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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正月,刚进入二月没多久,一位人物造访了侯家,是阿父派回来的信使。那天是侯胜北接待的此人,当时他正牵着小矮马,准备出门遛弯。只见一骑来势迅猛地冲上山坡,在自家门口一个急停,再差一点就要直接撞进大门。
侯胜北也不知此人是行事莽撞,还是对骑术充满信心。
马上之人东张西望,像是在确认什么,见到他之后,问道:“敢问是侯将军府上吗?”
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说话仿佛比较吃力。
“侯将军?”
侯胜北想了想,住在这附近,姓侯又称得上“将军”,大概也只有自家阿父了,于是回答道:“这里是侯安都家,我乃其子侯胜北。”
“那就对了。”此人利索地翻身下马:“原来你就是侯将军的小郎君。我奉命前来送信,能劳烦通禀一下么?”
侯胜北见此人跳下马后,身量比阿父还略高一些,生得骨骼壮大,肩宽膀阔,手长脚大。因为腰腹没什么肉,所以不显肥胖臃肿。
面貌长得也还算清秀,颌下无须,应该不到二十岁。
正打量着,此人转身从马上取东西。
侯胜北一开始以为是信件。
谁知他先是从马鞍后的鸟翅环上,抽出一把形似短矛的兵器挂在腰间。再摘下弓箭袋,斜背到身后。最后竟然一下子把竖在得胜钩上的大槊抽了出来,提在手上。
转瞬之间,除了没有顶盔戴甲,此人已经是全副武装。
侯胜北吓了一大跳,他可没见过这么无礼的怪人。对方取出家伙,刚才要是突然动手,自己大概已经没命了吧。
少年有些愤怒,大声喊道:“哪有手持兵刃进人家门的道理。你说是来送信的,信件在哪里呢?”
来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从怀中取出信件递给侯胜北,讪讪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劳驾你先把信递进去,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到可以进去了,你再通知一声好吗?”
侯胜北心里还在扑腾,嘴上逞强道:”我才没被吓到呢,你等着。”
门口站着这么个怪人,虽然有点不放心,还好看起来能讲道理。信件既已拿到,侯胜北吩咐两个下人看好大门,自己入内禀报阿爷。
侯文捍展开信件略看一看,向侯母和侯夫人说道:“南康之战胜了,安都无事,还收了一员小将。”
转向侯胜北道:“小北,你去把那人接进来,他要在我们家住上一段时间。你阿父信里说了,来人大你三岁,让你以兄长待之。”
什么,大我三岁就长得那么高?侯胜北有点不信。等到他过几年长成,那不得有多么高大健壮,阿父要自己视其为兄长,那就叫他大壮哥吧。
他心里这么想,表面恭恭敬敬道:“是,胜北必当以兄长待之。请问来人如何称呼?”
“他姓萧,名摩诃。快去迎进来,安排房间住下。你阿父的信里讲述了南康之战的经过,我们看完了就给你。”
就这样,侯家多了一位临时新成员。十三岁的兰陵人,萧摩诃。(注1)
“萧大哥。”还没混熟之前,侯胜北没敢乱叫起的外号:“你真的只有十三岁?”
“千真万确。”
“以前没怎么在这片地方见过你,萧大哥不是这儿的人吧。”
“祖籍确实不是,不过我小时候,家父任始兴郡丞,就跟着来这里居住了。”
“我阿父任始兴郡主簿,我们应该见过才对。萧大哥以你这身板,往一群孩童里一站,那可绝对是鹤立鸡群,我怎么就没一点印象呢?”
“因为没几年父亲过世,我就离开始兴郡去投奔了姑丈,最近这几年一直跟着他。”
“抱歉,我还是先看信吧。”
“请便。侯将军说了,信里篇幅有限,他又只能描述自己那一块的战场,让我把经历的战斗过程也一并告知于你。”
于是侯胜北读着阿父的信,听着萧摩诃的讲述,一点一点还原了南康之战的经过。
正月,陈霸先兵发始兴。
翻过大庾岭,每日只行三十里,沿章水行军五日,将出南野。
第三日,斥候来报前方平原有大军屯驻,数量约二万人。此外依山沿水,筑有城垒四座,左右各二,扼住开阔地的后方两侧。
陈霸先召开军议,这是北上平叛的第一战,敌军人数又是两倍于我,再加上旧部和新军首次协同作战,诸将大多态度谨慎保守。
陈霸先环视一圈,轻松一笑道:”蔡路养若是据城固守,我军要攻下还要费一番功夫。如今依仗人数倾巢而出,正是一举破敌的良机!”
