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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盈走到塔下,一样便望到了正等在雨幕中的使团众人。见她的身影从塔里出来,众人精神都是一振,眼神中有急切、有期盼。杨盈心中疲惫又酸涩,忽地又想无言以对。她虽依旧案首挺胸不肯露出颓状来,却依旧不由自主的垂了眼珠。待她穿过通道,走出环水的高台,杜长史已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急切地问道:“圣上如何?”
杨盈淡淡道:“圣躬安,圣上得知诸位忠心赴安,也格外欣慰。”
众人都不由自主仰头望向塔顶,却见梧帝正从高塔上探出头来。诸人立刻深礼,杜长史更是扑通跪倒在地,含着眼泪高声唤道:“圣上,圣上!老臣不惜一死,也必不辱命,迎您重归大梧!”
宁远舟抬头望向安帝。然而这塔太高了,只望见乌云罩顶之下、高寒塔顶之上一个面目模糊的身影,却是看不清任何表情。
杨盈垂着眼睛,疲惫道:“大家回驿馆吧。”
一行人这才收回目光,寺外走去。
宁远舟跟在杨盈的身边,低声问道:“东西给了圣上了吗?”杨盈点头,却根本就不敢看宁远舟。
宁远舟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又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圣上受了伤吗?”
杨盈含泪摇头道:“远舟哥哥,对不起。”
宁远舟突然明白过来。他顿了一顿,问道:“他不肯为天道洗冤?”
杨盈低下头,羞愧又难过道:“他不相信你是真的会救他,他说,要想拿到洗冤诏,除非你先把他救出安都。我已经拼命劝他了,可他还是——”声音一噎,已哽咽起来。
宁远舟轻吁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失落,平静道:“我知道了,我原本就觉得不会这么顺利。”
杨盈强忍着眼中泪意,垂头道:“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皇兄会变成这样……”
宁远舟却说:“他不是变成这样,而是一直都是这样。他人性命如草芥,朕之皮毛逾泰山,看来天门关的那一场血雨腥风惨败,并没有让他改变。”说话间,他们已走到马匹旁,宁远舟顺手将杨盈托上马背,道,“但臣庆幸,殿下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向杨盈欠一欠身,便和诸人一起翻身上马。
杨盈驱马走出寺外,仰头望向天空。细雨铺天盖地、沙沙地落着。两代水珠从她脸颊上滚落,一时间不知是雨是泪。
雷声翻滚着,狂风吹得松柏林呜咽作响。
如意独自在昭节皇后的陵墓前跪拜着——守陵的士兵和内侍都已被她迷晕放到了别处,今日此地就只她和昭节皇后两人,不会有旁人前来打扰。
昭节皇后陵前有些荒凉。
如意跪拜过后,久久凝视着墓碑,向昭节皇后诉说着:“娘娘,阿辛回来了,不……我现在叫如意了。我会按您的愿望,平安如意,幸福自主地活着。”
与昭节皇后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她犯错受刑时,昭节皇后把她传去自己殿中,殿门一关便拉着她喝酒;为她置办了宅子,温柔地告诉她只要是女孩子家,就得有一座闺房;手拿着书卷,娴静安雅地教她背诵《清净山记》;动辄便带着二皇子给她插满头的花;一本正经地教二皇子背“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一切都仿佛还是昨日,谁知竟已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轻轻说道:“一别几年,您还好吗?您向来喜欢热闹,守陵的人这么少,您一个人又在泉下这么久,您会不会觉得有些冷清?不过,二皇子时常会来陪您吧……”她说着便沉默下来,眼圈渐渐泛红。
许久之后,才又道:“娘娘,阿辛很想你……”
风不知何时停了,雨水先是无声无息,继而铺天盖地的落下。
天地苍茫,万籁俱寂。鸟雀不飞,走兽蛰伏。茫茫雨幕之中,就只一座孤碑,旁边跪着个飘零的孤客。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继而打湿了她的脸庞,两行泪水倏然滚落下来。
雨势渐渐大了,路上行人纷纷走避。如意头戴幕篱,快步行走在路上。
忽然便于如烟似雾的雨幕之下、于稀疏穿行的人流之中,望见一抹不动的青色。她心似雨打飘萍,那身形却如砥柱般倏然绊住了她的目光。她掀了幕篱抬头望去,便见宁远舟一身青衫玉立于桥头,手持一把油伞,正静静等在雨中。
如意静静地站了一刻,终于摘去幕篱,奔向了宁远舟。
宁远舟似也有所察觉,忽然回过头来。望见如意走来,那山水般空濛的黑眸子里便有明光亮起,他立刻便迎上前来。
两人便在桥头相聚,宁远舟将伞遮在了如意的头上,默然无声地凝视着她
如意仰头问道:“来了多久了?”
宁远舟道:“一会儿。”
“不怕被别人发现?”
