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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京城的夜空中,一簇近乎透明的星光,划破冰冷的空气。
从赵宅方向,如拖曳尾巴的彗星,越过一栋栋古建筑,最终坠落在刑部大牢远处的一栋楼宇高处。
赵都安双脚虚踩瓦片上,垂下头,惊讶看到身体表层覆盖一层“薄膜”,与他的左手相连的金简,同样如此,且瞳孔中溢出淡淡的月光。
“我对你们术士越来越羡慕了。”赵都安由衷地感慨。
“羡慕什么?”金简呆愣地侧头,疑惑地推了推鼻梁上的半透明水晶片眼镜。
“能飞啊……算了,你这种飞行动物,根本无法理解靠双脚走路的生命的痛苦。”
赵都安摇摇头,迅速结束这个无聊的话题,望向前方灯火通明的刑部大牢。
此刻,许是因王楚生死了的缘故,刑部衙门相比往日,尤为“热闹”。
“希望高廉这时候没有在被审问。”赵都安自言自语,转而询问金简:
“能带我进去吗?”
在佛道斗法中虽败,却也大有长进的金简骄傲地挺起胸脯:
“当然!”
略一停顿,又心虚地找补了句:“不过,你若闹出动静来,我也遮掩不住。说起来,你又要做坏事?”
什么叫又……小金简你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无可奉告,你帮我绕过外围的狱卒就好。”赵都安伸手入怀,掌中多了只巴掌大的银色卷轴。
这只一直被他拿来作为“储物袋”使用的卷轴玉轴上,篆刻的“太虚绘卷”四个字清晰可辨。
“太久没用你,几乎要忘记你真正的作用。”赵都安抚摸卷轴,轻声呢喃。
当初,匡扶社的寒霜剑以此物,构造了一条虚假的长街,令他无意识进入。
赵都安获得后,也逐步摸索得知其能力,就是将现实中的一小片区域复刻为画上景物,再“覆盖”于真实世界中。
今日,却久违地有了用武之地。
……
刑部大牢,“甲”字号区域。
高廉独自一人,关押在一间坚固的牢房中,三面墙壁连透气孔都没有,唯有前方一根根精铁栏杆,将囚笼封死。
这位原临封布政使,堪称小半个封疆大吏级的人物,此刻竟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盘膝打坐在铺着稻草的牢房中。
闭着眼睛,轻轻背诵着大虞民间流传很广的静心经文。
忽然,走廊里固定的火盆中,光焰抖动了下,好似被风吹过。
伴随着,隐约的开门声,逐步靠近的脚步声。
高廉诵念经文的声音停下,他睁开眼睛,安静地望向栅栏外,渐渐的,黑暗中走出一道人影来。
“赵都安?”高廉愣了下。
隔着一道牢门,走廊里站定的,赫然是神态倨傲冷淡,身穿华衣的赵某人。
“你很意外?”赵都安审视着牢房中的布政使。
多日不见,高廉的气色相比押解入京时,又差了些许。
身上换了囚服,双脚,双手哪怕在牢狱中,都戴着镣铐。
往日梳理的一丝不苟的两鬓发丝,蓬乱地披散着,脸上却没有寻常犯人那般恐惧绝望,而是平静恬淡如老僧。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访,而且只有一个人。”高廉在短暂的讶异后,微笑说道。
赵都安啧啧称奇,说道:
“虽然你是我亲自抓回来的,也恨不得你赶紧死,但不得不说,在狱中还有这副沉稳模样,的确令人佩服。啧,只是本官却不知,你何时信的佛?倒还念起经文来。”
高廉模样淡然地摇头:“赵大人过来,总不会只是打趣高某吧。”
赵都安沉默地站在栏杆外,与他对视,说道:
“王楚生死了。”
高廉憔悴的脸上,浮现出真实的诧异,似乎极为惊讶,旋即眼中透出明悟来:
“怪不得,方才我隐隐听到牢房另一头颇为喧嚣,还有牢头跑过来,专门看来我一阵,又走了。”
赵都安盯着他:“你可知道他如何死的?”
高廉摇头,伪善地怅然若失道:
“人之一死,何有定时?早死晚死,终归要死,不过赵大人来专程问我,总不会怀疑是我杀人灭口吧。”
他笑了笑,摇头展示了下手上的镣铐,发出哗啦响声:
“那就太高看我了。”
赵都安柔声道:
“我岂会怀疑你?但高大人也该知道,这段日子,外头有许多人,在为你奔走,你说,他们出手杀人,有没有这个动机?”
高廉如老僧入定一般,说道:“我高家世代忠良,岂会犯下这等忤逆之事,大人想多了。”
他说出“世代忠良”四个字的时候,坦然的仿佛问心无愧。
赵都安深深与他对视。
牢房中安静极了,灯火摇曳,一个站在外头,一个盘膝如僧人坐在里头,中间以栅栏隔开。
这一幕画面,竟有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你不高兴么?”赵都安说道,“想笑就笑出来吧,你的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高廉嘴角笑容扩散:
“诬陷忠臣的小人死了,我高兴又有何不可?”
