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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从来是极易改变的。只因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发现一点点的新东西,就要进行调整变更。
突然之间,景王大年三十暴毙的消息传了出来,陈易便意识到京城的天罗地网里,好似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而当陈易从殷惟郢口中得知景王是假死的时候,就更意识到,这个缺口可以为自己所用。
“你是说,我这准岳丈想要靠着假死瞒天过海,让你我秘密成婚?”
陈易一边问,一边摩梭着茶碗上的青花。
人在思考的时候,手中总会摸一摸东西,有时待在卧房里的时候,陈易就会摸一摸小狐狸的小手、小脑瓜子,甚至玉足、小玉兔。
殷听雪也知他在思考,便是被摸了,也不声不响地受着,他思考遭了阻隔时,还会小声开口,看看能不能给他提供些思路。
“嗯,父王暗中备了车马,你也可以趁此离京。”
女冠的话语间有几分期待。
点茶的殷听雪把茶捧了过来,放到了她的手上。
殷惟郢小声道了声谢,嘴角已不禁勾起,
本来太后赐婚东宫,让她隐隐觉得,大夫人之位不保了。
只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竟然还有这样一招。
正想着,陈易却煞风景道:“你说,太后会不会也想到?”
殷惟郢微微错愕了下。
她顺着话一想,便明白了过来道:“父王突染重疾,暴毙身亡这些,确实蹊跷了些……”
“不只是蹊跷,哪怕景王府可以防住有人算卦验生死,又能干扰得了卦象,但是郎中捉药、药方、医案脉案这些,想要作假却很难,再退一步讲,王府上有自己的药房和郎中,短短时间内就能伪造,可问题是…我这岳丈死的不是时候,死在了节骨眼上。”
话一下说多了口渴,陈易吸了口茶,一股脑吞了下去道:
“太后娘娘不会信,她会想方设法防着,你父王的办法不行。”
殷惟郢越听便越是低落,眸里掠起的流光又黯淡了下来:
“这么说来,你离不了京,也没法跟我成婚?那我回去告知父王,让他活过来。”
陈易却道:“不,回去跟你父王说,就这样决定了,我们按暗号联络。”
殷惟郢的秋水长眸瞪大了些。
陈易继续道:“让他准备两条路,一条明路做障眼法,一条暗路作为实路,对了,这几天你都不要过来,好好待在王府里。”
女冠对他的这一连串话有些疑惑不解,不是说此计不可行么,怎么陈易还偏向虎山行。
她垂眸略作思量,而后噗嗤一笑。
陈易疑惑看她。
殷惟郢噙笑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你就这么想娶我?”
“下头。”
陈易冷笑了声,喝了口茶水,转过头便看见了小狐狸皱眉的神色,
“怎么了?”
他既然问了,殷听雪就出声道:“你又傲娇了吗?”
陈易吸了口气,按了按脑袋,有点头皮发麻,胸腔燥热,
“这不是傲娇。”
“我懂,傲娇都这么说的。”殷听雪点了点头道。
一旁的女冠憋不住了,笑出声来:“哈哈哈。”
陈易见状怒道:“你们都给我过来,我要开殷趴!”
…………………………………
…………………………………
大年初三。
景仁宫内。
得知景王死后,安后便先派了喜鹊阁谍子去查,再按惯例拨调两厂一卫去查。
比起两厂一卫,哪怕亲手设立的西厂,安后都更信任喜鹊阁,这是安家的根基之一,也是安后的根基之一。
安后蹙着狭长的眉,问道:“钦天监那边卦象不明,你们查清楚了吗?”
谍子回报道:“藏在王府的谍子翻看过医案,发现景王数个月前便身体抱恙,需要调理,里面记载的药材都看过了,都是人参、鱼翅、当归这类补血之物。”
医案是用于高门府邸里,用于记载达官显贵生过什么病,抓过什么药的东西,按陈易的话来说就是病历。
“数月前景王接连折损得力干将,以那易怒脾性,自然需要补血之物,这医案许是早就准备好给你们看的。”
安后琢磨了下,继续道:
“他死得蹊跷,不像是真死了。”
侍立身侧的女官素心适时道:“藩王在京薨毙,按礼制来说,京中一月内不允有婚丧嫁娶之事。”
安后闻言冷笑道:“本宫早就想到了,就看易儿的动向如何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一位谍子在禀报之后,跨入到景仁宫内,跪伏了下来。
那是监视陈易动向的谍子,汇报道:“昨日见过景王女,今日陈千户出了门,去了一趟景王府悼唁,而后就去了一趟止戈司衙门,而后又去了趟塌陷的西城逛了一圈,路上顺道去了书斋,很快就回到了家里,接着再度出门,去京北水道的清秽渠倒了屎尿。”
“为什么去止戈司衙门,他有这么勤勉?”
