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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从心推断,重溟城应当很快便无暇他顾、防备外人了。因为与营救三十年前的幸存者相比,其他任何事都必须靠边站。“我告诉过吕叔他们,不要去。”宋从心再次回到海边找到姬既望时,这位少城主正支着一条腿坐在悬崖峭壁的礁石上,低着头,看着下方漆黑汹涌的海浪,“现在的海洋和以前不同,他们去了,一定就回不来了。”
宋从心在短暂的相处中已经摸清楚了姬既望的性情,简单来说,这位少城主是个世间少有的直率之人。只要不欺瞒、不蒙骗、不耍一些没必要的小心机,坦然直白地将自己的目的与想法宣之于口,有时候反而能得到姬既望出人意料的回应。
“你是少城主,不能直接下令让他们留守城中吗?”宋从心也在崖边负手而立。实话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直言不讳地与人说过话了,或许是因为害怕多说多错,不知哪句话便戳了别人的心窝。从前世到今生,她开口的次数是越来越少。
“吕叔已经五十多岁了。”姬既望摸了一块碎石,漫不经心地将其丢出,漆黑的浪潮吞没了碎石,连一丁点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他虽然是修至先天之境的武者,但到底也是凡人。他等了母亲三十年,凡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
“他们去深海会死,我说了,他们也心知肚明了。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执意要去,那就没有办法了。”
对于此世之人来说,总有一些东西,远比生死更加重要。
宋从心看着远处那浩瀚无垠、无法被月光照亮的大海,听着那连绵不绝的浪涛声,一时间微微有些出神。然而,姬既望却对此没有太多的想法,他低头摆弄着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花色海螺,头也不抬地道:“来。你不是问我重溟城的求援信号是什么吗?就是这个。”
宋从心走到姬既望身边坐下,看着他摆弄着手里的海螺。他将这形状奇特的海螺举到嘴边,用力一吹,海螺便发出了一声悠长如歌的低响。
“重溟城中的每一位深海巡卫都会配置一枚鲸歌螺,它能吹出宛如鲸鸣般的曲调,用以通讯或者求援。”姬既望丝毫没有保守自家军事机密的自觉,将鲸歌螺塞进宋从心的手中,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试试手感,“每一位深海巡卫都有一小段属于自己的曲调,听见这段曲调便知道是谁传出的情报。比如我的曲调,就是这样的——”他说着,又把海螺拿了回来,吹了几个似长似短的调子。
那调子虽短,却别有种宁静悠远的味道,让人不禁联想到静谧月色下孤独的鲸鸣。
宋从心本身在音律上便颇有造诣,她只是听了一小段,便突然间喜欢上了这件自然的“乐器”,喜欢上了这温柔空灵的歌曲。
“然后这是属于城主的曲调——”姬既望说着,又吹了一段,比起先前那段属于姬既望的曲调,这个调子由各种长音组成,入耳相当沧桑大气,“鲸歌螺的旋律会唤来鱼群,鱼群会把你吹奏的乐曲带回海面。重溟城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传递情报以及消息。”
“几天前,吕叔他们听见了白鲸上升时的鲸鸣,它们吟唱的便是属于母亲的旋律。”
宋从心思忖了片刻:“有没有可能,鱼群传递的是以前的消息?”
“不会。”姬既望下意识地抬了抬脚,他赤-裸着双足,与人类一般无二的足趾间同样连接着形似鱼蹼的结构,足部的两侧也分布着细密的紫蓝色鱼鳞,“因为鱼都很笨,不管是开心的还是痛苦的,它们都会很快忘记。所以,它们一定是最近一段时间,听到了这首失落了三十年的歌。”
宋从心捧着海螺,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在姬既望看上去也不是需要她安慰的样子。他说完后便偏头,催促宋从心道:“你若要随我下深海,便要自己写一段调子。同时,你也要记住我的歌。否则在深海中迷路了,我没有办法找到你。”
宋从心颔首,她捧着海螺犹豫了一瞬,眼见姬既望都不介怀,便也放下了那些无谓的别扭。她捧着海螺试了几个音调,很快便上手了。
宋从心不知道重溟城的曲调是什么格式,只能照着姬既望先前的旋律继续往下编写。姬既望的歌让人联想到月下孤独的蓝鲸,宋从心却反行其道,放弃了空灵的长音,选择了清脆的短音,吹出了一段仿若山间鸟鸣般欢快的乐曲。
姬既望沉默了一瞬,直到宋从心投来问询的眼神,他才干巴巴地道:“……挺好的,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通讯问题暂时解决,情报也已经搜集完毕,能和重溟少主初步达成共识也算意外之喜。姬既望告诉宋从心,此月的既望日到来之前,深海巡卫一定会组织人手前往深海。姬既望身为重溟少主必定也是要去的,因为没有他在,海民们的探索过程绝对不会顺利。
但是对于这次深海的搜救,姬既望抱有悲观之意,他放任宋从心调查重溟城的秘密,就是为了增加一个“灵魂足够坚韧”的帮手。
比起搜救那支失踪三十年的精锐队伍,宋从心等人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调查“归墟”。她回了一趟客栈,与同伴们进行了商讨之后便再次回到滩涂与姬既望进行交涉:“除了我以外,队伍内可否再加一人?”
