉如还在楼下站立了一会儿,心上涌起一丝感慨。这是何玉如花了两年时间,跑财政,搞集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建成的。建楼期间,何玉如不受包工头的红包和请吃,死卡水泥标号和砖木钢材标准,保证了质量,节省了资金,如期把宿舍楼建了起来,如今三十多户老师欢欢喜喜搬了进去,自己却仍住在老宿舍楼里。不承想还有人说她得了包工头好处,发了大财。
何玉如记得闲话说得最多的,是搞学生伙食采办的林强生,他因何玉如批评他采购的食物高于市场价,一直怀恨在心,这次也跳出来大说何玉如的坏话。何玉如心想,职工们对林强生的反映已越来越强烈,他那么损公肥私,得的好处太多,确实应该作个处理,换个人来搞采办。
天色暗下来,操场两边渐渐枯萎的秋叶画着幽影,零落在地。何玉如缓缓的步履落在秋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这么漫不经心地在操场上兜了一圈,何玉如准备回家。她想回去迟了,老马又要说她蹿尸闹魂,把他忘到了一边。
还没走出两步,传达室那边有人吵闹起来,好像还说什么要告到何园长那里去。何玉如便立定了,回头,见暮色中一个女人牵着孩子从传达室里冲出来。一边嚷道:“天下哪有这么当老师的?敢动手打我的孩子,我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何玉如闻声迎过去,截住横冲直撞的女人。女人认识何玉如,说:“你就是何园长吧?我叫江潮,是孩子的妈妈,你过来看看,哪有当老师这么狠心的?”同时扳过小孩的头,要何玉如看小孩腮帮上的手指印。
何玉如没去看手指印,即使看,在这初夜的昏暗里,也是没法看清的。
何玉如说:“先别急,有什么事,我们到办公室去慢慢说,行吗?”江潮不好在何玉如面前发火,只得跟她往园长办公室走去。
打开门,拉亮灯,没等江潮开口,何玉如便蹲下身,问小孩叫什么名字,是哪个老师班上的学生。小孩说他叫衣向阳,是马老师班上的学生。何玉如就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整个幼儿园就一个姓马的老师,她叫马小路,是何玉如自己的亲生女儿。
灯光下,何玉如的确在衣向阳的腮上发现了两个手指印,而且衣向阳也说是马老师掴的。何玉如知道小孩不会说假话,就问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衣向阳叙述不清,讲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一旁的江潮得理不让人,吼道:“不管小孩做没做错事,老师打学生总是不对的。”何玉如说:“马老师打人肯定不对,但你不要急,我要找马老师问清情况,再作处理。”江潮说:“我现在就去找她的麻烦!”何玉如说:“你要相信我,我会按园规严肃处罚,并责成她向你们家长赔礼道歉,但必须由我出面。”
听何玉如这么说,江潮才不吱声了,带着儿子回了家。
何玉如关上办公室的门,去找马小路。马小路是何玉如和老马唯一的女儿。马小路小时候很听父母的话,读书成绩也好,初中毕业就考上了省城里的幼师,毕业后,不必何玉如说一句好话,就凭她的学业,分进了这所全市一流的示范性幼儿园。在园里的工作也积极,年年评先进。可自从找对象、结婚后就慢慢变了,工作不求上进不说,还时有违规行为,常常给她这个当园长的母亲脸上抹黑。
何玉如知道坏就坏在她找的那个对象上。她的对象叫徐城东,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经营酒店,有点钱,加上人帅,专门在外面拈花惹草,最后盯上了马小路。现在的女孩,一切朝钱看,马小路很快就迷上了徐城东,并发誓非他不嫁。何玉如和老马都不同意这桩婚事,撇开徐城东结过婚不说,就凭他那专觅野食的德行,也讲不过去,何况他文化极低,连初中都没毕业。可马小路哪里听得进父母的忠告?她振振有词,父母讲的有道理,但她有她的标准,她的标准是两条:他有钱,她爱他,有这两条就够了。
当时何玉如就被马小路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历过的事,那时她也几乎像马小路那样,跟父母亲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那时人们一心革命,现在人们一心想钱。所以当父母亲反对她嫁给那个造反派头头时,她也用马小路一样的坚决的口吻说道:“我有我的标准,我的标准是两条——他革命,我爱他。”所不同的是,何玉如在怀上造反派的孩子后,没和他结婚就分了手,而马小路跟徐城东正儿八经结了婚,在打闹了两年之后才离婚。
不一会儿,何玉如来到那栋六层的新宿舍楼前。她抬头望了望,三楼林强生家依然灯火辉煌,而四楼马小路家的窗户却黑灯瞎火的,看来马小路没在家。这半年来,马小路晚上常常不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直到第二天上午要进班了,才黑着眼圈、打着哈欠,从外面匆匆归来。
何玉如心里咒着马小路,明知她不在家,又不甘心似的,依然往楼道口走去。喘着气爬上四楼,在马小路门上敲了几遍,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何玉如这才叹口气,掉头往回走。
走到二楼,想起副园长郭淑敏就住在这里,便把她的家门敲开了。郭淑敏见是何玉如,赶忙迎她进去。寒暄过后,何玉如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郭淑敏说:“小路近来的确有点反常,看来得好好帮帮她。”何玉如说:“你留意一下,她回来后,让她到我那里去。”
可这天晚上,马小路根本没归屋。
二
第二天上午,其他的老师已进班半个小时了,何玉如才在传达室门口截住匆匆归来的马小路。进了园长办公室,见马小路那头发不整、满脸晦气的样子,何玉如恨不得一记耳光甩过去。但她还是强忍住了。她没耐心打探女儿晚上在外干了些什么,直接问她打没打过衣向阳。马小路点头承认了。何玉如又问她为什么打小孩,马小路支吾了一阵,才说:“他说我的坏话。”何玉如说:“他说你什么坏话?”马小路却躲躲闪闪的,不肯说。何玉如火气上蹿,吼道:“不说也行,你从今天起,不要再上班了。”
马小路知道蒙混不过,才说道:“他说我是赖账婆。”何玉如说:“他说你是赖账婆,你就打他耳光?”马小路说:“我又不是赖他的账。”何玉如说:“你是不是又借家长的钱了?”马小路说:“没有。”何玉如很不耐烦地说:“今天暂不谈这些,中午写个深刻的检讨,贴到教师备课的大办公室,晚上再去向衣向阳的家长赔礼道歉。”然后把马小路轰出了办公室。
晚上吃了饭,何玉如就拉上马小路走出幼儿园,到商店里买了一盒葡萄干、一盒巧克力糖,还有几斤富士苹果,向衣向阳家走去。
一路上,何玉如不免要追问马小路打衣向阳的真正目的。马小路只好交代说,她曾向衣向阳的妈妈江潮借过钱,江潮不但不借,还在家里说她是赖账婆。小孩是容易学舌的,所以昨天衣向阳上课讲小话,马小路说了他一句,他就在下面学他妈的样,骂马小路是赖账婆,马小路火起,掴了他一耳光。
何玉如有些无奈,说:“我已经听人说过,你向好几个家长都借了钱,而且是老虎借猪,有借无还。你想,人家的孩子在你班上,你开口借钱,人家敢不借?你借了不还,人家也不好讨要,怕你在他们孩子身上出气。”马小路说:“我会还的。”何玉如说:“你拿什么还?你那个有钱的男人看上了别的女人,离婚时一分钱没留下,你又天天晚上在外面赌,我看你到时短裤都会赌出去的。”
何玉如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马小路做声不得,只得默默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赶路。何玉如长叹一声,悲哀地说:“你搞得自己穷困潦倒,我和你爸不心疼你?”
来到一个小区,找到衣向阳的家,敲开门,门里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保姆。换了拖鞋,走进屋,江潮正拿着遥控器选电视频道,对她们爱理不理的。何玉如只好让马小路把礼品搁到桌子上,自己厚着老脸,过去说明来意。江潮用鼻子哼了几声,说:“你当园长的有责任,但不是你的错。”
听话听音,何玉如便催马小路上前赔不是。马小路只好说了几句认错的话,然后垂着手,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江潮神气起来,咬着牙齿说:“不是看在何园长的分儿上,我跟你没完!”
