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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李同光的模样时,如意也是一怔,但几乎是在一瞬间她便做出了恰当的反应——不解地皱起了眉,还往身边看了一眼,似乎在确定李同光问的是谁。李同光上前一步,语声慌乱而渴求,浑不见之前的权谋与稳重:“我是鹫儿啊。师父,你不认得我了吗?”
如意退后一步,似是惊疑地问宁远舟:“他在跟谁说话?什么纠什么儿?”
宁远舟眼神一凛,挡在如意面前:“不得对郡主无礼!”
然而数日前的情景,却浮现在他眼前——
当金媚娘说起长庆侯的身世时,如意似是想起了什么。
“他母亲也是出身皇族?那不是和鹫儿很像?”提起那个鹫儿,如意分明有些怀念,“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听到鹫儿的消息了,也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如何。”
而金媚娘面色微妙,含糊地应道:“应该是不错吧。”
——那时宁远舟就已有所疑心,却不料那个鹫儿,同如意竟是这样的关系。
李同光浑然没有留意到宁远舟看向自己凌厉的眼光,只是急切地说着:“是我啊师父,是我!”他惊喜过望,眼中就只看得到如意。见如意流露出不解的目光,忙解释道,“啊,我现在是长庆侯了,圣上还赐了国姓给我。师父,鹫儿现在再也不是没有姓的孩子了!”他急切又骄傲,更若有似无地带了丝自欺和疯狂。见如意还是没认出他来,忙又拉过身后的随从给如意看,“这是朱殷啊,当年您指给我的亲随,您不记得了?”
如意自然是记得的。
他们初次相见是在九年前。那时的李同光还叫鹫儿,不过才十来岁年纪,有着一张桀骜又倔强的脸,他沉默地紧咬双唇,任凭宫女替他擦拭着,身上尽是血痕青肿。看得出来,他刚刚打过一架。
那时昭节皇后还在,她将如意传召入宫。两人一道站在皇宫后花园的亭子中,遥遥望着远处的鹫儿。
宫女想要为鹫儿更换身上满是泥污的破碎衣物,却被他摔开。宫女劝说了两句,便想再次尝试,鹫儿却用野狼一般凶狠的目光瞪着他们。宫女强行上手去剥时,他便也真如野狼一般咬住了她们的手。
昭节皇后于是叹了口气,走远了一些,才对如意道:“这是清宁长公主的独子。长公主病重,去汤泉疗养,临走之前把他托付给本宫。可从进宫到现在都三天了,这孩子就没说过一句话。我瞧着这样不行,想让镇业和守基两个陪陪这个小表弟玩,结果就搞成了这个样子。思来想去,只能召你进宫了。”
如意不解地问:“不知臣能为娘娘做些什么?”
昭节皇后微笑道:“替我好好地教导他。”
如意一愕:“教他?娘娘,臣只是个朱衣卫的紫衣使,不是宫中的女傅啊。”
昭节皇后苦笑道:“别说女傅,就是男教习,他都已经咬伤了四五个了。他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太孤拐了,我是看他还喜欢点拳脚,所以才想到了你。”
如意似懂非懂:“您是想臣教他武功?”
“不单如此。”昭节皇后说道,“我还希望你教他如何做人。你在朱衣卫,或许也听过这孩子的身世吧?”
如意答道:“臣位卑,所知不多。只是听说小公子的爹是长公主的……面首,所以小公子自幼深以为耻。”
昭节皇后叹了声气:“很多时候,事实是事实,却不是人们的以为的那种事实。长公主当年远嫁宿国为太子妃,后来两国交恶,宿国太子欲杀她泄愤。若不是一位深得宿国太后宠幸的梧国乐工舍命相护,长公主一介弱女子,怎么可能在乱军之中独自跋涉近千里,平安归来?可回到安都后不久,那乐工就因伤重而去世了。长公主伤痛欲绝,圣上和我方才知道,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了。而那时,她已经离开宿都整整半年。”
如意恍然:“那长公主对这位乐工,是作如何想的呢?”
昭节皇后再次望向远处的鹫儿——这小野狼已经打走了所有宫女,正奔跑进假山山洞里。
“长公主的心事很复杂,”昭节皇后叹道,“一方面,她深恨自己贵为金枝玉叶,却在离难中因为种种原因委身低贱之人;另一方面,她却拼着抗旨,也要生下这个孩子,作为对那位乐工的怀念。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也同样复杂,既不敢近,也不愿远。所以这孩子才变成了这样。”她顿了顿,看向如意,目光温柔地说道,“阿辛,这孩子的倔强,和你很像。所以我希望他以后也能像你这样,如竹不折,如剑不阿。”
如意马上回道:“不敢当娘娘的谬赞。”
昭节皇后便叮嘱她道:“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都是圣上的外甥,我的亲人。阿辛,替我教好他。”
如意忙领旨。犹豫了一些,又问道:“不知小公子怎么称呼?”
