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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金媚娘收到如意的传讯后,也扮作民妇,连夜赶来同如意相见。如意原本想问的是李同光,但琉璃的出现却无疑更令人在意。万一她仍在朱衣卫中,是受朱衣卫指派而来,万一她认出了如意,将如意的身份告知他人……如意的处境都将变得危险,使团也将受到牵连。因此一见到金媚娘,金媚娘行礼过后,如意便略过李同光,直接问起:“你来得正好,以前跟过我的琉璃——”
金媚娘抬头,立刻说道:“属下也见到她了。”
如意一惊,忙示意她仔细说来。
原来,自上次同如意分别之后,金媚娘便一直替她留意着朱衣卫的动向。金沙帮帮众数万,名下酒楼客栈众多,在各地都有耳目,自然消息灵通。琉璃经过平州时,一走进金沙帮名下的客栈里,掌柜的便留意到她耳朵上的耳环是朱衣卫旧时样式,当下便留了心。悄悄从金沙楼里找来朱衣卫的旧人辨认,认出是曾服侍过如意的琉璃,立刻便飞鸽传讯给了金媚娘。
金媚娘恰在赶往合县的路上。
当年她帮如意假死脱出天牢,也曾留意过如意身边人的动向。知道琉璃在如意假死后,便被处刑逐出了朱衣卫。料想琉璃在眼下这个时机突然出现在附近,绝非偶然。便临时改了行程,连夜赶去打探风声。在路上制造时机,假装同琉璃偶遇。故人重逢,琉璃很是惊喜,便同金媚娘一道聊了起来。
“不料她跟我没谈几句,便开始试探地问我尊上您有没有可能仍在人间。”金媚娘说道,“我装作吃惊的样子套她的话,不久她便说出——”
既已知晓琉璃被逐出的朱衣卫,联想到辕门外重逢的情状,自然也就不难猜出她出现的原委了。
如意接口道:“她现在跟着李同光,是李同光要她过来,确认我是不是任辛。”
金媚娘点头道:“正如尊上所料。”
“你是怎么告诉她的?”
“属下只是站在她的立场,婉转地替她分析了了一下。”金媚娘道,“原来琉璃离开朱衣卫后过得很不好,是长庆侯收了她,还让她管着后院的一应事物。属下便说,小侯爷之所以待她不错,无非是看在当日和您的情份上爱屋及乌。可要是您真的还在人世,她便要退后一步了。”
如意眼光一闪,道:“以琉璃的性子,多半听进去了你这句攻心之语。难怪刚才在军营里她明明看见了我,却没特别吃惊。想必以后在李同光面前,她也会一口咬定我只是和任辛长得相像而已。”既如此,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如意便递茶给金媚娘,谢道,“这回,多亏你反应机敏。”
金媚娘忙道:“不敢当,能为尊上效劳,媚娘欢喜都来不及。”
如意却又说起来:“不过,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通,以你们金沙楼消息的灵通程度,不可能不知道长庆侯就是鹫儿。可为什么当初我们谈到他的时候,你却故意语焉不详?”
金媚娘一时语塞,无奈道:“属下有罪。”
“我不爱听认错,我只要原因。”
金媚娘一咬牙,只好坦言相告:“小侯爷与您已经见过好几回了,尊上难道察觉不出他对您别有用心吗?”她顿了一顿,“不是徒弟对师父的那种,而是……”
如意眼光一寒,轻轻道:“继续。”
“而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金媚娘一咬牙,干脆据实相告,“小侯爷在您走后,差点就疯了,不,他已经疯了。”
那夜天牢大火熊熊,李同光疯狂地想要冲进火场,却被朱殷他们死死抱住,强行拖走。那之后,他便发了疯。金媚娘曾亲眼见到他在废墟里拼命地翻找着,偶尔在地上发现什么,便扑过去用手小心的挖掘着,挖得手上鲜血淋漓了也不肯停,仿佛早已不知痛了一般。一次次失望,可下一次看到有东西,也还是会再次冲上去……
纵使此刻回想起来,金媚娘也还是有些不忍心,叹道:“他以为您真的已经在邀月楼遇难,便不顾性命,抗旨买通守卫,每晚潜进废墟,自己亲手一点点地挖……属下实在看不下去,从化人场里找了些尸骨藏进土里,他才如获至宝地停了手。”
“朝廷说您是谋害先皇后的罪人,不许您入葬,小侯爷便将以前您常带他去练武的那片草场买了下来,悄悄地将假尸骨葬在那里。此后每月十五,只要他在安都,便必定前去祭拜,从无间断。”
那骸骨就葬在当年李同光和如意一道避雨的山洞里,连同“故大安朱衣卫左使任辛之灵”的牌位一道,由李同光亲手敛入匣中,埋在石头底下。他每次前去祭拜,都一留就是彻夜。上香后,便抚摸着青云剑,泪流满面地倚在石头上喝得酩酊大醉。醉酒后昏昏睡去,依旧抱着青云剑,如少年时那般蜷缩起来。
所有这些,都大出如意的意料,她一时怔忡。
金媚娘道:“属下之前还以为他不过是尊师重道,可后来属下进了金沙帮,接了二皇子的生意去调查长庆侯,这才发现他软禁了见过您的御前画师,画了几十幅您的画像,挂满了密室。你之前所穿过的衣裳,他也全找了来,穿在假人身上。而且这些年,无论谁说亲,他都一概拒之……”
