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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元十九年,初秋的天儿,一场雨水褪去了灼人的暑热。

    咚咚十二下的五更鼓鸣后,天色微微放亮。

    原本空荡暗黑的街巷逐渐亮起烛灯。

    京城西边靠都城隍庙的一处宅邸,也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直到天光大亮,伴随着“咯吱——”一声,角门解了晚间的落锁,自内拉开,露出里面重叠的素雅人影。

    昨夜刚下过一场秋雨,青石砖板还未干透,脚踩上去,凉沁沁的寒气便沿着脚底向上返,却依然不能让候着的人打消掉脸上心里的喜意。

    原因无他,前个儿便传遍了京中。

    刑部郎中乔朗,护驾有功,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不过乔朗昨日才伴驾回京,晌午入宫,申时归家,酉时刚过,升迁的折子便从吏部发了过来。

    今日乔府刚开府门,各处就像统一得了信般,原先没了影儿的亲朋故旧和诸多同僚都来探望道喜。

    林氏与来往的官眷们见礼,几位嬷嬷在旁伺候。

    尤其是林氏的陪嫁嬷嬷,不仅穿了身亮面缎子,还特意咬牙买了根时下流行的缠花银钗,配着厨房油水养出的圆润身材,在那一站,很有几分大家嬷嬷的声势。

    乔朗并未亲自出来迎客,以抱恙在身的由头推拒了。

    林氏仅收了各处官老爷送来的道喜帖子,至于礼品,通通推诿辞了去。

    林氏深谙推拉之道,虽来往几个照面间便能给打发走,却也架不住来往人多,待应酬事毕,晌午已过。

    送走脸带酸羡的刑部侍郎家夫人,林氏这得了闲,捧起盖碗,待甘甜微苦的茶水没过痛麻的喉头,端庄沉稳了整个白日的脸上,才泄出三分迫人的喜意。

    这可是实打实的大喜。

    正五品的刑部郎中在京官遍地走的京中,只是个不高不低的品秩,刑部又没什么实权,办起来事不仅处处被掣肘,还要受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夹板气。

    都察院可不同,这是替陛下风闻言事的御史言官,有着谏议权,还有着监察弹劾权,但凡自院里递去的“白简”,圣上必看。

    林氏一扫几年来的郁气,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等缓了乏,让方嬷嬷找出昨日刚瞧了几页的名册,从头再捋。

    上面写的都是京中还未婚配的各府公子。

    原本以为自己的幺女只能嫁个不上不下的,没想到,上天还是眷顾懿儿,及笄当年,老爷就办下这么大桩喜事。

    想到二房四房前几日的嘴脸,林氏心里不由得一阵快意。

    ……

    乔府后院。

    乔昭懿倚坐在窗下的长榻上,看着在屋内外忙活了一上午,脸上却殷殷带笑的嬷嬷们,很有同喜的感觉。

    因为林氏刚给她添了五两银子,可以去买瞧看了许久的梅花纹红织金比甲。

    京官的升迁贬黜大有学问。

    昨日吏部送来的折子明面上是升迁,其实倒不如官复原职来得准确。

    她爹乔朗本就是二榜传胪,进士出身,后翰林院外放为十三道监察御史,回京后累迁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只是他爹出身较好,是清贵人家的孩子,先父有功绩,所以底气分外得足,仗着御史可以纠劾百司,某些事上简直是无所不喷,无所不骂,乔昭懿都经常觉得她爹嘴真的很贱。

    朝堂内外不少大人物都是颇有微词。

    所以后来随着亲爹一起经历的起起落落落落落,乔昭懿都很坦然。

    幸好乔家家底殷实,林氏的嫁妆更是极为丰厚,两人各种祖产私房与庄子铺面,完全撑的起阖府花销,不管乔朗俸禄微薄到多少,乔府上下的日子很是滋润,比上虽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

    做为幺女,全家上下更是对她极为疼爱。

    这种疼爱,在长兄考取功名外放出任,长姐也外嫁离京后,达到了巅峰。

    从小就吃香喝辣、生活无忧的乔昭懿,原本就没什么远大志向,在三年前觉醒前世记忆,发现自己穿越的事实后,摆烂程度更上一层楼。

    上辈子累死累活攒下的微薄家底,最后不仅什么都享受到,还早早猝死。

    这辈子满级开局,躺着不香吗?

    斗什么斗?

    卷什么卷?

    她只想做个咸鱼,偶偶翻个身,再过更好的咸鱼生活。

    所以她一不作妖,二不惹事,三不渴望爱情,更不仗着有什么先进的知识,就胡乱指挥。

    且她连初中背的几个化学公式都不记得,还能折腾出什么改变朝代走向的厉害物件儿?

    更不用说她对穿越进来的朝代根本就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在给某剧本改台词时,无意间看见的平台下年度重点打造项目《大邺王朝》,听说是个权谋向正剧题材,讲述了一位帝王从生到死的恢宏篇章。

    她和制作人是同个团队,他们熬夜讨论,她也听得到,说里面有个奸臣角色的剧情占比挺重,不好演,想请个老戏骨来搭戏。

    她就记得叫岑什么,这个姓不大常见,她印象很深。

    没想到当晚她就猝死在工位上,再睁眼,就穿进书中,成了大邺王朝下的一位五品小京官之女。

    她出生时,乔朗位列五品翰林侍讲学士,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她爹终于升任四品官。

    因为记忆是近三年才恢复,前十二年她浑然就是个土著,所以细微处的改变也没人发觉,遇见的最大困难无非就是林氏常常心焦,说她这样子,以后若是嫁进个对儿媳苛待的人家可怎么办,怕不是要日日被婆母下绊子。