“朱衣卫被你搞得得一团乱,外头的人都撤回总堂去了,没人盯着咱们。”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宁远舟便道:“我是想你报完了仇,应该会想去见见昭节皇后。从山陵回四夷馆,这条路最近。”
两人相互对视着,都看到了对方眼眸里的黯淡。如意便又问道:“你心情也不好?”
宁远舟神情晦涩,片刻后才轻轻说道:“嗯。安帝许阿盈上永安塔去见我们皇帝了,可他说,除非先救他出来,否则他拒绝写雪冤诏。”
如意把手覆盖在了他紧紧握着伞柄的手上,轻轻握住,道:“娘娘的陵前有些荒凉,守陵的士兵也只有几个。圣上写了那么多诗文怀念娘娘,却偏偏对她的身后事这么敷衍……”
她说不下去了,手也微微抖了起来。
宁远舟便用另一只手又覆上她的手。两人肌肤相贴,互相给对方以安抚,也从对方身上汲取安抚,在雨中默立良久。
后来,宁远舟便问:“我们一起,走一会儿?”
如意道:“好。”
他们便共伞漫步于雨中的安都,时经小路,时经水滨。烟雨中,城池如画,平添几分梦幻。两人却一直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他们走到一僻静巷口——再往前去不远,便是四夷馆了。
如意停住脚步,茫然道:“我心里还是闷得慌。”
宁远舟想了想,忽地看到远处有一处虚掩着的破败宅院,便道:“跟我来。”
他拉了如意走过去,伸手推开破旧的大门。院中空无一人,石砖生青草,梁下结蛛尘,看去便知已很久都无人居住了。
宁远舟放下伞,回首看向如意,道:“我们俩认识这么久,还没怎么正经交过手。不如来两个回合?”
如意略有些意外,道:“你的伤势和内力——”
宁远舟已然抱拳请招:“任尊上。”
如意便也不再犹豫,回礼道:“宁堂主。”
一礼已毕,两人同时出招,交起手来。一时间细雨纷飞,两人拳脚相交,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他们心无旁骛地对战着,眼中的郁气渐渐散去,神采重现于眉睫之上。几乎是同时,两人的手刀都横在了对方的脖颈上。如意一挑眉,反手一挥,把明显放水的宁远舟制在了墙上。
宁远舟道:“我输了。”
如意眸子一弯,轻轻笑了起来。
二人同时开口。如意道:“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宁远舟道:“我好多了。”
如意看着嘴角含笑宁远舟,突然间一阵感动涌上心头,轻轻说道:“宁远舟,你真好。明明自己也不快活,却总想着让我开心。”
宁远舟微笑道:“你也很好啊,陪着我这么痛快地打了一架,一点也没手下留情。”
“万一有一天,我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好看了,你会后悔吗?”如意忽的想起什么,问道。
宁远舟正色道:“不会。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一念起,一生休。茫茫红尘中,我能遇到你,本就已经是上苍垂怜。所以这份幸运,我会紧紧抓住,不管它褪成什么颜色,我都不会放手。”
他握住了如意的手,目光平和而又坚定。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一碧如洗。街上房屋杨柳洗去浮尘,洇着水汽,越显得色彩明艳。
两人踏着雨后的青石路,继续漫步在安都的街巷之间。脸上消沉低落的情绪已全然不见,代之以云开雾散的爽朗。
宁远舟道:“陪我去和章崧的人接头吧,该拿这一期的解药了。”
如意点头道:“好。”
雨后无云,日光明得耀眼,如抬手遮了遮,问道:“章崧用一旬牵机来控制你,你恨不恨?”
宁远舟道:“谈不上恨,毕竟和我和他素无交情,只是合作而已。”说着便叹息一声,道,“但对圣上,我是真的很失望。天道的兄弟们几乎全为他浴血战死,可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理所当然而已。”
如意道:“朱衣卫也差不多。刚才,我杀了谋害鹫儿的左使,但他死前说的话,却让我觉得很悲凉。他说他投靠大皇子只是为了活下去,因为圣上从来都没相信过朱衣卫,只不过把我们当随时可以扔掉的走狗而已。朱衣卫的高阶卫使,最多也只能坐稳位置两三年,然后就会被替换掉。同样的话,媚娘也曾经说过。”她摸出怀中自己被涂黑的那一页名册,递给宁远舟,道,“算一算,他们还说得真对,我在左使这个位置上,也不过就呆了一年多的时间。”
宁远舟接过那页纸,认真地看了看,又交还给如意,道:“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我们这一位,冲动莽撞地发动关山之役,只是为了跟章崧夺权,向天下证明他是个文武双全的天子。你们这一位呢,根据李同光传来的消息,明知道北蛮人已经混入天门关内,却还想撂开不管,一门心思只忙着他再征褚国的大计。”
如意思索着,皱眉道:“那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们?要不,我们俩一起潜进塔里,直接逼你们皇帝写雪冤诏和传位诏?阿盈奈何不了他,我们两个肯定没问题。”
宁远舟摇头道:“先别急,等阿盈见过安帝之后,摸清楚他的态度再说。永安塔那边守卫森严,要是交了黄金就能走接把人接下塔,咱们也不值得冒这个险。金媚娘那边也已经把该递的消息都递给褚国了,估计过两天,褚国就会发国书过来质问安帝为何不守盟约,听凭天门关兵力空虚,却悄悄在两国边境陈军。偷袭之计一旦落空,安帝多半就能消停一会儿。”
如意想了想,问道:“你能安排六道堂的人放个假消息出来,就说泄漏攻打褚国计划的,是大皇子的人吗?”