如意全力压抑着自己心头的起伏——那个少年,怎会对自己如此痴心?但她深知,这种错位的爱恋只会拖累李同光,便断然道:“你想多了。他不想成亲,多半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
她这就有些自欺了,金媚娘无奈道:“尊上,您和我都做过白雀。这种最简单的男人心思……”
如意闭目打断她:“好了,不必说了。所以你是因为看见我与宁远舟举止亲密,才特意回避提到李同光的。”
金媚娘道:“是。”
夕阳温暖的余晖透过窗上明瓦,落在如意身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沉静剪影。
如意静默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素来杀伐决断的她,不过迷乱了片刻,便已做出了决定——就如同不久之前,她果断地在慧剑斩断情丝。她看向金媚娘,道:“谢谢你。但是,作为任辛的我已经消失了,正如现在叫做媚娘的你,也不再是琳琅。朱衣卫教了我们很多东西,但也伤害了我们很多。我们忘不了过去,但绝对不会回到过去。”
金媚娘眼睛一酸,道:“是。”
“等我了却手头的活计,我也想与你一样,做些有意义的事,如果能帮到之前朱衣卫的卫众,就更好。”如意说着,便又苦笑起来,“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矛盾,明明我是要去找朱衣卫的人报仇的,可我却偏偏还想帮他们。”
金媚娘认真道:“尊上心怀慈悲,朱衣卫是一个大染缸,我们都在里面沉沦,有的人早被染黑,有的人还在挣扎。您想帮的,就是那些不愿认命的人。”
如意轻轻点头。
金媚娘又问:“不知尊上到时想做些什么呢?媚娘也想参与一二。”
如意便道:“女子之所以沦落为白雀,除了父母狠心,大都因为无法自立,见识太少,才容易被诱骗,所以我以后想建一所学堂,像你一样,把那些成为朱衣卫弃子的白雀们都聚起来,教她们一些防身的武功,再请些教习,让她们学会谋生之道,以及为人处事的道理。”
金媚娘眼睛一亮,欢喜道:“这主意好!属下能不能先预定做教打算盘的教习?”
如意一笑,道:“这些以后慢慢再说吧,你先把李同光的事,都彻彻底底地告诉我……”
于十三从如意窗外路过,听见屋里女子说话声,脚步本能地一顿。待他听清了里面说话人的声音,霎时间面色大变,惊恐地向宁远舟房中跑去。
跑到宁远舟房前时,宁远舟送杜长史出门,正说起昨日带回来的几位将士该如何安置。
“……袁将军他们,还需杜大人修书给徐州刺史,请他暂为照料,等我们迎回圣上再一起归京,到时,他们也能算是立功了……”
话还没说完,于十三已冲上前来,拉住宁远舟便问:“金媚娘什么时候来的,你们怎么都没人告诉我?”
杜长史见状,便拱手先行告辞。
送走了杜长史,宁远舟回头正要和于十三说话,却忍不住咳了几声,带出了血迹。
于十三吓了一跳,忙问:“你旧伤又犯了?”
宁远舟示意他小点声,道:“问题不大,别嚷出来乱了军心。金媚娘是为李同光的事来找如意的,不是为了你。”
于十三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忽地又想起来,赶紧叮嘱:“那你可千万别让她们两个呆太久啊,现在这金媚娘脑子里头全是些希奇古怪的东西,你可不能让她带坏了美人儿。要不你们就永远也——”
正说着,忽觉背上一寒。
却是金媚娘把剑抵在了他腰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哦,你说说,我到底哪儿希奇古怪了?”
于十三忙尴尬一笑,举着手步步后退。突然元禄匆匆奔来,急道:“长庆侯又来了,指名要见殿下、如意姐、杜长史和宁头儿!”
客栈正堂里,杨盈四人已然齐聚,李同光也在钱昭引领下走入堂中。
上次相会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宾主尽欢,李同光欺人至此,杨盈心中也难免存有芥蒂。今日他突然亲自登门,也究竟是为何事——通常说来为两国和谈顺利,这一回合他该是来缓和关系的。但自相会以来种种事端都可看得出,此人心机深沉,偏偏性情乖僻,杨盈实在猜不准他究竟有何盘算,只全神戒备着。
李同光态度果然十分淡漠,进屋后扫一眼众人,在看到如意时眼皮一耷,便直奔主题:“本侯不想多说废话。前日郡主提议,只要本侯愿意帮你们促成迎回你们皇帝,你们就愿意本侯送云、勉两城?”
杨盈看了众人一眼,谨慎道:“正是。”
李同光便看向杨盈,淡淡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们。甚至还可以承诺你们,一个月之内必会大功告成。”
杨盈一喜,不料竟有这样的峰回路转。宁远舟却突然开口:“你有什么条件?”
李同光抬手一指如意,道:“她。把她给我,我就让你们心想事成。”
众人愕然,杨盈更是愤怒至极:“放肆!郡主是孤的姐姐!”