    乔昭懿慵懒躺在软榻上,不禁想起书中所提的那位奸臣,现今官拜吏部的岑侍郎——岑文镛。

    俗话说得好,吏户礼兵刑工,天地春夏秋冬,不管怎么排序,吏部都当属第一,所以吏部尚书也称天官。

    当朝吏部尚书自打前年冬末就缠绵病榻,只占尚书衔却不大掌事,这就显得任职考功司的岑侍郎,格外得位高权重。

    大邺官员繁多,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连十分之一都未有,尤其是外放赴任的,要连着三年考绩为优,方才资格将品秩向上提一提,考功司主管的正是此,四品以下所有官员的磨堪考评都在考功司侍郎的手中。

    这个职位,不结党而有党,不营私而有私,所以被御史们盯得颇紧。

    加之这位岑大人和她爹乃是同年考生,当年都传乔朗的卷子比岑文镛要好上些许,本应有个进士及第的出身,但殿试时,岑文镛那张脸生的实在俊俏,便给了探花之位。

    所以这些年两家很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争端。

    想到这,乔昭懿不禁面露怅然。

    要不是有这层复杂的前因在,她绝对会想法子,让家里帮她和那位岑侍郎家的独子说说亲。

    那人是顶好的夫婿人选。

    出身不错,样貌据说也极好,俊美无俦,是无数高门贵女的心头白月光,刚入仕就以诗剑双绝而著称,只是后来得了大病,现在心疾缠身,命不久矣,太医都说活不过两年。

    她只要嫁过去,熬死他,她的咸鱼守寡路就稳了。

    夫君死后誓不再嫁的孀妇,在这个时代,尚且算是一个安全体面的身份,起码比她嫁别的人家去,一边操劳一家老小一边还要传递香火好得多。

    尤其是,听闻这位岑侍郎家的独子,那方面也不大行。

    不用生儿育女,还能一辈子安稳无忧,这种好事儿,她这辈子都没听过。

    只是双方身份的差异,让她不得不藏起念头,除了偶尔和关系极好的小姐妹透露一二,旁的是再不敢说,生怕她爹知道,到时候直接议亲将她嫁出去。

    她爹,真的是很讨厌岑府上下。

    乔昭懿眉间闪过一抹遗憾。

    这么好的夫婿人选,去哪里再找第二个,难不成真要嫁个和离后带娃的?

    咸鱼的心思百转千回,乔家前院,却是更大的一桩喜事,来临了。

    两道垂花门,四根莲花柱,便将乔府前后院分隔开来。

    消息来的时候,林氏正在房中褪了外衫,让身旁两个嬷嬷替自己揉捏酸痛的肩颈。

    乔朗穿着里衣,人坐在螺钿交椅上,悠闲吃着一碟小厨房送来的甜酒糟,边吃边道:“还是家中吃的东西有味,这次伴驾,吃的我嘴都要淡出鸟了。”

    林氏心神在旁的地儿,听见他说,无奈笑笑:“那是陛下还念着你,要不是逝去的公公与皇恩寺素有渊源,你真想着用刑部郎中的身份伴驾不成?不信你就数数,这次陪驾名单里头,有几个五品官?”

    陛下仁善重孝,太后虽非生母,病故后还是常去皇恩寺为其上香祝祷。

    皇恩寺也是乔朗父亲任户部尚书时,亲自上书拨款翻修的。

    乔朗只笑,脸上红光满面,伴驾的担子一卸,很是轻松:“这就是乔府的运道,不信你瞧文姐儿出嫁时,我因着时任正四品佥都御史,这才嫁给了南直隶布政使家的嫡长子,现在对方已中了举人,文姐儿又诞下嫡子,在哪都有脸面。”

    府内的几个子女,差不多都赶上了好运道,嫁娶让林氏很是满意。

    更不用说林氏的长子长女,都是高娶高嫁。

    几个庶子女基本也有了着落,除了一个明哥儿未有婚配,不过去年也来禀过,说了由头,原来是正逢乡试,怕耽误考学。

    好在前几日,来了消息,桂榜提名!只待明年的会试了!

    从私心上说,林氏不喜府上的两个姨娘,这是来分她和老爷间的情的,几个庶子女来日也要分她儿女的家产的。

    但明哥儿自小养在她膝下,几个庶女也还算识大体,林氏有时候也常想着,若是父兄哥姐的都得力,那懿儿就算嫁个不成器的,也没人敢随便作践。

    林氏被说中心事,叹了口气,起身坐在老爷身边,伺候着他用膳:“懿儿不是个争抢的性子,也不像文儿有才名,我不奢求能像她姐姐那样,嫁进钟鸣鼎食之家,只要寻个家里婆母好相与的读书人家就行,大不了陪嫁单子多添上几页,再多陪送几个得力的人。”

    乔朗笑着喝酒糟,知她心中所想,刚要说自己相看了张翰林门下的几个学子,就听着几道急乱脚步声从门外遥遥传来,心里诧异,侧身问林氏:“这怎么了?”

    林氏也不知,还以为是来了什么急事,忙让嬷嬷伺候自己穿衣。

    外衣刚披上,就听咯吱一声,门被自外拉开。

    身材圆润的方嬷嬷脸泛红光、满头是汗,正用帕子擦着,向房里急急迈步。

    林氏瞧见来人,紧绷的弦一松,重新坐了回去,面露无奈,“方嬷嬷”三字喊得格外语重心长:“方嬷嬷,你什么事这么急,连声通禀都没有,不知道还以为是塌天的祸事。”

    方嬷嬷适时露出一抹愧然,很快又激动道:“老爷夫人,小姐她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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