“鹫儿。”
“大名呢?”
昭节皇后摇头,叹道:“长公主一直不肯说那位乐工的名字,所以他至今都没有姓。连鹫儿这个小名,都是来自于乐工生前弹过的那张灵鹫琴。”
如意默然,片刻躬身行礼道:“臣定不辱命。”
她想——没名没姓,只一个随口取来的称呼。这孩子确实同她很像。
鹫儿藏在假山山洞中,蜷缩在石头上休息。一听到有声响,立刻警惕地拿起旁边的削尖了的树枝:“谁?!”
洞口处便传来一声:“原来你会说话。”那声音平稳,却犹然带着些少女的清脆。
鹫儿下意识地紧闭了嘴巴,向外望去。便有人逆着光,走进了山洞里。
鹫儿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见她身姿娉婷,当不过是个略长自己几岁的少女。见周围并无旁人,鹫儿便恶狠狠地恐吓道:“滚!不然我杀了你!”
那女子自然就是如意,如意也自然不会被这种大话喝退。
她看着鹫儿手上的树枝,一笑:“就凭这个?”便猛地出脚一扫。
地上的沙土扬起,迷了鹫儿的眼,这孩子大叫一声,下眼识去猛揉眼睛。下一刻他的身体便已腾空,被如意拎了起来。
鹫儿拼命地挣扎着:“放开我!”
如意嫌他乱蹦得吵闹,点了他的穴道,拎着他走出山洞,来到花园水池旁,将他一把按了进去。
这才解开他的穴道,提醒他:“不想瞎,就自己洗干净眼睛。”
鹫儿慌忙去洗眼睛,半晌后方才缓过来一些。
如意见他好转了,才问道:“毫无还手之力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
鹫儿模糊地睁开了眼睛,却还是看不清如意的脸。便问:“你是谁?”
如意道:“你的师父。”
鹫儿气恼道:“我不需要什么师父!”
如意抬起一脚将他踩入水中。鹫儿咳呛着,在水下不停地挣扎着。如意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道:“再说一次。”
鹫儿倔强地闭嘴不语。
如意问他:“以后还想这么被人欺负吗?”
李同光愤恨却无力,咬紧了嘴唇。
如意放下他,向着水池对面的山石单手抽剑一挥,只听轰隆一声,那山石已经被剑气一削两断,坍塌下来。
鹫儿被吓了一跳,拼命揉了揉自己还模糊的眼睛,视野渐次清晰。那已然崩倒的巨大山石终于清晰地展现在他眼中。
如意将剑横在他眼前,冷冷道:“拒绝我,你就是那块石头。跟着我好好学,你就能变成这把剑。”
鹫儿一凛,回头望向如意:“你到底是谁?”
明耀日光之下,女子冷艳的面容便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眼帘。
清冷声音也随之传来:“朱衣卫,紫衣使,任辛。”
如意并不是个宽容温和的好师父,她对鹫儿的训练从一开始就很严苛。
训练鹫儿劈剑时,哪怕鹫儿已经精疲力竭,没练完她布置的一千次,也不能吃饭。
教授鹫儿练字时,哪怕一张纸鹫儿已经写好了八成,可只要滴上一滴墨水,也必须烧掉重新开始抄。
并且她还耳聪目明,即便闭上双目盘膝运功时,也仿佛始终开着一只天眼盯着鹫儿,令鹫儿一丝一毫都不能蒙混过去。
鹫儿打不过她。只能咬紧了牙,敢怒而不敢言。
那时的如意还是个成天在在血腥中出没的紫衣使,不懂,也没有时间去学习什么叫循循善诱,什么叫温和劝导。当然鹫儿也显然是个顽劣的徒弟,他们之间似乎从来都没有过温情脉脉的场景,但两人的关系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密不可分。
演武场上,如意用单手,一次次化解掉鹫儿各种攻击,用各种招式、从各种角度将鹫儿打翻在地。
初时鹫儿还倔强不服输,在如意一声又一声的“再来”中一次又一次爬起来。
直到最后爬也爬不起来。
如意便冷笑道:“面首的儿子,果然没用。”
鹫儿在极怒之中终于再次爬起,向如意狂攻过去,却被随手打到在地。
伴随着一句:“别人一激你,你就自乱阵脚?再来!”
