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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城。自从蒋庆之出发后,张达每日都会登上城头长吁短叹一番,什么若非需要坐镇大同,本将当跟着长威伯北上草原,扬威异域等等。
“总兵,他们回来了。”
这一日上午,张达终于盼到了蒋庆之一行归来。
张达大喜,带着麾下将领出迎。
等看到蒋庆之身后只有骑兵时,张达愕然,“伯爷……”
蒋庆之看着风尘仆仆,他简单说了此行的情况,最后说道:“我久离京师,急需赶回去,后续情况你问颜旭等人。”
说完蒋庆之就打马而去。
步卒在第二日抵达,张达问清了情况,不禁大喜,当即令人设宴,为颜旭等人接风,为此行扬威俺答部庆贺。
是夜,张达等人烂醉。
……
春风从草原上吹来,越过城头吹进了大同城,一路顺着街道,屋顶……温柔覆盖着这座九边重镇。
一同被春风送来的还有那些奴隶。
当看到大同城时,那些奴隶跪地嚎哭,声震四野。
哭声在城外回荡,城内却依旧安详。
清早,杨氏早早起来,先喂了几只鸡。厨房里儿媳妇刘氏在做早饭。
六十多岁的杨氏瞎了一只眼,看着眼神有些怪异和呆滞。
她走进厨房取木盆,准备剁猪菜,刘氏正在熬粥,闻声回头,“娘,你放下,我来。”
“我还能做得动,那就做做,等做不动了,便去寻老大。”陈氏弯腰,吃力的端起木盆出去。
刘氏把粥舀出来,又从坛子里弄了些酸菜切成丝,这便是早饭。
杨氏在院子里咄咄咄的剁着猪菜,刘氏过去,“娘,我来。”
“你歇歇。”杨氏摇头,一边剁猪菜,一边轻声道:“这阵子我时常梦到老大,他有时对我笑,有时对我哭。每次我都是哭着醒来。”
“娘,您都哭瞎了一只眼了。”刘氏叹道:“夫君若还在,定然会心疼。”
“可他如今生死不知,我心疼。”杨氏看着她。“我知晓老大大概是回不来了,只是苦了你了。”
“娘,这话以后别说了。”刘氏蹲下,一把抢过菜刀,飞快的剁着猪菜。
“娘!”刘氏的儿子回来了。
“乖儿,这是熬了一宿吧!赶紧去洗把脸,早饭马上就来。”杨氏起身,把手在围裙上擦拭几下,过去接过孙儿的包袱。
“这里面是昨日酒楼剩下的饭菜,大师傅见我勤快,便分了我一些。”十六岁的陈高很懂事,在从军的父亲失踪后,他十三岁就去酒楼做事,如今也算是家中的顶梁柱之一。昨日他轮值,在酒楼值夜。
“好,等你醒了再热热,一家子吃的热热乎乎的。”杨氏心疼孙儿,一迭声让他赶紧去洗脸。
“娘,我来。”见母亲刘氏剁好了猪菜,准备抬着去厨房,陈高过去一把抢过。
“这孩子!”刘氏伸手抹了一把脸,忽的就有些怅然。
“想老大了?”杨氏问道。
刘氏点头,“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他若是死了,我得想办法把他的魂找回来。他若是活着……我就等着他。”
“从未有人逃回来过。”杨氏叹道:“我无数次祈求神灵护佑老大,可神灵从未给过回复。我在想,大概是……已经没了。”
“娘。”刘氏眼中含泪。“夫君定然还在。”
“还在,还在!”杨氏抹了一把泪,“老大若是还在,我把最后一只眼哭瞎了也值当!”
叩……叩…叩!
有人叩门。
“谁啊!”刘氏扬声问道,然后走到门后,轻轻拉开门。
晨曦中,春光迎面涌入。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门外。
定定地看着她。
“是谁呀?”杨氏问道。
随后,她就听到了一声嚎哭。
仿佛是什么东西一下子被打破,痛彻心扉,又欢喜不已。
“夫君!”
杨氏呆滞了一瞬,缓缓抬头看着门外的男子。
男子抱了刘氏一下,走进大门。
“你……”
杨氏努力睁大独眼,又揉了揉。
男子疾步过来,重重跪在她的身前。
“不孝儿陈校,见过母亲!”
杨氏低头看着他,呆了许久,突然用力捶打着陈潇的肩头。
“我的儿!”
陈家老大回来了。
街坊们闻讯纷纷前来。
陈校已经换了衣裳,正在院子里和家人说话。
街坊们进来,问他这两年的情况。
“……我被俘后因不肯屈服,沦为奴隶。”陈校对那些苦楚只字不提。
“那此次你是如何回来的?”
陈校喝了一口茶水,看了一眼对自己有些疏离,但却又想亲近的儿子,笑了笑,“你等可知晓长威伯?”
