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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道“说眼盲心不盲”。

    未失明前阿姒并不认为这有多难能可贵,但当真失明后,才发觉要修炼到这等境界有多难。

    因看不见,她时常对所听到的声音万分留意、过度揣测。

    正如此刻,她笑自己多心,却控制不住去回味他语气里微不可查的变化。

    很快,阿姒琢磨出这微妙之处。

    从前他对凡事都不在意,眼眸傲寒,语气淡漠如寒潭之水。

    如今仍旧冷淡,却像刻意掺了冰而变凉的春水,蕴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似乎还有淡淡嗤讽。

    因阿姒自己常喜欢暗地里捉弄旁人,对他人流露出的狡黠亦格外敏锐,听出这讽意并不尖酸刻薄,倒像含笑旁观、不动声色的捉弄。

    这本就算不上恶劣,只是这语气放在江回身上,很是陌生。

    分别数日,他经历了什么?

    见她凝神思忖,晏书珩兴致更浓,复问:“觉得我有何处不同?”

    阿姒回过神:“是夫君你说话的语气和从前有些微不同。”

    “是我不够周全,”对面慢悠悠道,“可还发觉其他不同之处?”

    阿姒摇头。

    他又问:“可曾觉得今日的我与你过去认识的人似曾相识?”

    阿姒不明就里,垂睫思量。

    江回惜字如金,从不说废话,揪着这一点定有用意。想来还是因生性木讷,不善传情达意,想同她多说话却不知从何入手。

    阿姒心中有了数,长睫掀起,露出饱含情意的清澈眼眸:“在我心中,夫君自是独一无二,谁能与你相似?”

    对面寂然不作回应。

    阿姒习以为常,他这是又害臊了。

    她曾在他未归时暗下决心,若夫君平安归来,定要待他好些。顾念他这爱听情话又易害羞的性情,阿姒体贴地把话引到正经处:“其实,夫君方才所说不无道理,多活一日,便离死更近一步,活着的确无异于等死。但若如此,那阿娘辛苦怀胎,生下一个注定会死的我,岂不凭白受苦?我若向死而活,和即刻奔赴黄泉又有何不同?”

    想到过去数月,她有感而发:“永不屈服便是活着,坐以待毙便是等死。”

    有了这些正儿八经的铺陈,对面果然不再尴尬地沉默,笑道:“在理。”

    阿姒暗叹,她简直是在哄孩子。

    嘴上却不失时机地吹捧:“其实,我要对得起的人除了阿娘,还有夫君。”

    “我?如何说。”

    阿姒面容在日光下纯真如赤子:“夫君带我出逃,便是我失明了也不离不弃,你这么好,我自然要对得起你。”

    他笑了笑,大概是高兴了。

    阿姒趁机问:“对了,夫君上回说的请郎中如何了?可是手头拮据?若是如此,这事可以缓一缓的……”

    她微仰着脸,晏书珩垂目,正好和那双无神却满含情意的眸子“对视”。

    她对她那便宜夫君倒信任得很。

    不过他也需借助郎中来确认她是失忆还是做戏,便道:“不必担忧,我近日谋了份新差事,手头尚有余钱,郎中晚些时候来。”

    阿姒心里高兴,嘴上也抹了蜜般:“我就说夫君最好了。”

    晏书珩低头浅笑,坦然地代替她那夫君收下了这一句关心。

    出门时,不经意看到地砖上她摔倒留下的印子,晏书珩稍稍侧首:“其实,你适应的方式可以温和些。”

    阿姒语气松快道:“无碍,摔痛了才能记得更真切。”

    晏书珩回头看向她。

    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淡道:“也对。”

    他回到书房,吩咐穿云:“稍后派人去请位善治眼疾的郎中。”

    穿云怀疑自己的耳朵。

    以德报怨并非长公子作风啊。

    半年前,长公子于雅集赴宴偶遇友人,得知一女郎去世的消息。

    那日风和日丽,青年对着茫茫江波,半垂着的眸子难辨悲喜,只濡墨为亡人作了幅画,墨迹未干,画被风吹走,被一欺男霸女、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所见。