安后沉思了一会,接着笑道:
“原来如此,他是去衙门弄京城的地图,至于去塌陷的西城逛一圈,是在侦察地势,而去景王府估计是在商量。”
谍子点了点头道:“娘娘圣明,座主们也是这般作想。”
安后沉吟了下,想到了一件细枝末节:
“他去了书斋,买了什么书?”
谍子立即道:“找过书斋掌柜盘问,三卷《水浒传袁无涯评本》、一卷没署名的《搜神记》、一本《妙色王因缘经》。”
“书里会不会有暗号?”
“应该没有,掌柜对这些书的来历都很清楚。”
“妙色王因缘经…”安后琢磨着这本书,接着自言自语,“那是本宫最近翻看的佛经。”
安后那时把陈易带到寝宫里,这本书恰好就在茶几上,他竟然注意到了。
书案前,那凤袍女子沉吟片刻,而后道:
“不必管什么礼制,他这婚,该办还是得办。”
……………………
翌日。
下午的时候,陈易自家中离去。
今日就往宫里而去。
在景仁宫内见过安后,如今二人的关系平缓了许多,见陈易仍带着那玉坠子,安后露出了满意之色。
陈易想见冬贵妃。
安后听他厚着脸皮、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求见冬贵妃,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只是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温和地让宫女把冬贵妃叫过来。
见着这挽起长发都近乎及地的高丽女子,陈易除了做之外,就没什么好做的了。
他们的欢愉发生在一处空寝宫,安后在外面刻意安排了些女谍子窃听,但并没有听出什么。
“‘扯住你的头发,比扯住别人的头发更有征服感’,他是这么说的。”
女谍子面无表情地汇报着寝宫内发生的战况,
“还有说‘你的头发太多,不好从后面来。’我们几位进去看过,按汗渍判断,确实是从前面来的。”
安后初听时脸颊微微滚烫,啐了一口道:
“这混球哪学来的浪语?”
但她终归是一国之后,不拘小节,还是耐着心,忍着羞怒把这些都听完了。
“你是说,他跟冬贵妃说枕边话时,提到之后要去西晋?”安后问道。
“娘娘说得不错,枕边话最为真情实意,他应该发自内心这么想。”
“有些可能,但也可能他猜到有人偷听,故意说的,”安后细思了下人心里的细腻之处,接着道:“不过,更可能是他摇摆不定,能跑就跑,不能跑就听从吩咐,他现在在哪?”
谍子回报道:“好像去了外朝,几位座主的演武院子里。”
…………………
跟冬贵妃温存过后,神清气爽,陈易随意洗漱过一番,就快脚地往先前安后带他看过的院子而去。
一临近那演武院子,便有气机锁定住自己,陈易丝毫没有惧意,大步跨入了院子,来了句“几位,既然要一道上路,何不如先认识认识。”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陈易是接下来行程的主角,几道目光交流过眼神之后,便自阴影中走出,站到了陈易的面前。
三男一女,
一个身材矮小,看上去贼眉鼠眼,是为催命鸦,一个是为女子,长相寻常,是为归魂雀,
一个满脸堆笑,身子白净,四肢修长,看起来极善水性,是为笑鹈鹕,一个身材壮硕、脸色肃杀,眉宇透着狠劲,是为无常鹰。
这四位皆是座主。
陈易随意挑起了话头,而那几位座主也不拂他颜面,于是乎极其顺理成章的,在演武场间,天南地北地扯东扯西。
这算是个好的开头。
而接下来临近元宵的一连数日,上午陈易办了些自己的事,逛一逛塌陷的西城,买一些书,又买一些首饰,偶尔去京北水道的清秽渠倒了屎尿,回家就洗漱,而每到下午相似的时间,陈易都会来到这处演武院子里攀谈。
陈易与这一众高手便慢慢熟络了起来,互开玩笑,称兄道弟,对话声不绝于耳,回荡在这演武院子之中。
谈天说笑自然要讲故事,陈易便跟他们讲起新买的水浒传,什么“浪里白条张顺”、“武松血溅鸳鸯楼”、“鲁智深坐化”,有一搭没一搭谈天。
笑鹈鹕是个会说笑的人,同时水性极好,擅长水上杀人,据说京畿一带的江河都游了个遍,连最汹涌的北姚江都能逆着游。
“不是我吹嘘,北姚江算个球,我都把它当老相好,想上就上。”
笑鹈鹕拍着胸脯道,
“大虞的浪里白条,除我以外,无人敢认。”
与能说会道的笑鹈鹕相比,其余三位的话要少一点。
催命鸦还好,会搭腔几句,也会主动讲笑,但归魂雀就只有你问她,她才会回应,至于无常鹰,则是少言寡语,常常不开口说话。
“无常鹰,你什么兵器用得顺手?”
