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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旭骑着骏马,在麾下众将和祈降官绅的陪同下漫步在宁远县城中,看着道路两旁,心中颇有唏嘘。虽然与内陆的大城无法相比,与如今崭新的昌化城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客观地说,宁远县城的房屋虽然破旧,但是修补整齐、区划明晰,真的算是规整有序,显出娄成的治政之能。这般放在昌化军中也算难得的人才,原本应该是自己拉拢的对象,却偏偏因为一时心理失衡,犯下大错,落得个逃亡的下场,还白白害死这么多大宋子民的性命,真是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他能逃到哪里去?”贾旭问道。
吃力地跟在马侧的孙生答道:“我也不知。”他发觉贾旭投来不满的目光,急忙又解释道:“我属实不知,以我们的关系,他临走前没想着先来把我杀了,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又怎么可能告诉我他的去向?”
身为吉阳军的通判,孙生的官做得却颇为窝囊。朝廷在军州中设通判一职,本意就是与军使互为监督、牵制之用,以防止地方作乱。然而吉阳军位于大宋最南端,没有比这里更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了,但凡孙生在朝中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仪仗,也不可能被任到这里为官,又怎么和娄成相抗衡?
军中事务,向来是娄成一言堂,根本没有孙生任何置喙的机会。他刚来时还想着与娄成争上一争、斗上一斗,结果刚刚在一件小事上发表一点不同意见,第二天就来了一群兵痞堵在了他的府门口。不仅如此,娄成甚至连朝廷给的俸禄米粮都敢扣下不发给他,他被憋在府中半月之久,连下人出去采买都不能,要不是他最终致书服软,怕不是要被活活饿死在府中。
自此之后他这个通判就约等于没有一样,军事民事,悉数决于娄成一人之手。
“无论如何,娄成派人勾结黎民,意图叛乱,你身为通判,虽然未曾从贼,却也难逃失察之罪。”贾旭对孙生说道。
孙生无奈地回道:“贾大人说的是,老朽也自知罪责难逃。待会儿老朽就回府中闭门待参,就算罢官流放,想来也没有更远的地方了,将来只怕还是要继续叨扰贾大人。”说完他还自嘲着苦笑了一下。
贾旭话锋一转,说道:“参是一定要参的。只是很多事情,内里有什么隐情,却还是要细细探访。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却也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尤其是满头白发依然为大宋戍守一方的老臣啊。”
孙生闻言,好似有了些希望,却又不太懂的问道:“贾大人的意思是……”
贾旭在马上俯下身来,盯着孙生问道:“你再想想,娄成能乘船逃到哪去?”
“他能逃到……”孙生不明所以、犹犹豫豫地应着,忽然发觉贾旭不断地用眼睛瞟着西方,他顺着贾旭的目光望去,然后似有所悟,才用猜测的语气吞吞吐吐地说道:“他大概是……逃到……安南去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贾旭忽地一击马鞍,冲着一旁的亲卫说道:“将这个消息记下来,回头上书朝廷。就说吉阳军通判孙生早已察觉娄成反意,奈何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却依然在暗中搜集其与黎峒及安南国私相交通的证据,并在昌化军攻城之时率家丁于城内里应外合,最终迫得娄成弃城乘船外逃安南。望朝廷念在其忠心尚在、破城有功,且吉阳军偏远之地、形势复杂,允其暂留原任,戴罪立功。”
他又看向孙生问道:“孙通判,我说的证据,你府中应该都有的吧?”
孙生虽然不懂贾旭为什么一定要指认娄成逃往安南,却哪里还不明白他想要什么?急忙说道:“有!有!当然有!我回去就写……啊不,回去就找出来!”
众人行至吉阳军衙,贾旭见衙内摆设简陋、家具陈旧,更没什么字画摆设,但是仅有的几张桌椅摆放整齐、一尘不染,后宅中虽有些仓促收拾东西时的杂乱,但想来仓促之间,也拿不走什么东西,无碍这里给贾旭留下一个家无余财的印象。
再看着庭院中站着的仅有的三两名老仆,可见娄成这些年虽然凭借海贸着实挣了些钱,但都用在了养军之上,自己的日子过的竟是清苦。这让贾旭愈加的觉得可惜。
贾旭正在那里感慨,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隐约还似有尖叫声。他眉头一皱,此时还有人敢借机在城中扰民?他带人循声而去,路上便迎到了赶来汇报的军士,说府库中发现一群年轻女子,似乎受了破城的惊吓。
贾旭带人走到府库,见有二十余名年轻女子,看装束有汉有黎,正各持刀剑,聚作一团,守在府库门口。只是拿刀的姿势和力道一看也绝不是什么练武之人,后面几个甚至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是将短剑举在身前,浑身还在瑟瑟发抖,真说不上她们是怯懦还是勇敢。
只有为首的一名年轻女子,竟是一身粗衣布履的女道人装束,看年龄应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脸蛋不能说美、却是十分的清秀,但是犀利和眼神和面上的泼辣的神态却露出一种饱经沧桑的磨砺感,手中持着一把长刀,姿势倒是摆得很像那样子。
她见又来了一群人,舞着刀尖指向为首的贾旭说道:“你们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贾旭见这些女子的样子,侧头看向旁人说道:“我还真以为娄成是个一时发了糊涂的圣人,原来竟也是喜好这一口,糟蹋了这么多姑娘?”
没想到为首的女子听到贾旭说的话,反骂道:“你放屁!这里的都是些良家女子,没人被糟蹋过,你这浑蛋休要信口开河、血口喷人,平白污了我们名节!”
