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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皇宫贵妃院子里的热闹,陈易在东华门外的院子,才更像是冷宫。只怕便是年初一到时,鞭炮齐鸣,这座院子都还是安安静静,月色凄清。
闵鸣回过头时,便见到周依棠独坐于厅堂之中。
闵鸣发现,这位她口中的大夫人,在回来之后,并未像过去一般早早就回了客房,而是坐在那里,不知等待着什么。
就着焰火的光芒,她看见周依棠茶碗已空,放下扫帚,就去添茶。
但茶已经没了,要重新去点。
闵鸣便坐到茶桌前,素手点起了茶,放入茶沫,以开水击沸,又用茶宪搅匀,反复多次,茶水便点好了。
她正欲倒茶,耳畔便传来嗓音:
“再多点一碗吧。”
话音平静,闵鸣点头应了是,大夫人说话时,话音总是平静,若不是闵鸣作为青楼女子,善于观察,只怕到今日都摸不清她的思绪。
而今日,也不是摸清,只是闵鸣会偶尔从蛛丝马迹中有所感觉。
闵鸣也不多说什么,便照着她的吩咐,又多点了一碗茶水。
厅堂主座中间的小茶几上,像是等着谁过来。
闵鸣坐在了次座上,陪着一道守夜,候着新年的到来,候着鞭炮齐鸣的时候,说起来,这院子里不是没准备鞭炮,只是陈易到了宫中赴宴,鞭炮没有挂起来,估计要等到明晚。
闵鸣安安静静看着门外,忽地耳畔传来嗓音:
“聊聊?”
闵鸣回过头,低眉顺眼地点了点螓首道:
“大夫人要聊什么?我唯一能跟大夫人聊的,就是闵宁的事了。”
“那就她了。”
闵鸣把目光放长,拢着衣裳道:“闵宁这孩子,她从小就爱舞刀弄剑,捉周的时候捉到的就是一把小木刀,天生是个习武的料,小时候她跟胡同里那些孩子玩闹,半天都不见得人影,还得我去找她,有一回她脸上惨白,但装作没事发生,回到家里也不吵不闹,还是我发现她不对劲。”
“她怎么了?”
“她跟别的孩子比赛爬楼,不小心摔断了牙齿。”闵鸣噗嗤笑了,继续道:“可是那天,她很高兴,因为她赢了,回来时还带回了一把小木剑,被我发现时也不觉自己错了,反而趾高气扬的,像个得胜的将军。”
独臂女子静静听着,徒弟的过往一点点勾勒在了脑海里。
在陈易不知道的地方,闵宁已离京数百里。
她一路走,一路练剑,不曾懈怠,那是一个要比陈易好许多的徒弟。
周依棠收过的四个徒弟里,无论是大师姐陆英、抑或是闵宁、殷听雪,都要比陈易要好很多。
“她后来大了些,就不在胡同里疯了,爹娘教她识字,字她倒是会看,但就是肚子里没什么文墨。”
闵鸣诉说这些的时候,眼里噙着柔和的光。
“他也一样。”独臂女子道。
闵鸣昂起头,便见她也噙着相似的光,只是一掠而过。
闵鸣怔了怔神,赔笑了下道:
“这是好事。”
“或许吧。”
周依棠眸光放长,别人不知道,但她知道闵宁这离京的日子里,都在做些什么。
一路练剑固然不错,但练剑闲下来时,嘴里就念叨着陈尊明。
陈尊明长,陈尊明短……
周依棠听着便生厌。
除了这些以外,她对这徒弟还算满意。
想来倒也情有可原,闵宁刚刚和他肌肤之亲后,便要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京城里离去,一路往西入蜀,正是见识爱情的花样年华,她却背井离乡做游侠。
“你担心她遇到危险吗?”周依棠问。
闵鸣想了想道:“怎么不担心,我担心得紧,就怕她路上遭遇不测,不然我也不会给她说那么多江湖见闻。”
“倒也不必担心,她知道怎么做。”周依棠道。
这话并非虚言,闵宁这些日子来并未遭遇不测,不止如此,眼下还护送着一个富家女子。
事情是这样的,富家女子姓白,本是西晋与大虞接壤的年香县里的商贾人家,此去入大虞,是为了寻医而来,一路除了自家的家丁外,还有镖局护送。
只是入大虞的途中,在路上歇息的客栈里遭了仇家的道,当地山匪围攻客栈,家丁死了一半,镖客们为了活命,把她给交了出去。
险些要遭玷污,所幸的是,遇到了闵宁。
本是天涯过路客,其中多少恩仇,都不相干。
但闵宁还是出了手,救下了这姓白的姑娘,也不去西蜀了,而是要先把她护送回西晋,哪怕要绕一大圈。
白姑娘感激涕零归感激涕零,只是心有困惑。
那时,那白姑娘便问她:“少侠,小女虽感念救命之恩,但有一事想不明白,少侠你竟愿为小女子改道?”
