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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同光飞奔出宫,他神色匆忙不及掩饰,所过之处人人侧目。出宫之后他立刻翻身上马,扬鞭向着城外疾驰。奔至一处僻静的街巷,朱殷骑马追赶上来,唤道:“主上,主上!”李同光闻声回头,见是朱殷,不由大惊。勒马一把拎过他,目光急怒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她呢?!”朱殷看到他的神色,不由愕然,低声解释道:“属下将她送出城,亲手交给马场来接的人,就来宫外接您了啊……”
李同光肝胆俱裂,急道:“她出事了,贵妃要杀她。”甩开朱殷,便又要上马赶路。
朱殷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拦住他:“不行,您不能去!”匆忙压低声音提醒道,“您特意进宫,不就是为了避嫌吗?公主如果真出了事,您这时候又在场……”
“师父遗言要我保护她!”李同光已然翻身上马,“如果她在师父墓前再出了事,我不如也死了算了!”他不管不顾地驱马,疾奔出城。
草场上,杨盈在几名庆国公府的随从护卫之下驰马接近山洞。风声烈烈,他们又行程匆忙,是以一行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远远地还跟着另外一帮黑衣人。
见他们在一处山洞外勒马停下,那些黑衣人学着兀鹫的声音叫了三声,很快,远处便传来了应和的兀鹫声。
洞外,随从们正扶着杨盈下马,听到了兀鹫声不由有些疑惑。
杨盈却未察觉到异常,急切地催促道:“怎么了?快带路。”
随从们忙摇头甩开杂念,带着杨盈走向山洞。就在他们入洞之后,另一群黑衣人从山洞边闪了出来。
李同光夺命飞奔着,不断挥鞭加速,马已经被他勒得口吐白沫。
而杨盈已在随从帮助下,走入狭小的山洞。山洞中点着火把,杨盈一眼就看到了洞中所立的“任如意之墓”的石碑。泪水顿时从她眼中涌了出来,她奔到坟前,跪地哭泣道:“如意姐!”
可就在她流泪之时,几支飞箭射入,原本守在洞口等候的随从应声倒地!
杨盈听到箭声和倒地声,立刻警觉起来,反应机敏地就地一滚,躲到了墓碑后。随从的喊声这才自外传来:“有刺客!”
飞箭声、利剑破空声、呼喊声随即便交织在了一起。杨盈环抱着自己,从墓碑后只能看到人影忽长忽消、不断地晃动,尔后有鲜血喷洒在她的面前。
外间已然激烈地混战起来。杨盈听到先前护送她入洞的随从高呼着:“是沙西部的人!好几十个……”紧接着便传来刀剑捅穿了肉体的声音,随从惨叫了一声,却仍是拼力回击着,高喊,“别管我!顶住!务必护住殿下!”
杨盈一凛,目光迅速扫视四周,见前方山壁上插着唯一一只照明的火把,她一咬牙,立刻猫腰不管不顾地奔上前去,躲过横飞的箭雨,一把摘下火把,扔在地上踩灭。
洞内顿时一片漆黑,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呼一声。杨盈趁乱又躲回到墓碑后,右手已然扣住了如意给她的峨眉刺,宁远舟给她的那枚指环也在她左手食指上亮出了银针。
身后又是一阵慌乱的打斗声,渐渐地打斗声稀疏起来。又一声倒地声传来,之后便再无动静。杨盈抱紧了右手,心提到了嗓子眼。
沙西部族人粗豪地嗓音自后传来:“看看有没装死的,把公主找出来,一个都别放——”
那声音却突然被打断,杨盈听到了剑刃入肉声,身躯沉重的倒地声。而后混战声再起,不断有剑刃破空、惨呼和倒下的声音传来,沙西部族人痛呼道:“他们有援兵!”
杨盈忍不住偷偷探头望去,便见洞口处月光如皎如白练,照亮了一个身姿清丽的蒙面女子。那女子正奋力地击杀着沙西部的黑衣人。杨盈一声“如”字横在口中,几乎分不清是梦是幻,泪水却猛然流了一脸。但那蒙面女子却明显不如当初的如意那样武功高强,勉力对付完几个黑衣人,明显已是力有不逮。
这时,又有几个黑衣人跳入山洞,向蒙面女子狠攻而去。那蒙面女子不能支持,脚下踉跄后退,杨盈一咬牙,立刻冲了出来,捡起地上尸首边的剑便欲上前帮忙。蒙面女子见状立刻向她喊道:“别过来!”
但就是这一声,已经让她分心被划了一剑。
杨盈心胆欲碎,脱口唤道:“如意姐!”
就在众黑衣人已成合围,蒙面女子险象环生之际,山洞外突然一声巨响。火光中山石崩裂,黑衣人被震翻倒地。另一个杨盈所熟悉的男子身影出现在了洞外。
蒙面女子显然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男子在烟尘中已然迅速挥剑,击倒数名沙西部人。女子回过神来,旋身挥剑迎上前去,与他并肩共战。两人背靠着背配合默契,不过几息之间,已将所有对手击杀在地。
女子拉下面罩,不可思议地仰望着那男子的身影,喃喃道:“远舟?”男子转身过来,月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剑眉星目,眸光幽深似海,不是宁远舟是谁?
宁远舟也看清了女子的面容,他轻轻唤道:“如意。”两人奔向彼此,紧紧地拥在一起。
杨盈冲出来,却犹自不敢相信,拉着如意的手看了又看:“你真的还活着,李同光为什么要骗我?!”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松懈中,一想到数日间的痛苦辗转,就不由落下来泪。却显然也是庆幸和后怕的泪水,“你们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找我,害我担心了那么久!眼睛都差点哭瞎了!”说着便忽地想起些什么,又问,“对了,皇兄,我皇兄呢,他平安吗?”