“当然知晓,在大同别人不知晓,长威伯,那可是威名赫赫。城外的京观咱每天都要去看一眼,看着就安详。”
邻居家的老父亲笑道。
“此次长威伯出使俺答部,用自己的前程和俺答汗打赌……”
众人随着他的话时而担心,时而欢喜……
等众人走后,父子二人才开始重新熟悉。
“爹,他们说被俘的不是好汉。”陈高有些沮丧。
“长威伯说了,我等力战被擒,不但是好汉,而且是大明的英雄。”陈校说道。
“真的?”
“骗你作甚?”
“陈校可在?”这时外面有人喊道。
“在的在的。”邻居大爷应声,接着喊道:“陈家老大,有官人来了。”
陈校打开家门,门外是两个军士和一个小吏。
一家子有些惶然不安。
“难道是要追责?”刘氏落泪,“好不容易回来,就怕被发配蛮荒之地。”
杨氏昂着头,“老大媳妇。”
“嗯!”
“抬着头,别丢了陈家的脸。”
“娘!”
“只要老大人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杨氏对媳妇说道:“人就活一口气,这口气一旦散了,这人也就没了魂魄。抬起头!”
刘氏努力抬头,可心中却越发慌乱。
那两个军士走了进来。
突然一个军礼。
陈校愕然,“这是……”
“总兵令我二人来此,只为英雄夸功!”
一个军士大声道:“嘉靖二十五年三月,敌军围困南莫寨,有陈校等人死战不退,力竭被俘。今日英雄归来,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佑。”
另一个军士回身看着街坊们,说道:“此等豪杰,可当得起一声彩?”
街坊们齐声喊道:“彩!”
有人嘀咕,“好汉岂会被俘?这算是什么功劳?”
那个军士冷冷的道:“是谁在保护大同?敌军来袭,是谁在浴血厮杀?前方流血流汗,后方冷嘲热讽,以后谁愿从军?无人从军,谁来保护你等?”
那人面红耳赤,欲辩无言。
小吏这才过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牌匾,笑吟吟的道:“这是知府的亲笔所书,为我大同健儿夸功。”
众人都不识字,刘氏把在酒楼跟着学了些书本的孙儿叫来。
刘高仔细看着,回头道:“大明栋梁。”
“什么?”
“写的是大明栋梁!”
陈校嘴唇哆嗦,缓缓跪下,“值了!死都值了!”
而在府衙,知府江扬揉着手腕,牢骚满腹。“那长威伯口口声声说什么大同军民需要鼓舞士气,带累本官。若是被京师那些人知晓,定然要说本官逢迎权贵,不知廉耻。”
众人不知该如何劝慰。
江扬突然叹息,“不过他有句话是对的,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否则,此后谁愿意从军?”
……
总兵府,张达有些纠结,“长威伯安排的这些也不知有用无用。”
有人说道:“总兵,这些手段总归是体恤我等武人。”
张达苦笑,“当下武人形同奴隶,唯有那等走投无路,眼看着就要饿死之辈才会从军。就这么夸耀几下,难道还真有用?”
……
凌晨,陈高悄然起来,把留给家人的书信放在枕头上。
他背着包袱,蹑手蹑脚的走出卧室。
此刻天色还昏暗,陈高走到大门那里,缓缓开门。
他回头看了一眼家中,跪下,重重的叩首。
然后嘟囔了几句,转身关门。
“大郎这是去哪?”陈校夫妻的卧室开了一条缝,刘氏有些慌。
“昨夜他喝了酒,说是要从军。”陈校说到。
“那……没出路的才会去从军!大郎在酒楼做事,何须去从军?我去把他追回来。”
“站住。”陈校拉住妻子,就在妻子挣扎时说道:“长威伯说过,此后官兵的境遇会越来越好……”
“他一个人说话有屁用!”
“长威伯发过誓!”陈校说道:“他当着我等的面发下毒誓。”
陈校缓缓说道:“我蒋庆之在此发誓,此生当让武人成为大明最受尊崇的职业。如若不能,当被乱箭射杀!”
“这!”刘氏落泪,“可我们就大郎一个孩子。”
“我们还年轻。”陈校搂着妻子,“再给大郎添几个弟弟妹妹……”
……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军营中时,一群年轻人在大门外忐忑等候。
守门的军士喝问,“你等要作甚?”
陈高喊道:“我等来从军!”
军士一怔,“这特娘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总兵府,张达接到消息后楞了一瞬,随后狂喜,“马上写奏疏告知京师,我大同健儿踊跃从军,恳请兵部派员下来查验接收!”
府衙。
江扬看着依旧酸痛的手腕,“就四个字,还真的管用了?”
他走出值房,抬头看着苍穹,轻声道:“原来,武人所求的就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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