某一回,陈易佯装无意问道。
“我擅长枪。”无常鹰回道。
说完,无常鹰随手抽出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尖烁着寒芒,好不气派。
但他在说谎。
陈易留意到无常鹰的大拇指上有茧,而且是在右手,左手没有,这证明他使的是单手短兵,而不是棍枪之类的长兵。
至于催命鸦,他看上去跟归魂雀关系不错,像是姘头,而归魂雀这女人,好像有不少姘头,从二人的眼神可以看出,归魂雀跟催命鸦的关系不错,但更像是男在追女,催命鸦在讨好归魂雀。
除此之外,催命鸦吃饭的时候,不会用手抹去嘴上的油渍,而是手臂擦去嘴上的油。
这是个很细微的动作,但陈易感觉,这个人一定善使毒药。
用手臂而不用手,就是怕手上沾了毒,擦到嘴里误伤。
人的嘴可以骗人、可以隐瞒,就像无常鹰说他擅长枪,但习惯性的小动作、身体上的小异样就骗不了人。
所以陈易哪怕不去刻意去问他们的兵器、功法等等,都能隐约猜到他们擅长什么,在脑海里渐渐勾勒出轮廓。
而演武院子里的每一场对话都会被完整禀报到安后那里。
也不只是演武院子,许多细枝末节都被安后知晓。
特别是他进宫的一举一动。
他进宫的行为固定,往往都是找冬贵妃欢愉一场,享受床第之乐,偶尔便搂着折腾得起不来的高丽女子倾诉衷肠。
翻看那些枕边话,安后从中看得到陈易深深的迷茫。
他时而欢快,时而懊悔,总是变化不定,他还谈及过他的女人们,跟冬贵妃说过不少情话,甚至谈及到安后,他一时说安后待他其实很好很好,一时又痛恨安后对他的诸多管制,有时,他一言不发,默默摩梭起那刻着“易”的玉坠……
安后细细阅览着一字一句,这些纸上死气沉沉的文字,却仿佛一下把她拉入到床榻之上,仿佛是她待在陈易枕边,听着陈易细细倾诉。
那种背德感又席卷了上来……
安后脊背发寒,按了按额头:
“…想来最近太累了。”
她为自己寻了个理由,但更深处的,却不愿面对,而是埋到了更深处。
近些日子来,越是临近陈易的大婚,安后便愈是惴惴难安。
每晚她都会让宫女诵一遍佛经,以此化解心中不安。
她总觉自己好像害怕失去什么。
但说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风吹动响坤元殿的二十四扇花窗,划过了百鸟朝凤的图案,花藤椅上的宫女诵着佛经,声声平稳,安后慢慢睡去。
宫女的诵经声,恰好停在了一句话上,渐渐止息: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元宵将近。
只差不过五六日,今日陈易进宫,便被带到了景仁宫上。
将近元宵的日子本是休沐,百官休沐,宫内当然也是休沐,可那凤袍女子仍在书案之前,批阅不断。
陈易耐心等待,虽有疑惑,并不多加催促。
“景王虽薨,但婚还是要成的,虽说逾越礼制,但礼制这事,不会有多少不长眼的敢真拿来说事。”
安后头也不抬,朱笔在书案上来回。
陈易眼眸里掠过一丝晦暗,但不动声色。
哪怕安后对他用心极多,可那每一回用心,都不曾动摇过她的计划,更何况是景王突发奇想的一计呢。
既然如此,那么就唯有寻好机会,一走了之……
正想着的时候,安后忽地抬头道:
“这段时间来,跟景王筹备得如何?表面上要从坍塌的西南一带离去,实则在京北水道留好了退路。”
“…什么?”陈易的瞳孔微缩。
“京北水道的清秽渠…谍子已经查了出来,你们借着处理秽物来留暗号。”
安后平静地叙述着,语气不见多少起伏,
“你每隔几日就会过去,看似正常,但已有谍子查过,洞穿了你们的谋划——京北水道上有一条画舫,看似青楼女子于画舫上花枝招展,实则是想趁元宵画舫横江之时,以此画舫顺流而下离开京城。”
陈易沉默了下来,眸光里诸多异色掠过。
安后噙起了笑,放下朱笔。
她自书案前起身,缓缓自高处走下,来到陈易面前,她抬起手,抚摸起了陈易脸颊。
安后的语调温柔:“那些谍子猜不到,是娘猜到的,你说娘慧不慧心?”