夜晚如意终于在榻上入眠了,鹫儿还在桌前对着史书苦读,扭头望见如意睡得香甜,不由恶向胆边。抄起手边的砚台,泼向如意。
未料如意仿佛睁着眼一般,一挥手便击回了砚台,墨汁浇了鹫儿一头一身。如意隔空点了鹫儿的穴道,鹫儿扑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如意翻身向里继续睡去。
鹫儿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渐渐泛起泪光,一滴滴地掉落了下来。
第二日鹫儿便被如意罚去卖菜。他一身平民打扮,身在市井闹巷,像个菜贩子一样守着小摊卖菜,脸上还沾着洗不净的墨迹。路过的行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不远处有几个少年嬉笑围观他,指着他窃窃私语。“杂种”两个自穿透闹市飘进了他耳中,鹫儿愤怒抓了把青菜砸过去,吼道:“你才是杂种!”
他与少年们扭打在一起,很快便寡不敌众被按倒地上厮打。
多亏琉璃及时赶到,将他救了出来。
夜间如意从外归来,一身夜行衣尚未脱去,便先去料理鹫儿。
鹫儿跪在她的面前听她冷冷的训诫:“让你练字读史,是为了让你有脑子;让你上街卖菜,是要你明白人间疾苦。可你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
鹫儿只觉得愤恨又委屈,忍不住争辩:“他们骂我是杂种!”
可如意说:“就算他们不骂出来,在瞧不起你的人心里,你还是杂种。”
鹫儿气恼地反驳着:“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如意嫌他吵闹,一皱眉。解下黑色蒙头,对琉璃道一声:“我累了,没心思听这些。把他关去柴房败败火,什么都别给,十二个时辰后再放出来。”便自行进屋去。
鹫儿怒极,终于爆发,在她身后怒骂着:“贱人!疯子!你除了会罚我骂我,还会什么?我不要你教我。”
琉璃掩住鹫儿的口想拖他出去。
而如意转过身,淡淡地看着他:“我本来也不想教孩子,我只会杀人。刚刚死在我手里的人,是第一百二十七个,你想做第一百二十八个吗?”
鹫儿一凛:“你骗我。”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榻上——如意刚解下的黑色手套上,正有鲜红的血滴了下来。
如意皱眉道:“再加六个时辰。”
鹫儿终于被琉璃拉走了。
如意这才解开外衣,露出肩上刚受的伤。那伤口狰狞外翻,鲜血淋漓。她咬着牙忍住疼,为自己敷药包扎。
被琉璃关进柴房时,鹫儿忍不住叫住他,目带恐惧,仰头询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琉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告诉鹫儿:“大人是朱衣卫这十年来最出色的刺客。就连奴婢,手上也攒了十条人命,才有资格被选到大人身边服侍。”
鹫儿大骇,连忙后退。
这一夜鹫儿盯着明灭跳跃的烛火,乱糟糟地想了很多。
他的眼前不停地出现如意手套上滴落的血,和那块被如意一刀削断的山石。
突然他打了个寒战,猛地跳起来看向半开的窗缝,终于下了决断。
夜色已深。
如意半蜷着身子倒在榻上,已沉沉睡去。身边药瓶散落未收。
突然她警觉地睁开了眼睛:“说。”
琉璃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窗外,低声通禀道:“大人,奴婢刚才巡视,发现小公子偷了马逃走了。”
如意霍地起身。
朔日之夜,天空暗沉无月。
鹫儿策马奔驰在草原上,袖子里兜满了清凉的风。
他不时回头看向来路,见没有人追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自觉逃离了魔窟,心中快活又恣意。
如意带着几个手下策马奔跑在草原的山坡上,大声喊着:“鹫儿!鹫儿!”却没有人回应。
远远地传来狼嗥声。琉璃掐指一算,惊道:“不好,这几日正是胡狼群迁徙的时候!”
