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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蒋庆之仇家遍地,故而来访的人不多。而新安巷中权贵就他这么一家。他家门前车马稀,新安巷中也是人间静好,除去街坊邻居之外,也就是偶尔有人路过。准备去采买的仆役被人堵住了。
他看着眼前汹涌的人群,下意识的喊道:“有人堵门了!”
护卫们一听还得了,拿着棍子就冲了出来。
还没到门外,就听采买的仆役喊道:“都慢慢来,一个个说……”
这什么情况?
护卫们冲出去,见仆役被人团团围住,便怒了。上去就是拳打脚踢。
“敢上伯府来讨野火?”
“别打,别打!”一个男子抱头喊道:“我等是来求见伯爷,并非恶意!”
富城出来时,现场人群情绪稳定。
“何事?”富城得知伯府外面被人团团围住后,便叫人去传话,自己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可眼前的人大多冲着自己殷勤的笑着。
“这不是富管家吗?小人冯拯啊!”一个男子举起手,“当初伯爷的婚房便是小人修葺的,富管家可还记得?对,就是小人啊!”
富城记起来了,“胡先生去寻你,回来说你最近忙碌,无暇接伯府的生意。怎地,这时候来伯府……是走错道了?”
内侍少了那个东西,导致大多性情都有些偏激。加之在宫中那地方形同于养蛊……按照蒋庆之的说法,那地方就不是人待的。
富城这两年日子过的优渥,除去出手几次之外,平日里就是教教孙重楼,看着这娃胡吃海喝,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可京师工头们集体拒绝伯府的生意,这事儿激怒了这位老内侍,此刻能忍着不逐客,说明这两年修身养性效果显著。
男子惶然道:“这不是……小人该死,胡先生走后,小人越想越觉着不妥。当初在伯府做工,每日能吃三餐,每顿都有肉,且白花花的饼子和馒头随便吃,管饱。工部的工匠都没这等好事儿。小人越想越亏心,便……这不就来了。”
蒋庆之半路得了消息,正好裕王闻讯来助拳,得知情由后不禁叹道:“商人为何这般满嘴谎言?”
周夏最近事儿多,今日听闻了神迹之事后,也告假来到了老师家中。
蒋庆之看了二人一眼,“商人的目的是什么?挣钱。挣钱可有上限?”
周夏摇头,“永无止境。”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为了挣钱,商人能把一个价值十钱的货物说的天花乱坠,人间少有。为了能挣更多的钱,他们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能把自己的责任扔给别人。当利益至高无上时,谎言就成了他们的亲兄弟。”
“可说谎的人多不胜数,我……我也说过不少。”裕王说道。
“你可是每日都在说谎?”蒋庆之问道。
裕王摇头,“哪能,偶尔罢了。”
“可商人为了挣钱,却每天都在说谎。”周夏明悟了,“人一旦习惯了说谎,便会把说真话的人视为傻子。
当说谎成为习惯后,为了攫取更高的利益,他们会越过谎言,去做些令常人觉着不可思议之事。”
蒋庆之拍拍周夏的肩头,“徐阶一直对我有些敌意,我一直不明所以,如今我知晓了。”
裕王看了周夏一眼,心想自己的悟性果真差,不但不及老四,连周夏都能轻松甩开自己。
习惯是一柄双刃剑,用在正道上,可以让一个人成就人生。而用在歪门邪道上,伤人伤己。
蒋庆之走到门外,只是看了一眼,就对徐渭说道:“全数不要。”
那让谁来打造墨家的基地?
徐渭还没问,那些人就高喊起来。
“伯爷,小人愿意低价承接此事。”
“伯爷,小人用最好的工匠,保证百年后工坊依旧稳固。”
“伯爷,小人愿意半价接手此事。”
蒋庆之举起手,众人安静了下来。
“墨家在城外的那块地,将会成为墨家的根基。墨家传承多少年,那些建筑便会存在多少年。”
瞬间,徐渭看到那些工头面色潮红,鼻息咻咻。
“墨家会存在多少年?我想说,会有许多年。只要这个世间还需要机械之术,只要这个大明还需要器物,只要这个大明还能保持进取心,那么墨家将会永存。”
蒋庆之的声音回荡在新安巷中,被人群挡在后面的唐顺之和沈炼放弃了挤进去的打算。
“他这是在布道。”沈炼目光复杂的看着站在伯府大门外的蒋庆之。
“听听他说什么。”唐顺之说道:“每次庆之郑而重之的说话,总是能有些令人耳目一新,或是令人惊讶的东西。”
“而那些建筑将会一同见证墨家的历史,那些建筑的建造者……他们的名字将会镌刻在每一块砖石之上。”
“小人不要钱!”一个工头面色涨红,举起喊道:“伯爷,小人出工,一文钱不要。”
这是疯了!