那人默然不知多久,终于承认道:“娘娘圣明。”
安后摇头失笑了下,她低垂下凤眸,便见他的指尖轻颤起来。
她忽然好气又好笑,道:“你怕什么呢?怕娘怪责你?说到底,不过犯个小错而已,而且你还没逃。”
陈易似是被这话惊道,好一会后,才嘴唇嗡嗡道:“殷听雪如果逃了一半,我照旧会罚她。”
安后柔声应道:“娘不是你,娘不忍心罚你,既往不咎,元宵要到了,你这几天住到宫里,就好好跟若疏成婚,接着就在宫里待到二月,郎情妾意,养好感情,再往西晋走也不迟。”
让陈易跟东宫若疏在宫里待到二月,当然不只是培养感情这么简单,更是为了看好陈易动向的同时,等两位陈家子大婚的消息,传到西晋皇室、传到西晋陈氏那里去。
陈易嘴唇嗡嗡,好一会后才吐字道:“好。”
见他答应,安后眸含笑意道:“你的那些女眷,也接到宫里吧,到时你跟东宫若疏在宫内成婚,也好让她们当伴娘,见证你的婚事。”
…………………………
大小殷、周依棠、闵鸣,都被迎进了宫里。
安后照旧是例行几句慰问,谈几句日常,宫内时而就起欢声笑语,酥饼、软糕、甜羹来往于宫墙之间,络绎不绝,宫女的衣裳摇摇摆摆在廊道里头。
这几女里,照例是襄王女最会讨安后喜欢,不仅言谈恰当,而且待人接物也温和,懂得怎么捧人之余,也不过分谦卑,做长辈的就喜欢这般的后辈,逢年过节也最爱给他们红包。
安后也不能免俗,当即封了平安牌,还有些金叶子给她,殷听雪为此献诗一首,诗中自是吉利喜庆之语。
当晚,太后封的平安牌和金叶子就被陈易没收了。
仔细看过之后,平安牌和金叶子里都没有暗藏玄机。
陈易这一举动当然被宫女禀报给了安后,安后对此好气又好笑,连叹他提防心竟如此之重,也不想想如今他都到宫里了,就在眼皮子底下,又怎会多此一举?
临近大婚,陈易有些花天酒地,时不时就让请人唤来冬贵妃,再加上大小殷,三女同眠一床,不知多少次日上竿头,才匆匆转醒。
安后对此略有微词,不是因为陈易沉湎于温柔乡,不思进取,而是因为东宫若疏分明就在宫内,不过几个拐角的距离,但陈易却见都不去见她,也不去见之后随嫁的林琬悺。
每当有女官传达太后意思之时,陈易总以尚未婚嫁、不宜多见为由婉拒。
话虽说得在理,可由陈易说出口,那就有些不在理了,这么久以来,你陈易何尝是什么守礼数的人?
