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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修远又不是武林人士,又是花州这种皇土人,平时哪里会关注漕帮的消息,即使这几年偶然听说,也绝不会放在心上。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了心底不安的来源。
原来自始至终,自己担忧的方向,全都错了。
奉命去泼马小姐的污水,最大的危机并非是漕帮三房的报复。
而在这花州城!
那个同文癫佬李白龙!
既是同门之谊,又是长辈之尊,师叔被黑,李白龙岂会袖手旁观?
郑修远只觉得寒气直冲脑门。
双手颤抖,悲哀和恐惧如浪潮般涌上心头。
诶?又是我打李白龙?
——不会赢的!
他已患上了李白龙恐惧症。
SOLO的战绩难看得要死。
一次又一次的败北,被智力羞辱,被权势碾压。
拼财力拼不过,论手段打不过。
甚至他浸淫数十年的舆情操纵、引导读者的本事,也被对方反手破个干干净净,对方不仅完全适应他的打法,而且转眼就拿出了更高级的版本!
这么难缠的对手,现在还占住了同门师亲的天理!
郑修远又气又冷又抖,已然是完全无措了。
茫然凄怆间,他脑袋一片混乱,居然选择继续去看这篇文章。
——大概是想让李白龙大人尽兴吧。
文章中写,七师叔不仅被逃婚拒亲,更是沦为天下的笑柄,一夜之间,她从拥有世间一切美好荣宠的天之娇女,变成了人人暗笑讥嘲的笑话。
她那恶毒的婆家为了遮丑,主动放出谣言。
——说自家儿子明明早有心上人,是七师叔爱而不得,绞尽脑汁,用尽计谋,最终逼得许婚,导致一对相爱的人双双殉情。
她家族中的长辈们为了保护本帮的名誉,默认谣言传播。
——将重点转移到爱情上,将责任转移到七师叔身上,便能在这极大的丢脸事中隐去漕帮的身影,以免影响到自家的脸面。
而家族中那些从小就嫉妒和敌视她的恶毒女人们,纷纷落井下石。
那些从小就卑鄙地觊觎垂涎她的臭男人们,因爱而不得,见她沦落如此,便开始猛猛造黄谣,编造出许多不堪而入的流言。
这场婚变中的所有人,都在尽力洗脱自身的麻烦,于是,便将所有的痛苦和责任全都推给了无辜的七师叔。
世人们受到各种谣言误导,便将无辜的少女视为笑谈,肆意地评论和抹黑她,发泄着自身朴素的正义之怒。
郑修远虽然心事繁杂,可看到这里,依然代入到了故事之中。
墨凤这厮,连“举世皆敌、无处可依”的绝望感都写得这么真实可信!
马小姐真可怜啊,那些世家大族的人,如此可恶!
……等等。
郑修远皱起眉头。
不对啊,这说不通啊。
怎么马小姐身边这么多坏人?一个好人都没有?
不应该啊。
而且夫家和漕帮都在放任流言,说什么“影响到自家的脸面”,这从逻辑上说不通啊,如果要降低影响,理应用权势压住消息,为什么要煽风点火?
他思索片刻,毕竟是花州文坛的人杰,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这篇文章是李白龙写的!是写给那些没有脑子、容易被煽动和糊弄、缺乏是非分辨能力的蠢货们看的!
所以不需要逻辑!
只需要情绪引导,以及共情和代入感!
所以所有人都是坏蛋!就像女频话本那样!所有人都是不怀好意的恶毒者,只有女主是纯洁且无辜的!
会被这篇文章煽动和说服的人,只能接受这么简单的故事设定!
他妈的!
李白龙这个卑鄙!狡猾!可怖!奸诈的!天才!
这种道理,我琢磨了十几年才琢磨出来,他为什么这么熟练!