胡狼群居,迁徙时动辄三五十只一同行动。凭鹫儿的身手,一旦遇上绝无活路。
如意眸子一暗,立刻下令:“分成三队,各自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找到了,发鸣雀令。”
说罢,自己先加催一鞭,向着草原深处奔去。
奔跑了半夜,鹫儿又累又饿,重获自由的喜悦很快便在颠簸中系数耗尽。
遥遥望见远方一顶帐篷,他连忙驱马上前。
草原上不知何时起了风,乌云涌起,遮住了漫天星光。草原的夜晚纵使在夏日里也透着凉意,何况那风里携带着水汽,已侵透了他的衣衫。他只觉寒意侵肤,急切地想找个温暖些的去处借宿一晚。若能再讨些吃食,就再好不过。
来到帐篷前,他迫不及待地滚鞍下马,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撩开帐篷门,探身向里询问:“有人吗?”
没人回应。帐篷里没点灯,黑漆漆一片。鹫儿看不清里面,便回头去帐外的火堆灰里寻找食物——火堆早已熄灭了,灰烬却还有些暖。他正翻找着,忽然隐隐嗅到些不太对头的味道。他思量片刻,起身再度走向帐篷,猛地撩开帐篷门。不料却对上了几只碧绿的眼睛!
鹫儿大惊之下跌倒在地,拉倒了帐篷,露出了里面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的牧人尸体。他惊骇地大叫一声,扭头奔向座骑。
这时空中一道闪电划过,闪光照亮了整座草原,鹫儿这才发现,自己四周已经布满阴鸷幽绿的兽眼——在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已被数十只狼包围了。
鹫儿匆匆捡起跟柴火棍防身,头狼前肩低伏,喉咙里翻滚着低沉的咆哮,已呲着森白的犬牙逼了过来。群狼随之逼近,当前几只的獠牙上还染着鲜血。
鹫儿浑身颤抖,终于大叫出声:“救命!救命!”
狼群一只接一只地纵身跃上,鹫儿却只敢闭着眼睛乱挥着柴火棒反击,没挥几下,便觉手臂一沉一痛,已被野狼咬伤,扑倒在地上。眼看他就要被野狼一口咬住咽喉,千钧一发之际,一剑凌空杀来,刺伤了那只狼。
如意冷冷的训斥声音随即传入他耳中:“教过你多少次了,对敌之时,不许闭眼!”
鹫儿从地上爬起来,惊喜地睁眼望去,便看到护在他面前挥剑砍杀的傲然身影。
已脱口唤道:“师父!”
如意却不再说话,一手拉住他,另一手挥着剑全力砍杀,带着他杀出了狼群的包围圈。
鹫儿追在她身后,忽然望见一只狼悄悄地从后方接近了如意,正向着如意扑来,他忙喊:“小心”如意忙着砍杀两侧扑上来的狼,无暇顾及身后。鹫儿下意识地挡在了如意面前,被那狼一口咬住了腿。
如意腾了手回头,正看到鹫儿挡在自己面前,不由微感意外。她一掌劈死偷袭的狼,见鹫儿抱着腿疼出满头汗,便在鹫儿面前蹲下,道:“上来。”
鹫儿犹豫了一下,还是伏在如意背上。他稍有些别扭,却很快便被如意的身手转移了注意——如意背上多了个人,身形不比之前那般灵活,却仍是将扑上来袭击的野狼一一击杀,动作行云流水,无一招一式多余。鹫儿看在眼里,又是心惊,又是叹服。
杀出去重围后,如意带着鹫儿跃上坐骑。将鹫儿举到马背上时,她肩膀一沉,动作有瞬间的僵硬。
她揽着鹫儿,驱马狂奔,身后追着没被杀尽的狼群。狼群不依不饶地追了很久,但终于还是渐渐被抛远了。
不知到底奔跑了多久,如意终于放慢了马速,对鹫儿道:“没事了。”
鹫儿一直被如意保在身前,此时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嗯。”
如意一皱眉,扭转他的头让他面向自己,还像以往那般盯着他,命令道:“不许哭。”
鹫儿点头:“嗯。”但他眼中的泪水却越流越多。
又一道闪电闪过,鹫儿瑟缩了一下,苍白的脸、通红的眼睛,依稀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脆弱少年。如意一怔,眼神放柔了一点。犹豫了片刻之后,她伸出手去,拍了拍鹫儿的背。
鹫儿怔怔的看着她,似是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确实是他的“师父”。
会在他最恐惧时杀过来救他,会在他受伤时蹲下来背他,会稳稳将他护在怀里,在他哭的时候拍他的背的师父。
他扑上去一把抱住如意,埋在她怀中,尽情地哭了起来。
如意有些手足无措,想推开他,却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嫌弃地道:“蠢,挨几句骂就要逃,还什么都不带,就一匹马,你能逃到哪去?下次还敢吗?”