宁远舟微笑道:“安都分堂下午才收到飞鸽,他们已经平安过了昱城,现在向归德城方向去了。放心吧,这段时间我们已经把失去联络的各安国分堂都重建了起来,沿途有他们协助,你皇兄他们应该能平安返回大梧。”见杨盈粘着如意不妨,便上前将她们分开,对杨盈道,“你如意姐受了很重的伤,别压着她伤口了。”
杨盈一怔,如意却一笑,低头抚了抚胸口:“被你看出来了,断了几根肋骨,有点伤元气,怕是得养一阵才行。”
杨盈不知那日情形,忙问道:“谁伤的你?”
如意苦笑了一声,再次回想起那日的情形。
那夜晚她探手摸出邓恢腰间的匕首,递给邓恢,指着自己胸口对邓恢说道:“你说过要给我一个痛快的。你欠我一回。”
邓恢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她引着邓恢的手靠近自己的胸膛,诱他刺了下去。
他们一个是朱衣卫的指挥使,另一个曾是朱衣卫的左使,都是当世顶尖的、心思缜密的杀人高手。如意赌邓恢已然有所触动,也赌邓恢能领悟她的用意,肯放她一条生路。而邓恢果然一刀刺了下去。如意闭息陷入了假死。
给如意验尸的都是邓恢安排的朱衣卫。纵使察觉到她还有微弱的脉搏,自然也不会戳穿,反而都尽心替他们掩饰。而安帝彼时气急败坏,见匕首正刺在如意心口,丝毫也不觉得如意还能有任何活路。虽踢了她一脚,却也没想到该上前探一探她的脉搏。
如意就这么蒙混过关。
那一夜朱衣卫官衙中庭夜外,柴火架上烧的自然不是如意的尸体——那一夜死了太多的人,足够寻一具与如意身形相仿的尸首,用人皮面具一装扮,便真假难分。
如意的“尸首”在柴火架上燃烧,邓恢在廊下与李同光说话时,如意就昏迷在游廊边一间屋子里,浑身是血地躺在病榻上。榻边,卢庚忙碌地为她治疗着伤势,银针拔出之后,她的胸脯终于再次微微起伏。
今日傍晚时,卢庚跳下马车将装着“如意骨灰”的瓷罐递给李同光时,如意和邓恢就坐在马车里。
彼时邓恢脸上已不再带有那种虚假的笑,一如常人般看向如意,问道:“你真的忍心不告诉他你还活着?”
如意气息虚弱地半躺在一旁,断断续续地说道:“任辛已经死在你们两个手上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任如意。”
邓恢一笑,语意中有几分调侃,更有几分深意:“果然不愧是从白雀升上来的,真够无情,真够狠心。”
如意咳嗽着回敬道:“彼此彼此,你刺我的那一刀,也不算浅。”
卢庚送完“骨灰”,再度上车,驾着马车离开。摇晃前行的马车里,邓恢说道:“令册库里收藏的,除了每个朱衣卫的案卷,还有历代紫衣使以上的医案,你猜到我为了在大相国寺对付你,一定会去看。”他抬手一指如意的伤口,背诵给她听,“‘左使任辛,高五尺三寸,右腹、左肩、下臂、左股各有轻重伤三十九处。其心异于常人,悬垂于胸骨之正位而非左,故乙卯年四月遇袭时,利箭穿胸而未死。’”他深深地凝视着如意,说道:“你要我刺的是你的左胸。你故意的。”
如意笑了:“可我赌赢了,赌的就是你还有身为朱衣卫指挥使的骄傲。你帮了我,皇帝也没有戮我的尸,而且我命大,最后也活了下来。”
邓恢叹息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那些为你下跪送行的人。”他看向如意,说道,“任辛,你是个英雄。”
如意却摇了摇头,目光一时变得悠远,道:“不,我和你一样,和每个朱衣卫一样,都只是个人。”
邓恢再度凝视她良久,方才递出一只锦囊,道:“药拿好,待会儿会把你放在犬岭朱衣卫废弃的哨点。”
如意接过锦囊,想了想道:“别相信皇帝,找个理由受个重伤,转职休养,只有废人,他才不会忌惮。”
邓恢没有作声。转而问道:“宁远舟和你有没有关系?”
如意道:“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大安。”
邓恢叹息一声:“可怜的小侯爷,”又问,“金沙帮的金媚娘,是你的帮手?”
如意没有直接回答,只直言规劝道:“朱衣卫这一回被我弄得元气大伤,你若还想重整旗鼓,就最好忘掉过去,和她合作。”
邓恢顿了顿,轻轻道一声:“谢谢。”
马车缓缓听了下来,车外传来卢庚的声音:“尊上,到了。”
如意艰难地本想自己下车,不料邓恢却默然地直接抱起了她,走进废弃哨点的小屋里,将她放在榻上。又解下披风,盖在她的身上。这才转身离开。
如意道:“谢谢。”邓恢闻言脚步微一停顿,却随即便跨过了门槛,没有回头。走出幽暗的小屋,月光再次照在他的脸上的时候,他已又挂上了那副面具一般的笑容。头也不回大步走上车去,吩咐道:“回衙。”
如意不知道的是,那一晚,邓恢的马车走后不久,驶经一座酒馆时,驾车的卢庚却突然自作主张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他捧了一袋酒回来。
他将酒递给了邓恢,邓恢一怔,随即接过,举头痛饮。
邓恢又把酒递回给了卢庚,卢庚也喝了一大口,把酒递回。
邓恢轻声问道:“她以前做白雀,做左使的时候,也是这么魅惑人心吗?”