宁远舟看向她:“你想替李同光报复他?”
如意淡淡一笑,道:“那是自然,陈癸都死了,没道理他还平安无事。我的鹫儿,怎么能随意让人欺负。”
宁远舟便也跟着笑起来,道:“有你这么个护短的师父,李同光还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走,反正我也是去安都分堂拿解药,你看着我当面安排,应该更放心。”
如意便点了点头,重新带上幕篱,和宁远舟并肩向安都分堂走去。
宁远舟曾在安都潜伏过,是以纵使赵季上位,也依旧没动摇宁远舟在安都分堂的威信。两人一走入后堂,安都分堂的六道堂众们忙都欣喜地上前参见,起身之后便迫不及地的涌上前和宁远舟说起话来。
见他们如此,宁远舟心情也不由轻快起来。一边向他们询问着安都的情报,一边不时便拍一拍他们的肩膀,以示鼓励。
正聊着,忽然有人想起要紧事,忙郑重地捧出一旬牵机的解药,递给宁远舟。
宁远舟随手接过解药,便又指着安都的地图,指着四夷馆和永安塔的位置,给手下们讲述起使团后续的行动安排。
他说几句,不时便看一眼身后戴着幕篱的如意。如意点头,宁远舟便又继续说。
安都分堂的人瞧见他们神色,都隐蔽地交换着颇有兴味的眼色。
离开安都分堂后,宁远舟的心情明显已放松下来。忍着笑对如意说道:“看着他们那想问你是谁又不敢问的样子,我心里就直乐——”
如意颇有些不赞同,道:“干嘛不直接告诉他们我是阿盈的教习?”
“偏不,就要让他们猜。”宁远舟难得竟也露出些跳脱的少年脾气,“呵,他们几个,当年我呆在安都的时候,就没少取笑过我没女人缘。现在,让他们慢慢羡慕嫉妒去!”
如意却不免好奇起来:“自从两国交战,朱衣卫就在安国境内大肆搜捕六道堂,你们所有安都分堂的人都没出事?”
宁远舟点头道:“对,都没事。他们几个还算聪明,记得当年我的吩咐,一发现风声不对,没等总堂的命令,就自己立马化整为零,用以前准备好的身份,各自去了近郊躲藏。直到前几天金沙楼放出道中的暗号,他们才重新过来等候接头——”他笑看着如意,补充道,“还真得谢谢你,金媚娘这个好下属,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如意忍俊不禁:“你呀,一看到兄弟平安,连话都多了不少。”雨后空气清新,风景也美得令人心旷神怡,如意阔了阔胸,展开手臂享受着迎面吹来的清风,感叹道,“人生还真是奇妙,我一个朱衣卫,居然有朝一日居然会和你这个六道堂一起走在安都的大街上——对了,之前阿盈老问你以前潜伏在安都时是做什么的,你干嘛老不说?”
“这个,这个——”宁远舟轻吸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啊,你看,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一把如意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回头,笑嗔道:“快告诉我。”
宁远舟目光飘忽:“你说过,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小秘密——”
如意作势拧他,逼问道:“你到底说不说?”
宁远舟假装害怕地躲避着,突然,一个诧异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古员外?”
宁远舟忙收敛神色回过头去。却是对面商铺的老板站在门前,正诧异地看着他。
宁远舟认出是故人,拱手致意道:“啊,江老板,上次在宿都一见,已经好多年了,您一切可好?”
江老板见确实是他,立时满脸堆笑,道:“都好都好,托福托福,哎呀,您当年的阁子,转出去真是可惜了”又看向旁边的如意,道,“这,该不会是夫人吧?”
宁远舟飞快地看了一眼如意,微笑道:“正是内子。”
江老板忙又向如意行礼致意。便侧身一让,指向身后的首饰铺子,对二人道:“这是我去年新盘下的铺子,刚进了不少时新样式的钗环,您二位要不要进来瞧瞧,顺便品品刚采的秋茶?”
宁远舟忙看向如意,见如意微微点头,才对江老板:“请!”
铺子里布置得很是华美,一眼望去琳琅满目。除了寻常钗环首饰之外,还有些安国部族特有的饰品——墙壁上就挂着个镶了一小截银角的虎头饰品。
江老板将两人领进去,示意他们随便看看,便去催促伙计:“快去沏壶好茶来!”又用手一遮,向伙计低声耳语道,“……好东西尽量往夫人那边摆,我刚才一眼就看出来了,古员外就是个惧内的,什么事都得夫人说了算。”
宁远舟和如意耳力极佳,都听到了他的话。宁远舟尴尬地假装看别处,如意忍俊不禁,低声笑问他:“古员外,这就是你以前的身份?我以为,员外都应该是那种肚子这样……”她在肚子前划了个半圆,又去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长胡子,“胡子长这样才对。”
她笑得开心,宁远舟也不由跟着笑起来,无奈地解释道:“以前我的身份是珠宝行商,在安都也有过一间阁子,买珠宝的多是达官贵人的女眷,她们口风不紧,时常能搜集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如意问:“阁子叫什么名字?”
