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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敢说是指教,只是了解一二而已。”高廉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的姿态,尽显临封一把手的从容:
“银矿一案,极重。身为一道布政,本官也极为重视。呵呵,哪怕从私心上,本官也想早日查清真相,好还我与刘按察,孙知府,乃至整个太仓府上下官员士绅的清白。”
轻飘飘一句话,却已将是在场所有人都囊括其中,作为一个整体了。
赵都安也拿出旁边的丝绢,擦了擦手,慢条斯理道:
“高藩台既盼望,那也更该避嫌才是。”
高廉叹息道:
“本官何尝不知?只是,我与刘、孙二位大人这几日虽无法插手事务,却也听闻了城中的一些流言与变故,些许风言风语,对钦差诋毁的言语,自不足为虑。
然则,竟引得百姓请命的地步,我这个一道长官,便无法视而不见了。”
好一个无法视而不见!
先将在场地方官聚拢为一个整体,并点出与我的敌对关系,再以百姓为由,予以出击……话术给你玩明白了……
赵都安脸上笑容敛去,平淡道:
“高大人不必如此云遮雾罩,本官不喜欢绕弯子,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正好,我也好奇,这群百姓怎么就有胆子,围堵驿馆了。”
高廉故作无奈,言辞恳切,却步步紧逼:
“赵大人误会了。高某并无什么旁的心思,一心只为陛下江山社稷而已,赵大人要打开天窗,也罢,索性说个明白。
矿银一案,系县令王楚生所为,此事已有论断,高某以为,当务之急,乃是搜捕王楚生,可赵大人这些日子,却不见动作,反而对太仓府诸衙门下手调查,致使人心惶惶,官吏心思浮动。
如孙知府这般秉公之人,都因嫌疑停职,才有治下百姓青天请命……赵大人,此事,殊为不妥啊!”
这番话一出,仿佛拧开了开关。
一时间,整个厅内,一众官员好似约好了一般,纷纷开口附议。
“藩台大人所言极是,这王楚生逃了,理应揪着他才是,哪有对准我等的道理。”
“孙知府为官之举,有目共睹,停职消息一出,底下已是乱做一团。”
“……城中人心浮动,不可继续啊……”
好似成了菜市场,乱糟糟一片。
来自不同衙门的官员陆续发言,大吐苦水,无非是围绕“百姓自发”、“官吏人心浮动”这两点做文章。
甚至连不少士绅,都开口表达不满。
大有将城中近日动荡不安,扣在赵都安头上的意图。
一片喧嚣中,唯有赵都安面无表情。
紧挨着他落座的徐君陵瞥了他一眼,既有怜悯,又带着点“幸灾乐祸”,好像在说:
我之前就提醒你,对方要反击的。
这厅中一幕,俨然是早串联好的,赵都安将螃蟹宴作为澄清谣言,开诚布公的机会。
而本地官员们,则趁机作为反攻的契机。
裹挟着数日以来的酝酿的情绪,以今日为契机,在高廉率先开炮后,这些人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
俨然一副:
你若再抓着不放,就是逼迫我们整个太仓府乱给你看的模样!
而若一府之地,朝廷架构瘫痪,这份罪责,赵都安扛不住。
阳谋!
逼宫!
这一刻,虽远远不如,但赵都安竟恍惚有种昔日女帝在玄武门,面对成千上万的叛军的感受。
逼宫……不只是刀与剑,血与火的武力政变,还可以是不见硝烟与血腥,只停留在口舌之间,却亦然威力十足的戏码。
“大人……”
旁边,御史陈红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也有些额头见汗
——他担心,赵都安一意孤行,最后真搞的地方大乱。那等回京后,面对满朝文武的弹劾,女帝很有可能为了保护面首,将他这个“副钦差”丢出去,平息朝臣的怒火。
就连站在赵都安身后,没有入席,充作护卫的锦衣校尉们,也面色紧张起来。
然而,面对这风浪,赵都安却有如一粒漆黑的礁石,任凭大海汹涌,岿然不动。
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只在轻轻的敲击,好似在默算时间。
突然,菊花台外,传来马的嘶鸣。
继而,有小官吏慌慌张张地奔跑进来,脸色发白,额头见汗,险些将靴子踢掉:
“不……不好了……”
霎时间,堂内对赵都安的围攻声浪短暂一遏。
高廉扭头望去,眉头紧皱,生出强烈的不安:
“发生何事?慌慌张张?”
那名小吏近乎尖声道:
“兵……那些士兵,正在城中抓人!……城门守军,和衙门的官差也都被控制了起来!”
什么?