挨够了训,两人才离开衣向阳的家。好心的保姆送她俩到楼道口,顺手揿亮墙上的灯。何玉如免不了借着灯光,多瞧了几眼保姆,问道:“听口音,你好像不是街上人。”保姆说:“我是刚从武宁县来的。”何玉如说:“你叫什么名字?”保姆说:“我叫申慧群。”何玉如说:“今年多大了?”申慧群说:“二十八了。”何玉如又问:“男人呢?孩子多大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申慧群才说道:“他死了,是在河里翻沙时,被洪水冲走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交不起学费,我才到这里来做保姆,弄点钱回去。”
说着话,不觉就出了小区。申慧群意识到该止步了,便转身往小区方向走去。已走出去好远了,何玉如还站在路旁不肯动,她的目光一直吸附在申慧群的背影上,直至那个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从此何玉如就多了一重心事。
这么多年过来了,何玉如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努力不去翻弄封存起来的记忆。尽管她不可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至少表面上她得到了一种平衡,一种自我麻醉。然而现在不行了,这种表面的安宁、平静也无法保持下去了,过去的一幕幕从记忆深处浮出来,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她开始在家长接送孩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去搜寻一个身影。她知道请了保姆的人家,一般是由保姆来接送孩子的。
这一天早上,何玉如到林琴琴班上转了一趟,要她准备一堂像样的语言课,省教委的头头下来时,好上给他们看。林琴琴爽快地答应了。何玉如对林琴琴的爽快很满意,说:“你的高级职称材料,我已签好了评语,马上就送上去。”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何玉如忽然在窗外密密麻麻的人流中发现了一个身影。那是申慧群。何玉如的心头就亮了一下,立即站起来,出了办公室。她来到操场上,很快就可以追上申慧群了,旋即又停下了脚步。她突然犹豫起来。到现在为止,整个幼儿园乃至她所处的这个城市,除了自己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她那段隐秘的过去。她就是在这种没人知根知底的情况下,跟老马生活了二十多年,而且生活得那么平静,一切都那么顺利。
何玉如不愿意去搅乱自己这已拥有的一切。相反她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申慧群的影子。她加倍努力地去做工作,想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幼儿园的工作总是很杂,市里搞幼儿节目汇演,教委举行示范教学比赛,审计局来审查财务,围墙被隔壁单位捅开,样样都得她当园长的出面,甚至连厨房里没了拖把、班上孩子揩屁股的卫生纸已经用完,都要来找她。何玉如就让自己泡进这些繁杂的事务中,尽量不去翻弄记忆里的旧事。
白天就这么打发过去了,可到了晚上没公务可忙的时候,何玉如便难熬了。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鼠啃墙角,秋风打门窗的声音,都会把她从那越来越不安稳的浅睡中惊醒过来。只要一醒,这一夜她就再也没法入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炒豆子。左炒右炒,硌得身上的骨头生疼还睡不着。没办法,只得披衣下床,到客厅里去呆坐。越坐心越乱,干脆出门到操场上转悠,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游人一般。
这天夜里,何玉如又来到了操场上。在迷蒙的月辉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这个时候,连传达室的灯都被守门人熄灭了,整个幼儿园都沉浸在幽暗的寂静中。
何玉如缓缓地踱着步,想以这种悠闲的姿态平抑心中那起伏的思绪。就这么慢慢地绕了两圈,她才微微地将头抬高了一点。无意间便瞥见了从楼道里冒出来的隐约的身影。虽然夜色隐去了那人的面目,但何玉如还是从那人的身材和缩着脑袋走路的姿势上,认出他就是给食堂搞采办的林强生。
何玉如猛然想起中午食堂里的一件事情来。按园里定的幼儿食谱,这天中餐要给幼儿吃青椒鸡丁,所以上午10点不到,林强生就从市场上购回三十只仔鸡,由厨师和保管员过秤验收,再一齐动手宰杀去毛。当时何玉如也去了厨房,那些去了毛的仔鸡已开了膛,扔在案板旁的灶台上。不想厨师拧着眉嘀咕起来,说:“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三十只仔鸡,怎么这会儿少了一只,数来数去只二十九只了?”问过保管员,他说验收时只看了数,没有点数。当时何玉如也没怎么在意,转了一圈,便出了厨房。
想到这里,何玉如就对林强生起了疑心。林强生爱贪小便宜,在外采购的食物价格不低,在厨房里帮厨时爱来点小动作。何玉如便睁大了双眼,看林强生今夜里究竟要干什么。
在楼道口逗留片刻,林强生左右瞧瞧,直奔食堂方向而去。食堂的门上挂着两把锁,钥匙分别在厨师和保管员手里,林强生怎么进得去?何玉如一边这么思忖着,一边远远跟着。
原来林强生并不是要进厨房去,他在厨房门外站了站,便往左一拐,下了石坎。石坎下是一处树丛,不知林强生去那里干什么。何玉如赶紧趋前一步,发现林强生在树丛里蹲下了,抖抖擞擞摸索起来。何玉如意识到了什么,上午厨房里少了一只鸡,八成是林强生趁人不注意,扔到了窗外的树丛里了。
何玉如本想上去逮住林强生,想想这里离宿舍远,自己一个女人没他男人力大,万一他蛮横起来,又怎么办呢?所以何玉如转身先进了林强生家的那个楼道口,准备等他回来后,突然拉亮灯,再缴获赃物,那时就不怕他耍赖了。
谁知林强生却并没往家里走,而是去了传达室。
等何玉如觉察到林强生不会回来,赶忙走出楼道口时,林强生已开了传达室的小门,走了出去。何玉如追到传达室,想去跟踪林强生,小门已被林强生锁上,而自己的钥匙放在家里,再喊守传达室的人开门或回家拿钥匙,都已来不及。
何玉如只好作罢。她在心里说道,林强生啊林强生,我总会抓住你的把柄的。
三
已经好几天没见申慧群到幼儿园来了。
来接送衣向阳的,要么是他妈妈,要么是他爸爸,要么是过去曾来过幼儿园的衣向阳的舅舅。何玉如就莫名地担忧起来。她跑到马小路班上,喊衣向阳过来,问他申阿姨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没来接送他。衣向阳想了一阵,才结结巴巴告诉何玉如,他也不知申阿姨去哪儿了,反正那天晚上他还和申阿姨睡在小床上,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她。
这天下午,来接衣向阳的是他的爸爸衣兵。何玉如就过去喊住了他。何玉如说:“小衣,你来接衣向阳啊?”衣兵见是何玉如,赶忙停下往教室里迈的步子,点头道:“是何园长,我来接向阳。”何玉如说:“原来不都是你家保姆小申来接送的吗?”衣兵说:“都是我家那臭女人,无事生非,无故怀疑我跟小申有什么瓜葛,把人家气走了。”何玉如说:“还有这样的事?”衣兵说:“我跟江潮说,人家县里来的女人,扎扎实实做事,勤勤恳恳照看向阳,哪会跟我有什么瓜葛?她听不进,跟我大吵大闹,还说放在抽屉里的500元钱不见了,硬赖在小申身上,将小申气得连工资都没领,就泪眼婆娑出了门。”
停了停,衣兵又说:“不过我已托介绍她到我家来的邻居,把工资给她带了去,还捎了话,要她回来,反正我女人已到外地做事去了,如果小申回来后她还要大打出手,我就跟她离婚。也是的,她也不想想,我家请了那么多回保姆,都是些漫天要价,好吃懒做的,好不容易才碰上小申这种勤劳做事、把向阳当成自己儿子的女人,她还要不识好歹。”
何玉如心里牵挂着申慧群,不太甘心她就这么消失掉,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晚饭后特意去了一趟衣向阳的家。果然如衣兵所说,江潮到外面做事去了,家里就他和儿子一大一小两个男性。衣兵感到奇怪,说:“何园长您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何玉如说:“我不久前就来过。”衣兵说:“想起来了,向阳曾告诉过我,您和马老师来过这里,那次我正在外面为公司收债,没在家里。”
两人闲聊了一阵,慢慢就把话题引到了申慧群身上。何玉如说:“你知道申慧群是武宁什么地方的人吗?”衣兵说:“这个我倒没问过她。”何玉如说:“那么那个介绍她到你家来的邻居一定清楚啰!”衣兵点点头,说:“他应该清楚,上星期他去武宁采购木材时,我就是托他给申慧群带的工资,不知现在回来没有。”何玉如就说:“可以陪我去见见他吗?”
“那当然可以。”衣兵说着,把衣向阳安顿到床上睡下,随何玉如出了门。
衣兵心生好奇,不由问何玉如道:“何园长您好像对申慧群很感兴趣的?”何玉如就有些躲躲闪闪的,她敷衍道:“也是随便问问,二十多年前我下放在武宁,对那边的人有些记挂。”衣兵就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二人敲开衣兵邻居家的门,只有女主人在家,她说男主人上星期去了武宁,至今还没回来。
何玉如倍觉失落,告别衣兵,离开居民小区,悻悻地回了家。
刚进屋,会计小夏就打来电话,说下午去财政局对账,财政局下面的收费局曾局长跟她打招呼,明天要到幼儿园来看收费发票。何玉如一听就恼火了,说:“上个星期物价局不是来查过了吗?怎么收费局又要来了?”小夏忙解释说:“物价局是来了解收费标准,收费局是要来算账,核实发票,我们收的幼儿学费和集资款,都是在收费局领购的发票,他们要稽核,是他们权力范围内的事。”何玉如没好气地说:“权力,权力,他们就知道使用权力,不知道下面办事的艰难。”
话虽这么说,但该应付还得应付,何玉如吩咐小夏,一定做好接待准备,不能得罪这些衙门老爷。
第二天下午3点多,收费局的人就到了幼儿园,一共三个人,都是肩阔肚厚的大男人。何玉如和小夏还有副园长郭淑敏几个立即满脸堆笑,像迎接亲爹亲妈一样,把他们请进财务室。先不忙着拿账本、发票什么的,而是倒上古丈毛尖茶,切开沙田柚子,再一人递上一包芙蓉王香烟。
为头的是红光满面的曾局长,他四平八稳地往沙发上一坐,二郎腿一架,香烟一叼,便开始发话。他说:“市政府的收费管理文件马上就要出台,事业单位要从收费资金里缴纳15%的调节资金入财政金库。”
一旁的三个女人立即吓出一身冷汗,齐声说:“又兴起调节资金了?我们可从没听说过。”曾局长吐出一道浓浓的青烟,说:“工厂纷纷破产总听说过吧?个体户打死税管员的事总听说过吧?国家工作人员又要上调工资总听说过吧?要收的资金收不上,要支付的票子又要支付,你要财政如何去算这笔账?比如说你们幼儿园,财政不仅负担部分职工工资,你们的教学大楼和各种设施,哪样不是财政投的资?你们年年从幼儿身上收钱,现在财政困难,难道不应该调节一点出来吗?”