宁远舟道:“一念阁。”
如意恍然:“啊,我记起来了。就是那间以俊俏男掌柜闻名的阁子。难怪你只做女眷生意,难怪你不肯告诉阿盈。”
宁远舟急道:“我是东家,不是掌柜!他们说的掌柜是叶光,就是你刚才见过那个!”
如意意味深长地笑看着他:“哦,是吗?员外——”
宁远舟脸上已有些飞红,揉着额头略作遮挡,咕哝道:“人家叫你夫人,你都觉得没什么,叫我员外,你倒笑了这么久。”
“我以前又不是没扮过别人的夫人,可是员外——”如意没忍住又笑出了声,见宁远舟已有些羞恼了,才赶紧咳了一声压下笑意,安慰道,“在禇国,我还是永平世子的夫人呢——”见宁远舟眼光突然危险起来,立刻醒悟,忙道,“不过那个世子坟头的青草,已经有三尺多了。”
正说着,伙计已经奉上茶水,掌柜的也带着人端了珠宝盘过来,宁远舟这才目光稍霁,他冷哼一声,傲娇道:“我突然有点倦,你自己慢慢挑吧。”
如意随意扫了一眼,道:“不用了,我不喜欢这些又重又累赘的东西。”
掌柜的一僵。宁远舟却比掌柜的反应还快,回身拿起一只金钗,道:“哪里重了?这是累丝的钗子,中空的,最是轻巧……”说着便给如意戴在了头上,云鬓花丝交相映,越衬得如意肌肤胜雪。他正欣赏着,突然察觉到如意颇有深意的眼神,不由一滞——如此娴熟的能力,他这“珠宝铺子里受女眷欢迎的俊俏男掌柜”身份显然是赖不掉了,便干脆认命,又指着盘中璎珞,道,“还有这个火珊瑚璎珞,也很衬你的肌肤。”
如意笑道:“我不要这个,叮叮当当的,干什么都不方便。”
宁远舟又从盘子里挑出枚耳坠,道:“那这个玉珠耳坠呢,玉料不错,和阗的,既温润又简单……”
老板跟伙计使了个“你看我说得对吧”的眼色,伙计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两人便干脆悄悄退到一旁去,让他们自己挑。
如意却有些不耐烦了,拒绝道:“一件就好,我不想戴那么多。你要是喜欢,干嘛不自己买了戴啊?”
宁远舟微笑道:“首饰只能女子戴,现在是我在为你挑,你要是愿意打扮我,我自然也甘之如饴。”
“我挑了你就戴?”
宁远舟觉得不对,对上如意的目光,忙道:“戴,当然戴。”口风却又一转,补充道,“不过,得你自己出钱才行。”他笑眯眯地看着如意,“夫人今日出门,好象没带什么银钱吧?”
如意一挑眉,转身比了个手势,向老板微微点头为礼。老板脸色一肃,竟然交叉双手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尔后毕恭毕竟地走上前来,躬下身听如意说话。
如意跟他耳语两句,从袖中拿出一颗银珠交给他。老板立刻满脸堆笑,恭敬地接过去,点头哈腰道:“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两位贵人移步后园雅阁,您要的东西,小人马上就去安排!”
他弓身导路,腰弯得跟虾米一样。如意起身移步,淡淡瞟了宁远舟一眼。宁远舟心中惊诧,但他答应在先,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出后门便是一道长廊,老板在前面远远地带路。宁远舟追上如意,拱手为礼,低声道:“还请夫人解惑。”
如意轻轻一笑,解释道:“这铺子里的虎头镶着银角,是沙东族常见的装饰。娘娘是沙东部的王女,之前为了行事方便,便替我安排了一个她侄女的身份,族人相见,做个手势,报个家系,便互相自然清楚了。至于钱嘛,呵,”她抬眼瞟着宁远舟,笑道,“我是没有,可是媚娘有啊,她担心我来了这边后手头不方便,会被人挤兑受闲气,就备了好些银珠,不多,每颗能去金沙楼换上五十两黄金而已。”
宁远舟倒吸一口气,恭谨地讨饶道:“夫人,小可刚才失言,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如意挑眉笑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演着她尊贵豪富的“夫人”样,道:“员外,这安都,毕竟是我的地盘。”
“夫人说的,都是对的。”
说话间,老板已推开雅阁门,行礼延请道:“夫人请,员外请。”
宁远舟突然警觉起来,扭头看如意:“你不会也要给我挑首饰吧?”