宛若一颗石头,狠狠砸入湖泊。
这一刻,难以置信的情绪,从一众官员心头涌出。
伴随着强烈的疑惑。
“什么兵?哪里来的兵?!”
按察使刘季猛地站了起来:
“奉谁的命?谁让他们——”
这位老人说了一半,好似猛地惊醒,豁然扭头,看向堂内的某人。
城中的士兵……除了负责城门的少量守军外,便只有些算不得“官差”的衙役了……再有的,就只有驻扎在驿馆,被赵都安调来的那两百铁骑。
“是你!”
这一刻,高廉等人也反应过来,悚然地看向主位。
只见,方才沉默无声,迎接众人口诛笔伐的赵都安,风轻云淡,嘴角缓缓上翘,正要说什么。
忽然,院外再次有人闯了进来。
这一次,却是高廉从家中带来的仆从。
高家仆从慌张奔入,近乎哭喊着道:
“老爷,有一队兵闯进来咱家,将家里都封住了,丫鬟家丁都绑了,门上贴了封条,我在外头才幸免于难……”
高廉大惊失色,儒雅白皙的脸庞上涌起真切的愤怒,好似撕下了文质彬彬的外衣,死死盯过来:
“赵!大!人!”
这三个字,几乎是咬着吐出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廉喊着怒火,抬手指着他,愤怒道:
“毫无知会,便调动兵马,竟都抓到本官家中了,怎么?本官是犯了什么事?你虽是钦差,但本官也是临封布政使!按大虞律,你何曾有这等权力?!”
这一刻,他显得格外愤怒,失态。
而其他人,也没有好多少,按察使刘季更是面沉似水,说道:
“赵大人,本官掌按察之责,你今日所做作为,我会如实禀告朝廷,奏明圣上!你今日若拿不出个服众说法,哪怕你是钦差,如此行事,朝堂法度,也不容你!”
从开宴起始,就格外沉默,与往日炮仗般的性格迥异的孙孝准也站起身,意味深长盯着赵都安,说道:
“赵大人,太仓是本府下辖之地,还请给个解释。”
解释!
这一刻,方才围攻施压,近乎逼宫的太仓官员们脸上都是惊怒交加。
更准确来说,是用愤怒掩饰他们内心的惊恐。
一群文官,不见血的刀子再锋利,但面对真正的铁骑,来自军中武人的暴力威胁,仍难免怯懦。
伴随着的,还有强烈的不解。
王楚生都失踪了,线索悉数断绝,难道你真要拿那些官场上不成文的“灰色收入”,作为证据,给我们定罪吗?
就连陈御史和徐君陵,都惊愕地看过来,这举动,二人都不曾得知。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赵都安于众目睽睽之下,面色如春风,徐徐起身,将沾满了蟹黄的手指擦干净。
他迈步,徐徐跨出坐席,来到众人围拢宴会中间。
很奇妙的。
伴随他的动作,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
人们闭上嘴巴,呼吸粗重,全场目光都锁定在这大名鼎鼎,红的发紫的新贵权臣身上。
形势逆转。
从方才被群起而攻,到如今以一人压制全场。
他甚至根本没有做什么,只是等来了外头报信的消息。
“你们要一个解释,本官就给你们一个解释。”赵都安徐徐踱步,声线沉稳有力。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望向敞开的大堂外。
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也都追随着他,投向了院中金灿灿的,绚烂如海的秋菊。
而后,风中传来了铁蹄的声响,有眼尖的人看到,院子外有一角高出墙壁的旌旗不断逼近。
“开门!”
一声低喝,伴随守门护院的惊呼声。
“轰!”
菊花台苑的大门,被一股巨力硬生生居中撕开,秋风卷了进来。
门外,赫然站着三个人,最后头,是作为背景板,扛旗纵马的袁兴俊。
前头,是一名用丝巾遮住面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只束手站着,很不起眼。
再往前,是一名江湖人打扮,戴着斗笠,身后背负长剑,大半脸庞被青铜面甲覆盖的皇家金牌影卫。
覆甲女子手中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大口袋,在众目睽睽下,径直穿过菊花海,来到赵都安面前。
她仰头,看了负手而立,正以好奇目光审视她的赵都安,对比画像,抱拳拱手:
“赵大人,属下已将人犯送到。”
噗通!
说话同时,手中麻袋掉在地上,麻袋口自行松散开。
从里头滚出一个浑身满是血淋淋的伤口,被折磨的面色惨白,用牛皮绳捆成粽子的富态中年人。
太仓县令王楚生原本昏迷,给摔了下,猛地惊醒,茫然而畏惧地望向前方,瞳孔骤然收窄。
“这就是我给你们的解释,”
赵都安环视众人,似笑非笑:
“可还足够?”
全场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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