闵宁答道:“我既然救了你,有始就要有终,如果你路上又被谁截杀,那我不是白救你了吗?所以我决定要送你回去。”
“决定?你什么时候决定好的?”白姑娘问。
“心里决定好的。”闵宁翻身上马,洒然而笑。
于是乎,一个英姿飒爽的少侠,便护送着这未出嫁的富家女子归乡,就像话本里演的一样。
不一样的是,这少侠是女扮男装,而且早就心有所属。
周依棠把这些看在眼里,更知她是天生适合练活人剑的料。
陆英虽长于道法,但剑术却乏善可陈,远远不如闵宁,闵宁虽对道法知之甚少,但武道资质极佳。
周依棠回忆这事,轻声道:
“闵宁很好。”
闵鸣低低应了一声,接着又听独臂女子道:
“如果不好,只怕他也不会看上。”
闵鸣惊了下,一时怀疑这是什么敲打,但并没有,周依棠脸色平静,默默品着茶水。
于是,闵鸣松了一口气,顺着话道:
“那时我总担心她所托非良,如今一看,陈千户倒是良人。”
本来是句捧人的话。
但闵鸣惊讶地发现,独臂女子的脸色暗沉下来。
“良人?”她嗤笑道。
闵鸣看了眼那碗渐凉的茶水,又看了看死寂的院子,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这时,她总算明白,周依棠不只是在问闵宁,而是借着闵宁,在谈另一个人。
一个大年三十都没有回来的人。
闵鸣正想安慰,但却听见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
新年到了。
随之而来的,是焰火升起,炸在夜空里。
远方烟花轰鸣绽放,照得独臂女子的脸庞发亮,可她沉默不语着。
周依棠低着头,品着茶水,茶香浓郁。
她品完之后,轻声道:“不错。”
“谢过大夫人夸奖。”
闵鸣一板一眼应着,接着又听到一句:
“比襄王女的要好。”
闵鸣不敢回话。
大夫人这是…吃醋了吗?
二女在厅堂里不知待了多久。
偶尔能听到远方阵阵声响,像是驱赶,又像是追逐。
“不见了,我的烟花不见了。”
“烟花贼、烟花贼,有人偷烟花!”
“抓他,抓住那个人!”
那是孩子们的声音,大过年的,东华门外的大道上,放烟花的孩子不少。
………
嘻嘻闹闹的声音吵了起来,远远地飘到各家楼房里,不知多少守夜的人都探出了脑袋。
闵鸣也起身想去看,但走出院门,看了一会也没看见什么,于是就回来了。
不久之后,嬉闹声渐渐停了。
而远方天空里的烟花逐渐零零散散,逐渐冷了下来。
闵鸣知道一件事。
那人今夜不会回来了。
茶碗已空,周依棠也不愿在等了,她站起身来,折返回客房去。
闵鸣看着她离去,回过头,便见另一瓷碗仍留有茶
茶水已凉。
闵鸣轻叹了一声,不知如何宽慰。
她正准备关好厅堂的门,也回屋睡觉。 兀然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闯了进院子里,他不走大门,而是一下跳了进来。
他毫无顾忌地朝里头大喊:
“放烟花!”
闵鸣停住,便见陈易抱着一大堆烟花,随意放在了地上。
他朝客房那里喊道:
“我刚偷的烟花!”
原来那烟花贼是他?!
闵鸣惊呆了。
陈易回过头,便看见了闵鸣,后者好一会才反应了过来,小步走了过去。
“老爷…这些是……”
闵鸣指着一地的烟花道。
“我偷来的烟花呗,大半夜哪有烟花买。”
从宫里回来的陈易看了一看,小声笑道:
“说起来,其实我是给了银子的,但那群小孩非要起哄说是我偷的。”
闵鸣也不信陈易会真的偷烟花,作为千户,家里也不缺钱。
陈易蹲在地上,摩梭着这一连串各种各样的烟花。
大半夜的,等安顿好大小殷后,他就赶紧从宫里出来了。
既然心里决定好,要三个人一起进门,那又怎能厚此薄彼?