想来啊,是叛逆…不愿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小小叛逆。
安后不仅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反而更觉得陈易这般的表现,才是真情流露,若陈易真的事事都变得百依百顺,那就不是陈易了,更让人生疑。
不管怎么样,大婚的日子总归是要到了。
为免节外生枝,大红灯笼只挂在了内廷里,外朝上没有一点风吹草动,至于看嫁资、催妆这类麻烦事尽数省去,分红馍馍、坐花轿绕街巷一圈这类习俗,也从简行事。
甚至于连哭花轿的都几乎剩了一半。
成婚那日,那姓东宫的笨姑娘开面之后,哭得稀里哗啦的,本来是灵机一动,想着趁哭花轿的机会,将水搅黄,再拖上一拖,为此她还偷偷摸摸剥了个洋葱。
“我不要成婚、我不要嫁人!”
东宫若疏会武功,好几个宫女都没法把她塞上花轿,便是宫中的壮妇拖着她推,那屁股墩还是露在了花轿外面,曲线浑圆。
啪!
狠狠的一巴掌。
东宫若疏吃疼地闷哼一声,羞郝地回过头来,发现拍她屁股的不是别人,正是新郎官陈易。
而陈易身后,凤袍女子的身姿娉婷而立。
得了,两正主直接来了,这下想哭花轿都没法哭了。
东宫若疏呆呆地被塞入到轿子里,想到了殷惟郢给自己的九十两,揭开帘子大声道:
“陈易,我恨你!”
喊完之后,她还摸了下有些发红发疼的股儿……
他这般好色,
日日夜夜都要被扇屁股? 东宫若疏打了个寒颤。
成排成排的宫女托着红灯笼,连绵一片,辅以地上红毯,华丽壮观,宫中树木皆悬挂了丝绸锦缎,既是迎接元宵,又是迎接这大喜之日。
礼乐齐鸣,丝竹之音不绝于耳,陈易骑着高头大马,浑身通红的新郎官模样,他有些局促,有些不安,但还是维持着镇定,护着东宫若疏的八抬大轿走向了成婚的喜暖殿里。
宫内成婚之处有两处,一处是供皇帝大婚时用的,一处则是供皇子皇女用的,陈易所用的自然是后者,成婚之处在宁福宫的喜暖殿,琉璃顶灿金色泽倾泻下来,整个三进式结构的喜暖殿被装点得华丽漂亮,这里挂着璎珞,那里悬着金叶子,安后亲笔题下的“早生贵子”四字高悬于顶。
至于伴娘们,也是大红色的衣裳,东宫若疏在里头瞧见了熟悉的身影,正是她们要护送自己跟陈易圆房。
不一会,东宫若疏被送下了轿子,便看见了诸多女官齐聚于大堂上,而那高堂之上,有雍容华贵的一国之后端坐。
一码归一码,得知太后要做自己的高堂父母,东宫若疏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的,不过她还是拿回了些陈若疏的镇定自若,在小婵的搀扶下,顶着厚重的凤冠跨过门槛。
而陈易早早就在堂内等候。
新郎新娘一道,拜天地高堂。
“一拜天地!”
在宫女们的搀扶下,陈易和东宫若疏朝那“天地君亲师”的供桌盈盈下拜,安后坐于供桌之后,这一拜天地,既是拜牌位,也是拜这一国之后。
皇天后土,临朝称制的皇太后,自是天地。
“二拜高堂!”
敞亮的嗓音落下,陈易和东宫若疏越过供桌,朝安后盈盈下拜。
安后凝望着这一幕,眼眶发酸,两滴泪水落了下来。
从前她也成过婚,可成婚之时,那为修道疯魔的先帝并未出现,而她又是二立的皇后,于是乎便独自一人向着高堂上的先太后下拜,之后又向着空气对拜。
回首往昔,安后忽觉唏嘘难言,只是一切都过去,这对新人,不必受这些孤苦了。
为了今日,她不知等了多久多久。
但终于还是等到了。
“夫妻对拜!”
嗓音落下,披着大红绸缎的东宫若疏一阵艰难,但还是向着陈易,盈盈跪拜了下来。
通过隐约的缝隙朦胧光,东宫姑娘瞧见陈易近乎平静无波地,与她跪拜而下。
至于大小殷、周依棠、闵鸣、冬贵妃等一众伴娘,东宫若疏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只是觉得有点发寒。
她头有些晕了。
像是被很多人压在了身上。
……………………
拜堂之后,新娘子要先被送回到洞房,而陈易则要在正堂内敬酒、分红包、红馍馍,迎接众人的贺喜道谢。
其中当然也包括伴娘们的。
众女们目光各异,但都聚焦于陈易之上。
小狐狸泪盈盈地看着陈易,大殷则脸色泛白,眸光夹着询问和委屈,周依棠的目光则让人生寒,闵鸣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安后环视了一圈,噙笑问:
“怎么,不给新郎官道声喜吗?”