——也还是那个完全不懂慈爱温柔为何物的师父。
但这一次鹫儿却再也不觉得师父是在骂他。
他哭着摇头:“再也不敢了,下次,我至少带两匹马,还有粮食,再逃。”
如意一愕,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最终粗声道:“还哭?!最多再哭一柱香,否则我杀了你。”
鹫儿闷闷地应了声:“嗯。”随即就哭得更大声了。
这时雷声轰隆隆地响起,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如意皱了皱眉,策动座骑,去附近寻找避雨之处。
他们最终找到了一处山洞,就在洞口燃起火取暖着,躲在洞中避雨。火堆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橘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山洞的石壁上,也映照在他们的身上。
如意给鹫儿包扎着伤口,这小少年还在抽抽搭搭地掉着泪。满洞都回响着他抽鼻子的声音,石壁上还映着他抽鼻子的身影。
如意有些不耐烦,抱怨道:“这么点小伤,哭个鬼。”
鹫儿道:“我、我也不想哭,就是忍不住。”
“有什么忍不住的,第一回遇见狼而已,以后多几回就知道怎么办了。”
鹫儿小声反驳道:“可我的脸和腿都伤了,回去以后,他们又会嘲笑我的。”
如意却问:“他们是谁?笑你什么?杂种,面首之子?”
鹫儿不答,咬住嘴唇,低下头去——这两个词是他的痛脚,纵使踩这痛脚的是他最重要的师父,该疼也还是会疼。只不过别人让他疼他会发怒,如意让他疼他却只感到难过。
如意靠在石壁上,静静地看着鹫儿,问道:“你心里一直在怨你娘,为什么要和一个面首在一起,为什么要把你生出来,为什么这么久连一个姓都不给你,为什么要让你一直被人瞧不起,对不对?”
鹫儿猛地抬头:“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不关心。”如意平静地看着他,“但我知道,就算你娘再不喜欢你,她也给了你这条命,没短了你的吃喝,锦衣玉食的把你养到十三岁,就算自己病得要死了,不得不离京养病,临走前还没忘了把你托付给娘娘。”
“我没求着她生我出来,天天被人叫杂种,叫面首之子,连个姓都没有的滋味,你根本就不明白!”
如意却道:“我当然明白,我也没有姓,没有名。”
鹫儿一愣。
如意面容平淡地告诉他:“我叫任辛,但小时候我娘只叫我丫头,我娘死了,我爹把我卖给朱衣卫。朱衣卫里的白雀不配有名字,按天干地支随便编号,我排到的就是‘壬’和‘辛’。”
鹫儿不肯信,反驳道:“天干地支一共才二十二个字,哪够用?”
如意望着火堆,说道:“白雀死得快,死了的,自然有后面人补上来。拼命活下来的,长得好看的,才配有更好听的代号,什么珍珠、珊瑚、琴瑟……不过,就算这样,跟我的那个侍女,都已经是第三个琉璃了。”
她说得极其平淡,仿佛早已习惯。但话语中的残酷,还是让鹫儿不寒而栗。
如意再次看向他,问道:“比起只服侍几个女人的面首,要对着无数男人献媚的白雀,哪个更低贱?”
鹫儿张口结舌。
如意话锋却又一转,道:“但我从来不避讳别人知道我当过白雀,因为但凡敢嘲笑我的人,都已经死了。只要你够强大,就算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面首之子,也没有人敢对你不敬。”
鹫儿不可置信看着她:“真的?”
如意摆弄着火堆,缓缓说道:“娘娘讲过,后肇的开国皇帝,是个奴隶。卫太祖的祖父,是个太监。可你听谁敢叫他们杂种、贱人?”
火光劈里啪啦地燃烧着,映在鹫儿的身上。他眼中泪痕还未干,目光却骤然明亮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全碎了。
如意看着他,问道:“想让他们闭嘴,就得让他们怕你。你知道乱世之中,人最怕什么吗?”
鹫儿摇了摇头:“不知道。”
“兀鹫,”如意眼中映着火光,直直地照进了鹫儿心里,“因为战场上人一死,兀鹫闻到血腥味,就来吃肉了。别辜负了公主给你起的这个小名,要让他们像怕兀鹫一样怕你。
鹫儿一动不动地盯着如意,只觉心口被那光重重地砸中了,他眼圈再度慢慢变红。半晌,他低声道:“好。”
如意从火堆边抽出一根树枝,恶狠狠地指着他:“不许哭,不许过来,不然我打你!”