“谁说这儿只有首饰的?老板说,他还有上好的衣料,”如意便学着宁远舟样子,粗声粗气道,“‘你要是愿意买其他东西打扮我,我自然甘之如饴’——员外,你说话得算话啊。”
宁远舟傻了眼。
雅阁铺子里,如意怡然靠坐在椅子上,脚下搭着脚踏,手上捧着香茶。
一旁更衣室里宁远舟换好一身新衣,颇有些生无可恋地走出来——这已经是他换的第三套衣服了。他面带询问地看向如意,如意指点着衣上的细节,摇头。
宁远舟无奈又钻回到更衣室里,重新换了一身。这一次如意上下打量一番,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宁远舟脸上才露出喜色,如意已站起身来,一指身旁伙计手里托着的发冠,招手示意宁远舟过来。
宁远舟无奈地苦笑一声,走上前来。如意从盘子里挑着发冠,依次在宁远舟头上比划着看。宁远舟已然认命,由她打扮着,只眸光含笑地看着如意认真思量比较的模样,竟意外觉着这样的时光也……多少说得上清闲,有她相伴,一次两次的倒也确实……不是不能接受。
待挑选好了,如意抬手一指,“这件,这件,这件,还有这件……都给我送到金沙楼去。”执笔画了一个花押,递给江老板,“附上这个,他们自然知道如何处置。”
待从铺子里出来,宁远舟身上不但换了身新衣,还换了玉冠皂靴。他活动着腰肢,长吁一口气:“累死我了,真像脱了一层皮。”
“知道累就好。”如意瞥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们男人,最喜欢带着小娘子逛铺子,看起来是疼她怜她,其实不过是把她当人偶打扮,自己寻开心罢了。今天啊,也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宁远舟立刻躬身向“夫人”保证:“以后我再也不敢了——”说着便一抬眼,“等等,听口气,你好像很有经验?”
“你有意见?”
宁远舟果断摇头:“没有。”
如意一哂,反问道:“你挑首饰挑得那么熟练,也不是头一回了吧?”
宁远舟笑看着她,道:“我熟悉首饰,是因为我要扮好珠宝行商。但给我心爱的女子挑首饰,这辈子还真是第一回。”
如意嘴角微勾,眸子一垂,掩去眼中笑意。。
宁远舟扭头看着她,却又有些不自信,认真问道:“真不喜欢我给挑的首饰?”
“废话真多,”如意一指头上的钗子,语气却是含笑的,“不喜欢我干嘛戴啊?”
两人手牵着手漫步在安都繁华的街市上。如意又说起来:“对了,我想查查二皇子府的情况,过几日,我想替娘娘去看看他,另外也想提醒他一下大皇子对他的动作。你觉得通过金沙楼好,还是你们安都分堂好?”
“让我想想……”
就这么边走边闲聊着。傍晚的天空剔透如净琉璃,一丝云色也无。夕阳西下,路边柳枝低垂,筛落洒金色的光。
回到四夷馆时,于十三慌忙迎上前来:“老宁你总算回来了……”然而正事还没说,先察觉到两人身上变化,当下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哈!新的衣裳,新的冠子,新的钗子!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地——”对上如意凌厉的眼神,果断直奔宁远舟而去,“不,你偷偷摸摸地拐了美人儿干什么去了,快说!”
宁远舟自然也不会乖乖地由他审问,留一句:“你看错了!”便径直绕过他,和如意一道进了大门。
于十三还在他们身后追着:“别走啊,我眼睛比晚上的狗还亮,啊不,比晚上的鹰还亮,绝不会看错的!”
大门外的阴影处,李同光紧盯着如意与宁远舟亲密的身影——他今日得了闲,便来四夷馆探视如意。尚未来得及入门通报,便望见如意和宁远舟一道从街口走来,连忙躲藏进一旁的湖石假山后面,却不料竟撞见了这样的情形。
嫉恨如毒蛇吐芯,咬在了他心口上。毒火郁积在胸口,只是发泄不出。他转过身,抓起朱殷捧着的盒子一把扔在地上,那盒子被他摔得四散,钗环首饰掉了一地。他狠命地踩着那些精美的首饰,脚下珠玉四践,心中却是不得稍缓——那些珠宝,分明是他为湖阳郡主用心挑选的装点之物。
朱殷规劝道:“主上,您千万要冷静!”
李同光深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道:“我知道,我还得和宁远舟合作……可就算我早就知道他们俩在一起了,亲眼看到的时候,心里还是会象刀绞一样……”他说不下去,重重地一拳击在墙上,“回府!”
回府的路上,李同光失神地看着自己因为重击而出血的右手,马车却突然一顿。
李同光不快地问道:“怎么了?”
车外朱殷回道:“禀主上,朱衣卫拦住了路,不让过去。”
李同光掀起车帘,打眼一望,只见前方不远处便是朱衣卫衙门的大门,有朱衣卫在路口设人障阻断了长街,拦住过往行人马车,不耐烦的喝令着:“都改道!都改道!不许从这儿走!”