旁人听她竟然辱骂贾旭,几名亲卫便要上前将她们制服,却被贾旭抬手拦住。
贾旭整了整衣冠,冲着她们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揖礼,然后开口说道:“是我不明情况,出口无状、冒犯了诸位,我在这里给诸位道歉。”
女子面色稍霁,却依然不肯放下手中长刀,开口说道:“你也少在这里做样子哄我们!自古以来破城之后的男人想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任你们这些王八蛋糟蹋!”
这时一旁的娄府老仆挤上前来,冲着女子喊道:“宋五嫂,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位就是昌化军的贾军使、贾大人,昌化军的军纪好得很,他们进城后根本没有扰民!你们快把手中刀剑放下,真的惹恼了军使大人,反而不好!”
这位名唤宋五嫂的年轻女子显然认得老仆,且更信任他一些,听他如此说,将信将疑地问道:“此话当真?”
老仆答道:“我的为人你还不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昌化军进城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你可听见街上有什么叫喊、哪里飘起过黑烟?”
宋五嫂经他一提醒,左右看了看,虽然俱被院墙挡住,但确实如老仆所说,城中颇为平静,不似有纵兵劫掠的迹象。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刀放下,却又忽然举起指向一边,质问道:“那他们几个刚才为什么拿着刀冲进来?”
贾旭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厉声责问站在那里的几名亲卫道:“王帅!你给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那名叫王帅的亲卫头子哭丧着脸答道:“回将军,我也不知道她们躲在这里啊。而且,我身为一名大宋士兵,手里拿着刀,他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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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军衙中暂时安顿了下来,贾旭唤宋五嫂过来问话。
贾旭已从老仆处得知原委。这宋五嫂原本是松江府人,自幼家贫,被卖做别人的童养媳,因不堪婆家的虐待,偷偷逃了出来,攀上海商的船只,就这样阴错阳差地到了吉阳军。
到了这边后,她先是嫁与本地一个姓宋的木匠,怎奈没到一年时间,其夫君便染疾而逝,按当世之人的说法,这就叫克夫,她便索性出家做了道士。因为她善女工、精织布,将汉人的丝绸纺织技术和黎民的棉布纺织技术进行了融合,织出的棉布花色艳丽、质地轻柔,为海商所喜,娄成索性叫她组织了一批年轻女子,专营织造。
她平时住在几十里外的水南村,前几日正带着姐妹运送新的一批织品来宁远,却不想遇上昌化军攻城,被困城中。城破之后,担心昌化军进城之后劫掠,在城中又无其他去处,只得躲在府库之中,却不想闹了这么大一个误会。
此刻的宋五嫂坐在堂下,知道自己先前错怪了贾旭,也有点不好意思。
贾旭开口问道:“听说五嫂精通织布?”
宋五嫂答道:“不敢说精通,只是和姐妹们赖以为生罢了。”
“五嫂倒是不必过谦。”贾旭说道:“那些海贸的商人,劈波万里、生死难测,求的不过是高额的利益。能被海商认可、愿意运到千万里之外兜售的织品,必是不凡。我对织造一事,也有些兴趣,故而唤你来此,有些事情想问一问,还望五嫂不吝赐教。”
宋五嫂答道:“不敢当大人如此客气,大人有何事不解,便当开口问奴,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贾旭问道:“我想问问五嫂,你们平素纺线、织布用的是什么工具?大致是什么样子?一人一天能产多少布?”
“回大人的话,奴和奴的姐妹们平时纺线用的都是纺车,就是一个由一个竹杆、一个木质圆盘和一个铁针制成。”她边说边用手比画着:“一手转动圆盘,将棉花卷上来,然后在铁针上捻成线。而织造时用的则是织机,像这样,用脚踩踏板提起竖线开口,然后用手投梭打入竖线,再用梳子压紧布面。至于一天能产多少布,一是要看熟练程度和花纹的要求,如果只是普通样式的棉布,一名熟练的姐妹大概一天就能织一匹布,如果对花纹有要求,则要视样式如何而定了;二是要看纺线的速度了,我们一共四五十个姐妹,有时还要派出一半人来宁远城中送货,经常会出现纺线不够的情况。”
贾旭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待宋五嫂讲完后说道:“听五嫂所言,纺机、织机,俱是用人力。可有其他不用人力的方式?”
宋五嫂思索了一下,答道:“有一种以牲畜拉动的纺车。这里是一个大轮、这里有一个小轮,这里是一根长杆、连着数个小锭。用牛或马拉动大轮,带动小轮旋转,从而使上杆上下摆动,带动小锭上的棉花捻成线。”
她站在堂中,手脚并用地为贾旭比画着样子,不知不觉中尽情地舒展着自己因常年劳动而成熟、健康的躯体,粗布道袍的衣襟、腰线都绷得紧紧,显出丰满的曲线。当她忽然发觉贾旭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的时候,当时心中一气、收了姿势,却见贾旭眼仁儿都没动,才知道他只是思考着什么,出了神,马上又为自己再次错怪了他而感到羞愧,脸上顿时红了一片。
贾旭又瞪着眼睛装了一会儿,感觉眼眶里酸得都要流泪了,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回过神儿来,说道:“不好意思,想得出神了。”
他揉了揉眼睛,又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道:“其实一直以来,我对纺织一事都很感兴趣,我想改进织布的机械,采用水力驱动的方式,提高纺纱和织布的效率和产量。只是我本人虽然略懂机械、我昌化军中也有专门的研究各种物什的场所,但是苦于我们这些男人对于织造之法一无所知、无从下手,而五嫂恰恰精于此道。所以我想请五嫂和你的姐妹们跟我回昌化,有家属的都可以一并带去,我来负责安置。到昌化之后,我聘请诸位为匠师,按月发给粮饷,保证足以养家糊口,而诸位则与我昌化军现有的匠师一起,研究新的纺织机械。不知五嫂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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