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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箱模拟着雨林的气候,潮湿又闷热。在人造太阳的炙烤下,她藏在阔叶植物的阴影中小憩,除了投食的时间会主动现身,其余时候都躲在原地。
倒不是不喜欢活动,而是她从身到心都更喜欢藏匿。
或者说,她因身体过于弱小,即使熟悉了生存环境,也依然会生出一种莫须有的恐惧。
这种恐惧无法言喻,像是根植在她血肉深处的“固有片段”,是她一出生就自带的本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规避危机。
不学会躲藏,就会被扒出来吃掉;不学会奔跑,就会被咬断脊椎拖走;不学会厮杀,就会死于他手……似乎只有安静蛰伏、伺机而动,才是幼弱时期活命的要领。
但,她的本能为什么是这些?
有种“不应该”的感觉。
她不清楚“片段”的来源,也不理解“恐惧”的底层逻辑,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睡了两觉之后脑子里会自动冒出一套不太完整的、属于方块字的语言体系?
先是词汇,再是长短句,越想越熟悉。
她用它们来形容现状,很熟练。
由此,她认定自己的灵魂接受过方块字的熏陶——哪怕她现在还没想明白“灵魂”和“熏陶”的意思。
时间渐逝,生态箱内的湿热达到了阈值,模拟器红光微闪,环境便下起了雨。
她注视着雨幕,脑中忽然窜出一个画面。
白雾氤氲的房间,圆形的金属把头,有“雨水”从内喷出,淋在一只举起的手上。
手?
垂眸,入目是一双金属灰的爪子,锋利又可怖。
她看得烦躁,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不料爪子立刻勾起,在硬土上十分轻易地留下了抓痕。
有点深……
她不敢再动。
这时,外界突然传来了一阵惨叫,凄厉到哀鸣。
闻声,她的竖瞳飞速转动,视线穿透林叶的缝隙,精准地锁定了发声的方位。接着,她放轻呼吸,紧绷肌肉缩进阴暗处,后肢微微垫起,进入了随时狂奔的状态。
而原本趴在一堆方块盒子前的白大褂们,足足比她迟钝了“吃两块肉”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们几乎是“慢吞吞”地起身,“缓慢”地跑动,一批向她靠近,一批赶赴外界。
“出了什么事?”
“二代的1号资产咬伤了饲养员。”
“它尝到了人血的味道?这可是恐龙……我的上帝!”
“恐龙?好吧,但愿它真是恐龙。”一名栗发女子脸色发白,说着意味不明的话,“我第一次见到出生三周就能咬破护具的恐龙,同阶段的食肉龙都做不到!该死的,我们用了全封闭的护具,它怎么会闻到人肉味!”
一阵兵荒马乱。
但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实验室很快恢复了平静。
至少表面上是。
她逐渐松弛下来,缓步迈入雨幕,让雨水冲刷躯体。在水滴的拍打中,绷实的骨骼肌肉终于放松。
享受完淋浴,她甩去水渍,再度没入阔叶丛。只是她没想到“覆巢之下无完卵”,有些火就算她不撩也会烧到她身上。
投食的时间到了,可生肉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群白大褂。
他们簇拥着一名黑发黑眸的中年男人站在她的“领地”外,叽里呱啦地说着话。
她仍然听不懂,但她努力去理解、去领悟,特别想通过他们的肢体和表情获取一些信息。
直觉告诉她,弄懂这些东西很重要。尤其是黑发黑眸的那人……不知为何,这种简单的配色很吸引她的眼球,光是看着就觉得亲切。
她记得他,他不常出现,但他们都听他的。似乎在这片地方,他是“最厉害的”。
而她不知是求生欲作祟,还是生物的天性会关注领地附近“最强”的对手,她总是不自觉地评估对方的威胁性。盯久了,她不仅记住了他的样貌,还记住了他衣服上的小牌,连同那行字的形状——Henry Wu。
隔着一层玻璃罩,他们的发声又快又模糊。
可她的听力极佳,愣是从他们的交流中攫取到了几个高频词,一一对照,不动声色地记下。
“它习惯呆在一个地方,不愿意跑动?”
“是的,吴博士。”研究员翻过记录数据,“比起另一只,这只资产更温和也更警惕。它不好动也不好奇,不会撞击玻璃,不会发声威吓,日常状态是‘安静’。”
“安静?”亨利感到费解,“同一组基因的差异能有这么大吗?”