李同光语气冰寒,道:“现在是你们求我。我给你们一晚时间考虑,明日巳时,你们要么送她过来。要么,就做好到安都后替杨行远收尸的准备。”
他说完便要拂衣离开。
宁远舟面寒如霜,正要伸手拦他,如意却忽然开口:“站住。你指名道姓地要我,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李同光一震,僵在原地。
如意看着他,冷冷地道:“转过身来。”
李同光僵硬地站在那儿,目光竟微微有些颤抖。他掐住了手心,竭力按下自己的情绪,半晌后,才缓缓转过身来。却依旧垂着眼睛,不敢直视如意。
如意道:“看着我的眼睛。”她的命令再次响起时,李同光竟本能的一颤,眼睛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对上如意的目光时,他眼睛瞬间便已润湿了,心中贪婪急切几乎瞬间释出来,他目不转睛,如意却是面如冰霜,冷冷道,“告诉我。你把我要走过后,想做什么?是罚我去做苦力,以报今日之辱,还是要我做你见不得人的姬妾,日日供你作贱玩乐?”
李同光下意识地摇头,焦急道:“不,怎么可能!”他几乎破音,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了眼睛,缓声道,“我,我会对你好的。”
“怎么个好法?”如意冷冷逼视着他,“是让宫廷画师来替我上个几百张小像,挂满你的密室,还是把那些陈年的紫衣朱衣绯衣全穿在身上,做一个活动的人偶?”
李同光大骇,惊恐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宁远舟等人都是一震——竟是真的。
“你们朱衣卫整个梧都分堂都折在六道堂手中了,你觉得我们会不知道?”如意声色俱厉,一步步逼近他,“李同光,李鹫儿,你要了我去,无非就是想我做那个人的替身。”她突然出手,打了李同光一耳光,“像这样骂你,教训你,你就心满意足了?”
李同光被打蒙了,捂着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意盯着他,缓缓道:“你真贱,也真蠢。”
李同光浑身颤抖,声音几近哀求:“别那么说我,师父。”
如意却道:“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你师父,我是大梧的湖阳郡主。”她冷笑着,步步进逼道,“你自以为最大的秘密都不过只是糊了一层纸,你要了我去之后,还能瞒得了谁?两位皇子知道你把敌国郡主私藏在府里,该多高兴?安国国主那么多疑,冷落了那么久才提拔了你,你现在想又一切回到原点?还有你那沙西部的未婚妻金明郡主,知道多了一个大梧的郡主姐姐,也一定很开心吧?”
李同光被她逼得步步后退,眼中光芒早已破碎作一片恐惧,却无法从如意身上移开。
“你这么前不顾头后不顾尾,难道不是蠢?你费尽心思才爬到如今的位置是为了什么,就全忘光了?你想过一旦失去帝王的信任,就会沦落回以前那种被人嘲笑被人瞧不起的日子吗?你想过——”如意脚步一顿,俯身上前,红唇轻启,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得到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师父泉下有灵,知道你对她还抱着见不得人的心思,该多恶心吗?”
李同光如遭重击,狂乱地否认道:“我没有!我没有!!”
如意笑了,媚眼如丝,却语声冰冷,她用手指勾起李同光的下巴:“真的吗?”
李同光再也无法承受,他慌乱地踉跄退后,抱着头大叫一声,如受伤的野兽般奔了出去。
杨盈和杜长史都惊愕地看着眼前一切。
如意平静地看向杜长史,淡淡道:“解决了。这样是不是比要我去引诱他,要更管用一些?”
杜长史又羞愧又懊悔,大汗淋漓。
如意便又看向杨盈,语声如冰:“学着点——一个人狂妄之极的要求,往往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杨盈震憾之极,若有所思。
如意说完便转身离开,宁远舟连忙追了出去。
他在走廊上追上如意,拉起她的手,在如意的诧异之中,将她拽进了房中。
房门关上后,他才终于顿住脚步,回过身来看向如意。
如意不解地看着他:“干嘛?”
宁远舟却只定定地凝视着他。
如意不由就尴尬起来:“你在看什么?”
宁远舟却伸手抱住了她。
如意愕然,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了?”
宁远舟的嗓音低缓地响在耳边:“没什么。”他轻轻地说道,“你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他们听不到,但我都听到了。”
如意不由一僵。
宁远舟轻声道:“说那些话的时候,你的心里,其实也很难受吧,从小教大的弟子,现在却变成你完全不熟悉的模样,你既心痛又难过,还不得不为了我们,挑破你以前的伤疤。”
如意一颤,别开了头。她闭上眼睛,按下心中动摇,淡淡道:“这些都不算什么。”
可宁远舟轻抚着她的脊背,更暖地抱住了她。耳边的声音平缓且温柔,说的是:“我明白。但我就是想象这样,抱着你。”
如意鼻子一酸——他们已经分手了,何况她本也不愿在人前流露软弱。她不想再继续陷下去,挣扎着想要推开宁远舟:“我不需你同情。”
可宁远舟说:“是我需要你。让我再多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吗?”