鹫儿猛点头,脸涨得通红,却终于忍住了泪水。
如意却用那树枝从灰堆里刨出几只芋头,推给他:“熟了,赶紧吃吧。”
鹫儿早就已经饥肠辘辘,赶紧上前拾起芋头,烫得左手倒右手。却还是惊喜地破开芋皮,香甜地芋香味儿便带着白气扑鼻而来。他吞了吞口水,不顾滚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了几口后,却忽地想起什么。忍住饥饿,恭谨地把芋头碰到如意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如意:“师父,你也吃。”
如意合上眼睛养神,不耐烦地催促他:“我不饿,赶紧吃完睡觉!”
鹫儿点头,狼吞虎咽地吃完,便也学着如意的样子,躺在了山石边上。
石上寒冷,他不由打了个冷战。犹豫片刻后,悄悄地向着如意的方向挪动了一下。
如意皱了皱眉,却还是将他拖了过来,让他靠着自己。
鹫儿被如意圈住,眼睛一酸,低声道:“师父,你真好。”
如意冷笑:“呵,明天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这回偷跑,我会罚你站一整天的马步,站到你吐血。”
鹫儿像只小狗一样往如意怀里靠了靠,心满意足道:“我认罚。以后我会听话,我会好好跟师父学,以后也变成跟你一样强。”
如意却说:“别像我,我只会杀人。你是娘娘的外甥,必须得文武双全,以后学谋略,学兵法,做学问。”
“我就要像师父!”
如意把袖子盖在他眼睛上,替他遮住光。催促道:“赶紧睡!小孩子真烦人,早知道我就不该答应娘娘教你。”
鹫儿忙拉紧她的袖子,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他的呼吸便平稳下来。
如意确定他睡着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凝眉解开自己的衣衫,扭头看过去——肩头的伤口,经历了一场与群狼的决战之后,刚才包扎后的伤口果然再度崩开了。
如意皱着眉,解去肩上浸血的绷带,重新为自己换药包扎。
撕下沾了血肉的绷带时,她疼出满头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鹫儿被这细小的声音惊醒,睁开眼,便看见了如意雪白的肩头。血淋淋的伤口吓得鹫儿立刻闭上了眼睛。然而半晌后,他又忍不住偷偷睁眼望过来。
跃动的火光下,赤红的伤口横在如意肩头,灼灼如红梅映雪。鹫儿愣愣地看着,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地转身向里。
如意换完了药,很快便重新回到鹫儿身边睡下。鹫儿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鼻端嗅到了轻微的血腥味。
他闭着眼,眼前却到处都是如意乱晃的伤口。他忍不住悄悄抓紧了领口,微微蜷起了身。
十六七岁时,鹫儿就已生得青竹般挺拔俊秀。三年之前他还是个被人群殴时需要琉璃去救、面对野狼时连眼都不敢睁的无用少年,三年之后在校场上比武,就已经能轻松打败琉璃了。
打赢之后,他便意气风发地看向场边,向着如意高声问道:“师父,这次鹫儿做得如何?”
那时如意就已经升做绯衣使了。她刚一起身,立刻有人为她解下披风。
她便取了剑,跃入场中,挑衅地扬起头,向着鹫儿一勾手指。
鹫儿当即便挥剑攻来。他剑术已很有些章法,有诱招,有猛攻,变化多端。
但如意仍是单手迎战,不过几招之间,就已将鹫儿击倒在地。
如意用靴子轻轻踩住他的脸,一如既往地告诉他:“记着这屈辱,下一回,你就不会输。”
“是!”
鹫儿爬起身,再度攻上来。他悟性实在很好,进步神速,一日千里。
这一次,如意单手便感觉到了压力。几招过后,鹫儿的剑几乎和她同时架上了彼此的脖颈。
如意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微绽笑容。她颔首赞许道:“不错。”
日光映在她雪玉般皎洁的脸上,寒冰的黑瞳子里映着一脉柔光。鹫儿的心口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低了头,偷眼去看如意:“我赢了!师父赏我什么?”
如意把手中的剑扔给他,笑道:“青云剑。给你了。”
鹫儿爱不释手,但还是傲娇地抱怨:“就这个呀?”
如意横了他一眼:“娘娘赐我的,陨铁所制,沙东王的家传宝物,还嫌不够好?”
他这才诚实地流露出惊喜来:“真的?谢谢师父!”
