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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冒了。”江渡推开水杯,张晓蔷却说,“没关系,你都咳嗽成这样了,喝点水。”江渡摇头,她咳得满脸都是泪水,擦也擦不完。
两人在行政楼后面的凉荫处坐下,江渡脸色极差,最终还是一口水没喝,她不能毁了张晓蔷一个保温杯,她带着热水,也许是正处生理期,一个保温杯几十块呢……
“魏清越柜子的钥匙,他昨天一大早就把钥匙给我,他说,本来要亲自给你送去的,可是听说你请假一天,所以把钥匙给了我。”张晓蔷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钥匙扣,则是一只和她一模一样的翠迪鸟。
黄色的翠迪鸟,永远搞笑可爱。
江渡看着翠迪鸟,就哭了。
张晓蔷很少哭,印象中,她好像从没为什么事哭过。她有什么好哭的呢?成绩优秀,家庭富裕,有一对非常爱护她的父母,还有爱护她的老师,爱戴她的同学,她顺风顺水,人生里实在找不到哭的理由。
但她这一刻就非常想哭,不明不白,好像有什么哀伤的东西,一下抓住了自己,生命里让人觉得哀伤的东西。
“江渡,你怎么还要转学呢?”她看到了文实班黑板上的大字,张晓蔷觉得很伤心,太伤心了,她想,她长这么大最伤心的一刻,一定就在此时了,“你这么走了,魏清越算什么呢?他故意去招惹你爸……不是,那个坏人,那人快把他打死了,他在地上抱着头就任由他打,我们好多人都看见了,老师说,魏清越的脾保不住了,得切除,他骨头断了好多,我们都以为他被打死了,同学们哭成一片,他都要出国了却还要这样给你出头,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想那人坐牢,这样你就能,你就能好好在梅中继续上学了。”
张晓蔷抽噎得厉害,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肩膀一下下抽动。
“我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做更多。”这是魏清越一嘴血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么多人围着,同学们的哭声,老师的呼喊声,声声交织,张晓蔷被人踩了很多脚,她奋力往前,想看到魏清越,她听人说他讲了这么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
魏清越周末的时候,企鹅号上给她留言了一段话,等她看到时,他好像已经下线,头像是灰的,再没亮过,不知道是刻意隐身,还是真的没上线。
他说:
我出国迫在眉睫,只放心不下江渡,你我同窗几载,有些事我不必瞒你,也许,你已经看出什么,我也不必多言。我走后,拜托你闲暇之余能和江渡谈谈心,她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伸一伸援助之手,教她不至觉得太过孤单。我到美国后,地址等联系方式会再告知你,联系勿断。以上,暂且仅你知晓,勿告他人,多谢。
留言沉稳庄重,男生早熟的一面尽显,张晓蔷收到时人是诧异的,心里像吞了块柠檬,但最终,她还是很有气度地回复他:
老同学,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拜托,希望你到美国后继续学霸模式。
为了不使气氛看起来太过伤感,张晓蔷特地缀了个笑脸表情,然而,魏清越却再没回复她。
直到第二天出事。
夏天的风,像没有尽头的热扫帚,长长的,扫过青春的脸,吹得人面目发烫,江渡脑子里嗡嗡的,有一瞬,世界失去色彩,只剩黑白,黑的是魏清越流出来的血,白的是头顶阳光,如此分明。
原来心脏的洞洞,会像破风箱一样,呼呼地响,喜欢一个人,也会这么疼。
她发不出声音,只是一直不停流眼泪,撕心裂肺地流眼泪,眼泪本身都是疼的,以至于,后来眼睛又肿又涩,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柜子里,是一沓《书城》杂志,按日期捆绑好,还有一个mp3。
后来,江渡才知道mp3里只录了两首歌,一首《半点心》,一首《冷雨夜》,都是魏清越的声音,《冷雨夜》录完后面有男生洒然自负的一句反问:
我是不是比你男同学唱的要好?