如意的力气便这么泄下去,她低声道:“宁远舟,你别这样。你就算对我使苦肉计,我也不会陪你去那个小岛。”
宁远舟道:“这我知道。可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一日,我就……”他闭上眼睛,更紧地抱住了如意。良久,才轻轻道,“只要我还在你身边,这个怀抱和肩膀,也都是你的。你累了的时候,可以靠一靠,没有人会知道。”
如意迟疑了片刻,终于慢慢放松了抗拒。
月光剔透入水,时间仿佛凝结在了这一刻。
庭院中,金媚娘远远地看着如意与宁远舟相拥,不由叹了一口气。却有另一声叹息几乎同时响起。
金媚娘抬头望去,却是于十三站在对面。两人同时看到了对方,都不由一怔。
但良久凝望之后,却不约而同地同时选择了转身离去。
李同光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出客栈。
琉璃和朱殷正等在外面,见他情状如此都不由大惊,连忙迎上前去。
琉璃扶着李同光上车,吩咐马夫:“出城,回军营。”蹬车时无意中一扭头,便望见金媚娘一身农妇装扮,正静静地站在客栈外的角落里看着她,琉璃不由一惊。随即便见先前一直镇守在客栈外孙朗走到金媚娘身边护卫她。
琉璃心思电转,立刻明白了些什么。
金媚娘用手指着自己的唇,摇了摇头,又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
琉璃一凛,忙曲指勾了三下,轻轻点头,这才急步上了车。
——那是朱衣卫旧时暗号,金媚娘心知琉璃看懂了,必然不会泄露如意的身份,便也放心离去。
乌云闭月,四面一片昏暗。碌碌的车轮声中,长庆侯的马车颠簸地行驶在路上。
李同光蜷着身子,失魂落魄地缩在车厢角落里,目光空茫地看着前方,口中不知念着些什么。琉璃为他擦着汗,心疼地问道:“侯爷,你怎么了?”
李同光抱着胳膊,喃喃道:“她说我对师父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我没有,我没有……”
琉璃一滞,轻声道:“他们胡说八道,您对尊上,自然只有一片孺慕之心……”
李同光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一点点地引了过来。待琉璃终于挪到他身旁后,他便将琉璃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轻轻贴着,道:“别说话!”
他将另一只手按自己心脏上,片刻后,才道:“刚才,她这样把手放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的心就跳得很急,都快蹦出喉咙来了。”
琉璃脸色瞬间绯红,李同光却全无知觉。他不死心,突然又将琉璃推到在车厢壁上,依偎进了她的怀里。琉璃又惊喜又羞涩。李同光捂着心脏静静地感受着,然而心口依旧毫无波动。
他不由露出些茫然的神色,喃喃道:“可现在,它一点都不快。”
他便闭上眼睛,故意回想如意的模样。脑海中如意的音容笑貌渐次浮现出来,他想起那年山洞避雨,他卧在石头上装睡,透过眼帘望见如意在换药。那时如意衣衫半褪,肩头雪白,肩上伤痕如红梅卧雪。想起那年他和如意比武,他打赢之后,如意第一次对他微笑,那笑容剔透如冰莲初绽。他想起自己靠在如意膝前,抱着青云剑仰望如意的面容,柔暖的天光映照在她脸上,连睫毛上都浸着光……
他想起府中那个挂满了如意画像的密室,他在密室里喝着酒,醉酒后仿佛被如意温柔地环绕着。想起自己将绯衫的假人摆成坐像,如少年时那般依偎在“她”的身边。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李同光猛地睁眼,推开琉璃,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心意如此明了,他终于无法再自欺下去:“原来我真的喜欢师父,我自己一直都不知道……”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滴落下来。
琉璃的脸猛然从血红变为苍白,眼圈也瞬间红了。
李同光声音低哑地落着泪:“我真蠢,我真恶心……难怪她那么看不起我……”
琉璃深吸一口气,微微地颤抖着伸出手,覆在李同光的手上,轻轻说道:“侯爷,你错了。这一点都不恶心,偷偷喜欢上一个人却不自知,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事情。”
李同光一震,慢慢抬起头望向她:“真的?”
琉璃拢紧他的手,点头。
可就这一瞬间,变故突起——随着一声马的惨嘶,整个正在急驰的车厢突然停了下来,琉璃和李同光被巨大的惯性,猛地抛在了车壁上。
马车外,箭雨阵阵。朱殷带着侍卫们仓促应敌。
但天阴欲雨,四面一片漆黑,独他们一行人点着火把赶路。暗处的杀手们看得到他们,他们却寻不见袭击时从何处而来,竟是毫无还手之力。不过一个交锋之间,几人都已中箭倒地。
原本躲在树上放箭的蒙面人见状,收起弓箭。拔出佩剑,互相招呼着扑向马车。
这一日李同光本是私访驿馆,并未大张旗鼓,随车也只带了四骑侍卫,此刻四面已无人支援。
眼看着蒙面人挥剑刺向了车厢,车厢却在一瞬间爆裂开来,李同光和琉璃齐齐杀出,倒在地上装死的朱殷也一跃而起。三人一道,同蒙面刺客恶斗起来。
激烈的厮杀中,掉落在地的火把引燃了车厢,浓烟滚滚。
朱殷也寻机放出带火的鸣镝,鸣镝拖着尖利的尾音窜上了夜空。
校场上守将吴谦看到鸣镝,意识到是李同光发令求援,连忙传令士兵集合。
客栈里,使团众人也看到了鸣镝,当即也都赶去院子里确认。
金媚娘见如意和宁远舟一道奔过来,连忙上前说道:“是安国军中的样式!”
于十三也立刻道:“离此大约三里。”
“安国军营在十里以外,”如意凝眉一算,目光霎时一凛,“是鹫——李同光!”