卢庚继续挥鞭,点了点头。
邓恢再度举袋:“很好,那我也不冤了。”
如意说完之后便看了一眼宁远舟,那一眼里交换了千言万语。宁远舟心中疼惜,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杨盈也已恍然大悟,感慨道:“原来是这样。这个邓恢,倒也是个君子。”
“是啊。”如意说道,“只是我伤太重,本想着能活动自如了,再去找你。没想到大晚上却听到了沙西部召集族人进攻的信号,又想着这边有鹫儿的马场,才忍不住过来看了一眼。”
宁远舟道:“安都分堂的人一直盯着李同光,他这几日一直频繁出入此处,今晚又突然传出打斗声,我便赶来看个究竟。没想到老天有眼。”他心中无比庆幸,越发握紧了如意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又有些愧疚地向杨盈解释道,“阿盈,我们并不是有意这么晚才来找你,我刚潜回安都,离宫又守卫严密……”
杨盈急道:“没关系的。”她一手拉住一个,看向两人,“我从来就没有觉得你们会扔下我不管,我知道的!”
三人紧紧地拥在一起,杨盈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得知他们两个尚在人世她本于愿已足,竟还这么快便能重逢,她心中只有感激和幸福。
却是如意最先清醒过来,提醒道:“赶紧走吧。”
宁远舟道:“分堂的人在一里外接应。”又对如意道,“你辛苦一点,我们快马加鞭,三个时辰之内,就能脱离安军的追捕。”
如意道:“好。”便拉着杨盈的手要离开。杨盈却没有动,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头郑重地看向两人,道:“我不走,我要回离宫。”
宁远舟和如意都错愕地看向她。
杨盈道:“你们多半已经知道我和安帝的交易了吧,安帝要我嫁给二皇子,而我会成为这个国家未来的女主人。远舟哥哥,如意姐,我不想回去。你们把玉笼里的小麻雀教成了一只鹰,我已经回不去了。”
如意断然道:“不行!安国政局复杂,各族势力交错。你留在宫里,一定会出事的!”
“可是,我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啊。”杨盈拉起如意的手,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她,说道,“宫里的酸甜苦辣,阴谋诡计,我比你们都懂,否则我怎么能在母妃和顾女傅走后,还一个人平平安安地活了那么多年?”
宁远舟也焦急起来:“可这和你小时候完全不一样!阿盈,听话,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
“我不是在逞英雄。”杨盈摇了摇头,“远舟哥哥,如意姐,难道你们想我在你们的羽翼保护下活一辈子吗?”
如意和宁远舟同时一震,两人对视一眼。良久之后,宁远舟才道:“你想清楚了?安帝心狠手辣,你很难斗得过他。从公主到皇后,这条路可不好走,也许一辈也走不到。”
如意也说:“不错,今天来杀你的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家。深宫重门,危机重重,一个不小心,你会没命的。”
杨盈的眼神中却全是坚定,她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但我不怕。你们都有宁愿死也想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有?那一天,我骗李同光,说我想留在安国做皇后是为了掌权,是因为只有谈到野心,才能取信于他。可我不傻,安帝一代枭雄,连昭节皇后都斗不过他,他又怎么可能容许我一个几乎是人质的别国公主真正掌握后宫?可是只要我还在安国宫中,我能为大梧做的,就一定会比我在梧都做的多得多。哪怕能为两国多争取五年、甚至三年的和平,我也算能够稍微补偿一点皇兄所犯下的罪孽了!”
宁远舟和如意对视这,片刻后,他们各自上前,温柔地拥抱了杨盈。
如意摘下一件饰物交给杨盈,道:“这是我的信物,若有紧急情况,找金沙楼或金宝栈,媚娘都一定会帮你。”
宁远舟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六道堂安都分堂的堂主叫叶光,你可以完全信任。”又从怀中摸出个盒子递给她,道,“拿着迷蝶,没人的时候放出,他们会主动设法联系你。对了,杜长史也在安都分堂,他得知你向安帝自荐为后,就一直嚷着要留下来辅佐你。如果他能正大光明地进了离宫到你身边,你和安都分堂就能马上接上头。”
杨盈眼神亮了亮,欢喜道:“太好了,有他们帮忙,我就不是单打独斗了。”然而话音刚落,她眼中便已泛起了泪花,分别之时已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道别的话说出口。她只抱着如意的胳膊不肯松手,忍住眼泪,微笑着撒娇道:“如意姐,以后你们两个有了小侄女,小名叫她阿盈好吗?我会把我最好的首饰都送给她。”
宁远舟却笑看着她,问道:“万一是个男孩儿呢,你就不送了?”
杨盈一下子愣住了。如意横了宁远舟一眼,道:“我喜欢女孩儿。”
宁远舟马上正色道:“您说了算。”
如意温柔擦去杨盈眼角的泪水,捧住她的脸颊,微笑道:“我前半生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一位温柔可亲的皇后。以后,小阿盈也会有同样的幸运。”
杨盈愣了愣,终于露出坚定又开心的笑容。
山洞外,杨盈驰马而去,如意和宁远舟站在洞口遥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无限温柔。
宁远舟笑叹道:“如果小阿盈能一下子长到大阿盈这么大,就好了。”说罢,便微笑着低头看向如意。
如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想什么坏主意?”
宁远舟眸光柔黑,轻声说道:“我在想,我们居然是在人间重逢,真的不可思议。”
如意忽地想到了什么,后怕地问道:“你该不会——”
宁远舟凝视着她,认真地说道:“我等了你二十四个时辰,你没来。”他摸出怀中那个烧得半焦的人偶,那人偶的身上已用鲜血写上了“宁远舟任如意之灵”八个字,他的眼眶慢慢湿了,“我原本想找到你的哪怕一片……”声音哽了一哽,“尸骨,然后就带着这个,随意找处山洞,用雷火弹炸掉……只是因为突然知道阿盈立后的事,才耽搁了。”
如意的眼泪也随之涌了出来,她轻轻地击了一下宁远舟的胸口,哽咽道:“你这个傻子,那会儿我不是说好‘有缘必能再见’吗?如果你真去了那个山洞,叫我以后该怎么办?!”
宁远舟却突然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嫌这个墓志太小,别人以后看不清。”
如意一怔,半晌也笑了起来,擦着眼泪咕哝道:“又哭又笑,你真是中邪了!”