    见画上女郎貌美,那纨绔子弟色心大动,回府后私自画出那女郎衣衫不整、春情难耐的模样。甚至还在私宴上将画拿出炫耀,称得神女入梦,有感而作。

    彼时长公子也在。

    只淡淡望去一眼,并不以为意。

    但次日,穿云听闻那浮浪子弟死于阴沟,某处被野狗撕咬一空。

    那夜晏府设宴,长公子与名士谈笑风生,唯独一直跟在身侧的破雾不在。

    穿云未曾亲眼见到那画中女郎,只旁侧敲击,从破雾处得知画中女郎与郎君并不算熟络,甚至还招惹过他。

    世家中人以利当先,情随利动。

    穿云猜测,以晏书珩的性情,与其说是见不得那浮浪子弟玷污已故之人,更像是见不得自己的画为人玷污。

    按理,刺客险让郎君丧命,对可能是刺客妻子的人,应更恨才是。

    穿云不免好奇:“您为何要给刺客的妻子请郎中?”

    晏书珩正提笔蘸墨,头也未抬地淡声道:“我既承了她一声夫君,替我的妻子请郎中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提及刺客,少年眉间肃起:“这几日我们在城外及山间小院附近加派了人手,并未见到可疑之人,城中也搜不到,那刺客莫非是会隐身术?还有郑五,依然杳无音信。”

    晏书珩长指轻叩笔身:“刺客当不会回来了,郑五,大抵也是。”

    他笑着说罢,又道:“多想无益,明日我要携美出游。”

    穿云没有破雾那般缜密,关于晏书珩的旧事也所知不多,猜测他这是想拿刺客的妻子当做诱饵,忙去准备。

    .

    晌午,竹鸢领来郎中。

    这回的郎中措辞斯文,声音苍老,想必是个医术精深的老郎中。

    阿姒燃起希望,主动告知:“我于八个月前受了伤,过往记忆全无,还不时头疼,失明前我险些坠马,虽未受伤,当夜头痛许久,次日便失明了。”

    老郎中切过脉,又仔细查看她双眼:“夫人失明非因眼疾而起,当是脑有淤血,您似乎不清楚此事,莫非伤后未看大夫?”

    “请是请过的,只是……”阿姒稍稍停顿,语气渐凉,“那郎中隐瞒了。”

    当初她从病中醒转时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似乎叫“阿姒”,见床前立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下意识唤了声“阿爹”。

    那中年男子便是郑五。

    郑五愣了会,判断出阿姒失了忆。

    随即他告诉阿姒,自己便是她爹爹,是位郎中,早年为了生计把她托付给故乡的亲戚,因战乱把她从故乡接来历城,来时道上马车倾翻,让她受了重伤。

    阿姒依稀有种直觉,她的确是因战乱才随亲友离开故乡,爹爹也确实不在身边。

    因而她对郑五的话深信不疑。

    若非那夜亲耳所闻,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时对她那么好的爹爹竟是个陌生人,待她好是要借她获利!

    如今听郎中一说,更为明了。

    当初他救下她,是见她面容姣好,想将她送给好色的城主。被误认后才将错就错,想先和她培养父女情谊,日后得更多利处。

    郑五能替城主治病,医术必也精湛,他不希望她恢复记忆,便故意不替她诊治,一拖再拖,才引发后来的失明。

    好个为她计深远!

    好个医者仁心!

    她收回思绪,问郎中:“可能治愈?”

    老郎中叹息:“久病成疾,脑子里的伤本就棘手,老夫也只能开些方子亡羊补牢,夫人也要做好无法复明的打算。”

    纵已想过可能无法复明,但听到这话时,阿姒心口仍如针扎火燎。

    郎中走后,竹鸢上前宽慰:“夫人莫太难过,我家亲戚当时病了,郎中也说备好后事,但这会还不是没事人似的。”

    阿姒笑笑:“我无碍。”

    她垂下眸,压下眼底寒意。

    原本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还想恩怨两消。但如今她改变了主意,若有生之年再遇郑五,定要以牙还牙!