宁远舟飞快思索着:“谁会在这时候袭击他?不可能是我们的人,难道又是山匪流民?”
如意显然已有些急了,鹫儿竟然在她不远处遇险!她尽量镇静:“他的武功我清楚,比孙朗只高不低。山匪流民不会迫到他要发鸣镝求救。”
宁远舟立刻做出决定:“我们马上赶过去。”
如意一怔。
钱昭也抬眼看去,向宁远舟确认道:“救他?”
元禄有些迟疑:“需要我们出手吗?那个鸣镝,安国人肯定也看得到啊。”
宁远舟解释道:“我们更近,安国人没我们快,而且高手来袭,就算安国的寻常士兵也帮不上忙。如果我们不管,长庆侯出了事,势必影响和谈。如果我们救人,安国人就会欠我们一个天大的人情。还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一凛,都应道:“没有!”
宁远舟立刻分派任务:“于十三、孙朗,你们各带三个人跟我走!钱昭、元禄留守,护卫好殿下!”
众人当下各自领命。护卫杨盈的前去回防,出行救援的飞奔向马厩。如意也跟着宁远舟一道跑向马厩,上马前她飞快地在宁远舟耳边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你没有多说一个字就理解了我的焦灼,谢谢你愿意出动手下,去助我一臂之力。
宁远舟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一行八人出了院子,向着鸣镝发射的方向策马飞奔而去。如意连番催马,奔跑在最前方。
而安国营中也已点齐了人马,慌忙推开校场门出发。骑兵策马在前,步兵奔跑在后。杂乱的马蹄声、脚步声扰乱了漆黑的暗夜。
林子里,李同光三人正和蒙面人殊死血战。
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首。早已在箭雨中负伤的侍卫们都已不能再战,李同光身边只剩琉璃和朱殷,三人背靠着背相互防卫。
蒙面人虽也死伤不少,但到底人多势众。余下七人已牢牢将他们包围起来,正持剑和他们对峙着,伺机缩小包围。
琉璃和李同光同时低声提示:“攻西南位。”
朱殷一怔。
李同光道:“西南边的两个都受了暗伤。”
琉璃却道:“他们的阵形很象朱衣卫的飞花阵,西南位一般最弱。”
李同光眼神一闪:“朱衣卫?!”
琉璃道:“奴婢只是直觉,不敢确定。”
李同光冷笑道:“先杀了再说!”
他抢先攻了出去,琉璃和朱殷连忙跟上。三人向着西南位发起猛攻,一阵激烈地拼杀之后,果然占了上风。
李同光手中青云剑银光狂舞,如蛟龙游走,接连砍杀了三个蒙面人。琉璃和朱殷以一敌二,也各自砍杀一人,却到底寡不敌众。朱殷先负伤倒下,旋即琉璃也被一脚踢翻在地。
眼见蒙面人追杀上前,挥剑刺向琉璃,李同光大喝一声,掷出手中宝剑,一剑将那蒙面人扎了个对穿。另一个蒙面人却也从背后袭到,挥剑向李同光砍去。李同光拼着用肩膀受了一剑,趁势拉进距离,用袖中匕首一刀将那人刺死。
天地重归静默,只有烧成框架的马车还在毕博作响。李同光喘着粗气走到琉璃身边,伸手将她拉起。
琉璃挣扎着起身,尚未站稳,先一眼看到了李同光身上伤势,惊道:“侯爷,您的肩!”随即便明白过来,感动道,“您为了救我……”
李同光缓了口气,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你跟了师父那么多年,我怎么也要保你一条命。”
琉璃一滞,咬牙道:“奴婢自己来。”她奋力地站稳了身子,便要上前去搀扶李同光。李同光却突然警觉,发力将她护在了身后。琉璃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树丛中,还有几双闪着邪光的眼睛。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同光从尸首上拔起已经豁口的剑,阴沉地摆好了架势。
又一群蒙面人从树林中走出,拔剑向着李同光杀来。
李同光和琉璃挥剑迎敌。但这一次他们双双负伤在身,终于寡不敌众,一时间险象环生。
马蹄声疾,宁远舟一行人已然奔至近前。隔着一道树林,远远已可望见前方火光和刀剑声。
如意眼中一亮,忙道:“在那里!”催鞭愈急。宁远舟却忽然想起件事来,忙提醒她:“等等!”转头便去问于十三,“你带人皮面具没有?”
“啊?!这会儿我怎么会带这个?!”
如意也已回过神来,急道:“糟了!”
宁远舟驱马拦在如意身前,道:“你不能过去。郡主不应该会武功,你不能暴露身份。”便低声吩咐众人,“所有人都听着,以后在安国人面前,只能称呼如意为郡主!”
众人应道:“是!”
宁远舟便看向如意,道:“我们上就够了,你在远处看着就行!”又低声安慰道,“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的。”他一招手,便带着众人飞奔而去。
如意勒马站在原地,有担心,又心急,目光在远方火光和宁远舟纵马而去的背影间左右来回徘徊。
林子里,李同光和琉璃还在跟蒙面人苦战着。琉璃勉力支撑,终于不敌,被蒙面人一剑刺中,痛苦地倒地。
李同光大惊:“琉璃!”伸手想去拉她,却不料一脚踏空,眼看有蒙面人一剑刺来……危急时刻,宁远舟终于赶到。一剑挑飞了蒙面人手里的剑,拉起李同光,问道:“伤在哪了?”