要好,要好,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江渡听到那首《冷雨夜》时又泪如雨下。
秋天细密的雨,冬天凄冷的风,包厢里流光溢彩的图案……有人跟她说,你可以给我写信。
2007年的这个六月,暑假来临前,魏清越没再来过学校,没人能联系上他,张晓蔷也不能。他被没收了一切通讯工具,断网,押在医院养伤,魏振东面子受到极大侮辱,最终,王勇锒铛入狱,这都是后话。
七月末,他休养的差不多,被魏振东送上飞机,云层如海,他飞向几万米高空,草木,人海,高楼与秘密,故土的一切都慢慢离他远去。
有些事,注定后知后觉并为此遗恨无穷,魏清越不知道那个看似寻常的周五黄昏,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江渡。
那么多事,平淡的,刻骨的,一直以来都发生在寻寻常常的每一天。但他坚信,他还会回到这片土地,也会再次和曾经的少女重逢。眼下,能握在手里的,不过是低头反复确认的几张书信,不是江渡的字迹,但他知道那依旧属于她,即使有些话,从未出口:
捉刀客同学,你才是给我写信的人对吗?我一直静候佳音,期盼你的来信,知名不具。
第35章 那天有雾。
……
那天有雾。
日历上是2019年9月1日。
《密码》节目组在酒店15层等魏清越, 他打扮很随意,休闲裤,薄长袖, 袖口挽了两分, 穿着鞋帮有点脏的球鞋。
下车后,上电梯,到15层时走廊的地毯和光线是一个颜色, 昏昏的, 黄昏的感觉,工作人员, 有男有女, 在过道里低声交流什么。
从他下车那一刻,镜头就对着他, 一路走,一路拍,他也不说话,一直朝前走, 镜头里脚步声尤其明显,主持人黄莺时从屋里出来,先伸出的手:“魏总, 幸会幸会,感谢你的到来。”
桌上放着两杯清水, 玻璃杯透明,魏清越坐下来,笑:“换个称呼,喊我魏清越就好,”他指了下窗外, “今天雾霾很大。”
黄莺时跟着往窗外看,闲聊一样开场:“天气不够好,但你人看起来比我之前在网络上要明亮的多,也更英俊,英俊得更直观。”说着她笑起来,“介意大家过分关注你的外貌吗?”
魏清越坐在沙发里,很放松的坐姿,他眉毛轻轻一挑,自有他的狡黠:“不介意,我也看脸啊。”
“贵公司招人看脸?”黄莺时笑起来,“确实是个看脸的时代,所以,会不会介意大家定义你,比如说,网红?大家对你的争议在于,你本身高学历出身,海归,标准的学霸,科技新贵,但身为精英却也跑来做网红,而且是做最简单的科普,虽然你出镜视频不多,但流量很大,很受热议和追捧,你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些争议的呢?会不会觉得网红这个形容,格调低了?”
魏清越喝了点纯净水,语调比坐姿还要放松:“网红这个概念,它本身应该是个中性词,网络上的红人,但可能由于很多原因导致大家现在一提这个词,觉得贬义属性更多。对我来说,一个词语,它的意义既然是人赋予的,那它完全有可能时过境迁,从不好的变成好的,对不对?至于你说简单的科普,这点我是不认同的。我之所以出镜,一方面是因为公司有时候宣传会需要,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很有兴趣参与这样的科普,有朋友专门组团队做这一类节目,让大家对科学产生兴趣,是难能可贵的。可能,大众会有一个误解,就是,听起来通俗的东西,是很肤浅的。”
“但你不能不承认,很多时候事实就是这样的,通俗了,面临着难以深刻的困境。”黄莺时说。
魏清越道:“科学不是这样的,大众觉得这个东西简单,是因为,我讲的你听懂了,但你不知道我为了要你听懂,让你感觉很简单,这个背后是一个怎样的过程。而且这个领域,掌握知识的学霸不去占领,民众希望什么样的人去占领呢?养生达人吗?”
偶露的锋芒,藏在末尾近似于戏谑的反问里。
“那会不会有利用高学历和专业知识赚流量的嫌疑呢?又或者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做过的几期视频话题度那么高,简单的讲,是不是也有颜值的因素影响着它?”黄莺时把问题又抛给了他。
魏清越手指抚了抚眉头,不紧不慢说:“这是两个好问题。流量这个词,很明显在你刚才提问的语境里,又自带贬义属性,我刚刚解释过了,一个词的意义,是人赋予的。那我不觉得流量有什么问题,它就没问题。大家都在追逐短,追逐怎么在一分钟内去获得最大的感官愉悦,但这个愉悦存在的也很短,促使着大家不停地寻找下一个刷下一个。这个对错好坏,我不予置评。我自己参与一个视频,最短的有十几分钟,最长的可能有半小时,它依旧可以留住人,愿意去看,愿意去知道一些正确的知识,也许,会在不经意间提升观看者的科学素养,这已经是最大的意义。”他半真半假地笑着,“颜值的话,我不至于也没必要有德不配位的心虚跟焦虑,担心这个流量仅仅来自于外貌,你这个问题,可能问某个行业的从业人员会更有针对性。”
这把黄莺时说得会心一笑,魏清越有种恰到好处的幽默感。她的访谈,不同于财经杂志对于魏清越的专访,没那么模式化,也没那么精致,更多的,是一种碰撞。
“你的履历,看起来是非常漂亮的,应该说是年少得志,迄今为止好像没什么失败的事情。你是91年生人,很快就要到而立之年,你觉得在你身上你们这代人的特质是什么?”