宁远舟深深滴凝望着她,喃喃道:“恐在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入魔了。”两人吻在一起,洞内火光未熄,琥珀色的光映照在山壁上,也朦胧照耀着洞口两人缠绵的身影。
夜色之下,杨盈驰马奔上一片草坡,赫然望见前方一个骑马伫立的黑影。她下意识地勒马,拔剑在手,警惕地问道:“谁?!”但很快她便看清,那人是李同光。李同光仿若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整个人犹如石像一般动也不动,只定定地凝望着远方拥吻的如意和宁远舟。
杨盈知晓他的心情,却还是策马上前,低声道:“别过去。”
李同光握着缰绳的手已经出了青筯,眼中一片水光,轻轻说道:“我知道。从我亲手杀了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了资格。”
远处,宁远舟已扶着如意上了马,两人共乘一骑,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杨盈分明看到了两行清泪划过了李同光那张英挺又冷漠的脸。一瞬间,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素来讨厌的少年国公有些可怜。她想了想,说道:“我出来太久了,再不回离宫,恐怕会出事。”
李同光没有说话,只是策缰调转了马头。杨盈跟上了他,两匹马也小跑了起来。
李同光突然问道:“她有没有问起过我?”
杨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如实告诉他:“有,她听到了沙西部进攻的哨声,又因为这边是你常来的地方,担心你出了事,所以才不顾重伤特意赶过来,只是没想到在那的是我。”
李同光泛起了骄傲而酸楚的微笑:“我就知道。”他飞快地回望了一眼,然而如意与宁远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同光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时,眼中已是一片释然——无论如何,如意还活着,这已是世间最足庆幸之事。
他打马与杨盈并肩飞奔而去。
天门关外。凝云横于北荒,同天际连绵起伏的山丘勾连在一处,混作一片苍茫。已是黎明时分,地上却犹然暗沉一片。苍白的晨光仿佛无力拂照这片大地,枯黄的塞草之上凝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在寒风中飒飒响着。
马背之上,胡子拉碴、容颜憔悴的安国二皇子李镇业拢紧了身上的披风,只觉这一日的黎明格外的寒冷。他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却见那支数千人的北蛮人大军依旧跟在他的身后。马蹄踏着黄沙,安静地前行。见他回头,领军走在最前的满脸凶恶的北蛮人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示意身旁的北蛮人军官。
那大汉是北蛮的右贤王,军官得他示意,便策马奔到李镇业身边,向李镇业说了些什么。
李镇业立刻满脸堆笑,向他保证道:“放心,一会儿到了关外,孤一叫关门,他们就会开关。你们只要藏到山石之后,不让守军看见就行。”北蛮军官点了点头,满意地去向那凶恶的北蛮大汉复命去了。
李镇业亲卫惊惶又困惑,压低了声音向他问道:“殿下,真的要开关放北蛮人进去吗?这帮蛮子,可是我们中原人的世仇啊!”
李镇业瞪他一眼,怒道:“我都差点成了北蛮人的阶下囚了,一个不小心,就得和梧帝杨行远一个下场,还管什么世仇不世仇?!”他眼中浮起怨毒之色,狞笑道,“父皇嘴上说得好听,什么让我来代帝巡守,可只给孤五十侍卫,也不许孤带沙东部的骑奴,分明就是要孤来送死的!他根本不肯相信不是我弄死的老大,他分明就是想把皇位传给老三,找个由头而已!既然如此,就别怪孤不念父子之情和北蛮人合作了!”
李镇业的亲卫终于忍不住了,跪地规劝道:“还请殿下三思!开关放蛮,毕竟是卖国啊!”
李镇业却不以为然,反驳道:“胡说八道,北蛮人又过不惯关内的日子,我们和右贤王谈妥了,他们这回只要抢到足够的金银和粮食,助孤登上帝位,等到秋收羊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去!比起每年死伤几千人南下劫掠,孤每年给他们岁贡,不更好吗?”
李镇业亲卫还欲再劝。李镇业却已暴躁起来,怒道:“闭嘴!你忘了上回守关的沙北部是怎么轻慢我们的吗?孤和你为了找到修这个破关口的石料,被采石场的崩石困了三天三夜也没人来救。要不是你还会说几句俱康话,找来了俱康商队帮忙,孤差点就死在采石场里!这回我们在关外打猎,不幸落入北蛮人之手,又多亏这些认识右贤王的俱康商队说情,孤觉得,这就是天意!”
薄雾弥漫在山道上,钱昭带着六道堂一行人正奔驰在山间。连日赶路,除钱昭之外,所有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元禄打着瞌睡,险些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幸而于十三伸手扶了他一把。元禄忙坐稳,打着哈欠问道:“还要多久才能到钱大哥说的那个地方?”