李同光看清来者是宁远舟。当即一把摔开:“不用你管!”
宁远舟一哂,也就不再理他,转身继续迎敌。
于十三、孙朗等人也先后赶到,和蒙面人拼杀起来。
但蒙面人竟如蚂蚁般一群群接连不断地从林子里涌出,杀之不绝。宁远舟脸色渐渐沉重起来,当即号令:“三人一组,不要恋战,撤!”
李同光将浑身是血的琉璃放在马上,跟着宁远舟一道撤退。
一行人且战且退,但蒙面人却越来越多,眼看着竟已有近百人,已完全堵死了他们的退路。这群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也不呼和,只默契配合着摆好阵势,一轮接着一轮掩杀上来。又有人趁机滚地砍向坐骑马腿,不多时几匹马便伤得伤、逃得逃。分明是要强行将他们耗死在此地。
尽快突围撤退的机会已被破坏,唯有杀出重围了。
宁远舟目光一寒,道:“杀!”
他指挥众人与蒙面人们短兵相接,然而刀剑砍到蒙面人身上竟没有太多作用。这群人仿佛不会受伤一般,身上几乎都没见血。
于十三怪道:“邪门!”
李同光却很快便察见端倪,提醒道:“他们身上好象有暗甲,只有我的青云剑还能对付。”
宁远舟当即下令:“对准头颈动手!”
众人依言而行,于十三更是从背后解下机关弩,一串连发,蒙面人们终于开始有死伤。但饶是如此,他们却依旧不怕死一般直涌而来。
李同光已然负伤在身,已是强弩之末,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其余众人虽勇,但以少敌多,对上这群不怕死的,一时半刻也难占到上风。眼前最稳妥的策略无疑是坚守待援。宁远舟判明了局势,果断一扬手,一道鸣镝破空而去。宁远舟高声激励众人:“顶住!钱昭他们很快就能赶来!”
六道堂众人齐声高呼:“是!”
他们挥剑砍杀着,但对手身穿皮甲,他们手中刀剑很快就砍得卷了刃。宁远舟索性弃了剑,徒手对敌,一把扭断了一个蒙面人的脖颈。众人纷纷效仿,但效率也并不高。唯有李同光手中青云剑足够锋利,尚可应敌,可蒙面人的包围圈依然越来越小了。
忽然空中一道银丝飞来,在第一排蒙面人脖颈前飞速一拉,蒙面人们脖颈上鲜血齐齐如泉水般涌出,颓然倒地。
李同光惊喜道:“你们后援来了?!”
宁远舟望向银丝飞来的方向,眼中闪着喜悦与骄傲的光。
来的自然是如意——她依旧放心不下,赶来支援,此刻脸上蒙着块布巾,正藏身在路边一块数人高的大石后面,将银丝收回手中。
蒙面人也很快察觉到偷袭之人就藏在石后,分出一半人,向此处袭杀过来。
如意变换了嗓音,高声提醒:“堂主!”便将银丝扔给了远处的宁远舟,自己则依旧躲在石头后面,待蒙面人涌到近前时,甩手一颗雷火弹扔出。
只听“轰隆”一声雷火弹炸响,蒙面人被炸得人仰马翻,纷纷倒地。皮甲自然防不住震伤,受伤之人终于鬼哭狼嚎起来。
宁远舟接住银丝的同时,也看到了远处的爆炸。饶是沉静如他,也不禁喜上眉梢。
于十三喜道:“雷火弹!肯定是元禄给她的!”
宁远舟已将银丝另一头抛给于十三,于十三当即会意。两人左右一牵,绷紧银丝。身如鬼魅般穿梭进蒙面人阵中,配合默契地割向他们的头颈,一时间蒙面人死伤惨重。如意那边又扔出一颗雷火弹,再次炸翻一群蒙面人。
先前密集的阵型此刻反倒成了催命的符咒,蒙面人相互推搡躲避,局面瞬间逆转。
孙朗等人也受到启发,纷纷解下缰绳、皮带充作鞭子,向蒙面人抽去。转眼间到处都是蒙面人被抽中的惨叫声。
李同光更是仗着青云剑,杀得酣畅之极,那如大开大合、时鬼时魅的剑法,竟让六道堂诸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天星峡中的如意——不愧是她数年悉心教授的弟子,于十三心中默默想着,自己与他若是交手,只怕也只能打个平手而已。
宁远舟杀得兴起,见还有蒙面人连续不断地涌向如意藏身大石,便对于十三道:“我们去那边帮她!”
可就在他跃起的瞬间,一阵剧痛袭来,他体内真气突然走岔,直直地从半空中跌了下来。
于十三大惊,连忙上前扶起他:“老宁!”
宁远舟大汗淋漓。一边咳嗽,一边强忍着剧痛,掩饰道:“不要紧,还是旧伤。”他挣扎着站起身,但手上银线早已不知掉落在何处。
身上疼痛一时竟压不下去,他已无力前去支援如意了。便催促于十三:“你去帮她!我自己能行。”
于十三只得听命而去。
宁远舟强忍痛苦,继续挥剑对敌。豆大的汗水不停地从他身上冒出来,很快便打湿了他身上衣衫。
一直独自拼杀的李同光忽然发现远处有个蒙着蓝色面巾的蒙面人,似乎正在指挥众人,忙大声提醒道:“首领在那边,擒贼先擒王!”