郑修远长叹一声,对这种无力的绝望感极为熟悉。
他只能继续看下去。
按照女频话本的思路来看,既然强调了女主举世皆敌、被无数恶毒的人针对,连路边的恶狗都对她龇牙,那么在这种周遭尽墨、遍布恶意的大环境下,女主理所当然地要出淤泥而不染、维持着毫无道理的惊人善良。
果然他妈的如此。
在墨凤细腻精准的笔触下,七师叔的惨痛遭遇徐徐展开。
她被不明真相的人进行了匿名的信件羞辱,被辱骂,被语暴。
因此变得极度苦闷郁结。
决定退出江湖,再也不见。
但几个月后,她就决定回归。
并且阅读了所有恶意的评论和辱骂。
墨凤以深情的笔锋剖析了师叔的心路历程。
作为漕帮贵女,她是如此善良,以至于从未拿起六大派的武器报复那些嘲笑讥讽她的人,她说,那些不知情的普通人之所以会嘲笑戏谑,乃是他们平日里便被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肆意剥夺、侵占和欺辱,所以天然不肯相信一个出身富贵的女人是全然无辜的,这不是他们的错。
她反复思考着这一段悲伤往事的痛苦之源。
为什么前夫会逃婚,为什么他们宁可殉情,为什么世人对化蝶传说的反应如此之大、如此义愤填膺、如此深受感动?
她说,此生沦丧至此,泪水和悲伤全然无用。
好在她依然有财力、权势和无限的时光,让今后两情相悦的情侣们不再被冰冷残酷的包办婚姻扭曲一生、重蹈她们三人的覆辙。
“师叔说,当她受到冤屈和背叛、难以申辩,被世人误解和嘲笑时,周围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芒照在身上。”
“所以,她想要发出光来。
“哪怕微小如萤火,也能在黑暗中放出亮光,照耀在同样无措恐惧的人的身上,为她们照耀前路。此后如竟没有炬火,那她便是唯一的光。”
于是,七师叔离开了漕帮,选择加入百花谷。
在那里,师父持之以恒地帮助着苦于包办婚姻的有情人们,发起了……
——不要嫁挑战。
“放屁!胡编乱造!无耻!”
郑修远突然暴怒,霍然起身,将桌面清理一空。
他激烈地怒骂着。
“全都是假的!毫无逻辑!一点都不合理!太烂了!恶心!什么不要嫁挑战……什么烂名字!说是被骂得郁结苦闷,怎么又跑去做这种事情?”
郑会长嘴唇颤抖,歇斯底里,怒骂嚎叫。
并且……恐惧。
他在这一行做了几十年,深谙舆情引导之道。
李白龙这篇小作文见所未见,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人以如此细腻的笔触和长长的篇幅去书写一个人、塑造其形象。
郑修远甚至因此得到了巨大的灵感,意识到用这种方式似乎可以达成许多目的……让一个臭名昭著的人名声变好,或者让一个善人名声变坏,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都可以用这极具煽动性的文章来达成目的。
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李白龙这样写,为他师叔著文立传,显然欲扬其名。
结合马伏龙的诡异命令,这明显是以攻代守!
余下的文章还有较多段落,不用看便能猜到内容,乃是对七师叔的歌功颂德,用许多件小事表现她的豁达、善良、慈悲、仁心、温柔和美丽,衬出她的无辜和冤屈,印证她的美丽心灵和伟大灵魂。
然后首尾呼应。
几张被扬在空中的纸飘飘落下,郑修远看到最后的文字。
“我这两月,也有幸分别见识过锋林火山与漕帮的青年才俊,不能说是平平无奇,只能说,前者刚刚满月,后者期货死尸。”
“反而在七师叔这种天下笑柄身上,我看到了大齐英雌伟大而平凡的共情性,她在绝望和困境中展现出的温柔、韧性,以及生来所拥有的怜爱他人的能力,让我心生敬意。”
“来花州三天,七师叔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如果她都可以如此宽容善良地对待那些肆意伤害她的人,那我也可以。”
“那些叼着云华堂的骨头、为漕帮冲锋陷阵、扰乱同文局日常工作的文化奸商们,虽然一直对我百般欺辱凌迫嘲讽,但我还是会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郑修远再度爆发,十指如钩,将落下的纸页扯了个粉碎,双目赤红。
“活路活路活路!”
他咆哮道:“这就是留一条活路吗!啊?狗官!活畜生!”
嘶吼着,老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此篇文章一出,他便意识到,自己忙碌一夜的准备,即将一败涂地。
以李白龙的手段,同文局的权势,很轻松就能将这文章推广全城。
以这文字中蕴含的煽动性,以花州读者们的简单思维,这座城市的情绪无疑会被完全引爆,马小姐的正面形象将得到不可动摇的坚决确立。
可马伏龙已经下命令了!