于十三摇了摇头表示不知。目光扫过四周连绵的群山,又道:“总之看地形,这儿应该离合县和天门关都不算远。”
正说着,前方的钱昭突然勒马停住,道:“到了。”
驾马车的孙朗原本也有些走神,闻言一醒,连忙勒马,马车急刹。车中梧帝正倚壁睡着,不留神一头撞在车厢壁上,清醒过来。
朝阳升起,薄雾略散,众人打量着四周,很快便望见了山腰上的那座庙宇。元禄眼神一亮,立时便认了出来,惊喜道:“呀,这不是上回那座庙吗,宁头儿找了个由头叫了合县的大小官员来的那个,”他伸手指了指远处连绵的山岭,道,“那边就是左家岭,咱们炸掉的北蛮人密道就在上头。”
钱昭点了点头:“对,这里离合县不到三十里。”便回头招呼众人道,“大家都下来,在这稍作歇息吧。十三,你带几个人去检查前面的哨点,和颖城分堂接上头,再顺便通知那边大小官员预备接驾。”
于十三却没急着动,看着睡眼惺松从车中爬出的梧帝,低声嘲讽道:“要不要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啊?他倒是好得快。这几天一精神,也不提雪冤诏和传位给丹阳王的事了。”孙朗叹了口气,道:“临死之前偶尔良心发现可以,这会儿活蹦乱跳了,就不肯舍出手里的权柄了呗。宁头儿要是知道了,非得被气死——”
钱昭目光扫过来,两人连忙各自收声。
于十三无奈,只得点了几人去前方检查。钱昭则已上前去扶梧帝下车,道:“圣上,上回臣说过的合县休息之所已经到了,庙后有一处不错的温泉,请圣上移步。”
梧帝精神一振:“可以洗澡?太好了!”连忙催促钱昭带他过去。
一行人便分作两处——钱昭陪着梧帝往山上庙宇走去,于十三则带人沿着山道,向颖城的方向驰马而去。
六道堂众人来到庙外,先看到庙前满缸的山泉水,不由得一声欢呼,纷纷抢上前去,喝水的喝水,洗脸的洗脸。
钱昭对孙朗道:“去弄点柴火来,让兄弟们吃口热的。”又转向元禄,吩咐道,“警戒好外边。”
元禄正忙着洗脸,连忙应声:“好咧。”
钱昭又一伸手臂,对梧帝道:“圣上,请。”
梧帝正入神地看着庙边的一朵菊花,闻言将花摘下来,跟着钱昭一道走进庙里。
庙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原本就昏黄不明。进门后钱昭又掩上了门,越发显得黑暗。
梧帝听到门闩响声,有些不解,钱昭便解释道:“臣已让人提前为圣上备好了酒食,让他们看到,恐怕不妥。”
梧帝恍然大悟,微笑道:“有劳钱卿费心了。”
钱昭一拱手,道:“圣上稍候。”便走到神台前,一一点燃庙中的蜡烛。
屋里只有两个人,钱昭不说话,便空寂得有些渗人。梧帝打量着四周,见庙里简陋空旷,柱子在烛火映照下暗影幢幢,神像的脸也显得狰狞骇人。越发地不知所措起来。只得找了一只蒲团坐下来,道:“钱卿直接带朕去后头的的温泉即可,不必点什么灯了。”
钱昭却没有回答,反而解下腰间的囊袋,在香案前摆弄起香火来。
梧帝没等到他的回声,探头看了一眼,恍然道:“哦,好不容易平安到了这个地方,也算是踏上了大安的国土吧,是该上柱香。”他看了看手中的菊花,叹息道,“朕出京之时,榴花正胜,如今却是连秋菊都快开过了。”
却听钱昭声冷如冰,问道:“那陛下可曾想过,惨死在关山战场上的大梧将士,在九泉之下,能看到什么花?”
梧帝一愕,抬头看向钱昭。
钱昭手一挥,一枚暗器飞出,击中了梁上挽绳。挽绳绷断,一幅白练猛地垂落下来。上面用斗大的黑字写着“大梧关山将士之灵”字样,那“靈”字却只写了上面一半。
梧帝大惊,忙要从蒲团上爬起,却被钱昭反手拎了过来。梧帝在钱昭手中挣扎欲逃,却根本抵不过钱昭的力气。眼见着钱昭一手制住他,另一手从案上的囊袋中取出了一枚拴着白绳的六道堂徽章,放在了香盘上。而香盘上,早已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排六道堂徽章,正中的那一枚赫然写着“六道堂天道缇骑柴明”的字样。
梧帝动作不由一滞,颤声问道:“柴明的堂徽怎么会在你这儿?”
钱昭放好最后一枚堂徽,轻轻说道:“因为我是他的大哥,亲大哥。”
梧帝如遇雷击,待反应过来后,用力踢打着钱昭想要挣脱逃走。钱昭的身躯却如铁塔一般岿然不动,像拎一只鸡崽般轻松钳住他的衣领。便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目光平静得渗人,嗓音温和得近乎阴森:“圣上莫走,臣自上次经过合县起便精心布置,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这个好时机,您怎能随意缺席呢?”
言毕,他挥动匕首就向梧帝刺去,梧帝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挡,指上却猛然一痛——钱昭已经割伤了他的食指,一时血如泉涌。
梧帝惊惧至极,终于想起些什么,大喊道:“来人啊!救驾!救驾!”
正在周边警戒的元禄听到梧帝叫声,立刻跃起,向庙中奔去。但庙门已被从内锁死,元禄推了几下没推开,焦急地拍着门喊道:“钱大哥,开门,出什么事了?!”
孙朗原本在远处用青草喂着一只小兔子,听到动静不对,也急忙飞速赶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侧身用力,向着庙门撞去。
门外撞击声不断传来,钱昭却只是拉着梧帝的手,强逼着他用指血把“靈”字的下半边写完。
待众人终于撞开庙门冲进来时,灵字已然补完。
钱昭正按着梧帝,强行逼他跪在香案前。而香案之后,一幅白练自顶梁垂落及地,被烛火的热气吹得呼呼作响,白练上“大梧关山将士之灵”八个大字触目惊心。
众人都是一震,元禄颤声问道:“钱大哥,你在干什么?”
钱昭的声音镇静至极:“为柴明,也为天道的兄弟们,讨个说法。”
众人都是一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钱昭缓缓诉说着:“我和阿明是一个娘,但有不同的父亲。我比他大十岁,打小就讨厌他这个私生子。可他却总是没皮没脸地缠着我,知道我承继祖职进了殿前卫,就硬是也混了天道,说是这样就能经常能在宫里见着我。”火烛跳跃着,给他眼瞳中染上了一抹暖色,他深陷在回忆中,想到当日情形,唇角似乎也流露出些笑意,道,“我常借着比试的机会教训他,可不管怎么打,他都笑嘻嘻地小声叫我‘大哥’。我原想着,这小子皮贱,我再打他几回,打到他二十岁,就不打了。可谁成想,他在天道干得太出色,竟然被你这个无能的昏君带上了战场!”