何玉如不得不佩服这位曾局长的口才,便说:“曾局长说得也是,可是我们收的幼儿的款子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没有一分钱的多余,您怕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曾局长说:“情况具不具体,我们不管,我们只知道先算账,然后依账行事。”何玉如说:“账肯定要算,只是问题明摆在这里,比如我们的集资款,弥补基建的尾数还差一大截;比如生活费,全部用在了幼儿的伙食里,期末还要根据学生出勤天数结算,多退少补;比如学杂费,完全按财政厅和省物价局定的标准收,用来应付工资缺口,以及教室的维修,钢琴等教具的更换,水费电费什么的都还少一大截,如果还要征15%的调节资金……”
这里正在跟收费局的人讨价还价,门外忽然有一位老师慌慌张张闯进来,大呼小叫道:“何园长,不好了,不好了,打死人了,您快去看看!”何玉如她们吓了一跳,问那位老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位老师半天才稳住神,说是林强生被厨师打翻在厨房里了。
何玉如只好让郭淑敏和小夏陪着收费局的人,自己出了财务室。
在去厨房的途中,那位老师把事情的经过大略说了一下。原来起因还是上个星期那只不翼而飞的仔鸡。这件事不知怎么竟在教职工中间传开了,大家都议论说,十有八九是厨师耍的名堂。厨师平时顺手牵羊的事不是没干过,但这次确定不是他所为,所以听了别人的议论,就气愤得不得了。其实他心中多少有点数,当时在场的保管员比较老实,照理不会干这种事,那么剩下的就是林强生了,尽管没抓到他的把柄,也是可以肯定的。恰好头天财务室查了各家的电表,数字公布出来后,厨师一家三口人一个月用了120多度电,而相邻的林强生三个儿子都在家待业,共五个大人才用了20度。厨师不服,顺口说了句林强生偷他家的电的话,不想被刚采购食物回到厨房门口的林强生听见了,他就冲过去,指着厨师的鼻子吼道:“你说我偷你家的电,证据在哪儿,没证据我拧了你的脑袋!”厨师把林强生的手往旁边一扒,也点着林强生鼻子说:“你不但偷电,还偷鸡,那天的那只仔鸡就是你偷的!”林强生火气更大了,骂道:“你污蔑好人,我今天跟你没完。”上前就去抓厨师的胸领。不想当时厨师正拿着一根捅煤灶的铁条,他火气攻心,顺手舞过去,正抽在林强生的软腰上,林强生气一缩,当时就趴到了地上。
等何玉如赶到厨房里,先到场的工会**已把林强生驮到背上,正往传达室方向赶。何玉如便也跟在后面往外走。幼儿园附近就是市立医院,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幸好铁棍没抽到致命的地方,还不至于出人命,医生说在医院吊几天盐水,吃点药就没事了。
林强生躺在病床上。望着他寡白的还没恢复血色的脸,何玉如说:“就按医生说的,在医院里休息几天,至于你的工作,我找个人代替就是了。”林强生立即慌了,腰一挺,就坐了起来,差点把手上的针头都弄脱了。他急切地说:“没事的,我这点伤没事的,不用麻烦您找人代替,我吊完水就回去。”
一旁的医生和护土,以为林强生是活焦裕禄,只要革命工作,不要革命本钱,很佩服地说,如今这种不顾身体,一心只顾工作的人,可是越来越稀罕了。何玉如却觉得好笑。她知道林强生搞采购是要搞小动作弄外水的,他怕人家得了这个好处,更怕人家取代了他的位置,以后没外水可捞,才做出这个卵样。
何玉如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点破他,只是说:“不行就不要硬撑,身体是再多的财富也换不来的。”话里的双层意思很明显。
跟工会**他们离开医院时,何玉如嘴上不出声,心里却说,那一铁棍抽得还轻了点。
四
收费局那三个人算账并不太用心,只用算盘粗粗地打了两本发票,其余的就搁到了一边,说:“今天就打到这里吧,明天再打。”小夏就急了,心想明天还要打,又怎么得了呢?这个月发工资的时间又快到了,她的工资表还没做好,而且开学时收的款都还没做账,哪里有时间陪这些大老爷?
一旁的何玉如看一眼墙上的钟,说:“快5点了,今晚就去金都大酒店喝几杯吧。”然后回头吩咐郭淑敏,要她先去订个包间,自己跟收费局的科长们随后就到。
郭淑敏走后,等小夏收拾好账本、发票,一行人便起身走出财务室。来到传达室门口,迎面碰上捂着腰从外面走进来的林强生,何玉如就说:“你怎么回来了?”林强生特意挺了挺腰身,以显示自己的强健。不想用力过大,牵动了伤处,痛得他眉毛往中间拧,嘴巴往一边歪。却还要坚持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还可照常上街搞采购。”
何玉如没说什么,用鼻子哼了一声,放林强生过去。
与金都大酒店还隔着一条街,早等在店门口的郭淑敏就扬手招呼起来。何玉如对科长们说,看来包间订好了。一行人横过大街,跟郭淑敏往里走。左弯右拐,来到一个包间外,上面写着“八号”两个字。郭淑敏说特意选了这个包间,八发八发,愿科长们大发。众人就齐声说,发发发。
走进包间,里面不仅有吃饭的大圆桌,还有VCD。郭淑敏说:“吃饭还早了点,先唱几支歌吧?”一边吩咐服务小姐插好话筒,调好音量,让机房里送讯号过来。这边何玉如见屏幕上有了动静,就把点歌本往曾局长手上递。曾局长将本子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说:“你们唱,园长你们唱,我嗓子哑,唱不来。”何玉如就将本子塞到另一位怀里,那一位也不肯点歌。就这么推让了几次,三位客人谁也不愿上场。何玉如就说:“都说收费局的人没有不会唱的歌,今天三位怎么不肯赏脸,是不是这里档次低了一点?”三人就说:“哪里哪里。”
郭淑敏见气氛上不来,就先自己点唱了一曲,打了个开场。谁知她唱过之后,那三人还是无动于衷。
两位园长不觉有些难堪,一时不知如何才好,不知这些老爷想要干什么。正纳闷,曾局长猛不丁冒出一句,他说:“内地就是傻帽儿,吃饭的地方还搞什么VCD,洋不洋,土不土的,人家沿海地方,吃饭是吃饭的,娱乐是娱乐的。”另一位附和道:“是的是的,这吃饭是物质文明,而唱歌、跳舞是精神文明,往一处抓就是没有情调。”
说得一旁的两位园长你觑觑我,我觑觑你,满脸的难为情。好在郭淑敏还算机灵,立即接过他们的话头,说:“是呀是呀,都21世纪了,文明也得有个文明法。这样吧,楼下有个足浴馆,大家有兴趣,陪你们过一过瘾。”
那三人脸上有了喜色,说足浴倒是个新鲜玩意。
洗了个把小时足浴,又回来吃喝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快9点了,郭淑敏把何玉如拉到一边,悄声说:“洗脚、喝酒是物质文明,还有精神文明,恐怕还是少不了。”何玉如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咬咬牙说:“少不了就不少吧。”然后把三人请到新开业的强光娱乐城,要了个名叫帝豪的大包间。
何玉如从没来过这些地方,一见那34寸的大彩电、奢侈的VCD和音响设施、超大的茶几沙发,以及豪华的装饰,心中就发憷。她在包间里发现一个小门,推开一看,是一个几乎没有灯光的小暗室,里面有茶几和长沙发。就问大家这是干什么的,郭淑敏说是用来跳舞喝茶的,每次只能进去一对。
三个男人一直不吱声,脸上却露出暧昧的笑。郭淑敏又对何玉如说:“你先在这里陪一下客人,我和小夏去服务台点些果品、茶水什么的。”然后,她拉着小夏出了包间。
紧接着,服务小姐就送上了茶水和点心,郭淑敏和小夏也返了回来。这时何玉如的脑瓜忽然开了窍,对三位男人说:“我年纪大了,歌舞都上不了场,郭园长和小夏也没这方面的天赋,这样吧,幼儿园有几位年轻、漂亮的老师能歌善舞,我去把她们请来如何?”三位男人赶忙说:“不用不用。”
何玉如还要说什么,郭淑敏忙在后面扯她的衣角,一边说:“你不用操心了,我都安排好了。”然后她说去服务台催促还未上的点心,把何玉如拉到了包间外面,对她说:“幼儿园的老师个个正儿八经的,人家不会喜欢,我和小夏已在服务台预交了包间茶点费以及三位小姐的台费,等会儿小姐一来,我们就走,不要在这里碍事,改日再来结账,让他们玩个潇洒。”
正说着,服务小姐已领着两个袒胸露背的女郎进了帝豪,郭淑敏就让何玉如在外面稍等,她进去打声招呼,喊小夏出来。
郭淑敏和小夏很快就从包间里出来了,三人一起往出口方向走去。何玉如想起刚才的见识,特别是那两个半裸女郎,心里就无法平静,甚至自己的一张老脸都红了起来。忍不住又回过头,往帝豪包间那边瞧了一眼。
这一瞧不打紧,何玉如瞧见服务小姐正在叩帝豪的门,身后又带着一个比刚才的女郎还要裸露的女人。
何玉如的头就嗡的一声响,两眼一黑,身子一晃,差点晕倒在地,幸亏及时扶住了墙壁。
何玉如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女儿马小路。
何玉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小路会走上这条不要脸的路子。她真想冲过去,撕烂马小路的脸。但何玉如还是克制住了,强行地克制住了。她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出自己的丑。何玉如转身跟着郭淑敏和小夏往外走,却没法不去想在那个叫做帝豪的包间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没法不去想马小路这个不要脸的死鬼可能做出的下贱事。
这么胡思乱想着,有一句没一句跟郭淑敏和小夏搭讪着,不知不觉已回到幼儿园。
第二天上午,何玉如来到财务室。正好郭淑敏和小夏都在那里,何玉如说:“今天收费局的怎么还不来?”郭淑敏说:“他们不会来了。”何玉如说:“昨天下午他们不是说过今天还要来的吗?”郭淑敏说:“昨天下午只算账,没搞‘两个文明’,晚上搞了‘两个文明’,搞得他们心满意足,今天当然就不会来了。”
何玉如皱皱眉,想想也是,便默默地离开了财务室。
在财务室门口,何玉如碰上一位跟马小路配班的老师,就对她说:“告诉马小路一声,中午到我家去一下。”
中午何玉如在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马小路的影子。何玉如就下了楼,到新宿舍楼那边去敲马小路的家门。敲了半天,马小路才打着哈欠来开门,看样子正在睡午觉。何玉如的脸色特别不好看。
马小路以为母亲又要训她了。何玉如走进她家里,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她瞧了瞧屋里蒙着灰尘的家具,堆满杂物的屋角,似乎两个世纪没整理的狗窝一样的床铺,以及茶几上、沙发里、电视机上乱扔着的脏裤衩、臭袜子,连肺都气炸了。
何玉如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火气,没有发作。
沉默久了,连马小路自己也受不了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何玉如:“妈,您有什么事吗?”何玉如不语。马小路说,“我本来是要到您那边去的,可我困得要命,在食堂里吃了点饭就回来睡午觉了。”何玉如还是不吱声。
马小路斜眼觑觑何玉如那铁青着的脸,懒懒地斜倚在沙发上,又喃喃道:“我知道我不像个女人,我也知道自己当初没听您的话,瞎了眼睛,嫁了那个没良心的杂种,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我当初是爱他的呀,我以为我的爱会守住他的心,而且他又有钱,我们的日子会过得蛮红火的,谁知我好心没好报。我恨他,我跟他一刀两断。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亏了,我的青春、我做女人的那点希望已经断送,我的心已经死去……”
说着说着,马小路的泪水就止不住淌下来,一副可怜虫的样子。
何玉如没去理会马小路,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迷蒙的屋顶,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女儿那声泪俱下的哀诉。其实内心何玉如又何曾不心疼这个可怜的女儿?她知道马小路变成今天这样,主要是那个狗男人伤透了她的心。树怕伤皮,人怕伤心,人一伤心,活起来便没有了劲头和精神。可再怎么的,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呀,这样不是糟蹋自己吗?为此,何玉如曾苦口婆心,不知开导过她多少回,她硬是振作不起来,依然整夜整夜在外面打麻将,昨晚还到那些色情场合做起了陪舞女。打麻将反正已成风气,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打,可做陪舞女那是做得的么?传出去,别说做娘的老脸没处搁,败了幼儿园的名声,那又怎么是好?