如意皱眉,嫌弃道:“少说话,嗓子跟公鸭似的,真难听。”
这少年早已习惯,知道师父冷漠的话语里包含的是对自己独有的纵容,便越是一叠声地嚷嚷着缠上来,“偏不,师父,刚才我还有一招不明白……”
他一直追到校场边,陪如意一同入座,姿态亲密地缠着如意说话。
如意不时回答他两句。如意说话时,他就乖巧地坐在如意膝边,仰头看着如意,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孺慕与暗恋。琉璃从旁边瞧见,暗暗地心惊。
如意说着便想起些什么,告诉他:“……从明日起,你就不必再来了。”
鹫儿原本还在痴痴地听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呀,师父,我们要不要……”说着便突然觉出不对,愣愣地看着如意,“不来了?什么意思?”
如意道:“你既然能赢了我,日后只需自己练习,娘娘已经为你安排了名师,以后,你就进太学念书吧。公主府那个叫朱殷的亲随,琉璃试了他一年,还不错。以后就由他跟着你吧。”
鹫儿猛地站起来:“我不去!我只要师父您教我。”
如意规劝道:“你武功已有大成,除了杀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跟着太学的师父们好好念书学兵法,以后,才好为官做宰。”
鹫儿却说:“我不要为官做宰,我只想跟着师父您,我也要进朱衣卫!”
如意不悦道:“胡闹,朱衣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是长公主的儿子,娘娘心慈,自会替你安排前程,以后朝堂之上,自有你的位置。”
鹫儿急了,眼神渐渐不安起来:“我不要什么皇后的安排,我只要你!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不要我了?你跟我娘一样,随意交代一句,就抛下我不管了!”
如意道:“你娘没有抛下你,这些年她一直病得很重,在行宫疗养。”
鹫儿却不听,一把抱住如意,哽咽道,“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们就是不要我了!”
他的泪水弄湿了如意的衣裳,如意不由皱了皱眉,却还是温声道:“听话。”
鹫儿越发抱紧了她:“我不听,我不想离开师父。你别不要我!”
如意无奈,只好向他解释道:“师父不是不要你,而是刚领了圣命,要去刺杀禇国凤翔军的节度使。这次的任务很难,十之八九有去无回,如果不事先安排好你,我怎么放心走?”
鹫儿一震,抬头看向她,紧张地问道:“不能不去吗?我去求圣上,让他换人去!”
如意摇了摇头,道:“从出生到现在,你见过他几回?我是朱衣卫最好的刺客,为大安杀掉那些穷兵黩武、祸乱国纪之人,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正说着,便见琉璃牵着马走过来。如意推开鹫儿,告诉他:“我得走了,”她翻身上马,还不忘叮嘱鹫儿,“好好念书,要是不听话,我回来饶不了你。”说完便策马而去。
草原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鹫儿追逐着如意的背影不停奔跑着,大声喊着:“师父,师父!”
如意却头也不回。那绯衣白马的身影如一抹跳动的火焰,渐渐地消失在天际。鹫儿终于停住了脚步,抹去眼泪,手里握着青云剑,怔怔的立在那里。
这时,朱殷突然急急奔来,向他通禀:“公子!长公主殿下病重,已在归京途中,现急传您去侍疾。”
纱帘如烟幕轻垂,将房间隔做两处。帘内躺着病重的长公主,帘外跪着无动于衷的鹫儿。
但若鹫儿肯掀开帘子看一看病重的母亲,便会发现自己的无动于衷正与母亲如出一辙。无非一者是生念枯槁,一者是心有怀恨。
长公主剧烈地咳嗽着,告诉鹫儿:“我快死了。”
鹫儿机械地说着套话:“母亲保重,您不过小恙,只要太医用心服侍,必能早日痊愈。”
长公主叹道:“何必说这些呢?你不是都一直都在恨我吗。”片刻的静默之后,长公主轻轻抬了抬枯瘦的手臂,转而道,“不过,听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我也可以闭眼了。”
鹫儿道:“母亲言重了。”
长公主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拉着我的手。”
鹫儿没有动。
长公主了无生念的目光如枯泉般淡漠,淡淡地解释道:“我不是临死前才想起和你母慈子孝,我只是想让你演一出戏,皇兄很快就会到了,你要默默地垂泪,要舍不得我,别的话,什么都别说,交给我。”
鹫儿微有诧异。
长公主苦笑道:“知道这些年我为什么一直都狠心不见你吗?因为你的父亲,身份实在太低。自从生下你,我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我想求皇兄给你一个前程,但这种恩典,一辈子只能用一次。我平时待你越狠,外人才会越同情你。”她说着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间杂着气力不继的喘息。
鹫儿终于动容,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良久,他才问道:“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长公主一脉灰冷的声音里隐约泛起了些生机,她轻轻说道:“因为,你父亲,在我心里,是个绝世无双的好郎君。”
鹫儿的眼中终于有了泪光,他质问道:“那我呢?我在你心里,除了继承那个男人的血脉,还算什么?就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你这么多年不愿意见我,你难道一点都不后悔吗?”