    .

    阿姒只失落了一小会,又是无忧无虑的模样。这夜她歇得有些早。

    灯烛尽暗后,竹鸢出了小院,将今日听到的话报给晏书珩。

    晏书珩正在曲桥上散步,眉心渐攒:“她受过伤,且失忆了?”

    竹鸢:“失明也是因脑中有淤血且未及时就医,能否复明还未可知。”

    晏书珩低头想了想,又问:“除去失明,可有其余症状?”

    竹鸢摇摇头:“女郎同郎中说自己偶尔健忘头疼,其余并无异常。”

    晏书珩低眸沉吟许久。

    微带感慨的话在夜色中显得寂落遗憾:“她是真的尽忘前事,可惜。”

    竹鸢回了小院,破雾认真剖析前后诸事:“若是如此,那女郎受伤或许也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加害?事后发觉她失忆才将计就计,将人送到长公子身边。

    “如今看来,女郎当是不知情。”

    晏书珩笑道:“破雾心生怜悯,认为我该放了她,对么?”

    破雾想解释称他当初曾偶然得过那女郎的相助,但记起晏书珩对贴身护卫的要求便是“心如寒铁,身如飞箭”。

    他神色变得毫无波澜:“公子怜悯,属下便怜悯;公子若有其他安排,属下亦照做。只是属下不解,那人为何要把女郎放在您身边,莫非是想让您在亲事上出错?”

    如今世家门阀之间大都相互联姻,以稳固权势,长公子是未来的一宗之主,姻亲上自然马虎不得。

    晏书珩含笑折下一片竹叶,指节如竹,和竹叶浑然一体:“若是有意为之,那人必对我的喜好相当了解。又费尽心机弄来个声音相似的刺客,或许,还知道些别的事。”

    破雾猜不出,只能寄希望于能从陈、姜两家中能查出些什么。

    他看向晏书珩。

    青年正把玩竹叶,指腹捏着叶面,自叶尾缓缓顺至叶尖。

    仿佛把玩匕首锋利的刃尖。

    正值望日,明亮月色将竹影打在青年那修胜玉竹的长指上。清风拂过,竹影摇曳,周遭景象渐渐扭曲……

    竹叶成了一枝竹竿。

    一只稚嫩瘦白的小手扶住竹竿,淘气地问:“阿爹!我可像个采莲女?”

    脑袋被轻揉了下。

    有个温和的声音无奈道:“念书时也未见你如此热忱。”

    提到念书,小孩很是不满,猛摇竹竿,竹筏轻晃,涟漪圈圈震开,复又消散,碧波翠荷亦被震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后——

    “为何让我画十七岁的你?”

    清越声音如玉落幽潭,打破无边寂暗,如镜水面上,涟漪又起。

    有微光蔓延,所照之处,水面冒出片片嫩荷,花开花落,初日荷花已成莲蓬。

    莲蓬被一只纤柔的手摘下。

    又被另一只修如玉萧的手接过:“但你尚在金钗之年,我如何能画十七岁的你?”

    清稚女声如银铃阵阵,煞是悦耳:“我不管,要么以画抵债,要么……以人抵债,大哥哥你且自行权衡!”

    青年轻笑:“那我觉得,娶十七岁的你,比画十七岁的你合算。”

    心尖忽而悸动,如涟漪漾开。

    不料狂风骤起,小船倾翻,那只修如玉竹的手忽然消失。她拼命往前游去,只抓住一朵带血莲蓬,心间宕然一空。

    流水退去,脚下成了平整的木地板,侍婢端着漆盘上前,其上盛着罗裙钗环,裙衫微光流动,步摇熠熠生辉。

    温润好听的嗓音变成恭敬规矩的妇人声音:“女郎,该更衣赴宴了。”