何玉如越想越感到可怕,心情由气恼烦躁,变得沉重起来。她背对着马小路,问道:“昨晚你到哪里去了?”马小路说:“我没到哪里去,就在麻将馆里打了几个小时麻将。”何玉如瞪着马小路,说:“还要瞒我?”马小路知道露了马脚,才低下头说,是郭淑敏拉她去的。
这让何玉如感到意外,想不到郭淑敏会拉马小路下水。转念一想,如果马小路不是那种女人,谁又拉得走你?也许是马小路早就找过郭淑敏,人家才会照顾她的生意呢。何玉如就有气,说:“你说说,你要你妈这张老脸往哪里放?我一辈子堂堂正正,没有什么地方可让人戳背的,你自己不要做人,也要为我想想哪!”
何玉如激动地说了半天,马小路这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何玉如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过身去。就见马小路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膝,两肩高耸,脑壳嵌进两腿间,仿佛受了惊吓,正在自卫的刺猬。何玉如不知马小路缘何这样,走到她面前,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睡着了?”
马小路还是没反应,仍缩在那里。何玉如就伸过手去,摸着马小路的脑壳往外掰,开始还掰不开,掰了几下,掰开一点,才见马小路涎水下垂,鼻涕外流,泪眼婆娑,一副难过的样子。何玉如以为她是因为内疚而哭泣,慈悲心肠早就软了。不想接下来,马小路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身子跟着战栗起来,牙齿上下不停地磕碰着,话不成句地说:“我、我不、不、不行、啦……”
何玉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提高嗓门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马小路战栗着,努力站起来,风中的柳条一样左右摇晃两下,然后踉踉跄跄奔进卧室,在床头柜里摸索一阵,拿出一个针筒,上了药水,往手臂上狠狠地扎下去……
完了,完了!何玉如长叹一声,步履蹒跚地走出马小路的屋子。
其时,外面起了大风,何玉如觉得眼前的房屋和树木变得模糊,不断地重叠着,更替着,最后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摔到地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等何玉如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倒挂在头顶上的盐水瓶,以及瓶子下方那输液管里漫不经心垂滴着的滴液。然后她看见了床前的丈夫老马,和老马旁边的郭淑敏、小夏、林琴琴她们。何玉如苍白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歉意,嘴巴张了张,想说声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大家就在一旁惊喜地说:“醒了,何园长醒了。”
到了中午,郭副园长她们已经离去,病房里就剩下老马和何玉如自己时,何玉如就问老马:“小路呢?怎么没见小路?”老马说:“小路昨天晚上到过这里,今上午有班,便没过来,下午会来的。”
何玉如沉默片刻,说:“你要她最好不要再来,我不想看见她。”老马说:“不管她怎么不争气,但究竟还是你的女儿。”何玉如说:“我没这个女儿。”
老马便不做声了,望着吊瓶出神。
何玉如突然想念起申慧群来了。她好想见见申慧群。只是她又不能在老马面前说起申慧群,这是她心里的秘密。
在医院住了没几天,何玉如就办了出院手续。本来就没大病,那天完全是被马小路气的。没病待在医院里,要花幼儿园的钱,何玉如心疼。老马没在医院里,也没先告诉郭淑敏她们,何玉如一个人离开的医院。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何玉如那一直阴沉着的心情忽然开朗了许多。她就有了一个在街上多逗留一会儿的愿望。是呀,平时只顾在园里上蹿下跳,而家里搬煤扛米,购吃买穿,几乎全由老马包了,自己连街都很少上,差不多成了庵堂里的尼姑。
这么一想,何玉如自觉好笑起来。她已偏离回家的方向,来到街上。
一转一转,不知不觉转到一处农贸市场。举目一望,竟然在密集如蚁的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别人,而是幼儿园的采办员林强生,他此时正站在肉案前称肉,旁边是那架挂着两个篾篓子的破单车。何玉如往前快迈两步,想过去跟他招呼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便止住步子,躲进一旁的鞋铺。一直到林强生称好肉,接过屠户开的条子,交了钱,推着装了肉的单车离开,何玉如才走出鞋铺,朝刚才林强生待过的肉案走去。
那是一个贼眉鼠眼,留着小胡子的年轻屠户。见何玉如走过来,小胡子举起屠刀往案上一砍,朝她挤眉弄眼道:“是不是来一腿?”然后把那半边猪肉拍得啪啪作响。何玉如往案前一站,不慌不忙地说道:“一腿两腿都行,但要看你的价格如何。”小胡子说:“价格?我哄得别人,也不敢哄你呀!”何玉如说:“那你开个价吧?”小胡子说:“六块六一斤,少一分钱都不卖。”
“不卖就不卖,我到别处去。”何玉如说着话,眼睛往其他卖肉的地方瞟着,做出一个立即要走开的样子。小胡子嘴里一副无所谓的口气,眼睛却盯住何玉如,生伯她走开了。何玉如就真的往外迈了一步。
这一下小胡子有些稳不住了,说:“你开价吧?”何玉如说:“这价还有什么好开的?人家都卖五元五一斤。”小胡子说:“人家什么肉?我这什么肉?”何玉如说:“人家的是猪肉,你这不是猪肉,是龙肉不成?”
小胡子软了下来,将头往何玉如身前凑凑,神秘兮兮地说:“那你告诉我,你是给自家买,还是给公家买?”何玉如说:“自家买咋的?公家买又咋的?”小胡子说:“给自家买,你不可能买多少,我选最好的屁股肉给你割,决不少你的秤,但这是零售,刀下得碎,肉容易折,最低不能低到五块六一斤;给公家买嘛,那你肯定会买几十上百斤,这是批发,我放血,五块五一斤,怎么样?”
停停,小胡子又故意放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旁人听了去似的,说:“而且我给你开的发票是六块一斤。”何玉如说:“那怎么行?搞假动作。”小胡子说:“那有什么不行的?刚才那个买肉的男人,天天在这买,我都是这么处理的。”
接着小胡子放大声音,说:“我还可以给你扛到单位去,守着你过足了秤再走。”何玉如说:“好,我在你这儿买了,不过我暂时只买二斤肉。”小胡子也干脆,说:“行,下次买整腿整边时,再来。”一刀下去,砍出一块,过秤正好两斤,又用塑料袋裹了,递给何玉如,说:“二五一十,二六一二,一十一块二。”
何玉如接肉在手,却不急于掏钱,说:“给张发票吧。”小胡子说:“两斤肉开什么发票啰?”何玉如说:“我家里也要记账的,没发票怎么记?”小胡子没法,用那只油腻腻的手写了一张普通的收据。何玉如知道屠户按宰猪的头数收屠宰税,不像商店里卖货有零星发票,于是拿过收据,付了款,提着肉走了。
这天何玉如还买了鱼鸡鸭几样东西,都让小贩写了收据。她转身走开时,那些小贩就点着她的背心,说:“从没见过给自己买条鱼买只鸡也要开票的,这女人的神经一定出了岔子。”何玉如把那些指点撇在身后,走出农贸市场,走进灿烂着阳光的大街。
从农贸市场外的大街回幼儿园有两条路,一条是人来人往的横街,一条是少有人走的曲里拐弯的偏巷。今天何玉如心血来潮,朝那条平时难得走一回的偏巷迈去。
这是条窄窄的砌着青石的老巷,两旁的板装屋就像许久没人翻阅的线装书。阳光从狭窄的空中遗漏下来,在石板上照出幽白的影子,巷两旁的板装屋也跟着晃亮起来。
前面不远已是喧闹敞亮的巷口,猛抬头,何玉如竟然又看见了林强生的身影。她自语道,这个城市也并不小,怎么老是碰上这个林强生?
