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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外嘈杂,号角声沉,江川花云号上一片慌乱。郑修远等人因目击马伏龙三杀,便被带到江中好言相劝,这是有说法的,毕竟茫茫江心,法外之地,真个是插翅难飞,能将劝说对象的恐惧放大到极点,当馄饨面喂到嘴边时,冥顽不灵者更容易屈服。
真的谈不拢时,茫茫江上,唯有长帆,想做点什么都方便,毕竟云江会温柔包容地接纳一切,不留下一丝痕迹。
省得在云华堂中再弄出点人命,爆浆飙血难处理。
这是漕帮的老传统了。
不过,云华堂只是习惯性地在主场解决问题,这次的劝说对象没有多少骨气可言,曲诗文会的商人们刚刚目睹六大派的残酷一面,早就吓得酥软了,十分乖巧配合,连半个不字都没有。
他们签订了漕帮的保密条款,对于一切要求都答应得十分痛快。
与之前百般抗拒李局的桀骜不逊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卷入了朝堂巨头的争斗,从一开始就站错了队,他们的劫难远未结束,坐在舱中签文书、立契约,与面目和善的漕帮众强颜欢笑,过不多时,便听到苍龙号起、鼓声临近,漕帮众们脸色凝重地出去看。
不多时,商人们便听到船中四处都在慌叫:“船漏了!船漏了!”
众人大惊而起,片刻之后,便有云华堂头目推门而入,叫道:“同文局设伏围堵,以水鬼凿船,试图将各位一概淹杀,将罪责推到云华堂头上!”
商人们闻言大哗。
其后便有二十几名漕众走进舱厅,那头目手一拍,语气急促道:“事不宜迟,大家准备跳水逃生,这些儿郎水性最好,一定护得各位逃出生天,各自分组,务必听指挥调遣,云江凶险,江水噬人,想活命一定要听话!”
众人经历今日之事,早已又惊又怕,听到这等可怕消息,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便有人大声叫道:“……不!我不会水!”
那商人抱头狂叫道:“我不干了!我要离开花州!我要见李白龙!”
当即就有漕众快步冲上,扣住他的脉门,止住他的喊声。
众人这才觉察出不对。
郑修远环视左右,冷汗刹那间涌出后背。
在那头目说出“李白龙要凿船淹死我们”的话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与李白龙争斗月余,这狗官用过阴招、贱招、损招、狠招,套路层出不穷,心肠黑烂无比,可从来没有使过杀招!
——那厮若是个心狠手辣之辈,我早就死过好几回啦!
如果不是李白龙要杀我们,那么……
大江之上隔绝信息,他们居于舱内,不知道外面战舰合围,更不知李白龙已据此布下罗网,身在局中,消息隔绝,可郑修远依然靠着敏锐的嗅觉和不俗的智力,猜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是漕帮要杀我们!
郑修远心中惊怒交迸,当即便要反抗。
可大江之上,性命操于人手,己方二十多个商人,虽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也只是打打养生拳、练练金枪功,如何敌得过六大派的虎狼?
可是若要乖乖从命、跟着漕众傻乎乎地“跳江逃生”,馄饨面吃到饱啊!
——郑修远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凶光。
事已至此,只能绝境求生、拼一把了!
船若是漏了,大概率是云华堂自己凿的,之所以要凿自家船,肯定是外面同文局逼迫太急……所以不能跳江!要拖延时间!
他张开嘴,便要放声大叫、鼓动众人反抗。
然而眼前身影一闪,那云华堂头目来到自己面前。
“郑会长,你劝劝大家伙儿,事不宜迟!”
紧接着,传音入密聚炁成线,钻入耳中。
“郑会长,副帅有令,请您务必配合说辞,事后在下亲自送您上岸离州,进京与郑公子团聚。”那头目快速说道,“郑公子是漕帮的好朋友,咱们是自己人,怎会得罪?只是您若不肯配合,坏了本堂大事,那说不得……”
那头目看向周围:“便要与诸君同命了。”
郑修远心下巨震。
对方近在咫尺,抬眼便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森然杀机。
以此人的武功,举手屠戮舱中之人,犹如宰鸡一般,绝无半点难处,自己如果在这里放声大喊、鼓动众人反抗,也会被轻易镇压。
“……都别吵吵了!”