“可以。”姬既望干脆地点头,语气淡漠道,“你带他来,若能在十息之内凭自己的意志摆脱我天赋的影响,那我就带他去。”
虽然宋从心没有询问姬既望的“天赋”,但单从他的部分体征便可以判断出来这位重溟少主的血脉有异。姬既望身上恐怕流淌着某种远古种族的血统,以至于他的容貌、声音、眼睛都是天生能够迷人心智、惑人心神的杀人利器。不过若是能凭借自身的意志摆脱一次这种影响,那之后只要姬既望不刻意催动能力,便不会再受其所惑。
宋从心看着姬既望不染纤尘但也确实从未更换过的蓝衣,她心里有一个怪异的猜测:“约在城中见面或许会方便一些?”
“是。”姬既望没有多少表情地抬头,看着海岸线上环绕的、重重叠叠的铁荆棘,“……但我不会去城里。”
宋从心看着姬既望脸侧的耳鳍与鱼鳞,沉默良久,道:“好,我带她来见你。”
那天夜里,宋从心便带着化名“法莲”的梵缘浅来到了海边。在看见姬既望的第一眼,梵缘浅也神情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她便恢复了平静。她摆脱姬既望天赋影响的速度不比宋从心慢,姬既望对此表示了满意。于是,他同意梵缘浅加入探寻深海的队伍。
反倒是梵缘浅,看着姬既望的容貌,神色似乎很是怀念。在宋从心教导梵缘浅鲸歌螺的使用方法之时,梵缘浅用禅杖在滩涂上写字,跟宋从心聊了几句:[以前,禅心院中也会进行类似的心智磨炼。]
梵缘浅告诉宋从心,姬既望的天赋非同小可,若没经历过特殊的磨炼,即便是心性坚韧之辈也会为其所惑。梵缘浅对于宋从心能够凭借自身的意志便摆脱这种惑性之事表达了极高的赞美,声称她已经达到了“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的空明境界。
宋从心被夸得险些绷不住面皮,她觉得自己绝对没到那种明心见性、澄澈表里的境界。但是她为何能这么快地摆脱姬既望的天赋影响,她其实也不太清楚,只能归功于《心修青莲诀》和无极道门的心法上了。
不过,宋从心还是敏锐地从梵缘浅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佛子见过与重溟少主相似之人?”
梵缘浅愣了一下,随即,却又抿唇一笑,写道:[是的,是我的师哥。上一代佛子。]
上一代佛子?宋从心看见这句话,顿时也愣了一下。这佛子……还能有上一代的说法?
梵缘浅也不等宋从心询问,继续写道:[我的师哥,梵觉深。历代佛子都赐“梵”姓,我师哥的资质心性都远胜于我。]
宋从心看着这段话,一时间有些无措。她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太好的问题。要知道,佛子通常没有卸任的说法,修道得成的佛子要么功德已满升入佛国成为佛主,要么便留在人间成为禅心院的主持。若是这二者皆不得成,要么是佛子半道崩阻……要么,英年早逝。
无论是哪种结局,显然都不是能令人轻易释怀的。
而宋从心也没有忘记,天景雅集的日月山云顶,梵缘浅曾那般虔诚地为“梵觉深”这个人点亮了一盏灯。
宋从心正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语,梵缘浅却已是笑意盈盈地继续写道:[我师哥是天魔之体,生来便是魅惑众生之相。师父发现后便让我们每日都去佛堂参拜一下师哥的天魔之颜。如此坚持了十年,我师哥不堪其扰离宗而去,我辈弟子佛心得成了悟清净,实在妙哉。]
宋从心:“……”
那你们禅心院还真是玩得挺花的。
[上苍赋予了师哥天魔之体,师哥却一心向佛,不入业海。魔道之辈上天入地寻我师哥,仍旧阻不得我师哥的向佛之心,实在令人感慨。]
宋从心:“……”
啊这,这真的是很叛逆了。
[因此,我辈禅宗弟子行走在外,即便与师哥身处异地,也当为其行善积德,助师哥一臂之力。好让师哥知道,我辈弟子,与他此心同在。]
宋从心:“……厉害。”
魔道真是造了八辈子的罪孽,这才跟走夜路见了你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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