林强生是从巷口一扇破旧的木门里出来的。他还推着那辆驮着两个篾篓的破单车。一出门,林强生就骑上车,猛踩几脚,驶离了巷口。那两个篾篓装着幼儿园几百名小朋友和老师中餐的伙食,林强生知道再不能拖延,必须马上赶回幼儿园去。
只是林强生并不知道,今天自己两次撞进从医院里出来的何玉如的视线。
等林强生走远了,何玉如才慢慢走向刚才被林强生用单车撞开,还没关上的那扇木门。她发现门上倚着一位瘦弱而驼背的老妇人,此时正用一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象征性地望着林强生刚才离去的那个方向。
何玉如也不吱声,上前站到老妇人的面前。老妇人用手在前面扬了一把,说:“谁呀?你挡在那里干什么吗?你别以为我瞎了,你挡在那里,我还是知道的。”何玉如就往一旁闪了闪,说:“嫂子,你在瞧什么呢?”老妇人说:“我在瞧强生,他刚走,走出巷口不远。”何玉如说:“强生是谁呀?”老妇人说:“强生是我那死鬼的弟弟,那死鬼脚一伸就走了,把我留在这世上活受罪,要不是强生,我早活不成了。”
老妇人说着,那空洞的眼眶里就漫出混浊的泪水来。何玉如说:“他常来你这儿吗?”老妇人说:“常来。”何玉如说:“来干什么?”老妇人就显得有些自豪,说:“他给我送点用的吃的,油盐煤米,鱼肉水果都送。”
何玉如偏偏脑壳,往门里瞧了瞧,只见桌上有一只碗,里面盛着一坨新鲜猪肉。
何玉如说:“你的儿女们呢?”老妇人满腔的愤怒,说:“那些天杀的,只顾自己享福快活,一两个月都不到家里来照顾我一下。”何玉如说:“你的眼睛不好使,怎么给自己做吃的?”老妇人说:“这个我还行,碗筷油盐都在老地方,自己不会跑。有天深夜强生送只去了毛的全鸡过来,我就是自己剁烂炖熟的。”
听到这里,何玉如恍然大悟,想起那天夜里没追上林强生,原来他拿着鸡来了这里。
何玉如还想问点别的,老妇人忽然警觉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何玉如说:“我是路过的,在你这里歇歇。”
老妇人不再吱声,缩进木门里,旋即吱嘎一声,把何玉如关在了门外。何玉如在地上立了一会儿,才转身,一步步向巷口走去。嘴上嘀咕道,这个林强生。
第二天是星期三。按园里的规矩,一三五的上午何玉如坐在办公室办公,老师们有什么事,或有药费或别的什么发票要签字,都是这个时候来找人。因为好几天没上班了,积压的事多,何玉如早早就进了办公室。清理堆着报纸和教具的桌子时,何玉如发现镇纸下压着一张转园的单子,上面写着衣向阳的名字。她的眼睛眯了一下,心想这衣向阳转什么园呢,是不是又因了马小路的缘故?
将单子挪一边,何玉如去掏包里的医药费发票,打算填好报销单,让郭副园长签字。职工们的发票由何玉如签报,她的发票则只能郭副园长来签。
不想掏出来的竟是几张皱巴巴的买肉买鱼的收据,何玉如就往抽屉里一塞,心想待会儿林强生来报账,倒要比较一下,两人买肉的价格相隔好远。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哭闹着,撞人园长办公室。何玉如抬起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头发染成红黄色,嘴唇涂得像过了夜的猪肝。细瞧,这不是衣向阳的妈妈江潮吗?江潮后面正围着一伙看热闹的老师和家长,他们见江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那个洋不洋土不土的脸蛋污染得难看而又滑稽,都在开心地哄笑。
江潮却不顾这些,一屁股坐到何玉如的办公桌上,把鼻涕从鼻孔里一把捏出来,往桌面上一甩,故意说:“你就是何园长何玉如吧?你就是马小路的妈妈吧?”何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江潮就撩开裙摆,在套着黑色丝袜的腿肚上抠出一把钞票,再在钞票中间翻出一张纸条,往何玉如面前一扔,说:“你看看吧。”
何玉如正要拿纸条,郭淑敏从外面走进来,先将看热闹的人轰走,再关上办公室的门,将何玉如拉到一旁,说:“你看见衣向阳转园的单子了吧,没想到衣向阳一转园,他妈妈就找上门来了。”
何玉如还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郭淑敏说:“你看看江潮给你的纸条就知道了。”何玉如就转身拿起纸条。那是一纸复印件,上面写着“今借到衣兵人民币伍仟元整”的字样,后面还落着马小路的签名。何玉如意识到了什么,不知说啥好。
这一下江潮更来劲了,又哭又吼道:“我的命真苦哇,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地赚钱,这没良心的男人却把钱给了野女人,我不活了,不活了!”
何玉如不觉就来了火,说:“你不活就不活,又不是我借你男人的钱,你找我干什么?”
江潮先一愣,接着掉头瞟了郭淑敏一眼。郭淑敏的眼睛就极迅速地朝江潮眨了两下。江潮又啼道:“马小路没了踪影,你是马小路的妈妈,你不还我的钱,我就死在这里算了。”何玉如说:“你死你的,这与我没关系。”说着打开门就要往外走。
那江潮便又望一眼郭淑敏,然后支着个头要往墙上撞去。何玉如心想,她还真死?这时郭淑敏已经跨过去,将江潮拦腰抱住了。
何玉如把目光从江潮身上收回来,走出办公室。江潮在后面哭喊道:“何玉如你这老**,你不把钱拿出来,我跟你没完!”
走到门外的何玉如听江潮骂她老**,气得血往头上直冲。她真想踱回去,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不过何玉如终于没有发作,只觉得脑壳一涨,晕眩了一下,差点没像那天一样晕死过去。
六
马小路已躲得不见踪影,所以何玉如怎么也找不到她。却从老师和保育员的嘴里,零零星星知道自己住院时有关马小路的一些劣迹。
马小路在外面赌麻将输的和借的钱已经不少,这段时间踩账的一个接一个,将马小路踩得屁股直冒烟,也将幼儿园闹得不得安宁。马小路几乎没赢过,输了赌,赌了输,输了再赌。输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变卖家产。未离婚时置办的金银首饰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已被变卖得差不多,接下来只得向麻友借高利贷。借了却还不了,本息越滚越厚,债主纷纷上门踩账,下班后堵在教室门口,不让马小路出教室,给幼儿园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最荒唐的是跟家长衣兵打麻将。周末那天,衣兵来接衣向阳,两人随便聊了衣向阳两句,慢慢竟聊到了麻将上,两人便有了共同语言。马小路说:“公安局正在修办公大楼,干警们为了搞钱,抓赌抓得特别凶,我两三个星期没过瘾了。”衣兵说:“该出手时就出手嘛,你如果想过瘾,我给你提供地方,绝对安全。”马小路说:“什么地方?”衣兵往周围瞟了两眼,神神秘秘地说:“红木屋茶馆,那是我表兄和公安局长的小舅子一起开的,你说安全不安全?”