话音落下,却并未出现安后预料中,一石掀起千层浪的画面。
众女像是已心里做好了准备,除去那独臂剑甲以外,都一一给陈易道了喜。
殷惟郢说的是:“愿祝此后神仙眷侣。”
殷听雪说的是:“预祝今夜百年好合。”
……诸如此类,凡此种种,众女的话语各异,神色也各异,安后瞧在眼内,本想看些风趣的事,像是之前私宴上修罗战场,但今日大婚,能平稳落地就好,不必多闹腾。
待道喜过后,安后便唤人摆好书案,她要亲自题联。
笔力苍劲,如有龙蛇盘旋,墨染得红联更显出威严之气,乃至掩盖了联语的喜庆:
天作之合长长远远,四世同堂平平安安。
陈易上前恭维了一番,看他这副有些僵硬的模样,安后不禁勾唇笑了。
她上下打量了番这新郎官,心中百感交集,脑海里一时掠过自己成婚时,那空荡荡、死气沉沉的画面。
先太后皮肤耸拉得一层叠一层,像是个半死不活的人般端坐上首,大红绸缎垂下无尽昏暗,而她守在空荡荡的婚房内,独自一人睡了一宿。
时过境迁,一切都不似当年了,常常有人说,父母会把自己的期许寄托在孩子身上,安后也体会到了这复杂的感触,眼角又滴下晶莹的泪水,盖过了原来的泪痕。
“娘娘你怎么…流了泪?”陈易出声问道。
“傻易儿…你不该说话的,”他一说话,安后就更止不住了,她捂嘴笑了起来,接着还低下头,想掩盖住眼泪,但偏偏女人越想掩盖眼泪,她的眼泪就越是动人心扉。
她自己好想也想明白了道理,又把螓首抬了起来,温和地凝望陈易。
“本宫…我不该在这时落泪,坏了你的喜气,唉…”
安后用指尖抹去眼泪,但又觉有失仪态,想寻手帕擦拭,却泪光朦胧,一时寻不到,忽地脸上多了绸缎触感,原来是陈易捻起衣袖,默默为她拭泪,
“唉…唉…你说你,擦什么擦呢,你越擦,我就流得更多…唉、唉、唉,把你婚服擦脏了……”
安后叹着气,几番嗔怪。
陈易无声地凝望着她。
他抑制住心底的情感,所以不能多说些宽慰的话,他忽觉无可奈何,只因世上从没有真正的两全之法。
泪水终于稍作止歇,他温柔的动作被安后记在心里,她不禁想到过去陈易对自己的排斥隔阂,那时他百般不愿,可瞧瞧现在呢?现在他怎么样了?
两相对比,安后心涌出得意之感,本想嗔上几句,戏弄他一下,但他的胸前隐隐烁着光,那是雕着“易”字的坠子,话语到了唇边又退了回去,转了一圈还是作罢了,她眸光前所未有的柔和,他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自己又怎能跟他计较呢?
是啊,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有奶便是娘……
忽地她想到了一事,便柔声问:
“那个安南王妃,你有没有叫过她娘?”
这是个很没来由的问题,她的嗓音出现了微妙的变化,陈易肉眼可见地停了一停,忽然间琢磨不透这女人的心思。
陈易如实道:“没有。”
“那你还跟她…圆房。”她话音有些微妙。
陈易定了一定,低声道:
“我跟她不是这般关系。”
安后听到之后,又问:“你…没让她那般假扮过我?”
“从来没有。”
“好,谁都假扮不了你娘。”
安后说着,这话意义并不分明,像是在说连她也不能取代,她怕一语成谶,便补了句道:
“谁都假扮不了我。”
“是吧。”陈易如此说。
他从来分得很清,祝莪就是祝莪,不是别人,同样,安后就是安后,也不是别人,或许他会将这话讲出口,但那是有朝一日,而不是今日。
安后再看了眼那玉坠子,轻轻碰了一碰,只觉温润如玉,除此以外,别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要圆房了,我心里高兴,我不是嬷嬷,不会收一大堆义子义女,除了你以外,我就没有过孩子,”
宫女要上前接对联,安后挥手让她退开,反手捧起对联,亲自交到陈易面前,
“我只有你,你要珍惜,不要辜负我。”
陈易再三拜谢,托着这联,就要带着一众伴娘去闹洞房。
安后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宫女的引领下,渐渐往深处而去,悬了不知多久的心念,终究定了下来。
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那么多的艰难曲折,那么多的母子相悖,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日……
一念起,诸念生,安后感慨万千,指尖不住轻颤。
大堂之外,女官素心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低头而下。
“素心,怎么这般焦急?”