周围百姓都敢怒不敢言。
李同光眼中邪光一闪,命令道:“闯过去。”
朱殷得令,驱车直闯。不过片刻就被朱衣卫拦下,一众朱衣卫拔刀喝道:“何人竟敢擅闯——”
话音未落,李同光已从车中跃出,手中长剑未出鞘,对着领头的朱衣卫就是一阵暴风骤雨似地袭击。朱衣卫们反应不及,不过几招之间便悉数被击倒在地。被他打得牙齿横飞,血流满地。
李同光漂亮地收招,傲然站在那群适才还不可一世的朱衣卫面前。
四周百姓心中一口恶气得出,都纷纷鼓掌欢呼起来。
朱衣卫指挥使邓恢听到声音匆匆出来,出门一见是李同光,脚下不由就顿了一顿。脸上依旧带着假笑,沉声问躺在地上呻吟的朱衣卫:“怎么回事?”
朱衣卫满口是血,断断续续地回禀道:“属下……奉命设街障……左使陈尊上他……”话未说完便发出一声惨叫——却是李同光提脚踩在了他手上。李同光脚下重碾,眼睛却看着邓恢,目光阴冷道:“邓指挥,本侯好象说过,在本侯心中,朱衣卫只有一位左使尊上。本侯不希望听到别的姓缀在这个职位后面。”
邓恢眼中寒光一闪,脸上笑容未改,别有深意地看着李同光,道:“长庆侯是想抗旨吗?圣上可是亲口说过,以后满朝上下,都不得提那位贼子到底的姓名。”
“我提了吗?邓大人说的乱臣贼子到底是谁,可否明示?”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杀气四溢。围观众人都不由噤声屏气,悄悄退了一步。
却是邓恢先开口,依旧带着那副假笑,语气却已很不客气:“长庆侯,差不多就得了,我劝你见好就收。”
李同光冷笑道:“我今儿就是特意来找你们麻烦的。本侯在合县遇刺,谁是幕后主使,你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邓恢脸上的笑容终于沉了下来:“你已经派人杀了幕后主使陈癸,还想怎样?”
李同光一惊:“什么?!”
屋内陈癸的尸首已经被抬至一侧,其余一应物什都还保留着原样。李同光站在房门外,只见屋里满地鲜血狼藉,显然经历过激烈的打斗,一旁墙上直书着几个血淋淋的大字:“伤长庆侯者,死!”
他怔怔地看着,喜悦和震惊霎时间充满了心头,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邓恢一路留神观察着他的神色,见李同光如此反应,多少已信了凶手不是李同光所指使,却也料知必和李同光有关。便问:“不是你让人干的?是谁?”
李同光已走上前去,掀起尸布察看陈癸的伤口,用手指抹了点血,在鼻端一闻。然后邪邪一笑:“你猜。”说罢径直掉头而去,竟无人敢阻拦。
邓恢看着地上的尸首和墙上的字,笑容越发渗人。
邓恢的亲随孔阳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前,试探道:“尊上,这个刺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我们朱衣卫总堂,还挑明为长庆侯报仇,而长庆侯又看似全不知情,您说,她会不会就是……”
邓恢没有转身:“谁?!”
“就是之前的那位……”
他话还没说完,迦陵便匆匆而来:“属下拜见尊上。”说罢目光凌厉地向着孔阳一横,孔阳心中一凛,立刻噤声,不再说下去了。
邓恢却不理会迦陵,只示意孔阳:“继续说。”
孔阳忙改了口:“是不是就是之前大家一直在传的那些个枉死白雀的怨灵,”他悄悄看了一眼迦陵,又道,“左使前阵子,处置过不少白雀。”
邓恢一晒,讥讽道:“朱衣卫果然蠢货遍地,居然对这些这鬼神之说还信之凿凿。”
他这才转身看向一直恭敬俯身的迦陵,依旧带着那副不知该说是和蔼还是讥讽的笑意,淡淡道:“右使终于舍得回来了?”
迦陵心头一颤,忙道:“属下……”
邓恢示意她闭嘴,只问:“你说说,谁干的?”
迦陵压住心虚,正色道:“属下接到通报,马上赶回安都,一路上都在冥思苦想……”
“废话太多。”
迦陵忙道:“是。属下觉得,杀死左使的,应该就是左使自己。”
邓恢挑眉:“哦?”
迦陵垂着头避开邓恢的目光,脑中急速运转着,道:“左使丧心病狂,竟敢勾结北蛮人刺杀长庆侯。见长庆侯平安归来,您又奉旨进宫,他多半已知东窗事发。为了保护幕后主使,索性就用性命演了这么一出戏,重新把祸水引到长庆侯身上,如此既能搅乱视线,也能给圣上一个畏罪自杀的交代。”
邓恢凝视着她,忽地说道:“右使还真是聪明。”
迦陵心胆一颤,屏息道:“属下不敢当。”
“那,就限你七日之内,查出这个幕后主使来。否则……”邓恢盯着她,笑意渐深。
迦陵声音发颤:“是!”