一句话奠定了军议的基调。
副将胡颖任广州西江督护,又是陈霸先同郡,于军中资历最长,开口说道:”敌军多为流民草寇,论锋锐、论持久皆不及我军,可以堂堂正正之师,正面交战摧之。”
周文育高声叫道:”愿领精锐千人,为主公破敌万军。”
诸将也纷纷挺身请战,军帐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陈霸先见军心可用,命谋主徐度说明本战的基本方略:
其一、我军先锋阻塞中路,吸引敌军来攻,须死战不退,破坏敌军阵形。
其二、我军两翼突进,务必快速击破当面之敌,再从左右两侧夹击围攻先锋的中路敌军。
其三、先锋、左右两翼均分为前后两阵,依次进兵。
其四、陈霸先率亲卫为总预备队。
其五、欧阳内史的援军作为疑兵,震慑敌军不敢贸然投入全部力量。
说罢征求诸将意见。
侯安都之前一直静听,此时出列道:”末将有一点补充,不知可否。”
陈霸先示意战前军议,可畅所欲言。
侯安都说道:”蔡路养修建城垒,无非是担心我军翻山沿河袭击其后路。土城多半不会驻扎精锐防守,待两军开战,其注意力被前方战局吸引,可考虑派别动队袭取。我部岭南健儿擅长翻山越岭,正可担当此任。”
侯安都拱手道:“得手之后于城上摇动旗帜,击鼓呐喊,溃敌士气,可助我军一举破敌。”
陈霸先颔首道:”此计甚好,安都你便率领这支队伍如何?”
侯安都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中路必是一场苦战,末将不敢求任前部先锋,愿为后阵。”
诸将再无其他异议,根据上述计划,与蔡路养的决战排兵布阵如下:
周文育选精锐一千人为先锋,拨给铠甲利刃。
杜僧明率一千五百人为左翼。
胡颖率一千五百人为右翼。
侯安都率一千人为周文育后援,另分侯晓五百人袭左侧土城。
张偲率五百人为杜僧明后援,张偕率五百人为胡颖后援,另分张仁五百人袭右侧土城。
始兴内史欧阳頠率郡兵二千人来助,屯于岭上多张旗帜,以做疑兵。
陈霸先自率亲卫一千人为中军。
全军共计一万人。
此战的要点,在于先锋在受到数倍之敌的围攻之时,能够顶住不退。周文育军中猛将,部下皆为精锐,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这一任务。
然而即便加上侯安都的后援也不过两千人,要拖住近万人的敌军,两部需拼死一战。
左右两翼的攻击必须快速迅猛,击破当面敌军之后,立刻转向攻击中路,解除先锋部队的压力。杜僧明勇将,胡颖宿将,是军中最为合适的人选。后阵的张氏兄弟如见敌军露出颓势,即可加入攻击。
南康郡治需要留兵驻守,土城的守军不会超过千人,分散到四城的兵力更为单薄。别动队小心隐蔽行军,乘其不备一举登城。夺城之后无需急着镇压和扫清残敌,优先动摇敌军士气。
敌军一旦溃退,不能给其喘息重整的机会。各军分路追击,军令不至,不得停止追击,务必彻底击溃蔡路养!
军议已定,担任先锋大将,责任最重的周文育毫无压力。
一会儿拍拍杜僧明肩膀道:“老杜,这次轮到我来做先锋,不好意思了。”
一会儿和侯安都道:“成师,要是看我部撑不住,可别急着来救啊,我只是戏耍敌军而已。”
又勾住侯晓脖子:“小子,等打完了,我们再喝一顿,你可别战死了。”
别人可没他那么粗的神经,但笑而已。
记室参军赵知礼挥笔,写成军令文书发给诸将,各自整军备战不提。
次日,陈霸先兵出南野,左翼布阵小南山、右翼布阵画眉垇、中军于蜈蚣岭扎下大营,与对面的近两万大军对峙。
后日清晨,全军出营列阵,敌军随之迎上,两军相隔五百步站定,大战一触即发。
“萧大哥,当时你是属于哪一部啊?”