吃了晚饭,饭碗还在桌上打旋,马小路就走出幼儿园,匆匆赶到红木屋茶馆,跟衣兵事先约好的另外两人坐到桌旁,稀里哗啦开了局。开始手气不错,马小路连和了几把,小有进项。但十一点后却难得和牌了,几圈下来,便把先前赢的和身上带的八百多元都输了出去。衣兵说:“输赢都是常事,我借给你本钱,不计你的息,待会儿赢回去再还。”
手上有钱,马小路又壮了胆,劲头更足。到天快亮收场时,马小路尽管中间和了两把小牌,输出去的却已超过5000元,而且都是从衣兵手上借的。衣兵说:“尾数不算,你就写个5000元的借条吧。”马小路只好写借条,递给衣兵。
走出红木屋,来到街上,天已蒙蒙亮。衣兵忽然说:“我家那个单元最近装了防盗门,我还来不及配钥匙,这个时候进不去,我可以去你家里休息一会儿吧?”马小路说:“那怎么行?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怎么能搞到一起?”衣兵说:“这有什么关系?我那5000元不要你还了,还不行吗?”马小路就动了心,说:“那还差不多。”于是来到幼儿园。因是星期天,园里还沉浸在黎明的宁静里,两人怕惊动传达室的人,便从墙头翻过去,进了马小路的家。
有了那5000元的承诺,衣兵提出非分要求,马小路自然也就没怎么推辞,两人钻进一个被窝。翻云覆雨之后是昏昏大睡,一直到傍晚才醒过来,衣兵又机不可失跟马小路狠来了一回,才心满意足下床准备离去。马小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给你的借条呢?我都被你睡了一整天,你还要把借条拿走?”衣兵装模作样在身上一阵摸索,然后摊开两手,说:“没在身上,说不定掉在红木屋,或你屋里哪个地方了。反正我也不找你要那5000元了,你自己找找,找到后撕掉得了。”
马小路听信衣兵,他走后,在屋里找了几回,也没找到。还跑到红木屋找过,也没见那张借条的影子。
没借条的影子,自然就会有衣兵的影子,以后这家伙又来过几回,每回都问马小路找到借条没有,说你没找到没事,我再到红木屋或别的地方找找,然后逼着马小路上床。马小路不愿意,衣兵就威胁说,我找到借条后,再找你算账。马小路只好屈从。
如此三番五次,衣兵都得了手,一直到他老婆江潮从外地做生意回来,在他口袋里发现那张借条。江潮当然不会放过衣兵,也不会放过马小路。不过她没立即向马小路摊牌,先将衣向阳转了园,才将借条复印了,来找马小路。谁知马小路已被其他的踩账人逼得没法,早躲到了别处,江潮便直接来找何玉如,在园长办公室闹了一通。
何玉如觉得被马小路出尽了丑,气没地方出,就回到家里跟老马发脾气,说是老马管教不严,一向纵容,马小路才成了这个样子。老马懂得何玉如内心的痛苦,便让她发泄,没去戳她的火。
何玉如正闹着,外面有人敲门。老马扒到门上,去瞧猫眼,以为是踩账的人逮不着马小路,找到他家里来了。何玉如住院期间,他已经碰上过好几起这样的不速之客,只要一听到敲门声,就有点心惊肉跳。
这一回站在门外的却是郭淑敏。老马回头问何玉如,要不要开门。何玉如没好气地说:“开就开吧。”
进屋后,郭淑敏就感觉出气氛不对,知道何玉如为马小路在跟老马发气。安慰了何玉如几句,郭淑敏说:“马小路离园时,跟我打过招呼的,最近两个星期,我都是让会计出纳轮流去代她的班,马小路一下子恐怕不会回来。只是她的班老让人这么代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干脆请一个临时工来做保育员,让园里文化素质好的保育员顶马小路班做老师,待马小路回来后再辞掉临时工。”
眼下也只能按郭淑敏说的去办,何玉如说:“写几张招聘启事,贴到园门口和别的当眼的地方去,如果有人应聘,再从中选一个满意的。”郭淑敏便答应着,拟招聘启事去了。
招聘启事贴出去的第三天是星期六,好几个应聘者按启事上的要求,跑到幼儿园来接受面试和体检。出乎何玉如意料的,是那个她时刻牵挂着的申慧群也在应聘者中。
通过面试,申慧群列在初选名单里。初选出来的人体检结果出来后,申慧群身体合格,加上其他考核指数占优,最后被幼儿园录用。
在外面做事时,申慧群是跟一同出来的姐妹住的公棚。幼儿园的作息时间比较严格,何玉如特意腾出食堂旁一间杂屋,让申慧群住了进去。
晚上何玉如去看申慧群,问她从衣兵家里出去后,是不是回了武宁。申慧群摇摇头,用那略显土气的武宁口音说:“出来做了几个月的事,没弄到钱就回去,怎么给小孩交学费?”何玉如说:“那你去了哪里?”申慧群说:“仍然在这所城市里,给基建工地挑砖,去翻沙场筛沙子,挨家挨户收酒瓶破烂,哪里能赚钱,就往哪里钻。”
何玉如仔细瞧了申慧群几眼,发觉她的脸黑了许多,手指也粗拉拉的,跟做重活的男人没什么区别。何玉如想,吃过这么多苦,再来做保育员的这份差事,自然不在话下,看来这个人是选对了。便说:“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幼儿园要招聘保育员的?”申慧群说:“收破烂不是要四处转吗?过去到幼儿园接送衣向阳,对这一带熟,就常往这边走。发现幼儿园门口贴着的招聘启事,开始也没当回事,晚上跟住在一起的姐妹们随便一说,大家就怂恿我来试试,说我有文化,说不定会中,果然就中了。”
申慧群说着,就用感激的目光去瞧何玉如,她哪里知道,何玉如选她来做临时工是有其他原因的。
又吩咐了几句做保育员要注意的事项,何玉如就起身离开了申慧群的屋子。
申慧群的出现,自然又要勾起何玉如对那段久远的岁月的怀想。那真是一场梦。如今何玉如已不太弄得懂,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疯狂地爱上那个造反派头头,只记得当时完全是出自真情,没有丝毫的虚假成分。
那场爱的结果,是何玉如将造反派留在自己肚子里的种子酝酿成生命,并带到人间。尽管如此,何玉如最后还是离开了武宁,一晃就是二三十年。其间,她嫁给老马,生下马小路,自己成为一园之长,人生顺利得不露一丝痕迹。也就是这个时候,申慧群突然出现了。不知怎么的,何玉如莫名其妙地便将申慧群和那段扔在武宁的岁月联系上了,她似乎通过申慧群的年龄和武宁口音,看到了她遗弃在武宁的那个生命的影子。
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的时候,何玉如的头一直是低垂着的,等到她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还站在申慧群的门外。记得自己的步子并未停止过,莫非绕了一圈,又走了回来?何玉如摇摇头,无声地自晒了。她朝申慧群的门上瞧了瞧,有幽微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何玉如就犹豫着扬起手在门上敲了两下,还喊了一声申慧群。
申慧群已听出何玉如的声音,马上开了门,说:“何园长您还没回去休息?”何玉如说:“回到家里,没事又出来了,想跟你聊聊。”
闻言,申慧群忙将何玉如让到刚铺就的床前坐下。
何玉如在申慧群的脸上仔细瞧了瞧,觉得她跟当年的造反派头头有几分相像。何玉如说:“你是在武宁县城里长大的吧?”申慧群说:“是的。”何玉如说:“县城里有一条石子砌就的小巷叫子午巷,你知道吗?”申慧群说:“我就是在那条街上长大的。何园长熟悉那里?”
何玉如心里头就紧了一下,赶紧说:“那你知道街上那家姓伍的人家吗?”申慧群点头说:“听说过,只是等到我记事起,伍家就举家迁走了,也不知迁到了何处。”
何玉如就有些泄气,悄悄叹息了一声。但她还不甘心,又说:“伍家好像有个女儿,年龄应该跟你一般大,你见过吧?”申慧群说:“子午巷里的人至今还说伍家曾有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孩,而且女孩从没见过孩子的妈妈,她妈是她爸外面的野老婆,生下她时就难产死了。”
何玉如心头就像被人砍了一刀,隐痛难忍。但她还是极力掩饰着自己,故作随意地问申慧群道:“你见过伍家的女儿吗?”
申慧群摇摇头,说:“我一点也记不得了。”
七
这段时间,马小路曾夜里偷偷回来过两次。她只能夜里回来,踩账的人仍然在幼儿园周围转圈子。
马小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一看就知道是吸毒鬼,加上东躲西藏,神不守舍,自然就人不人鬼不鬼的,没了个女人样。每次都是朝何玉如要钱,何玉如把她的工资如数给了她,同时免不了给她一顿臭骂。但母亲终归是母亲,骂了咒了,心里又疼她,所以马小路被咒出门后,何玉如又要支使老马追出去,再给她点钱。
让何玉如感到欣慰的,是申慧群的工作还不错。为使申慧群早点适应园里的工作,何玉如特意把她调到了林琴琴班上。林琴琴受何玉如之托,对申慧群倍加关顾,申慧群的工作很快上了路,加上认真负责,无论是搞卫生,还是照顾幼儿,组织幼儿吃饭午睡,都做得有条有理。林琴琴帮助何玉如组织园里的教务活动,或上市里去讲示范课,申慧群还要负责照管课堂,给小孩讲故事,做游戏,比专业老师差不了多少。上个星期,省教委头头下市里来听课,林琴琴那堂语言课深受好评,被誉为市里近三年来最生动最成功的幼儿语言公开课,这中间就有申慧群的功劳。
这堂课的成功,在市里影响颇大,其他的幼儿园纷纷要求来听林琴琴的课,何玉如自然为此感到骄傲,决定让林琴琴多上几堂,以提高幼儿园的身价。跟林琴琴商量,林琴琴说:“园里拿点钱出来吧,把教室再布置一下,不是更能给园里挣面子么?”何玉如说:“这好班,你买材料时开好发票,我签报。”
何玉如发了话,林琴琴就和申慧群趁星期天有空上了一趟街,把彩纸、塑纸、积木、颜料什么的全都购了回来,着手装饰教室。忙了两天,申慧群又不知从哪里带来一大把碎布,做了两个布老虎,粘在墙上,给本来就已很漂亮的教室又添一道风景。
第二天孩子们一入园,见教室里焕然一新,壁上的动物园地里,长颈鹿、彩蝶、熊猫,还有那对布老虎,全都栩栩如生,仿佛进了动物园,一个个都兴奋得跳将起来。来听课的教委领导和外园老师也倍加赞赏。加上林琴琴的课确实有特色有功夫,大家便夸林琴琴聪明能干,夸何玉如领导有方。何玉如嘴上说,做得不像样,还请多加指点,心里却美滋滋的,暗自得意。
也是双喜临门,林琴琴的高级职称证书也拿到了手上。何玉如自然替林琴琴高兴,吩咐财务室小夏到人事局去把林琴琴高级教师的工资办下来。林琴琴跑来感谢何玉如。何玉如说:“谢什么?你的工作早就达到了高级教师的水平。”林琴琴说:“园长过奖了。和我一起毕业参加工作的同学中间,我还是第一个评上高级职称的呢。”
这天下午何玉如查班,碰上一位姓汪的老师。汪老师铁青着脸,没好气地对何玉如说:“你不是说有两个高级职称指标吗?为什么林琴琴的批了下来,我的却没有音讯?”