郑修远喊道:“还有得选吗?都看到那等要命的事情了,你还能见到李白龙?去见他做什么?诬告马堂主杀人吗?”
他直接抓住那头目的胳膊,迫不及待道:“快走快走!若是走得慢了、走不脱了,我可不想麻烦漕帮的朋友们!”
这世上最高明的带节奏手段是什么?
——那就是让目标自行脑补。
这些商人都是人精,听到郑修远的话,愣了一会儿,立刻反应过来。
是啊!
亲眼目睹马伏龙杀人,还被带到船上威胁恐吓,不就是为了让我们闭嘴吗?若是现在走得慢了,有落入李白龙手中的风险……肯定会被灭口的!
换句话说……
现在催着要带我们走,肯定是真的想让我们活着的!
否则完全可以把我们直接杀了的!
众人虽然精明,可不过是一群惜命的商人,有着人类的一切弱点,既找到了一丝逻辑上的合理性,便去拼命地相信,以逃避另一个绝望的可能性……毕竟还有郑修远带头的!他总不能自己坑自己吧?
眼见郑修远忙不迭地要走,众人乱糟糟地动了起来。
头目向郑修远善意一笑,心中也松了口气。
——真是麻烦,还得很自然地淹死他们。
大齐武学鼎盛,对这天下显学的钻研推动了许多学科和行业的发展,其中就包括了法医学和武斗现场勘察学。
判断死者是落水呛死还是死后落水,乃是基操中的基操,经验丰富的仵作只需要稍稍解剖、推炁过穴,感应死者经脉周天变化,就能得到死者生前是否被武者禁锢强迫等一系列情报,判断此命案是否涉及武者。
相关丰富的法医经验,乃是以凡人受害者的血肉堆积而成。
所以哪怕收到堂中命令,船上的漕众也无法简单地开杀,因为即使将船凿穿、沉进江底,只要官府愿意刨根究底,也能捞出船来逐寸勘验,最终发现命案现场的血腥炁流。
——甚至可以通过地板上肉眼微不可查的细小痕迹,描绘出武者凶手的步法与发力轨迹,将杀人现场的情况还原出一个大概。
只要官府愿意较真。
而显然,外面的船队与远处的军号乃至副帅的凿船命令都在说明,这一次,官府或者说李白龙,非常非常较真。
“快快快!”
商人们宛如出栏的猪,乱哄哄地走动奔跑,江川花云号的船身已在倾斜,人们在引领下到了下二层甲板侧舷。
船底舱已开始进水,船舱微斜,漕帮众们各自挥动刀刃,将舱壁切开足以通行的大洞,江上湿冷的风灌了进来。
头目低喝一声:“走!”
二十余名漕众背着商人们,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周围舰船上的官兵看到这情形,纷纷鼓噪叫喊,可漕帮号称江上人,传承的众多武学功法乃是为水而生,漕众们跃入水中,如回家里,深潜水下,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江风直入破洞,发出呜呜怒号,仿佛地狱之门的邀约。
郑修远默然打了个寒噤,直至目睹众人入江,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二十二个!就这么……没了吗?
头目淡淡道:“郑会长,该上路了。”
此情此景,此等话语,是玩笑吗?
不……等等!
恐惧油然而生,郑修远猛然回头,江上人神色平静,眼中唯有悯然。
不过,这样的悲悯,不过是世人看后厨刀下的鸡羊。
郑修远这才意识到了欺骗,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
这一刹那,他的心中竟然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绝望。
只有淡淡的,惊讶。
——咦,我跟他们也一样吗?
下一刻,他便被揪住衣襟,难以抵挡的巨力拉着他跃下江河,普通一声,冰冷的痛感席卷全身,江水涌入嘴中,泥腥苦涩。
无所凭依的恐惧感席卷全身,他喊叫着:“救……”
话音未落,漕帮人便如水鬼一般,将他拖入水下。
五官被刺骨的江水所封,水下浑浊,无法可辩,耳鼻尽皆无用,只有微弱的体感让他意识到,自己还在被拖着不断下沉、下沉,他慌乱挣扎,但对于神通广大的漕帮水鬼来说,他的力气小得出奇,郑修远呛水、窒息、挣扎,只觉得体温在江水中迅速流逝,所有的一切都在发黑、发黑……
突然,一股强大的暗流将他卷起、推动。
也许只是顷刻,他从地狱冲回人间,周围的混沌昏暗悉数消散,明亮的光线钻入眼中,他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呛咳,愕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水面,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托起。
不远处则是响起了漕帮头目的惊叫。
“他妈的,怎么回事!”