他眼中暖色已尽数化作悲痛:“你出征的每一天,他都会跟我写信。‘等我这次立下大功回朝,你能不能认我当弟弟?’‘我每天都劝谏圣上,不可听太听信内监,但圣上就是不听!’‘大哥,圣上贪功冒进,我们每天要折损好几千人,长此以往,只怕酿成大祸!’”
说到此处,钱昭已经几乎无法抑制恨意,赤红的双目带着怒火,灼灼逼视着梧帝:“我的阿明,我世间唯一的亲人,连一声弟弟都没听我叫过,就为了救你的狗命,”他抬手一指归德原的方向,“在那下面替你挡了一枪!”他恨恨地指着自己的心口,嘶哑道,“我亲手拾过他的尸骨,就在这,枪头直穿进心,入骨半寸!”他狠狠地冲着梧帝就是一个耳光,“他才十九岁啊!十九岁!”
泪水打湿了他的眼眶,悲痛令恨意和怒火越发旺盛燃烧,难以抑制。
元禄惊道:“钱大哥,你冷静些!”
钱昭猛地抬头瞪过来,“我要是不冷静,你们想怎么做?”他一指头上的白练,问,“送我去见他们?”又抓起香盘上的堂徽白绳,“还是当着柴明他们的面,杀了我这个要为他们报仇的人?!”
那一大把的六道堂堂徽,再次震惊了六道堂中人。
钱昭几乎要将那香盘按到梧帝面前,目眦尽裂道:“阿明劝过你了,石小鱼也劝过你了,天道的兄弟,还有无数的人,都劝过你了,可你还是一意孤行,为了你那该死的野心和霸业,就让上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在这庙后天门关战场上,变成了孤魂野鬼!”
梧帝又惊又怕,瑟缩着:“朕、朕是对不起他们,朕已经写了雪冤诏!”
钱昭冷笑道:“那也只是你死到临头才良心发现而已!之前宁远舟劝你,殿下求你,你都充耳不闻!可你呢,为了活命,连一道证明他们不是叛徒的诏书都不肯写,宁肯他们被万人咒骂,宁肯他们的尸骨被安国人作贱,宁肯他们在九泉下也不得安宁!”
梧帝脸色苍白了许多,惊恐道:“朕错了,对不起,可是朕只是想活着回到大梧,不得已才如此。朕也后悔,朕也很过意不去……”
“你是不是还想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钱昭冷笑着打断他,“是不是还想说等你回了安都再坐龙位之后,会追封他们高官厚禄?!做梦!”他扼着梧帝脖子的手只稍一用力,梧帝便喘不过气来。
众人大惊,立刻就要扑上。但钱昭已放好香盘,拔出了腰中之剑,怒吼道:“别过来!”众人怕他对梧帝不利,都不敢再动。谁料钱昭竟在自己手上也拉了一道口子。
众人惊愕之间,钱昭已抓起梧帝的手,将两处伤口并排而列,按着梧帝的脖子,强迫他看清楚:“你的血,龙子凤孙的血,和我们的没有任何区别!我虽然对你俯首称臣,但在我眼中,阿明的命,比任何一个王侯将相的性命,都要重十倍千倍!”
梧帝如遇雷击。良久,他才喃喃说道:“朕,朕确实错了……”
钱昭闭目仰天,泪水滚入两鬓。他长叹一声:“可惜已经晚了。”森寒的目光俯视着梧帝,“只有用你的性命血祭,关山战场上遍野的尸骨,无依的忠魂,才能得到安宁!”烛火映着他手中白刃,反射出雪白的寒光。
元禄忙道:“钱大哥,不行!弑君乃不赦大罪!”
钱昭哈哈大笑,反问道:“罪?!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老宁和章崧来救他吗?因为自打我知道阿明死因真相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手为他们报仇。因为我和老宁想得一样,一定要让这个罪魁,永远不会再成为梧国的累赘!从我离开安都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想着还能活着回去!老宁上一回放了他,这一次,”他低头看向梧帝,沉声说道,“我不会!”
言罢,钱昭按着梧帝的脖子,逼他在香案前低下头去:“死之前,先磕头!对着阿明的英灵,对着天道兄弟,对着三千因你而枉死的大梧将士忏悔!”
见钱昭不再看这边,元禄一咬牙,摸出雷火弹,低声对孙朗诸人说:“我扔到旁边,尽量震晕他们,大伙儿见机行事。”
言罢,他掷出雷火弹,却不料钱昭反应机敏,剑尖轻轻一挑,那雷火弹便改了方向。钱昭拉着梧帝闪身避到了香案下。雷火弹击在神像上,轰地一声巨响,将神像连同身后的墙壁炸出一个大洞,露出了墙外的青山蓝天。
神像倒地,四分五裂。
钱昭反手在香案下一探,摸出一把弩弓。一按一扣,已然将弩弓装在了小臂上。他满身灰尘,脚踩梧帝,一手执剑,一手瞄准正欲扑过来的元禄等人,怒喝一声:“谁敢过来!”
山道上,正在检查前方哨点的于十三听到巨响回过头去,见烟尘正从山庙里腾起,面露愕然。立刻回身向山上疾奔。
而巍巍天门关外,正藏身在山石之后的李镇业和亲卫也被响声惊了一跳。亲信低声道:“殿下,晴天响雷,乃是上天示警,不可行此大逆之事……”
李镇业稳住心神,低声道:“闭嘴,要不然孤杀了你!”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后望去。他的身后,北蛮人都已披上了草蓬悄然藏身与山石之后。那草蓬同关外黄沙枯草融为一色,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有人在。
李镇业向马上右贤王抚胸一礼,道:“待孤叫开关门,一切安排妥当后,便会在马身上挂上红色信号,到时您便可率军一举入关!”
先前向李镇业问话的军官,立刻把他的话翻译成北蛮语,向右贤王转述。右贤王点了点头,招李镇业过来,居高临下地拍了拍李镇业的肩。李镇业谄媚地一笑,便带着亲信走出山石,直向天门关而去。
李镇业纵马奔至关前,亲卫闭着眼睛,不得不向着关内守军叫了一声:“洛西王王驾在此,速开关门!洛西王王驾在此,速开关门!”