何玉如这才想起还有汪老师的材料也是报了上去的,怎么却没见通知呢?便说:“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准备去问呢。”汪老师吼道:“你别装模作样了,你心里只有林琴琴,怕我挤了她,压着我的材料不送,等到教委评过了才送去。”何玉如说:“你的材料开评前就送去了,谁说评过了才送去的?”汪老师说:“何玉如,我算看破了你!”说着气鼓鼓走了。
何玉如说的并非假话。开评前的头一个星期,园里的意见什么的都弄好了,何玉如还嘱咐郭淑敏快点往教委送,怎么结果竟会是这样呢?
何玉如跑到教委职改办,问幼儿园有两个高级教师指标,为啥只评一个。职改办的人说:“开评前你们只送一个材料上来,我们当然只可能评一个。”何玉如说:“谁说我们只送了一个的材料,是不是你们搞错了?”职改办说:“那怎么会搞错?”何玉如说:“这次开评不是10月中旬搞的么?”职改办说:“对呀。”何玉如说:“那就怪了,汪老师的材料我10月5日前就签好了意见,要郭淑敏立即送过来的。”
职改办的人见跟何玉如说不清,就去翻找职改材料登记本。翻到林琴琴的名字,材料是10月2日送达的。翻到汪老师的名字,送材料的时间竟是10月23日,郭淑敏作为送材料的人,她的名字也注明在一旁。职改办说:“我们没搞错吧?这次开评22日搞定,你那里23日才送来,叫我们拿什么评?”
何玉如无话可说了。她心里想,怎么会是这么回事?郭淑敏到底在耍什么名堂?回去问郭淑敏,郭淑敏搪塞道,可能是把开评的日子弄错了,才耽误了送材料的时间。何玉如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郭淑敏不是那种粗心人,这种事应该不会弄错的。
这让何玉如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时郭淑敏和汪老师都没成家,两人住一间宿舍,郭淑敏正和一位姓王的年轻人谈恋爱,常把他带到宿舍里来,小王自然跟汪老师也成了熟人。也不知缘何,后来小王竟然扔下郭淑敏,好上了汪老师,直至结婚。
看来郭淑敏是在报复汪老师。
何玉如没法,只好找到分管职改的副主任,看能否补救一下。副主任说,评委们都是从各所学校临时抽上来的骨干老师,他们在学校里课程都重,为哪一个人的职称抽他们上来,简直不可能,即使请他们来开了评,省教委的手续也是成批的办,不会为一个两个人办的。
何玉如就泄了气。副主任又说,不过过一段时间,省里也许还会组织一次补评,若这样,优先把你园里的那份材料抛出来。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样了,何玉如就回去把这个意思告诉汪老师。何玉如没说是郭淑敏耽误了时间,怕把矛盾扩大化,不利于园里的工作。只是汪老师还在责怪何玉如,一口咬定何玉如办事不公,不把她姓汪的放在心上。
何玉如没再作解释,她知道解释多了没用。唯一的办法是争取补评时把汪老师弄上去,不要浪费了园里的指标,否则下一次评职称,又要挤占别的老师的指标。何玉如于是一有空就往教委跑,以便及时得到省里补评的消息,不要再错过时机。
八
这天何玉如又到教委跑了一趟。在楼梯头,何玉如和教委方主任碰上了。方主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就要何玉如到主任室坐一会儿。
刚坐下,方主任就说:“何园长你是老园长,有些话我就不隐瞒你了。”何玉如望着方主任,不知他要说啥。方主任说:“有人反映,你用幼儿园的公款请吃请玩送红包,上星期市里才开过反腐败工作大会,你可得留意点。”
何玉如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幼儿园内部有人到教委来捅的,只是不知是何用心,看来幼儿园是越来越复杂了。就说:“不是为了园里的基建和收费的事,请过物价局和收费局两次吗?这个年代,这点事也值得大惊小怪?不知哪个吃饱了撑的,乱嚼舌头。”方主任说:“如今请客送礼确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也是随便问问,以后小心点。”
接着方主任转移话题,问起园里的工作。何玉如简要地做了汇报,而且不失时机地把汪老师的职称的事提了一下。方主任答应一定争取。还提到不久前林琴琴的那堂公开课,说上得不错,幼儿园有人才。何玉如这才想起林琴琴上那堂课的时候,方主任一直在教室后面听课。何玉如便点点头说:“林琴琴的确不错,她是园里的骄傲。她还有一个好助手,那是她班上的临时工,林琴琴那堂课的成功也有她的一份功劳。”方主任就说:“你何园长不是等闲之辈,连请的临时工都非同一般。”
受到方主任的夸奖,何玉如心里自然很高兴。回到园里后,她就进了林琴琴的班,对林琴琴说:“教委方主任都表扬你的课讲得好呢。”林琴琴就腼腆地笑了,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您的设计和申慧群的协助,那堂课也不会达到预期效果。”
这时申慧群从水房里提着开水上来了。何玉如对申慧群说:“工作不累吧?”申慧群满脸是笑,说:“比起在外面挑砖筛砂,这里再累,也算不了什么。”说完,申慧群提着水进了活动室,看管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去了。
望着申慧群的背影,何玉如心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临离开教室时,吩咐林琴琴说:“等会儿你跟申慧群说一声,要她今晚到我家里去一趟。”
晚上申慧群如约来到何玉如家里。何玉如刚好吃过晚饭,她也就不客气,没要申慧群落座喝茶了,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出得幼儿园,申慧群试探着问上哪儿去?何玉如说:“你别管,跟我走就是。”
来到十字街口,转角处是烟草局开的香烟批发部,何玉如跟申慧群走进去,买了两条精品白沙。何玉如付款时,申慧群在一旁咋舌,说:“这么贵的烟,一条我可以吃两个月的伙食。您这是给谁买呢?”何玉如说:“现在机关里掌权的处级以上官儿,至少是抽这个档次的烟,四五十块一条的凤凰红豆或白沙什么的,出不了手。”申慧群就摇头,说:“这烟又当不得饭,要抽这么贵的干什么?”
何玉如笑笑,提着烟出了门市部。到了外面,何玉如又说:“现在什么都假,说不定连做爸爸的都会是假的,这烟假的就太多了,前天晚上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就披露了广东那边专门制假烟的地下工厂。”申慧群说:“现在只要来钱,什么事都有人干。”何玉如把手中的烟往上提了提,说:“不过这个正牌的烟草局批发部里的烟,假的可能性稍微小一点。”
申慧群伸手接住何玉如手上的烟,说:“让我来提吧。”何玉如就松了手,笑着说:“今晚就是要你来提烟的,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提着烟去送人,老脸皮没地方放呀。”
走了一程,忽见一堵围墙缺了个口,何玉如要申慧群往里翻。申慧群说:“没有前门吗?”何玉如说:“前门哪有后门方便?”
墙里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灯光明亮处,两人大步流星朝前走去。走出甬道,是好几座连着的宿舍楼。申慧群东张西望起来,好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呀?”何玉如说:“什么地方?教委呗,今后你想在幼儿园长久待下去,就得多到这儿来走走夜路。”
申慧群陡然间就明白过来何玉如叫她来这里的目的。不觉有些惊喜,似乎在茫茫的人生旅程中,望见了一丝丝亮色。一时不知用什么话来感谢何玉如才好,只知紧走几步,跟上何玉如的步伐。
上到三楼,何玉如掏出一个红包,塞到申慧群的提包里,这才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正是何玉如要找的方主任。方主任有点意外,说:“是何园长?稀客稀客。”立即让座敬茶献水果。何园长把申慧群介绍给主任,说:“这就是林琴琴班上的保育员申慧群,特意让我陪她来拜访方主任的。”同时示意申慧群,把烟塞到茶几下。
方主任见状,说:“来就来,提什么烟嘛。”何玉如说:“不是什么好烟,只请您以后多加关照,申慧群很能干的,林琴琴上的公开课,她在后面使了大劲。”方主任点头道:“一看就知道是能干人。”
闲聊了一会儿,何玉如就和申慧群起身告辞。方主任执意要送下楼,何玉如坚决不准,把他挡在门里,说:“请方主任留步。”方主任只得站住。
何玉如这才说了要说的话:“方主任您也知道,这个申慧群能干扎实,我想朝您要一个指标,把她正式招为园里的职工,您看行不?”方主任说:“现在单位招工卡得紧,不知幼儿园还有没有编制?”何玉如说:“编制已经满了。”方主任说:“有没有就要退休的?就是病退什么的也行,只要能腾出编制。”何玉如说:“有两个快到年龄的职工,做点工作也许会退。”方主任说:“先说到这里,以后再考虑考虑吧。”
得了方主任的话,何玉如就回去召开园务会。
也不说要招申慧群进幼儿园,却把林强生给端了出来。先将出院那天买肉购鱼开的发票掏出来,又摆出林强生报销的发票,请众人瞧。众人聚过来,见何玉如的发票和林强生的发票出自同样的手迹,日期也相同,单价却不一样。简单一算,光猪肉一项,林强生那天赚的差价就达40多元,长年累月都这么做过来了,那数字的确有些吓人。
何玉如问大家,这事该怎么处理?有的说要林强生把吞进去的吐出来,有的说把这事公布出去,开除他。何玉如说:“我看让他吐出来,他也吐不出,开除他嘛,闹的风波会不小,我看他过三四年该退休了,让他提前内退算了。”众人说,也只好如此。何玉如就要郭淑敏先跟林强生谈谈,如果谈不妥,自己再去找他。
郭淑敏就去找林强生,还没谈上两句,林强生就跳起三丈高,差点卵睾子都跳脱了。没办法,何玉如只有自己出面。何玉如说:“林强生你别跳得那么高,你只有三条路,一是把你过去多捞的都吐出来,我简单地算了一下,你办采购十来年,你的非法所得多则十几万,少则七八万,这是你赖不掉的;二是把你这笔数报告给反贪局,定个非法所得罪;三是你提前退休,园里的福利奖金什么的,按在职标准给你发放。”
林强生还要硬,说:“你这是诬陷!”何玉如说:“谁诬陷你了?”拿出林强生报过的发票和自己开的发票给他瞧,说:“那天仅购猪肉一项,你就捞了40多元。捞了这么多年,你算算,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数字?”