安后觉察到什么,皱了皱眉。
女官素心有些颤音道:
“娘娘、景王、景王纠集朝官要进谏!要闹婚场!就在外朝上!”
……………………………
东宫若疏守在婚房里头,大着眼睛惊疑不定。
从小陪到大的丫鬟小婵此刻也陪着东宫若疏经历人生大事,哪怕这笨姑娘不情不愿,可说到底,还是得出嫁圆房。
“小姐,别乱揭红盖头。”
小婵见东宫若疏有些心慌意乱地摸起了红盖头,出声道。
东宫若疏慌乱得紧,这已经拜了堂,那么自己那点殷红还能守得住吗?左右好像都要给按到床榻上了。
她一时就想捉摸地找个机会逃了。
但下一刻,小婵便道:
“小姐,别想逃,你只要逃不出宫,就一定逃不了。”
东宫若疏脊背发寒。
她看见房间里有宫女取来瓷碗,里面是半熟的饺子,这是来寓意给新人早生贵子的,而一旁的红桌上还摆着合卺酒,这是夫妻洞房时用的。
揭了红盖头、吃了那饺子、喝了合卺酒,
做完这三件事,就真的成婚了!
小婵把东宫姑娘的脸色瞧在眼里,她一直都是太后安排在西晋陈氏的谍子,但对这位主子,一直都有真感情。
小婵出声道:“小姐,你说那太子并非良配,就从大晋逃了婚,如今好不容易觅着良人了,又怎能这样那样回绝?而且啊,那陈千户痴迷得小姐得紧,娶回家去,做了正室,就捧到心尖上宠,断然不会让别的女人压一头。”
东宫若疏听着这话,左思右想又觉得有些在理,她咬牙挣扎了好一会,终于问道:“疼不疼的?”
“我听教习嬷嬷说不疼的,看男人动不动得珍惜,也看…大小。”
“什么大小?”
“小姐不要问这些话,想来不小就是了,但姑爷会珍重你。”
“那你要帮我。”
笨姑娘的眼角噙出了泪水,认命了般道:
“太疼的话,小婵你要帮我……”
小婵心底一酸,轻拍东宫若疏的背部,缓和她的情绪。
好一会后缓过了神,东宫姑娘发挥起一贯的乐观精神,想着嫁给陈易也没什么,便是圆了房,也不算什么,他如果不束缚住自己,愿意尊重自己,那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而且他也练剑,
说不准之后,还能跟他结伴闯江湖呢,彼此当个至交好友。
笨姑娘没见过爱情的模样,能想到最好的事,就是当生死之交。
小婵见她渐渐转悲为喜,愧疚也少了,也逐渐有些为小姐高兴,她很有感染力,很会让旁人高兴。
至于东宫若疏,她本来就很会高兴。
这样想着想着,东宫若疏多了几分期许。
门外传来脚步声。
“哎哟,是姑爷来闹洞房了。”
小婵站起身,要随宫女们迎上去。
闹洞房的伴娘有些多,小婵看见了那几张略熟的面孔,大小殷、周依棠、闵鸣、冬贵妃……每一位都国色天香,与东宫若疏不相上下。
她不禁担心起东宫若疏嫁过去的处境。
小姐这么直、还有点缺根筋的性子,到时要被怎么……
怎么?!
突然,一根手指点到了小婵的穴位上,小婵的思绪骤然一断,那两位宫女也几乎同时被点了穴。
东宫若疏霎时惊楞,还不待她反应,陈易便走上了前来,点到了她哑穴上,接着又点到了其他穴位上。
穿着婚服的东宫若疏一动也不动,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却只能发出呜呜的轻微声音。
陈易大马金刀地在婚床坐了下来,尽量放温和些道:
“若疏,不是不想娶你,但今日我想娶的,不是你,而是她们。”
东宫姑娘瞪大了眼睛。
这都什么跟什么…
都拜过了堂,她都已经做好准备了,但这人反过来说不娶她?