想到马堂主昨日所表现出来的歇斯底里和疯狂,郑修远只觉得恐惧攥紧心灵,就像是一个资质普通的将领被昏君逼迫着,带着残兵败将,去迎战敌国战无不胜、精锐云集的名将大帅,输了就要满门抄斩。
他战战兢兢、抱着侥幸之心排兵布阵、做好安排。
第二天还没临阵,便发现敌将昨晚先派兵抄了粮路,又使奸细散播谣言,暗中召来三路援军合围,排出暗合天数至理的绝世阵法,还没正式交战,绝代名将的诸多手段已如潮水般压过来了!
——这他妈怎么赢啊!
苦涩间,便有合作的“公关经理”找上门来。
“郑员外,郑老板,这活儿实在是做不了,多少钱都不行。”
那人虽然面露难色,但很果断地说道:“今天同文局推出来的文章,您一定看过了,您是文坛巨商,比我识货,心里肯定清楚。我如果强做这生意、叫下面的人继续编排马小姐,那漕帮的报复都得往后稍稍了……”
他哀声道:“因为在这之前,花州的姑娘太太们就得雇人把我揪出来、绑着沉进江里……这文章竟能生生造出一个圣人来!”
郑修远拂袖怒视,目光森然。
——哼,想跑?
我都跑不了,你凭什么?
他冷声道:“事已说好,钱也付了,哪有这么容易?你也不要在这里大呼小叫、夸大事实,一篇文章,写得再好,也没有让人立地成圣的道理!花州又不是人人看报、人人爱传闲话!”
那“公关经理”陪笑道:“虽说如此,但爱看报、传闲话、又闲得无事做的姑娘太太们会看会听会传,就足够了啊!以她们的性情,听到这事儿,不把那马小姐捧得高高的吗?得罪了她们,有我的好果子吃吗?”
他说到这里,见郑修远冷笑注视,心一横,低声道:“再者,那马小姐是李大人的师叔,您之前可没说过的!”
郑修远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怨念更胜。
他阴恻恻道:“你现在却怕李白龙了?”
对方只是尴尬一笑。
先前布置任务,要去抹黑漕帮马小姐,他害怕漕帮报复,当时郑修远不但加倍给钱,还安抚他说这是云华堂的单子,即使出了事,也有漕帮大房罩着,不必担心三房的报复……他虽不信,但钱实在太多,就勉为其难信了。
但事关李白龙,就另当别论了。
你说漕帮大房会罩着我、挡住三房报复,看在钱的份上,我信了。
——可你说漕帮大房能罩着我、挡住李白龙,哥们能信吗?
别的不说,你郑修远被提到同文局门前跪了几回、抓了几回了?我亲眼看到黑狗子在你家门前贴告示!云华堂连你都罩不住!
那人壮着胆子,低声道:“郑员外,实心话,您斗不过他的。”
郑修远勃然大怒,刚要驳斥威胁,管家便进来通报传讯。
说,马堂主有请。
“公关经理”趁机告退,郑修远却已没有了发怒的力气。
他想到马伏龙阴沉癫狂的目光,不由打个寒噤。
在先前,云华堂是他心目中最接近权势富贵的天堂圣地,但现在,已是避之不及的魔窟,他的老板比九头虫还不讲道理。
郑修远心惊胆战,叫苦不迭,却不得不去。
堂主相召,必然是因为看到了李白龙的文章,所以召集他来问策。还好,他是外行,不晓得这法子的厉害,也不明白我的绝望。
先糊弄一阵吧。
这文章只是在夸马小姐而已,应该刺激不到马堂主。
虽然如此自我安慰,可郑修远想了一路,都想不出破解之法,心惊胆战,挪到云华堂,被引到开会的偏厅。
刚一进门,目光一扫,肚里准备的话术刹那间消散。
房间中,曲诗文会的同行们脸色苍白,发不出一点声响,先前差点被掐死的老吴已是委顿在地,脸色蜡黄,胸前多了一个大窟窿。
地上、墙壁甚至众人的脸上身上,都挂着撕碎的心血碎片。
“你来啦。”
云华堂主用帕子擦着手,斜眼看他,语气平静。
“你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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