出宫之后,便是去找了些小孩买烟花。
明明钱都给了,偏偏又来了几个孩子,嚷嚷着就说亏了,要坐地起价。
陈易可不管这么多,他给的本就是高价,抱着烟花就跑。
“放烟花!”
见她迟迟不出来,陈易用手当喇叭又喊了一句。
良久,独臂女子终于推门而出,冷冷道:
“我没聋。”
陈易便问道:“那你怎么不出来?”
她闭口不答。
陈易笑了起来,他捂着嘴,像是要打滚似的,这副模样好不欠揍。
周依棠眸光冷冽。
笑声渐熄,他揉了揉眼角道:
“你是觉得,我不会回来吗?”
独臂女子心头忽地慢了半拍。
下一刻,她挪开了目光道:
“闭嘴。”
“好好好,放烟花吧。”
说着,陈易便把一个七筒的烟花摆好在地上,站起身来,随手从怀里抽出一炷香点燃,伸到了周依棠的面前。
独臂女子皱了皱眉头,要推开他的手。
陈易忽地侧过身,躲开了这一推还不止,绕到了她的身旁,抓住她仅剩的右臂,小心把那一炷香放到了她手上。
独臂女子耳畔边,传来了他的温柔嗓音:
“我们一起放,好不好?”
周依棠没有回话。
陈易便拖着她的手,用那炷香点燃了引线。
细微的噼啪声后,忽明忽灭的亮光窜到了天上。
轰地一声,
绚烂的花火炸了开来。
陈易孩子气般大声道:“好漂亮啊!”
周依棠斜睨了他一眼。
他还不罢休,给烟花配音了一声:“咻!”
见他这样,独臂女子勾了勾嘴角道:“幼稚。”
陈易昂头看着烟花,头也不回道:“但我只在你面前幼稚。”
周依棠一怔,接着侧过了脸。
若是回想,似乎也是。
无论是在殷听雪、还是殷惟郢,以及闵宁面前,他都不曾有过这般的表现。
正想着的时候,陈易低下头,朝闵鸣喊道:
“闵鸣,你也放!”
闵鸣愣了愣,本以为与陈易如今主仆有别,彼此关系闹得僵,但不曾想他会这般热情。
陈易可不会想这么多,待那七筒的烟花燃尽后,他一脚把一个烟花踢了起来,丢到了闵鸣手里。
闵鸣赶紧回屋拿来一炷香,点了一串烟花。
轰地一声,又是一轮火树银花。
看着漫天的焰火,她想到了和闵宁一道放烟花的时候。
陈家院子里的烟花,像是第二轮信号,于是,接连不断的烟花升空,长夜漫漫,京城里各家各户,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团。
白的黄的色彩炸着,夜空明亮了起来,千灯万树高高悬挂,花似的烈焰随风而起,嗖嗖嗖的几声响,黄金地、琉璃台,尽染家家户户,纵冷风吹来,亦有焰火绚烂。
烟花之下,陈易转过头,便见独臂女子也昂头看起了烟花。
亮光忽明忽灭,看不真切,陈易没来由地问道:
“你是不是流了眼泪?”
“我已斩三尸,岂会流泪?”她问道。
“但我流了。”
陈易抓住她的指尖,放到了脸颊上,周依棠摸到了他脸上的泪痕。
周依棠沉默了起来,好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别哭。”
陈易勾嘴笑了笑,整个大虞京城的天空都被焰火照亮,一团团火树银花炸鸣,闪着耀眼的光,照着他们的脸庞。
他深吸一气,依旧朝周依棠笑着,出声道:
“我要娶你。”
周依棠不答话,
只是指尖刮过他的泪痕。
二人相对而立,陈易听不到她嘴上的回答,但却知道她心里的。
良久之后,陈易突兀问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周依棠都不问知道什么,而是道:
“知道。”
陈易苦笑了下,她果然看出来了,只不过碍于殷听雪,又碍于重重局面,并没有多做纠缠。
独臂女子直直看着他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就是想看我瞒你瞒到什么时候是吧。”陈易赔笑道。
周依棠道:“嗯。”
陈易抓着她的手,也不松开,而是慢慢凑前。
他温声道:“我想好了办法,但新的一年,你能不能让我抱一下,抱一下我再告诉你。”
烟花倒映着他的脸庞,周依棠并没有回应。
她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陈易双手伸出,把她搂在了怀里。
焰火声不断,周依棠却只听得见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得很快,
一直都很快。
她忽然想到前世之时,他死之后……
风吹山峦,层林尽染,满山葛生,
对景念故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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