“我是先锋。”
“好厉害,真乃大壮士也。”赞了一句,侯胜北津津有味地继续读父亲的信。
少许,我军擂鼓进兵,先锋千人向前二百步。
敌军也是一通鼓响,突然飞马单骑杀出一将,数息间便冲至我军先锋阵前。
来将马不停步,一击打倒两人,突破四层阵列,杀八九人,穿阵而去。周文育所部先锋还没开打,就吃了个不大不小一个亏。
侯安都在后阵看到,顿时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人冲破了周文育的阵型,赶紧令军士举矛,防备敌将冲阵。那员敌将见我部已有备,拨马转向我军左翼而去。
此时对面的敌军已然压上,无法掉头去追。周文育呵斥部下重整队列,恢复阵形。
幸好此将勇则勇矣,缺乏战场经验,只是单人独骑陷阵,后面没有军士配合跟着冲锋。否则我军的阵线可能从这个突破口被分断,此战的结果也就不必说了。
周文育以牙还牙地杀入敌军阵中,掀起一阵血雨。其所部皆为骁勇敢战之士,军中为数不多的铁甲都集中配给了这支部队,跟随周文育冲杀上前,压制住了敌军前部。
先锋部队和敌军接战混成一团,和战前预想的一样,敌军重重围上,一波接一波不停地攻击。周文育身先士卒,挥舞大槊,哪边敌军攻上来的人最多,就冲过去打退。
开战一刻,先锋部队已经不分前后左右,被敌军四面团团围住,从攻势变为结成圆阵防守。如同横在河流中的礁石,虽被流水反复拍打冲刷,却始终屹立。
敌军仗着人数众多士气旺盛,押上了最强的一波攻击,矢石如雨,集中射向先锋部队。
受到一轮密集攻击,十数人倒地不起。周文育始终突出在最外围,战马身被数箭,四蹄一软倒在地上。
见先锋大将落马,敌军重重围了上来,企图击杀擒拿周文育。只要大挫我军锐气,这场大战很可能提前锁定胜局。
只见周文育右手挥槊拨开刺来的枪林,左手解下马鞍举起,防护头颈处要害,依然大呼酣战不止。一个马鞍遮护不住,身上瞬间中了多支箭矢。幸亏披了重甲,才没有受到致命伤。(注2)
左右亲卫赶紧上前举盾护住周文育,渡过了这次危机。
侯安都见战况凶险,下令本部前进支援。
岭南蛮丁性格勇猛,这千人又是世代为侯家私人部曲,不披护甲,不用长柄,皆持刀牌。一击便破开了围困周文育的敌军,两部汇合,并力抵住厮杀。
敌军前部三千人为周文育的千人所阻,士气稍沮之下,又遭到侯安都所部的一击,队形变得散乱,阵脚有松动的迹象。
见我军增兵援助,敌军亦从左右各增兵两千,正面再增一千,合兵八千,欲以万钧压顶之势,吞掉我军前部两千人。
阿父此时被敌军围攻,自顾不暇,其他各部的战况可问摩诃。
侯胜北看得惊心动魄,虽然是按照既定方略作战,也知道最后还是胜了。可是我军先锋遭到优势敌军围攻,战况如此惨烈,竟是先锋大将随时可能战死的局面。
幸好那个凶汉顶得住压力,换个胆子稍微小点的,只要往后一撤,前军就立马崩溃了。多半还会拖累中军,之前的作战计划做得再好都会泡汤。
所以军中勇将,还是很有必要存在的嘛,侯胜北想道,问萧摩诃那边的战况如何。
萧摩诃老老实实地说道:
我冲破敌军前锋,见后阵有备,就奔向敌军左翼。敌军正在列阵准备进攻,领军的将领个子不高,骑马走在最前面。
我催马与他厮杀,此将胆子不小,挺矛迎上来对敌。
凑得近前,我一槊刺去,他挺灵活闪过了。不过战马脖颈被槊锋划到,血流如注只怕是不行了,跑了几步就倒在地上。左右上来几个人,护着他往后退,我就追了上去。
远远的来了一路人马,中间是一员大将,几面大旗很是威风,一面写着“振远将军陈“,还有一面写着”讨伐叛军,报仇雪恨”,要和小个子敌将汇合,我就向着他们冲杀过去……
“等等,萧大哥,你究竟是哪头的啊?”
“我姑丈是蔡路养,萧某是他麾下的先锋将。”
“说了半天。”侯胜北哀嚎一声道:“原来你是敌军啊,大壮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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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蔡路养)起兵拒高祖,摩诃时年十三,单骑出战,军中莫有当者。
按生卒年推算,此战萧摩诃也有十八岁的说法,本故事采用前者。
注2:(周文育)为路养所围,四面数重,矢石雨下,所乘马死,文育右手搏战,左手解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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