催命水鬼的叫喊让郑修远心慌,他勉力睁开涩痛的眼睛,发现对方在不远处浮出,脸上水珠狼狈,正杀气腾腾往这边飚来。
郑修远惊慌无比,挣扎着就要逃离。
刹那间江风怒号,水分两浪,郑修远被无形的力量推向远方,那急急而来的漕帮头目却被瞬间推远。
仿佛江君有灵,神妙的伟力控制着潮涌起落。
郑修远死里逃生,却听到那水鬼的喊叫声多了不可置信的震惊。
有舢板如箭疾驰,更远处则有大船扬帆而来,郑修远遥遥相见,似乎看到船首有白衣胜雪而立,辽阔江面上不断有人狼狈浮出、扑通江水。
官府的舢板各自划桨相救。
郑修远死里逃生,百感交集,竟哭出声来。
被捞起,换了干衣,喝着姜汤,郑修远被送到一艘大船上。
他看到了通判厅的府兵,知道终究是李白龙相救,心中苦笑——刚刚死里逃生,人便贱起来了,他觉得眼下情形,还不如跳江自杀。
李白龙挟恩图报,一定命他指控马伏龙,可指控此人容易,儿子还在京师,若被漕帮报复,岂能落得了好?
浑浑噩噩间,被带到章大人面前,郑修远当即下跪道谢。
“不必谢我,不计前嫌救你的,另有其人。”
这话让郑修远茫然——不计前嫌?是李白龙吗?我配跟他有前嫌?
章淳也不多说,起身离开,郑修远待在厅里,不敢多问。
片刻之后,便见到几名持剑女侠大步走出,立在左右,而后,两位风姿绝世的仙子行出,那紫衣金带的女子曾在同文局里见过,听说是李白龙的师父,另外一位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却不认识,不知是谁人来着。
他一边想一边低头,以示恭敬,便听那紫衣女子说道:“这就是郑修远,每次见到他,他都在被我徒弟打。”
“……”
总算知道李白龙那张嘴是跟谁学的了。
“即便如此,他也是马伏龙手底下最得用的文化口人才,毕竟不是谁都能被三郎反复殴打许多次的。”
……这话听得,不是十分悦耳。
郑修远正腹诽间,便听李白龙的师父淡淡道:“所以,马伏龙想要以恶语伤你,肯定是命令他出面谋划……问他是没错的,可你真的要问吗?”
什么谋划,什么恶语伤你,我根本不知道你是……
郑修远愕然抬头。
他的目光直直与那白衣女子相对,对方如枯井般的眸子让他震惊——他只在历经波折、风烛残年的老女人身上看到过这等眼神。
非心死不能有。
难道她、她是……
“她姓马……能把你们从江龙王嘴边捞走的,也只有这位了。”姜璃书淡淡道,“她要问你几句话,着你如实说,不过分吧?”
郑修远喃喃道:“你……你……”
传说中的人物有了实感、出现在他面前。
八年前,他与同行们肆意编排一个女人的伤心事,大赚特赚,八年后,他被马伏龙逼迫,去极尽抹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被利用,被欺骗,被灭口,生死之际,却被一直在伤害的人救下,他以为马小姐是一个歇斯底里、扭曲疯狂的疯子,或者是一个全身上下都燃烧着憎恨火焰的怨妇,话本和剧目里有许多这样的女人。
但现在,他亲眼看到了。
被自己无故网暴的受害者,来到自己的面前。
郑修远又惊又怕,牙齿打战:“我……我……”
然后,他听到说话。
马小姐有问题要问,可见对方颤抖如此,显然恐惧无比,她知对方所想,也知道恐惧的来源,下意识便说道:“你不要怕。”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支一支的箭。
射入死里逃生、羞愧恐惧的人的心间。
郑修远呆滞凝立,慢慢张大嘴巴,发出了一声……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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