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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如意睡了很久,却睡得并不安稳,甚至可以说非常不好。她能感觉到周围有人走来走去,说话,但听不真切,她想醒过来,但无论如何努力都睁不开眼睛。
挣扎良久,好不容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液、药物以及食物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顾如意想坐起来,才刚一动弹,立刻察觉到左手手背有些怪异。她下意识偏头,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条医用胶带,正是带来不舒服的感觉的源头。
这是哪里?而她又为什么会在这?她又是什么时候挂的水?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顾如意努力地回忆着今天凌晨时发生的事情,她记得自己发烧了,然后叫醒了哈日查盖问他有没有药,再然后……
她想不起来了。
脑袋里像灌了铅,昏昏沉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正发着呆呢,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童音,顾如意闻声抬头,就看见一个小女孩直冲自己而来。
小女孩身穿粉红色蒙古袍,扎了两个麻花辫,尾部还绑着蝴蝶结,看起来三四岁的样子,可爱极了。
她跑到床边,半个身子都扑到床上,仰头跟顾如意说了句什么,可惜顾如意没听懂,只能试探着问她:“你好啊,请问这里是你家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
原来能听懂普通话啊,那就好办多了。
顾如意继续问:“你家大人呢?”
小家伙转身朝里面指了指,又似乎想到什么,直接跑走了。
顾如意愣了下,也没过多纠结,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耳旁突然再度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醒了?”
来人说话的口音简直和哈日查盖一模一样,不过这话顾如意也只敢在心里暗自调侃,面上全然不显,只是点了点头,语气礼貌而疏离:“您好。”
来人走进床边,途中经过柜子从上面随手拿了个东西作势往她脑袋旁边靠,顾如意没看清,下意识偏头就躲。
“别紧张,量个体温。”
顾如意顿时觉得尴尬不已,任由他把体温枪塞进自己耳朵里。
“36度5,不烧了。”
“谢谢。”她说:“不好意思,你是?这又是哪?哈日查盖呢?”
连顾如意都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焦灼感。人一旦处于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便会不自觉地想要靠近熟人,寻找安全感。
尽管他们也才认识两天而已。
“抱歉,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阿穆尔。”
然后他又伸手揽过抱着他的大腿躲在后面偷偷打量顾如意的小家伙,继续介绍道:“这是我女儿哈尼。”
说这话时,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脸上的骄傲和自豪溢于言表,连声音都高了几度,仿佛在向人炫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顾如意心想这小姑娘的名字可真甜,哈尼,音似honey,一定承载了父母很多美好的祈愿吧。
她看向小姑娘,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小姑娘回了她一个更灿烂的笑容。
“至于哈日查盖那家伙嘛。”阿穆尔再度开口:“回家收拾羊去了。你饿了吗?吃点饭吧。”
顾如意摇摇头,礼貌拒绝:“不了,谢谢。”
烧了大半个晚上,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你这样可不行啊,生病就要多吃饭,才能好得快嘛!”阿穆尔拍拍身边的小家伙:“去,喊额吉端碗奶茶过来。”
接收到来自阿布的任务,哈尼转身就跑,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大喊着“额吉”。
没过两分钟,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端着碗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是我的老婆,娜仁托娅。”阿穆尔不忘介绍道。
顾如意把碗接过来,道了声谢。
恰好这时,门从外面被拉开。
“阿穆尔——哎,你醒了啊?”
阳光透过窗户把室内分隔成两部分,他就那样走进来,逆着光,带着一身冷咧的空气,顾如意始终空悬着地心却在这一刻突然落了地。
唯一突兀的是他手里的黑色棉衣和雪地棉,那是顾如意的。
“早上好。”她说。
哈日查盖走近床边,把棉衣搭在床尾的栏杆上,又弯腰把她的鞋放在床侧,然后起身上下打量她两眼,问:“感觉怎么样?”