“怎么定义失败?”魏清越反问她,“用哪个标准去衡量?我不能代表我们这代人。我是个体,还是很渺小的,年少得志谈不上,你要让我去说这一代人的特质,可能这个东西,问的会比较大,对我而言。”
黄莺时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时代总会在个人身上留下些痕迹,比如说,在我念书的时候,老师们很爱讨论政治,就是到现在,可能楼下的一群老大爷们聚在一起也还是爱讨论这个,可我好像在你们这个年纪的人身上,不太能感觉到这种热衷,我的同龄人尤其是男性也还是比较热衷的。”
魏清越对于不想深谈的东西,会巧妙避开,黄莺时看出他的态度,说:“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是个很矛盾的人?”
“怎么说?”他换了个姿势。
“一方面,你会关心周围的人有没有对科学产生兴趣,你的作为能带来哪些正面意义。另一方面,你又保持着和他人的距离,不去做评价,好像是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你所在的公司的业务范围本身覆盖了新能源人工智能自动驾驶这些新领域的技术,不管主观上动机怎么样,但客观上确实是要改变这个世界的,会让世界变得更好,会不会职业也在影响着你的性格?”
魏清越笑了:“主观动机?钱啊,世界真的会变更好吗?我不知道,但我不觉得这两方面矛盾,即使矛盾,那不是正常的吗?人总是处于矛盾之中。”
“你有没有处于一种很矛盾的状态之中过?”黄莺时顺手给他续了清水。
魏清越好像想都没想,点点头:“有,我当年出国留学,走之前,是盼了很久的,特别迫切。因为我跟我父亲关系很紧张,一直想要脱离当时的环境。后来,真正到了美国求学,反而会有一种放逐感,漂泊感,那几年过的其实是很枯燥的,我不爱社交,就埋头做研究,后来回国,一直到现在,反而会有一种落地感。”
“跟父亲关系紧张,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原生家庭曾给你带来过一定的伤害,有没有想过,这种伤害要怎么愈合?”黄莺时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一定要愈合吗?一定会愈合吗?”魏清越笑着问,“愈合不了的东西,我一向认为,那就不要愈合,放那好了,不是每件事情都要个结果,我对这个没有执念。”说完,停顿几秒,仿佛又在补充,“当然,也可能我潜意识深处是想要愈合的,但自己意识不到。”
“你这些话,让我想起一部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电影主题跟你这种态度有异曲同工之妙。嗯,你在科普节目里,包括今天的谈话,我看你整个人都是非常松弛练达的,工作中也是这个状态吗?也是大家平时通过网络了解你,看到的这么一面吗?”黄莺时问。
魏清越端起水杯,指腹摩挲在清明的玻璃上:“有紧绷的时候,但当我明确感受到压力的时候,就会想,我应该抛开杂念只是单纯地去认真做就好了,最好的状态,是像一棵树的状态。”
黄莺时显然没想到他忽然来了这样一个比喻,笑着问:“为什么最好的状态,是像一棵树?”
“我高中母校图书馆前,有一棵树,本来我是从没留意过那棵树的,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那棵树晚上的时候看起来因为枝叶茂盛黑漆漆的,像个人站在那里,等到冬天,叶子又掉光。我后来发现,真的是这样。”魏清越手托下颚轻笑,他想到一个人,一个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会带起强烈情绪的一个人,“那棵树其实我在意不在意,它都该生长生长,该凋零凋零,并不是因为我看到它了,它才去发芽或者是落叶,我觉得人做事有这种状态最好,该怎样怎样,那个环境,和风细雨也好,狂风骤雨也好,都要接受的,但不妨碍生长和衰败本身。”
“你这都有老庄的味道了,”黄莺时不得不承认,魏清越虽然是理科出身,但却有很强的观点输出能力,她回到刚才他的一句话上,“你说你不知道世界是不是真的会变得更好,跟你讲的树的比喻,好像又形成了一种矛盾。”
“人总是处于矛盾之中,话题绕回去了,是吗?”魏清越比了个手势,“你可以这样理解,思想上会有怀疑悲观,但行动很积极,悲观的乐观主义者。”
黄莺时笑起来,点了点头。
窗外,雾霾依旧很重,重到看不清这个世界,城市宛如海市蜃楼,建立在虚妄之镜上,魏清越忽然发现采访室挂着一个钟表,而钟表是不动的,时间凝固。
“你们的钟表好像坏了。”他指了指墙上,黄莺时扭头看看,笑着说:“你是足够细心的嘉宾。”
“我习惯留心细节。”魏清越开了个玩笑。
“没想到你会很健谈,有理科生的缜密,也有文科的感性。”黄莺时说。
魏清越微笑:“不健谈怎么上节目呢?干嘛请我呢?”