李镇业出关有日,守关的许将军派出几队人马寻找,都未带回他的小心,心下正在着急。听见关下有人叫门,忙探身望去,看清确实是他,大喜道:“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李镇业道:“什么猎物都没打到,倒受了些暗伤,快开关门,孤要沐浴!”
许将军忙指挥手下:“快打开关门!”
关门巨大且沉重,需要几十人从两边同时用力推动。兵士们奋力推门,颇费了时间才将关门打开。
李镇业站在门外,看到巨大的天门关大门在面前缓缓开启,一时有些兴奋,又有些眩晕,下马时险些站不稳。他和亲卫一起向着大门走去,走了到关门前,便停住了脚步,貌似不经意地说道,“啊,还忘了马。”便脱下斗篷扔给亲卫,催促道,“快去牵马,记得把它背上的伤口盖好了。”
亲卫低头接过那内红外黑的披风,不敢看任何人,脚步踉跄地出了关。许将军奇道:“他怎么了?”却也并未放在心上,抱拳道,“殿下,召您回京的圣旨昨儿就到了,快快沐浴更衣吧。”
李镇业原本没怎么用心听,忽闻安帝要召他回京,愕然抬起头来:“什么?”
许将军微笑道:“宣旨来的内侍私下说,圣上准备和梧国结为姻亲之邦,正过国书呢,以后礼城公主就是太子妃。等殿下回到京城后,九成九就要正位太子啦!”众人也纷纷跪倒,向他道贺:“恭喜殿下!”
李镇业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
而就在两人说话之间,亲信已然走到了李镇业特地留在关外的马边。他红着眼,一咬牙,把披风反转过来披在了马身上。再也不敢多看远处山石一眼,便迅速地调头奔回了关口。
埋伏在山石后望风的北蛮人远远望见红色披风,立刻挥手打出信号。
身披草蓬的北蛮人大军看到信号,静悄悄地列为两队,走出山石,悄然向着天门关逼近。
关外风卷黄沙,他们身上草蓬同黄沙枯草混为一色,隐藏在乱石之间,一时间竟是难辨人影。待潜行到离关门不过百丈距离时,右贤王一举手臂,众北蛮人他同时大喊一声,举起武器向关门直冲而去。
天门关前,许将军正热切地扶着李镇业安慰,突然晃眼看到了关外从天而降的北蛮人。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眼见着北蛮人高举武器重逢而来,终于面露惊慌神色。立刻一把把李镇业推开,高声叫道:“有敌来袭!保护殿下!速闭关门!”
众将士拼命去抬挡门石,推关门,无奈石厚关重,眼见北蛮人纷纷冲至近前,门却犹然未能关上。
北蛮人弯弓射出箭雨,守关兵士纷纷中箭倒地。尚还能勉强爬起来站立的,都不顾伤势,依旧拼死闭关。
亲卫将李镇业拖走避开飞箭:“殿下小心!”李镇业却犹然没能回过神来,愣在原地,嘿嘿笑着:“父皇要立我当太子了,要立我当太子了……”忽然间他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做了什么,连忙高喊,“快关关门!快!”他自己也拼命想去推关门,但眼见旁边一个士兵被北蛮人抛来的飞斧砍死后,他立时吓破了胆,惊恐地跌坐在地。
亲卫忙再度把他拖到关门后。
几乎与此同时,跑在最前面的北蛮人也跨过了天门关大门,而后数不清的北蛮人一拥而入,展开了血腥的残杀。李镇业躲在关门后,眼见着安国士兵的尸体一点点累积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他拉住亲卫,惊恐地问道:“怎么办,怎么办?孤好像闯祸了!”正说着,不由就一声尖叫——原来几个北蛮人杀红了眼睛,冲到他们的面前,迎面就是一刀劈来!亲随拼死拔剑抵住北蛮人的刀,大喊:“看清楚,这是殿下!”
北蛮人这才收了刀,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北蛮人来得猝然,关内将士根本毫无准备。虽奋力抵抗,却仍是颓势毕现。转眼尸首堆叠,血流成河。
亲卫眼看着许将军也被北蛮人砍伤,双眼通红地瞪着李镇业,问道:“殿下,现在该怎么办?”
李镇业发着抖,突然灵光一现:“不怕,反正北蛮人只要抢东西,我们带他们去合县!合县之前也不是我们大安的,死多少人都和我们无关!只要父皇不知道,只要北蛮人不嚷出来,我还是能做太子,我还是不用叛国!”话音未落,一颗人头飞了过来,正砸在他的身上。李镇业立时失声尖叫起来。
许将军拼尽最后的力气,冲着关上高喊:“点狼烟,放鸣镝!”身后北蛮人一刀劈来,许将军颓然倒地。
几个小兵拼命奔向了关上的燧台。
山神庙前,钱昭依然在和六道堂众人对峙着。元禄痛苦地看着他:“钱大哥,你别逼我们!”
“你们也别逼我。”钱昭脚下踩着梧帝,满眼血丝地看着他们,“怎么,你们天天说要帮天道的兄弟们报仇,如今我做了,你们反而要拦我吗?”他用剑一指梧帝,吼道,“快磕!”
突然间一粒暗器凌空飞来,将他的剑锋击偏。元禄高呼一声:“十三哥!”
于十三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庙门口,看清了梁上的白练和因为爆炸而散落在地的堂徽,于十三恍然:“你故意支走我,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钱昭道:“十三,就算是你,也拦不了我的。”
于十三叹息一声,道:“我知道。”而后,他突然横剑在自己颈上,看向钱昭,“你要杀他,我拦不住。但我要是想要自己的性命,你拦不拦?”他微一用力,血瞬间便顺着剑锋汩汩流下。
钱昭大惊,已情不自禁松开了梧帝:“你疯了,这不关你的事!”