在自家墙头上看热闹的街坊说道。
随即挨了自家老子一巴掌,回头一看,自家老子也是面色潮红,喃喃道:“老子也想把名字留在那些砖石上。”
毫无疑问,中原人最喜欢的事儿便是留名。特别是身后名。求而不得,那便四处撒野,比如说在某个名胜地儿用尖锐的东西,在砖石上,在古迹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再加上一句到此一游,人生自此便圆满了。
那些工头炸了,蒋庆之却不慌不忙的拿出药烟,身边窦珈蓝为他点火。
吸了一口药烟后,蒋庆之说道:“钱,一文都不会少。”
不给钱就能留名?
“看,那些人或是喜出望外,或是神色贪婪……”唐顺之低声道:“这便是人心。”
“可本伯不准备在京师请人施工。”
蒋庆之看着那些工头面色剧变,说道:“我知晓是有人在胁迫你等。”
“是啊!伯爷,那些人说,若是谁接了您的生意,回头在京师就再也接不到一笔买卖。小人也是要生活的……”
“可眼下却愿意接了?”蒋庆之莞尔,但眼中有讥讽之色,“我本可不出面,令人告之你等就是了。
我来,是想让墨家子弟,让后世儿孙知晓一个道理。有的事,宁折不弯!有的事,宁可不做,也不可低头!”
他转身进了大门。
身后留下了一群神色黯然的工头。
沈炼突然笑了,“当年儒家董圣修改学说,于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才有了儒家千年来的辉煌。可长威伯却这般死板,是想让后人效仿吗?墨家还想崛起……我看难。”
“纯甫,你可知儒家为何千年来总是走不出治乱循环吗?”唐顺之问道。
“为何?”沈炼随口说道。
“便是因为太过机变。董仲舒篡改学说得了天大的好处,后人们有样学样,但凡对自己有利的,便是儒家学说,但凡是对自己不利的,便是歪理邪说,乃至于是邪魔外道。
当年我心学便是被他们冠以歪理邪说之名。今日墨家被斥之为邪魔外道也不奇怪。你可曾想过……如此机变的儒家,儒学,如今变成了什么?”
沈炼:“……”
“成了读书人,成了肉食者们攫取个人利益的工具。”唐顺之轻叹,“这样的机变,这样的灵活要来何用?
庆之今日特地出来说这番话,便是给后人立规矩:墨家和墨学不是给个人牟利的工具!这个规矩,当立!立在墨家崛起之前,正当其时。我当为其贺!”
唐顺之走进人群中,只见他双手轻松拨开那些失魂落魄的工头,身形轻灵闪动,没一会儿就到了伯府之外。
“荆川先生。”
富城笑眯眯的道:“伯爷去了书房。”
“不通禀?”唐顺之笑道。
富城说道:“伯爷交代过,荆川先生来伯府,可自由而行。”
这是通家之好,也是至交的待遇。
书房里,蒋庆之正在给众人交代规矩。
“我也喜走捷径,也喜欢占便宜。可有的捷径和便宜不能走,不能占。被人打了左脸,还得把右脸递上去,被人设套坑了,为了利益还得和那人握手言和……
老徐你先闭嘴。尔虞我诈,口腹蜜剑,那是朝中和官吏们该做的事儿。”
蒋庆之看到了唐顺之,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墨家的根本在于我说的研发,在于我说的做好机械之学的领头羊作用。这一切都有赖于墨学子弟们刻苦钻研。
当机灵和取巧,以及见利忘义成为人人都认同的规矩时,我希望墨家内部依旧能秉承着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理念。一心埋首自己的道中,一心埋首于自己的事业中。而不是跟随着所谓功成名就的标准,为了名利欲望而丢弃了初心。”
他看着若有所思的众人,继续说道:“诚然,我并非赞同只会做事,不会做人的理念。我亦欣赏一边能埋首事业,不时能抬头看路的人。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门外,唐顺之眯着眼,对走来的沈炼摆摆手,示意他止步倾听。
沈炼止步,就听到书房里传来了蒋庆之的声音。
“当我墨家的利益与大明的利益发生冲突时,我希望墨家子弟们能站在大明的一边。哪怕对面是我,哪怕他们对我敬若神明!”
那个声音很轻,却恍若雷霆。
“大明利益,至高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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