研究员点头:“确实如此,吴博士。这只资产比另一只更适合人工饲养和与人互动,虽然它作为第一只的备胎诞生,但我认为它的进化已经优于第一只了。”
毕竟另一只伤了人,也记住了人血的味道。当“人类是食物”的概念镂入基因,它吃人的习性便会生成,并且一辈子都无法改变。
如果它延续了后代,那它的后代也会从遗传片段中习得这一点——人类是食物。
而这,就是“野生动物一旦吃人就必须被杀死”的原因。不杀,人类就会一直在它们的食谱上。
可惜,博士的观念明显异于常人,对一名法外狂徒和科学怪咖来说,他创造的混种恐龙不是野生动物,而是基因界的宝贵资产。他不在乎它们吃不吃人,他只在乎它们能成长到哪种程度。
亨利:“我认为你的认知有误。”
“博士?”
“对肉食性恐龙来说,安静和温和从来不是好词,凶猛和狂暴才是它们该有的姿态。”
亨利语气平平:“以你对这只资产的形容,它几乎是个次品,难道我们实验室的项目是为了克隆绵羊?别忘了公司对我们的要求,他们要的是更大、更恐怖、更酷的新品种恐龙。”
研究员不敢言语,而亨利下达了指令,结束了第二只资产的悠闲生活。
“激活它的野性,我要的是杀器,不是宠物。”
于是,生态箱里的投喂机没再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侧的管道开启,进来了一只活体兔子。
兔子不大,但养得肥美,白毛被泼了血,一阵阵腥味刺激着她的味蕾。它压根没发现阴影中的她,自顾自地啃食着植被,全然没察觉危险的靠近。
少顷,她终是从阔叶下起身,无声无息。
她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拒绝血食,一半渴望生肉。胃袋燎起了烈火,涎水控制不住地淌下,她饿了,她的鼻尖充斥着猎物的肉香,爪子兴奋到颤抖。
理智仍在,可她不打算抗拒本能。她明白,被关在笼子里、靠别人吃饭的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给什么就得吃什么。
她放下了心理包袱,将身体交给本能。
刹那,后肢一蹬,她犹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快得像一阵风。
兔子反应不及,她的腿已经踩上了它的脊椎,尖锐的趾甲扎进它的背,利爪如镰刀划开它的皮肉,血液飞溅。她凶性毕露,找准了兔子颈骨的位置,一口咬下。兔子惊恐至极地蹬了几下腿,很快没了声息。
全程丝滑,不带半点多余的动作,她的第一次狩猎称得上完美。
低头,她用牙扯开了兔子皮,专挑软嫩的部分下嘴。
“或许吴博士弄错了……”做记录的人小声道,“这一只资产才是更凶更恐怖的,它的安静只是不饿而已。”
*
狩猎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
研究员不会苛待她,给的食物相当丰富,从兔子到豚鼠,从羊羔到香猪,从鸽子到鳗鱼,她认不清,但只要吃进嘴里,她总能莫名其妙地记住。记住它们的气味和形状,记住它们的要害和味道……
吃得好,没烦恼,她大了整整一圈,被换进了另一个生态箱。
由于日常无事可做,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消磨,自然而然地,她将精力花在了“观察人类”上,往往他们在研究她的同时也被她研究着。
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正被观察,而他们并没有被观察的觉知。
在她对猎物的评估中,她发现他们明明弱得要命,却一直带着一种离谱的傲慢。他们总是毫无警惕地晃到她面前,甚至露出脖子给她看,每一个举动都那么随意,对她的每一个安排都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他们永远不会沦落到“食物”的地位。
她有时候真想给他们来上一口,让他们清醒清醒,可又怕沾了这么“智慧”的血会让自己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智障。
等等,“智障”是什么?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直到又听见了同一个词才回神。
那个词从人类的嘴里来,在他们的交谈中反复出现,主要是用来指代她的,叫什么“assets”(资产)。
她不明其意,但也明白它应该跟“Henry Wu”类似,能准确地定位到具体的人或物。
对,具体、精准、独特,他们好像每一个都有,那她就不能没有。
因此,她决定从今天起她就是“assets”,不过隔着罩子,她摸不准它的发音究竟是阿赛丝、阿萨兹,还是别的什么?
算了,不重要。她折中了一下又权衡许久,觉得叫“阿萨思”比较合适。
敲定。
她愉悦地甩了两下尾巴,本想模仿人类的发音试试,可没想到二者的发声系统完全不同。当“阿萨思”从她嘴里吐出,变成了一声如狼似虎的“嗷呜”。
十分突兀,让本就不怎么吵闹的实验室更静三分。
研究员们稀罕地围过来,掀起笔盖,迅速记录:“它终于有了交流的欲望吗?到了需要社群和同伴的时候?”
“我第一次听见它发声,感觉像猫。”
“需要申请让两只资产同住吗?它们看上去都很孤独。”
“不能,另一只早三周出生,它们体型相差很大,万一另一只吃了它呢?为了独占资源而吃掉同类,这种事在自然界里很常见。”
他们很吵,似乎在嘲笑她的叫声。顿时,她不想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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