于十三将剑架在脖子上,一步步逼近钱昭,质问道:“不关我的事?你杀了他倒是一了百了。可我们怎么办?你对起宁远舟对你的信任吗?”
“在场的都是兄弟,只要大家守口如瓶,就不会有事。而且老宁上回也想过同样的事——”
于十三打断了他,怒吼道:“他只是要逼圣上写诏书传位给丹阳王,不是要弑君!而且他事先和大伙都商量过!可你呢?你把你的计划一直死死地瞒着大家,你还当我们的兄弟吗?”
钱昭大震。
于十三紧盯着他,步步相逼:“你以为百官会放任一国之君死得不明不白?只要稍稍查出不对,这里所有人的三族九眷,全都要被你牵连!”
钱昭一咬牙:“算我欠大家的。各位,要真有那么一天,老哥哥一定在奈何桥上,以水酒一杯相迎!”
众人正要说话,却忽听一声:“够了!别吵了!”
梧帝不知何时已爬了起来,此刻正狼狈地坐在地上。吼过之后,他抬眼看向众人,面上带着一种怪异的平静,说道:“钱昭说得没错,朕,确实有罪。” 他用手臂强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翻了个身,半跪着,从地上一枚枚拾起因为爆炸而散落的堂徽,放在自己面前的蒲团上。而后郑重地跪好,叩头行了三个大礼。
“我罪在轻敌冒进,祸及国家;罪在亲信媚臣,不听忠谏;罪在贪生怕死,陷吾妹、陷六道堂各忠心义士进退两难!”他再度咬破手指,在沾满尘土的地上写了一个“祭”字。仰头看向长空,悲呼道,“呜呼!英灵恪勤,钟鼎长铭,吾心有愧,涕痛难当!伟伐如存,壮怀悯伤,尔灵有知,庶其欣享!”
他语声沉痛真挚,六道堂众人包括钱昭在内,闻言眼中都是一酸。
但钱昭立刻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他:“别以为一番唱练做打,就能骗我饶过你。”
梧帝却道:“不用你饶,杀了我吧,我的确罪有应得。”众人震惊。梧帝黯然道,“刚才那些话,都是真心的。这一路上,我还在痴心妄想,什么古来帝王都有虎落平阳之时,只要学勾践卧薪尝胆,就必能东山在起。可直到刚才我才明白过来,犯下了太多罪孽的我,根本不配。只有我用的血,才能洗清我的罪,告慰大梧将士的在天英灵。”他端正地跪好,闭上了眼睛,用颤抖的双手解开披风,伸长了脖子,道,“你动手吧,今日,能重踏昔日大梧的国土,我已然无憾了。”
钱昭的手也不由颤了一下,却仍是坚决地把剑举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声尖利又悠长的声音突然从庙后传来。
众人都是一愣,孙朗道:“是鸣镝!”元朗立刻一指庙后:“那个方向!”
众人齐齐透过庙后的破洞向外望去,只见远处青山上,赫然升起了红白二色的狼烟!
于十三疑道:“安国人又打过来了?”
梧帝和钱昭脸色却都是一沉,齐声道:“红白狼烟,不是安国人,是北蛮!”
钱昭当即扔下梧帝,掉头冲出破洞。他立在庙后的高台上,极目望去,只见远方黑压压一片北蛮人正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紧跟着钱昭跑过来的众人也都望见了此番情形,无不震惊,都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于十三惊疑道:“北蛮人?他们这回又是怎么过的天门关?”
元禄转头望向左家岭的方向,目光搜寻了片刻,道:“不可能又是通过岩洞密道,我看得很清楚,洞口还是封着的!”
梧帝不顾一切往前挤,指着黑潮中一面旗帜,问元禄:“那个旗是什么,你能看清楚吗?”
元禄翻身爬上大树,用手搭个凉棚放眼看去,道:“是蓝色的,上头是个张嘴的狼头!”
梧帝大惊失色:“北蛮右贤王的王旗!糟了!谁有舆图?!”
钱昭沉声道:“我有。”他收剑入鞘,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图——地图还是当日随宁远舟一道来探查左家岭洞窟密道时所绘制。
梧帝愕然看着他,不料他竟肯听自己号令。钱昭没有看他,只垂着眼睛解释道:“我们武功虽好,但没带过兵。”
——而梧帝带过兵。虽战败葬送了无数将士,但他也确实是此地众人之中,唯一有过带兵打仗经历的人。
于十三和孙朗接过地图,一人拉着一头将地图展开,而后同时看向梧帝。梧帝一咬牙,上前一步,焦急地查看起来。他转动着地图与实间对比。良久之后,他一指远方,道:“那边是天门关。”又一指狼烟升起处,道,“那里是岳山燧台。”最后又回头看身后的山岭,眉头一皱,问道,“元禄,后面左家岭的燧台为什么没有狼烟?”
元禄又跳上另一颗大树,极目望去,面色一变,失声道:“左家岭燧台上爬了好多北蛮人!”
梧帝大惊:“糟了!鸣镝三里外就看不见了,这燧台是给合县方向示警的。狼烟一旦中断,合县收不到消息,没有防备,全县数万人只怕马上就有灭顶之灾!”
钱昭果断地指挥众人:“六道堂听令!马上赶去去燧台增援!”
众人齐声应道:“是!”调头奔出了庙外。
钱昭抓起了蒲团上的六道堂堂徽,也随后奔了出去。
众人各自解下道边树上栓着的马匹,翻身上马,向左家岭冲去。梧帝也奔到马车边,正欲抬起马辕解下驾车的马,钱昭倏然纵马奔到他身边,高举起了手中之剑。
梧帝急道:“我不是想逃跑!”钱昭却一剑斩断辕绳,将马辕挑飞,目光深沉地看着他,沉声说道:“现在世间至大之事,莫过于共侮外敌。等杀光北蛮人保住燧台,再取你性命也不迟!”
言毕他打马追上众人。梧帝一咬牙,也翻身上马,跟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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