他要娶别人…
而且还得加了个…“们”。
她不知怎么自己就恼了,拧紧了眉头,正惊疑着,见到这跟自己争抢金簪的景王女迎了上来。
而陈易随手抱起了她,把她放到了床板下。
小狐狸关心地看了东宫姑娘一眼,眼角带着歉意,但还是回过头来,笑着迎上了陈易。
趁着惟郢姐和周真人没注意,她先捡起了合卺酒。
周依棠无声捧起了那碗半熟的饺子。
殷惟郢正自鸣得意,欣赏着东宫若疏,后知后觉地发现二女都有所行动,赶忙弯下身子,不顾仪态扯走了笨姑娘的红盖头,披到自己头上,
红盖头被扯走,东宫若疏兀然就有些闷闷不乐了……
跟自己拜了堂的夫君,要跟别的女人做成婚的最后一步,
但她只能在床板下看着……
“还请东宫姑娘当伴娘。”女冠施施然道。
悠悠话音落下,更让东宫若疏心中一刺,只能发出呜呜声。
而夺了红盖头的殷惟郢抢了先,凑到了陈易面前。
陈易瞧出她的小心思,倒也宽容她一下,把红盖头揭了开来。
随后,轻轻在她唇边落下一吻。
殷惟郢眸光如水,正想搜肠刮肚说句情话,但又想不起来,说不出口,便只有傻傻地笑一笑,真丢面啊!
陈易耐心候着,殷惟郢与他目光交汇,顷刻心间掠过千言万语。
“夫君我…”
思绪一掠而过,她刚想低吟出口。
“吃饺子。”
独臂女子兀然出声道,恰好打断。
陈易转过脸去,便见周依棠捧着碗走了过来,里面是半熟的饺子。
她单手捧碗,陈易连忙捡起了筷子。
他夹起了一块饺子,吃了下去。
殷听雪在一旁捧着酒笑着问:“生不生?”
饺子当然生,陈易笑道:“生。”
接着,二人都齐齐将目光转向了周依棠。
独臂女子面无表情。
好一会,她都没有开口,收回了瓷碗,转过了身去。
陈易叹了口气,落寞地垂下了眼,她终究是迈不过那道坎。
正把头转向殷听雪,给小狐狸赔个笑脸时,
“…饺子生。”
陈易扭过头去,便见周依棠背对着他,夹起了一块饺子吃,
“…生。”
陈易嘴角勾起,摇头失笑,她的执着他从来一清二楚,也正因如此,她的心念总似指缝里流出的沙。
而女冠见夫君跟别人甜蜜的这一幕,多了些气恼,但旋即心想,不管怎么样,陈易揭红盖头的人是她……
等陈易怅然片刻之后,便见殷听雪把酒杯捧到他面前。
“喝酒啦。”她红着道。
陈易回头笑了下,接过合卺酒,递到了小狐狸面前。
殷听雪脸颊滚烫,她扫了眼陈易,又把脸盘儿垂低,心念似雪落下,又转瞬即逝。
陈易眸光温柔道:
“傻瓜,怎么这么害羞?”
“要嫁给你了呀。”
她下意识道,脸红得更厉害了,她还是没动眼前的酒,而是从怀里摸着什么,好半天终于摸了出来,
“元宵了,给你小纸船。”
陈易怔了一怔,把小纸船收到怀里,接着想了一想,从方地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他递到了她面前。
殷听雪定睛一看,那是一个似人形的木雕,脚底下雕刻出了花瓣,头上却没有脸,粗糙极了,像是技艺有限,雕不出来。
陈易轻声道:“说好给你的菩萨。”
殷听雪接到手上,噗嗤一笑道:“好丑啊。”
陈易听了正准备凶她,可手上蓦然湿润,原来是她落了泪。
“陈易…”
“嗯?”
殷听雪挂着泪珠子,想说什么,却红了脸,好几次都说不出口,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她想了想,还是不说了。
反正都写好在了纸船里。
她垂下脑袋,抿上了合卺酒,酒碗只比少女的脸红一点。
陈易也喝下了她递来的酒。
酒碗渐空。
他们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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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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