她恭敬退下。邓恢用脚尖挑起尸布,重新给陈癸盖好尸布,淡淡道:“可惜了,朱衣卫里一堆讨厌的女人,就这么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男人,也没了。”
迦陵尚未走远,闻言身体不由一僵。
迦陵脚上一路不停,偶有朱衣卫上前向她行礼,她却仿佛失魂一般眼都不抬一下,只快步向着右使房她自己的地盘上去。待进了右使房中,一直紧追在她身后的亲信瑾瑜连忙关上房门。迦陵却是丝毫都没流露出安心的神色,面色反而越发惨白起来。
她脚下一软,扶着柱子,如受火灼一般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瑾瑜上前扶住她,安抚道:“尊上还请镇定,至少现在指挥使还没有怀疑到越三娘的事,刺杀长庆侯的事,本来就和咱们无关。”
迦陵用力地推开她,目光惊恐得近乎发疯:“不,你根本就不明白。那个刺客,只可能是她!”
瑾瑜被推倒地在地,不解地问道:“谁?”
迦陵抱着手臂,强忍着心中恐惧,声音颤抖道:“上一任朱衣卫左使,任辛。”
听到这个名字,瑾瑜也大惊失色:“啊?!不可能!”
迦陵喃喃道:“我早该想到了,那个如意就是她,除了她,谁还有知道那么多的朱衣卫内情?谁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一路的追杀,直入朱衣卫总堂如若无人?其实很多人都猜到了,她一辈子独来独往,只对李同光这一个徒弟尽心尽力……”
瑾瑜语声都在发抖,压低了嗓音道:“可是任左使早就死了啊!您说过,您亲自检查过她的尸体。”
迦陵绝望地怒吼道:“那尸体是烧焦了的,她都能骗过圣上,自然也能骗过我!一片树叶,要藏在哪里才最不容易让人发现?藏在树叶堆里!所以她索性去了梧国做白雀,所以她才会为一直抓着梧都分堂的灭门案不放!”
瑾瑜已经面如死灰,却仍自我安慰道:“可就算如此,我们也还是有法子对付她啊。她毕竟只有一个人——”
迦陵如疯兽般在屋里徘徊着,闻言突然一凛,似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喃喃道:“对,她毕竟只有一个人,而我现在已经是右使了!——”她脑中飞速运转着,突然,她的眼中寒光一闪。
长庆侯府院中,李同光眼中同样寒光闪烁。
从朱衣卫官衙离开后,他便一直保持着一种怪异的安静。一路上他似乎始终都在专注地思索着,又似乎是从一开始便得到了答案。目光炯然有光,却又时而一寒,时而疯狂,时而又归于落寞。
朱殷不敢问,他心知唯有涉及任尊上的事,李同光才会如此。生怕一问,就又勾起他的痴性。
只服侍着李同光更换衣袍,告诉李同光府上有客人来了。
李同光这才回过神来,果然目光立时便冷起来,问道:“谁来了?”
朱殷道:“金明郡主,属下不敢阻拦,只能请她在客室奉茶。”
李同光抬眼看向客室,便见初月的身影映着透窗而过的夕辉,落在了门扇上。
会客室里,初月一身女装端坐在椅上,等着李同光回来。大漠风沙粗砺,沙西部贵女的服饰也不比安都这边广袖长衫雍容华贵,却别有一股俏皮利落的秀丽。只是从日过中天等到斜阳入户,初月已略微有些不耐烦了,便催促侍女小星替她前去探看。然而小星还没来得及动作,客厅的门便被“刷”地一声拉开,李同光已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初月被门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见李同光回来,面上立刻显露喜色。她正要开口,李同光已然一礼,客套又疏远道:“不知郡主驾临,有失远迎。郡主为何此来,有何贵干?”
初月脸上喜色立刻便也冷了下来,公事公办地回应道:“听说你平安回京,父亲命我带些礼物来探望你。”
李同光又对着礼物一礼,致谢道:“沙西王体贴备至,本侯感激之极,请上告王爷,本侯择日必将亲至贵府,登门拜谢。”
初月道:“侯爷不必客气。”
说完之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
对于这种尴尬的静默,李同光适应良好,完全无动于衷。
半晌,终是初月打破了僵局,开口问道:“你在合县,真是受了北蛮人的袭击?”
李同光惜字如金道:“是。”
初月有些不快:“多说两个字不行吗?我是替父王问,又不是自己想知道。”
李同光何尝又受得了她娇纵的态度,语气生硬道:“过两日我自会写一封书信,详细地将事情经过上禀沙西王。”
初月在他面前几番遭受冷落。难得今日她曲意示好,亲自登门来问,李同光却还是这种态度,初月心中委屈,终于有些忍无可忍:“李同光,你差不多得了!上回你口出狂言,说从来也没瞧上我,我都没跟你计较。今天我主动换了女装过府来,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要不是父王成天念叨,说什么既然赐婚已成定局,认命好好相处才是长久之计,我才不……”
李同光也再忍不下去,冷冷地打断了她,讽刺道:“郡主放心,晚一点我会儿去沙西王府回拜,到那时,我们再在沙西王面前上演相敬如宾也不迟。”
初月气坏了,腾地站起来,怒道:“李同光,你要是还想和我们沙西王府合作,最好对我再客气点!”