    她赤着脚懒懒起身,展开双臂任妇人侍奉着穿衣,步摇方戴上发间,垂悬的珠翠忽而轻晃、发出清脆声响。

    身后有平稳的脚步声走近。

    来人语气中带着若即若离的缱绻和逗弄:“小阿姒不记得我,可我还记得当初承诺,两年太久,我不愿等,不如——”

    话语温柔缱绻,却让她无比心虚,惶恐地转身,却不见说话的青年。

    明亮广室成了荒野。

    头顶寒鸦簌簌飞走,发出可怖凄鸣,踉跄奔跑中,目光所及处皆晃成虚影。

    凌乱的灌木。

    凌乱的山石。

    凌乱的呼吸。

    不断逼近的刀剑。

    路戛然而止,脚下断崖深不见底,似张饕餮巨口,将她扯下。

    阿姒紧紧闭眼,急剧的下坠过后,背后碰上一片柔软平实。

    梦断了。

    阿姒睁开眼,伸手在眼前晃了晃,仍是那漫无边际的寂暗,一时不知是该为逃出噩梦而庆幸,还是为醒后的黑暗失落。

    阿姒怔怔然坐起,唤来竹鸢:“劳烦阿鸢,帮我取来缚眼的绸带。”

    竹鸢先望一眼窗边,这才道:“娘子稍等,婢子这就去拿。”

    阿姒已平复心绪,将绸带覆在眼上,绕至脑后正要打结。

    “本已失明,为何多此一举?”

    来人声音虽清越动听,但来得猝不及防,又因梦中惊惧未散,阿姒手上绸带脱落,吓得从榻上弹坐起来:“夫君?你是何时回来的!吓死我了……”

    她弹起的模样像只兔子。

    晏书珩笑得颇为愉悦:“刚来。”

    竹鸢垂下眼,假装听不见也看不着。什么刚来?娘子做噩梦时长公子就来了,当时娘子嘴唇张合,不知说着什么梦话。

    长公子俯下身,在榻边侧躺下来,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温柔拂过娘子眉眼,专注地端详着她的神情。

    目光含情,看起来真似新婚燕尔。

    可他却不唤醒梦魇中的女郎。

    竹鸢本以为长公子喜欢这女郎,毕竟他看向女郎的目光是那般煦然温柔,可现在竹鸢犹豫了,哪有人见心上人做噩梦,不叫醒安抚就罢了,还在边上静看?

    就像狸奴看着抓到手的耗子。

    也像狼审视误入狼窝的羊。

    真怪,太怪了。

    .

    这厢阿姒捂着心口平复,想起方才自己被吓的事,不免有些窝火。

    但面上未显,还是温温柔柔的。

    “夫君回来,可是有事?”

    晏书珩不回应这个问题,俯身拾起绸带,走到榻前,停了下来。

    阿姒正要开口,眼上一阵柔软。

    他在替她系上绸带。

    手上动作比这柔软的绸带还要轻柔,好似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阿姒微微愣了愣。

    这人出去一趟回来,竟是开窍了?

    “这绸带有何用处?”他随口问。

    阿姒半是认真,半是胡诌道:“夫君不知道吧,其实盲人也能感光,光太亮时双眼会难受。当然缚眼还有别的好处,譬如可以暗示旁人我是瞎子,让着我些。还有——”

    她用腼腆温婉的笑藏住狡黠:“只要遮住双眼,旁人便看不清我,免得有人见我生得貌美生了歹心,要夺人之妻。”

    此情此景下,这话实在意味深长。

    立在角落里的竹鸢眼观鼻鼻观心,头埋得更低了,她偷偷抬眼看向晏书珩。

    晏书珩只淡淡笑了笑。

    青年轻抬长睫,看向阿姒。

    此时此刻的阿姒神态羞赧含蓄又似深受美貌困扰,实在不像话里有话。

    他含笑将绸带绕至阿姒脑后,打了个漂亮的结,仿着她那位好夫君的语气,淡声问:“这里的旁人,只有我和你的侍婢,竹鸢是个小女郎,会‘夺人之妻’的,大抵也只有我一人,莫非夫人话里有话?

    “还是说,你想嫁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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