“还好。”
哈日查盖转头看向阿穆尔。
“嗯,挺好的。”阿穆尔附和道:“我刚刚量过,不烧了。”
“那就好。”
哈日查盖的视线再次落回到她身上,顾如意仰头跟他对视,手里还捧着那只盛满奶茶的碗,巴掌大的脸上依旧依旧苍白,眼睛倒亮得出奇。
看着跟家里那几只羊羔子一样。
哈日查盖心想。
阿穆尔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先吃早饭吧。”
“走。”
哈日查盖弯腰单手抱起哈尼,在她软嫩的脸蛋上掐了一把,又搔了搔她的下巴,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两人说的是普通话,就是故意说给顾如意听的,没有了推辞的理由,她只能被迫坐到饭桌边,至于那碗奶茶,甚至还没来得及被喝上一口,就又回到了原位。
莫名其妙就坐上了陌生人家里的饭桌,顾如意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
反观身为女主人的娜仁托娅常热情,一个劲儿地往她的碗里夹东西,愣是连奶茶都添了足足两回。
等她第四回看见对方起身打算给她添茶时,吓得赶紧捂住碗连连摇头,坚定地表示自己真的吃不下了。
娜仁托娅皱着眉头,非常不赞同:“哈尼都得吃这些呢。”
另一边,被点到名字的小家伙,正抱着自己的小碗,“呼噜呼噜”吃得正香,手里还握着一张吃到一半的馅饼,全然不用父母操心。
如果放在城市里,她这个年纪说不定还得让家长追着喂饭呢。
“......”
顾如意觉得蒙古族人民长得高大不是没有道理的。
吃过早饭,阿穆尔把两人带回前厅,从玻璃柜台里面拿出几盒药,嘱咐她有关注意事项:“这几种药都是饭后半小时吃,忌荤腥油辣,千万注意保暖,如果再发烧的话就吃这个,还有——”
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他看向哈日查盖,两人对视一眼,后者点了下头,他才继续说:“伤口注意别沾水,少活动,换药的时候如果单手不方便可以让哈日查盖帮忙,或者到我这里来。”
此话一出,顾如意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连倏然间变得惨白,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她紧咬住下唇,努力压下心底里翻涌的情绪,几秒钟后,才哑声道:“好,我知道了。”
尽管她自认为隐藏的很好,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顾如意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诊所的了。
嘎查里只有一条主路,从东到西横贯,已经有勤快人从中间清理出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那床被子被顾如意裹在了身上,她垂着头跟在哈日查盖身后往家里走,两人中间始终不远不近地隔着一米多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映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眼花缭乱。
离开诊所一段距离后,顾如意突然开了口:“你都知道了吧?”
哈日查盖没有出声,但答案显而易见。
她就知道。
藏不住的。
顾如意怆然一笑,她现在有一种脱光了站在哈日查盖面前的感觉。
虽然事情是自己做下的,但让别人看到她的伤口,无疑是把自己所有的卑劣脆弱都展现在对方面前。
面对这样的情形,大多数人都会表露出同情,说她敏感也好,说她阴暗也罢,她并不需要。
她不是没有奢望过,亲情、友情、爱情,到头来还是觉得一个人过最好,了无牵挂,离开的时候才能痛快点,毫无负担,也不用觉得愧疚,而不是像自己现在这样,游走于想死和不想死中间,反复横跳,几近折磨。
忽地一阵风吹来,夹带起一层浮雪,白色旋风似地呼啸而过。
有哈日查盖顶在前面,倒是替她挡掉了不少风雪。
可惜就算这样,顾如意依旧冷得打了个寒颤,她扯着两侧被子边缘,又在胸口拢紧了些,连带半张脸都藏了进去。
待那阵风吹过,她朝着前方宽阔的背影瓮声瓮气地说:“你放心,等雪化了我立刻就走,绝不给你添半点麻烦。”
顾如意可太怕麻烦别人了,就算是死,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生自灭。
更何况,她最近其实也没那么想死了。
前方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顿。
又一阵风起,呼啸的风声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轻轻的“嗯”。
顾如意又笑了。
哈日查盖心里琢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感觉自己昨天可能误会她了,这姑娘和那些跑来躲债逃命的人不同,那些人是为了活命,而她——肯定是不在乎这个了。
活着...不好吗?
就连天生畸形,注定活不了多久的牛崽子,出生时都知道叫上两声,试图唤起母牛和主人的怜爱,求得一线生机,可她却不止一次地试图放弃生命,离开这个世界。
再联想到昨天,明摆着是被人逼急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所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哈日查盖晃了晃头,摒弃了一些奇怪的猜想。
算了,这不是他应该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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