李同光一怔,想到宁远舟的话,终是压下了火气,道:“对不起,我刚才在外面遇到了一点事,心情不好。”
初月却越说越来气:“心情不好就跟我发火?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才懒得陪你演戏呢,我现在就回去告诉父王,说你欺负我!”她转身就要走。
李同光皱眉道:“给你台阶下,你还不要是吧?”他回过头去,冷冷地看着初月,道,“你去啊,但你别忘了,你已经二十了,一直拖着没出嫁,不是因为你眼光高,而是因为你喜欢舞刀弄剑,你父王根本找不到一个不会让圣上猜疑、身份又合适的男人把你嫁出去。”初月猛地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看向李同光。李同却上前一步,目光嘲讽地看着她,“你以为你永远是沙西王的掌上明珠?可惜,你哥哥不会喜欢一个总是想和自己争夺部中势力的妹妹。你想一直赖在沙西王府,让你父亲年复一年的为你的婚事担忧吗?”
初月面色渐渐变得雪白,手也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李同光见状,情知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些,便放柔了语气,诚恳道:“郡主,我无意与你为难,只要你能在沙西王面前和我扮演好恩爱夫妻,成亲之后,我保证让你手握侯府中馈之余,更绝不干涉你的自由。”
初月被他说到了痛处,脑中惊怒又难受,一时应激,不及思索便已脱口而出:“什么自由?养个面首,再生一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的自由?”
李同光的脸瞬间冷若冰霜,良久,他一笑,淡淡道:“郡主要是愿意,别说一个,养个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以后,为夫自会慢慢帮你挑选,保证都是最好的。送客。”
他语声轻柔,一指门外。
初月僵在当场,眼中水光微微颤动。然而对上李同光冷漠的目光,终还是昂起头,骄傲地走了出去。
李同光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转身奔向了密室。
直到进入密室,看到椅子上绯衣的假人,李同光眼中才重新染上些暖光。他走上前去,一如往昔每一次那般,轻轻地帮假人整理着衣衫,向“她”诉说着:“师父,她的话真难听,但宁远舟说得对,只要我能忍,只要我继续韬光养晦,终有一天,我就无需再忍。”
待做完了一切后,他便向着假人深深一礼,道:“谢谢您帮我报仇,我就知道,在您心里,我一直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可再抬起头后,他看向假人的眼神又变得迷茫起来。最终,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假人的脸,轻轻问道:“可您怎么能和那个宁远舟那么亲热呢,那些钗环,鹫儿认认真真地替你挑了好久,可是您却戴着他送您的钗子……师父,那究竟是不是您,您告诉我啊,告诉我,好不好?”
自然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李同光终于忍耐不住,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假人:“师父,您别离开鹫儿,别不要我……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橘色的暖光笼罩着密室里的一切,他一人背光而立,身前投下大片的暗影。
夕阳斜铺在长街上,映照着迦陵阴沉的面容。她正仰着头,看着斜对面的酒阁。酒阁上正有女子探身出来,往阁楼檐角上悬挂灯笼。那灯笼三红一白,依次间隔排列着。
女子做完这些后,便向着迦陵这边轻轻点了点头。
身旁瑾瑜上前回禀道:“尊上,另一处暗号也已就绪。”
迦陵点头:“好。”目光中却尽是寒意。
四夷馆宁远舟的房间里。
宁远舟正和如意、于十三等人对照着永安塔周边的地形图,商议着后续行动安排。突然孙朗匆匆推门进来,道:“如意姐!金沙帮的人突然联络我们外围的游哨,带了一句话,让您上楼往西南方向看!”
话音未落,如意已一个飞身,穿出了窗子。
她脚尖在各处轻点借力,身姿轻盈如飞燕,片刻之间便已跃上了院中阁子的最高处。站稳之后,她向着西南方向举目望去。夜色之中,西南方大片房屋暗影沉沉在下,唯远方一处酒阁高耸独出,檐角上三红一白的灯笼格外醒目。
如意双目不由微微眯起。正思索着,宁远舟也已飞身而上,站到了她身旁,问道:“出什么事了?”
如意道:“朱衣卫的传信暗记。”她转身看向另一个方向,很快便找到另一处高阁,阁楼檐角上挂着几串红绿、黄白相间的小灯笼。如意的目光从上而下依次扫过小灯笼,道:“有人约我,明晚子时,在城南土地庙相见。”
宁远舟目光微动,问她:“蛇出洞了?”
如意点头道:“自然,我特意在朱衣卫墙上留下那句话,就是为了引出真凶。看样子,不是邓恢,而是迦陵。”见宁远舟似有不解,如意便告诉他,“这种暗记,只有我们当年的那批白雀才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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