何玉如最后说:“你想想吧,我说的三条,随你照哪条办。”
林强生这才软了下来。
何玉如便趁机让他写了提前内退的报告。何玉如怕别人把这事办砸,自己亲自出面,去办林强生的内退手续。何玉如心里盘算,只要林强生一退,园里就有了编制,再招申慧群就好办了。当然,这个时候还不能把这层意思透露出去,否则会坏事的。
何玉如想,只要把申慧群招成正式职工,自己也就了却了一件心事,尽管她心里已经清楚,申慧群并不见得如她最初臆想的,一定是她那造多了孽的亲生女儿。
然而事情并不是何玉如所设想的那么简单,虽然何玉如每一步行动都那么周密而不露痕迹。
首先是林强生吵着要给他待业在家的儿子顶班,否则他坚决不内退。
何玉如把林强生顶了回去。不想郭淑敏和园务会其他成员又来打岔,说真的让林强生退了,一时还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来搞采办。何玉如来了气,说:“这是当初大家定的,怎么又反了口?没有搞采办的,我去搞,难道我会从中捞好处?”
这些插曲,何玉如还能应对自如,最麻烦的是有人提到了马小路。她是何玉如身上的暗疮,也是幼儿园的人回击何玉如的现成武器。她们不阴不阳地说,林强生有毛病,把人家劝退,自己的女儿又赌又卖淫又吸毒,看她怎么处理。
这一下捅着了何玉如的痛处,她是有话出不了声。
林强生更是十分嚣张地往何玉如的痛处撒盐。他冲进园长办公室,对何玉如吼道:“你的女儿干出那些丢幼儿园面子的事,你捂着不处理,还每月照发她的工资,我并没犯到哪一条,你就逼我内退,如果你摆不平,我跟你没个完。”何玉如也来了火,一拍桌子,说:“谁说我捂着不处理?我马上召开园务会,除马小路的名。”
说完,何玉如愤然走出办公室,让林强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吼叫。
何玉如低着头,心烦意乱地挪动着步子,不觉来到教学楼前。就见好几处的老师和保育员都站在墙壁下,指手画脚,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见了何玉如,便使着眼色,禁声四散,进了各自的教室。
何玉如走近一瞧,才见墙上贴着一张纸,是个复印件,原来是马小路写给衣兵的那张借条。何玉如脸都气青了,伸出手,想把纸条揭掉,手伸到半空又垂下了。
离开教学楼,到大门口转了转,这边也有好几个地方贴着复印件。何玉如有苦难言,觉得一辈子兢兢业业做事,小小心心做人,除年轻时那件无人知晓的荒唐事,没哪些地方给人落下把柄,却万万没想到,如今被这个天杀的马小路扫尽了威风,丢尽了面子。
越想心中越是难受,两行老泪不觉就滚了下来。又担心被人瞧见,何玉如赶忙转到屋角,掏出手绢,偷偷把泪水揩掉。而后仰天而叹,不出声地咒着马小路,你这不要脸的,你娘前世造多了孽!
九
事情的结局,是何玉如拿出个5000元的存折,换回江潮手上马小路的借条原件。何玉如这是息事宁人。她别无选择。自己的声誉值不得几个钱,至于马小路,反正早已臭名昭著,怕只怕江潮在园里又吵又闹,还到处张贴马小路那张借条的复印件,把幼儿园的名声搞臭。
这是江潮第四次吵进幼儿园,并扬言要将那张借条的复印件贴到市教委去的时候,何玉如无奈做出的妥协。何玉如做事老到,没出手存折时,要江潮先拿出那张借条的原件,并要她在借条的空白处写上已收到马小路母亲5000元人民币的字样。江潮照办了,何玉如才拿出存折。江潮递过借条的同时,伸手来接存折,何玉如忽然又缩了手。
江潮愣了愣,正要发火,何玉如说:“你还要写个检讨。”江潮说:“什么检讨?”何玉如说:“这几天你扰乱公务,影响幼儿园的教学,不写检讨,你想就这么拿走存折?”江潮想只要拿到钱,写检讨就写检讨,于是何玉如说一句,她照写一句,把检讨写了出来。
何玉如接过江潮的检讨一瞧,只见字迹歪歪斜斜,但何玉如口授的内容都写在里面了,便点着头说:“这还差不多。”又说,“你把贴在墙上的复印件都给我撕了。”江潮没法,只好照办,何玉如这才把存折递给江潮。
江潮拿着存折,沾沾自喜地往办公室门口走去。何玉如又在后面把她叫住,说:“以后你少到幼儿园来生事,否则我拿着你的检讨,到公安局去告你妨碍公务罪。”江潮瞪何玉如一眼,夹着屁股退了出去。
望着手中的借条和检讨书,何玉如发了一阵呆,然后一把塞进抽屉里,上了锁。
何玉如心绪坏透了,就走出办公室,准备到教学楼那边走走,了解一下班上的情况。来到楼前的转弯处,忽然听到墙里放煤和烧水的小房里有神秘的嘀咕声,好像是江潮和郭淑敏在说什么,何玉如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只听郭淑敏低声说道:“你还真的把那5000元要了回来?”江潮说:“不是你出的主意吗?你还要我把复印件贴到教委去,如果她不肯给钱的话。”
郭淑敏就咳了一声,说:“你在幼儿园里闹,贴那个借条复印件,你尽管闹,尽管贴好了,你就是闹到教委,贴到教委去都是可以的。可你要那钱干什么?难道你做生意的,还少了那5000元钱不成?何况衣兵这5000元钱还有不可告人的地方。”
后来郭淑敏又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原想当你把事情闹大,她一下台,我就把你那位幼师毕业半年还没落实单位的小妹妹接收过来,现在看来……”
听到这里,何玉如血管里的血液就急促起来。原来事情的后面还有一个郭淑敏,这倒是何玉如没预料到的。联想起马小路当陪舞女和教委方主任说幼儿园请客送礼的事,看来都是这郭淑敏在后面动的手脚。
想起郭淑敏从一般老师到教导主任到副园长,都是她何玉如一手扶上来的,如今她竟然后面捅刀子,何玉如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真想走进去,啐郭淑敏一脸,告诉她,想当这个园长说一声,我拱手相让。
何玉如觉得气愤不过,胸口一闷,一口气堵在那里,差点吐不出来了。
也就是这天晚上,马小路又从外面回来了。
进屋后,也不管母亲病在床上,马小路见什么就踢什么,把沙发桌子什么的,踢得蹦蹦响。老马说了她一句,她吼道:“谁要你这个老不死的多嘴,你不晓得去问床上的死女人!她做的好事!”老马说:“你滚!你是我的女儿就不会做出那样不要脸的事来。”马小路叫道:“我不要脸,有些人比我还不要脸哩,可惜你这个笨老头还蒙在鼓里。”
听马小路吵闹,何玉如就歪着身子,吃力地爬起来,对马小路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已不是我的女儿!”马小路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当然不是,你的女儿是申慧群,为了让她进幼儿园,把我的名也给除了。”
这一下何玉如奇怪起来。她还只在林强生面前说了一句气话,马小路怎么就知道她要除她的名了?何玉如说:“你听谁胡说的?”马小路说:“郭淑敏还有汪老师,是她们亲口对我说的,要不,我今天怎么会回来?她们还说你带着申慧群去了教委方主任家,想除掉我的名后,腾出编制给她。”
何玉如吃了一惊,心想她们怎么什么都那么清楚?
正愣怔间,发现马小路的神色不对起来,全身发抖,眼睛发呆,泪水鼻涕口水全都稀里哗啦地下来了。也不再说申慧群的事,而是颤着下巴要何玉如给她钱,说她两天没过瘾了。何玉如见状,气愤得很,用虚弱的双手去推她,口里骂道:“你给我滚!滚!我见不得你这个鬼样子!”
马小路却死死抓住门框,不肯出去。她的双眼冒出仇视的凶光,说:“你给不给钱?不给我要了你的老命!”何玉如就去捞她那抓住门框的手。两人扭来扭去,把门旁沙发扶手上的一小篮子水果碰倒了,地上立即“当”的一声,跳出一把锃亮的水果刀。
马小路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拿起水果刀就往何玉如的肋下捅去。
何玉如的腰再也竖不起来,虽然她的命还是被医院保住了。自然用不着再做这个园长了,倒让何玉如心里生出一种卸掉重枷的感觉。
只有郭淑敏心想事成,当上了园长。上任伊始,她就辞掉申慧群,把江潮的妹妹接收进了幼儿园。与此同时,江潮的儿子衣向阳也转了回来。
申慧群去医院里跟何玉如告别,感谢她对自己的关照。何玉如有些内疚,说:“对不起你,没将你的事办成。”申慧群就泣不成声了,说:“不是为了我,您哪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何玉如相反却笑了,说:“不仅仅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然后给申慧群讲了自己那个深藏了二十多年的故事。
申慧群深受感动,当即喊了何玉如一声妈妈,并决定留下来,要像服侍亲妈妈一样服侍何玉如一辈子。何玉如不让,抚着申慧群的头,说:“你还年轻得很,前面的路很长,不能把青春耗在我的身上。”
申慧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这个城市。这时已是黄昏,躺在病床上的何玉如望了窗外一眼,但见秋末的深空,蓝得动人。
何玉如耳边再次响起申慧群那声甜甜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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