他率先冲了过去。
宁远舟见他想孤军深入,忙大叫道:“不可!”李同光却已然仗剑杀入了敌阵。
两个人高马大的蒙面护卫见李同光冲近首领,从背后摸出一根狼牙棒,便重重地向李同光挥去。李同光连忙持剑相据,然而一力降十会,以轻挡重,哪里挡得住?剑棒一碰,李同光手腕被震得发麻,勉强抵挡一瞬,手中青云剑便被砸飞出去。他自己随即身陷重围。
眼见蒙面护卫手中狼牙棒再次麾下,李同光那边险象环生,宁远舟顾不得许多,立刻扔过去一根鞭子,李同光会意,抓紧鞭梢。宁远舟奋力扬鞭,将李同光如流星锤一般凌空带起,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后安全逃离!
刚一落地,李同光便捡起地上的青云剑继续杀敌。宁远舟却因为用力过猛,强忍剧痛喘着粗气。他剧烈地咳嗽着,嘴角很快染了血痕。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扭曲模糊,他强撑着,闪身避开敌人的攻势,脚下却已踉跄起来。
大石后面,于十三和如意也在联手对敌。
丢了银丝,弩箭也快要用完。于十三杀得很是不顺手,眼见敌人越杀越多,他一面拼命抵抗着,一面忍不住出言提醒:“哎呀!快发雷火弹啊!”
却听如意道:“元禄就给了我两粒,全用光了。”
于十三大急:“你怎么不早说!”
如意一边奋力砍杀着,一边给他鼓劲道:“再撑一会儿,元禄马上就能到了。”
却忽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哨,闻声正冲杀在前的蒙面人顿时四散开来。后排一队挽弓的蒙面人列阵上前。
眼见他们引弓搭箭,于十三暗道一声:“不好。”
两个人不约而同,连忙飞身跃起,跳上大石,躲过了箭雨。
那大石有数人之高,站在石头顶上,恰可俯瞰整个战场。如意堪堪站稳,目光一扫,立刻望见了远方宁远舟。见他跌跌撞撞、险象环生,霎时间心急如焚,脱口唤道:“远舟!”
宁远舟意识已然有些恍惚,隐约听到她的呼唤,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望向如意的方向。就在这一瞬间,蒙面人手中狼牙棒挥至,重重地砸中了他的后心。
时间倏然被拉得悠长,如意眼看着宁远舟身形一晃,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缓缓摔倒在地。她心神俱裂地唤道:“远舟!”
元禄震惊的呼声也随即传来:“宁头儿!”
——他和钱昭带着数十人马,终于赶到了战场。
他们心中又急又恨,高呼着冲杀向蒙面人阵中。
而另一边,吴谦吴将军也终于带着安国大军赶到了。
如意见状,立刻扯掉面巾,跃下大石,向着宁远舟奔去。半途经过钱昭身边,一把扯下钱昭身上披风,匆匆给自己系上。不过几步之间,她宛然已变成一个刚刚赶到战场的梧国贵女。跌跌撞撞,却又险象环生地避开了沿途所有的刀剑,终于扑到宁远舟身边,焦急地将他扶起:“远舟!”
于十三也追赶上来,全力替他们抵挡住进攻的蒙面人。
宁远舟咳嗽着,鲜血从口中不停地涌出。不过一会儿功夫,身边已一摊血池。
有于十三分担压力,一直陷于苦战的李同光终于能稍能松一口气,一回头便发现如意正抱着宁远舟,竟也身在战场,顿时愕然。
宁远舟察觉到李同光的目光,强撑着身子,出言替如意掩饰:“郡主你怎么来了,此处危险……”
如意借着披风的遮盖为他点穴止血,轻声道:“别说话了!”
宁远舟意识已有些模糊了,却还是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提醒道:“杀那个蓝色头巾的,那是首……”
话音未落,他便晕了过去。
李同光心中茫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
这时,远处元禄一连扔出数颗雷火弹,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李同光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立刻被爆闪的光芒耀花了眼睛。
他本能地伸手挡住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身后的如意如鬼魅般跃出,蜻蜓点水般踩着蒙面人的头颅跃至蓝头巾蒙面人首领处。首领尚在惊愕中,如意套着铁指套的纤指已直插他的咽喉,一击命中,当即闪电般撤走。
首领的咽喉处多了四个血洞,血箭高高飚向天际。
而如意看都不看一眼,重新跃回到宁远舟身旁。待雷火弹的闪光消失,李同光放下遮眼的手时,如意已经如先前那边搂住了宁远舟,仿佛根本从没离开过。
直到此刻,敌阵中才传来“砰”的一声——被击杀的首领倒地身亡了。
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已然落入于十三眼中,他反应机敏,立刻举剑挥了个大功告成的姿势,高呼:“我杀了他们首领!”
蒙面人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一时大哗,安国军队和钱昭、元禄等人乘机掩杀上前。眼见局势不可逆转,蒙面人中忽有人发出一声呼哨,其余人得到信号,立刻齐齐向树丛中撤退。
元禄和吴将军正欲追进树林,却被钱昭拦下:“穷寇莫追,等天亮再说!”