赵都安叹了口气,说道:
“外头的人,素来说临封布政使‘每逢大事有静气’,我原先不信,在太仓府螃蟹宴上,信了两分,等将你押解回京城,路上你一声不吭,我又信了五分,但如今我才明白,你不是有静气,是有底气。”
他突然靠近了几步,整个人近乎贴在铁栅栏上,一张脸挤在两根铁栏杆的缝隙里,俯视对方,压低声音道:
“你知道,南方士族会竭力捞你出去,知道李彦辅会出手,无论他愿意或不愿意……就像王楚生手里,捏着你的罪证把柄一样。
你手里,应该也捏着李彦辅等人的把柄吧?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
你认为,王楚生死了,失去了这个人证,三司会审的操作空间会更大,你可以免于斩首?”
高廉被他逼视着,脸上笑容收敛,郑重地双手合十,说道:
“赵大人,你对我的误解很多。”
哗啦啦……他手腕间的镣铐碰撞,指了指安静的四周,说道:
“还是说,赵大人希望我说什么呢?承认你口中,我所谓的罪行?”
他眼神中,浮现出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好似在说:
你以为我傻?
高廉从螃蟹宴被指控开始,就缄默不语。
一直到押解京城,都没说过几句话,乃至入狱后,更是非公堂审问,极少与人交流。
就是为了不留下话柄。
在他看来,赵都安此刻孤身来此,套话套证词的意图昭然若揭,毕竟摄录卷轴这种东西,对方不是第一次用。
“你似乎理解错了一些事。”
赵都安静静看了他几秒,竟缓缓蹲了下来,就蹲在一栏之隔的牢房外。
盯着他的眼睛,微笑道:
“你觉得,我是来套你的话?因为王楚生死了,所以才出此此下策?恩,让我想想,你心里也许还在猜测,我是奉谁的命来的吧?是陛下让我来,还是袁立,或者别的什么人……”
赵都安摇了摇头,他突然“呸”地吐了口吐沫,眼神蓦然凶狠:
“不,你错了。”
吐沫在昏暗的光线里,打在高廉的脸颊上,他抬手擦拭了去,说道:
“我何错之有?”
赵都安嘴角弧度上扬,他拍了拍手,说道:
“你错在,做了那些错事,却没有受死的觉悟,你错在,聪明一世,却看不懂局势,你错在,死到临头,还自以为看透一切……你错就错在……”
他忽然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一字一顿道:
“错在,你这副样子,让我很不爽。”
突然就想起上辈子五旬老太那句名言:
妈的,最烦装逼的人。
高廉眉头狂跳,突然生出不妙的预感,他脸颊抽动了下,镇定自若的脸庞上,终于显出些许的不安:
“你想做什么,这里是刑部大牢……啊!!”
下一秒,毫无征兆的,高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他犹如被无形的拳头,狠狠锤在小腹,身体猛地跌倒,双手捂住小腹,然后是心口。
原本因出身大族,白皙富态的肤色,刹那间红如煮熟的虾,伴随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痛!
剧痛!
难以形容的剧痛!
就仿佛有人掀开他的胸膛,在内脏里,塞了一团火。
“啊!!”
“你……你敢……这里是……”
“住手……”
高廉在冰冷的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再也没有半点气定神闲,表情因剧痛而狰狞扭曲。
他的声音尖锐嘶哑,宛若置身于炮烙重刑之上。
然而,任凭他如何惨叫,整个监牢依旧安静的可怕,没有任何声音。
不只是没有狱卒赶来,甚至……连监牢内的其他罪犯,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就仿佛……
整个监牢,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一般。
是了,这一刻,剧痛反而令高廉头脑格外清明。
他突然意识到,从赵都安莫名出现在走廊中那一刻起,刑部大牢就寂静的可怕。
“我想做什么?”
栅栏外,赵都安依旧蹲着,他手掌中,指缝里,不知何时缭绕起一簇簇近乎虚幻的白色焰火。
赵都安站起身,一挥手,那精铁铸造的一根根栅栏也燃烧起来,给白色焰火包裹,如同被烧软的蜡烛。
崩溃,断裂。
赵都安迈着优雅的步子,踏入实际已经被画卷替换的,处于“画中”的牢房,靴子踩住高廉的太阳穴,将他踩在脚下,轻声吐出一口悠长的叹气:
“杀人者人恒杀之,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们会杀人吧。”
“啊——”
高廉于痛苦中,眼珠渗出强烈的恐惧,“赵大人,我……我……”
呼呼……白色火焰从他口、鼻、耳洞、眼眶中窜出,迅速吞没了他的哀求。
“下辈子,做个好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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