他整个人至始至终都处在一种游刃有余的状态里,黄莺时看着他,问道:“我接触过一些和你年纪相当的朋友,很多人会焦虑,但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这种焦虑并不简单因为金钱物质方面的,世俗看,他们已经有了一定成就,你有自己的焦虑吗?比如说,对未来的不确定?”
“焦虑这个话题已经被谈的够多,我想,我们就不必再讲这个焦虑了,再制造焦虑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魏清越对自己不想谈论的话题,又避开了。
黄莺时却继续追问:“在你的经历之中,什么都能这么豁达地消化掉吗?有没有不能跟自己和解的事情?”
问到这,魏清越才停顿了那么一会儿,他拿起杯子,静静喝水。
“爱情吧,”他忽然说,黄莺时愣了下,镜头依旧对着两个人,“不能拥有爱情,是很容易让人耿耿于怀的事,至少对我来说是。”
“你确定要谈这个话题?”黄莺时眨着眼看他。
魏清越领会到她的细腻体贴,他就像说笑一般带过去:“点到为止就好。”
访谈几十分钟,魏清越说了很多,结束后,又有几句寒暄话,“辛苦”之类不绝于耳。他明显带着疲倦,一种结束后立刻就会浮现的倦怠感。
走廊里,还是黄昏颜色,他走出采访室,黄莺时正跟工作人员交代什么,她记者出身,写过专栏,做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主笔,成为知名杂志副主编,手下出过很多爆款文章,采访魏清越,今天其实有很多地方是没问到痛点的,魏清越这个人,想谈的会很认真地谈,不想谈的,要么不接话,要么带到别的话题上,唯一亮点在那句“爱情”,但黄莺时没抓住隐私这个点穷追猛打。
魏清越很爱喝清水,临走前,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看见一个急忙走过的身影,他就跟了那个身影几步,这天,是2019年的9月1日,高一新生开学通常都是这个日子,但那是12年前的事。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很少有人知道智能手机是什么,不淘宝,不点外卖,他们只能拿着钱去买东西。没有网红这个词,没有流量这个词,还没发生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世界好像是个很古旧的世界。
这在他的计划之中,见到这个身影,接受《密码》的邀约,上节目,说的每一字,都是为她而来。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的表情,28岁的样子,和少年时一样,魏清越想,你怎么混的,捉刀客同学,我以为会是你来问我算法和价值观,什么都没有,但我赌你会偷看我的采访视频。
魏清越没有想象中的震惊和悲伤,他只觉得很高兴,在28岁的某一天,见到一个人。
第36章 他直接找到黄莺时:“冒……
他直接找到黄莺时:“冒昧问一句, 你们有个员工叫江渡?”
指名道姓的,黄莺时出于社交礼貌,笑问他:“魏总认识小江?”
小江, 小江, 这样的称呼真是太寻常了,一个公司里可以有小张,小王, 小李, 当然也可以有小江。但这称呼又多么神奇,江渡不再是个少女, 她和他一样, 已经长大很多年。
魏清越说我认识她,高中同学, 刚才看过去一个人影,像她,但不太确定。
高中同学?黄莺时惊讶,没听江渡说过, 很自然的,她跟魏清越说了几句江渡的情况。
公司除了访谈节目,旗下另有新媒体账号, 紧切热点,有一个团队专门负责公众号写稿, 稿件的把关,正是江渡来做。一周推三到四篇文章,周平均阅读量很大。黄莺时和同事们眼中的江渡,害羞,不爱说话, 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有着非常典型的社交恐惧症。
酒店停车场,司机老罗还在等他,魏清越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皱皱眉,他的手表坏了?时间一动不动,他怀疑今天是否邪门,还是酒店风水不好,所有计算时间的工具都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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