吴将军点头,扭头寻找李同光,见他浑身是血,连忙奔上前去:“侯爷。”
李同光却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怔怔地盯着如意。
——宁远舟浑身都被鲜血浸透,已然昏迷过去,孙朗正抱着他奔向战场外侧,而如意紧紧跟随在侧,她一路上始终都握着宁远舟的手,一步也没有松开。
李同光突然拉过于十三,问道:“郡主和宁远舟,是什么关系?”
于十三一愕,随即眉眼一抬,挑衅地反问道:“你说呢?”
李同光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幻,有愤怒、有不可置信、有嫉妒,更有慌张。但很快他便邪邪地一笑,恶毒道:“不管什么关系我都不担心。宁远舟吐了那么多的血,死定了。”
于十三脸色巨变,举手便想揍他。但见他身边还有吴将军,只得愤愤停手,扭头离去。
李同光依旧追望着如意的身影——如意正和孙朗一起把宁远舟小心安放在战场边的大树下,钱昭紧急上前去给宁远舟把脉。
李同光痴迷地凝视着如意,语气决绝地呢喃道:“她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路旁大树下,六道堂众人团团围在宁远舟身前,替他挡去安国那边窥探的目光。火把噼啪地响着,火光映照在他们紧张又焦急的脸上,
宁远舟倒在血泊中,钱昭正跪坐在他身旁替他紧急诊治。他一边把脉,一边紧皱双眉。
如意颤声问道:“怎么样?”
钱昭取出金针,飞快地替宁远舟扎针——狼牙棒的重伤加上巨毒,让他心生不妙之感,只能不断转动着针尾,目光沉重道:“我完全没把握。”却忽见宁远舟的眼睛动了一动。钱昭连忙拍打着他的脸,唤道:“老宁!醒醒,你怎么还中毒了?知道是什么毒吗?”
如意陡然想起什么。
宁远舟一咳,又是一阵鲜血涌出,他虚弱地说着:“一旬……”
如意忙问:“一旬牵机?你怎么没服解药……远舟!”
——原来宁远舟又晕了过去。
钱昭面色一沉:“一旬牵机,前朝的秘药?老宁为什么吃那个?!”
“章崧为了牵制他,出发前逼他用的。每隔十天,必须在他的人手里领取解药,今天是第……”如意面色大变,“坏了!肯定是因为郑青云和李同光的事耽搁了行程,这一期的解药,本应该是到了安国俊州领的!”
众人又震惊、又愤怒,也纷纷变了脸色。
元禄焦急地问道:“有什么法子能解毒吗?”
众人都希冀地看向钱昭。
钱昭已低头在自己随身的药袋里翻找起来。良久之后,他颓然抬头看向众人,缓缓摇了摇头。
众人的心瞬间沉到底。
于十三急了,一把拉起钱昭的领子,催促道:“再想想办法!赶回客栈呢?宁远舟不是才去涂山镇给你买了一堆药回来吗?”
钱昭绝望道:“都没有用。原本还可以赌一把,用放血去减轻他血中的毒性,但他现在偏偏又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我赌不起。”
于十三的手霎时僵住了。
元禄不肯相信,哀求道:“你再想想办法,宁头儿肯定还有救的!”
钱昭眼圈一红,闭目别开头,低声道:“对不起。”
孙朗急了,拉住钱昭,眼巴巴地看着他:“能不能把我的血换给宁头儿!我的血足!”
丁辉他们也纷纷去撸袖子:“对,我也有!”“让我来!”……
钱昭看向他们,又急、又愧疚、又绝望:“我也有血啊。可怎么换,难道要我割开他的脉管吗,血只会流得更多!”
一片吵嚷之中,只有如意不发一言,平静地看着树下的宁远舟。乌云散开了,月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神色平静得仿佛睡着了一般。
如意只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贴到自己的颊边。
于十三眼睛一酸,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
如意镇静得一如往长:“还有多长时间?”
钱昭再度上前把了把脉,低声道:“最多半个时辰。”
如意果断地,“还好他睡过去了,不会觉得痛。”她闭目片刻,便又平静地抬起头来看向于十三,吩咐道,“让人去接阿盈,至少要让她见他最后一面。”
于十三忙快步转身。
元禄犹然不肯放弃,他再一次拉住钱昭,仰头问道:“你知道哪会有那种可以解百毒的灵药吗?我现在就去找!”
钱昭摇头道:“找不到,也来不及了。”
如意却猛地一震:“能解百毒?”她蓦然抬手,手指上便又套上了尖利的铁指套,随即重重地往自己腕上一划。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元禄大惊,扑上想按住她的手腕:“如意姐!”
如意挥开他,将手腕按在宁远舟的唇上,冷静地向众人解释道:“我没疯,我的血里有朱衣卫的万毒解,连你们六道堂的见血封喉也能解开。”
众人顿时惊喜万分,连忙看向宁远舟。
如意手腕上的血汩汩地流入宁远舟的口中,钱昭按着宁远舟的喉头,帮助他吞咽着。众人紧张地看着这一切。却只见如意的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宁远舟却始终没有动静。
很快,如意手腕的伤口便凝结了,她果断地再次用铁指套划开。血再度涌出来,流入宁远舟口中。
宁远舟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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