长公主没有说话。
鹫儿的眼眸渐渐变冷。
庭院中隐约传来各种声音,不多时,小厮通报道:“圣上驾到——”
鹫儿握着母亲的手,跪在床边。望见安帝的衣裾跨进门内,随后疾步走上前来。
鹫儿于是木然跪拜道:“圣上万岁万万岁!”
纱帘内长公主吃力地想要起身,却被安帝扶着躺下。随后长公主虚弱地喘了口气,哀切地诉说着:“皇兄,妹妹也算为了大安尽了力了……我平生,没有别的遗憾,只后悔对这孩子不够好……他现在会一点骑射功夫,等他守完一年的孝,就让他到沙中部当个普通的部众,替皇兄效力……到那时候,皇兄随意赐他个姓氏就好,不然我的墓碑上,孝子的名字都不好写……”
鹫儿表情依旧木然,但泪水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那是鹫儿这几年来唯一一次,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于长公主而言,相见是为演一场戏,在安帝面前给鹫儿求一个恩典。对鹫儿而言,相见的结局却是抛弃。
办完母亲的丧事之后,鹫儿头上系着白色的丧带,在仆人们的伴随下,拿着青云剑,走出长公主府门。
走过十字路口时,如意鲜衣怒马,带着手下从对面疾驰而来。
鹫儿下意识地躲在了街角,抓紧了青云剑。
朱殷讶异道:“公子这是怎么了,那可是任大人啊!啊不,应该叫尊上了,圣上刚封了她当朱衣卫左使,这么年轻,二十年来头一份……”他小心翼翼地规劝道,“您这就要去沙中部当骑尉了,这一离京,不知道得多少年,要是连一面都不见就走,您以后肯定会……”
鹫儿眼光冷冷地打断朱殷:“闭嘴,我不想见她!”
他调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喃喃道:“她们既然都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她们!”
话虽如此,他仍然紧紧地把青云剑抱在怀中。
如意一直飞奔到长公主府门前,才勒马停住。她一回到安都,便听闻长公主去世的消息。得知鹫儿被安帝派往沙中部,不日就要启程,连忙赶来相见。
但她在门前等了许久,都无人前来应门。
琉璃叹息道:“公子也太不懂事了,一个口信都没有给您留就走了,枉费您不顾伤势赶回来。”
如意抬头望了一眼府门上悬挂的白灯笼,道:“算了,他是奉圣命。而且,他也已经长大了。”
所有的缘,既有起,便有始。如意的心中纵使挂记着这个唯一的徒弟,却也不愿陷入那让她不快的不明情绪中,便果断地走下台阶,重新上马离开。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错过的是最后一次相见的时机。
熊熊烈焰吞噬着邀月楼,烧透了那一晚安都的夜空。如意被朱衣卫围堵在邀月楼前的台阶上,浑身是血的厮杀着。
她刚刚听了昭节皇后的遗言,失去了自己平生最敬爱亲近的人。此刻支撑她不肯倒下的,唯有去完成昭节皇后的遗愿和为昭节皇后报仇的信念。
领头围堵她的朱衣卫名叫迦陵,此时还只是个丹衣使,见总也拿不下她,不由急怒交加。出言刺激她:“任辛,你别负隅顽抗了。谋害皇后是大罪,看在当年同为白雀的份上,只要你投降,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如意一言不发,继续和他们对战着。却最终还是寡不敌众,力气耗尽,中剑倒地。
她昏迷的前一刻,远处似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一身骑尉装束的鹫儿正不要命似地飞驰在前往天牢的路上。
朱殷在身后加鞭追赶着:“公子,慢一点!我跟不上了!”
鹫儿急道:“再慢师父就要死了!她把皇后一直当姐姐看,怎么可能去害皇后!她一身都是旧伤,天牢的环境那么糟,她熬不了几天的!”
可待他赶到天牢时,却只见大火熊熊燃烧。所有人都在奔走着打水救火,到处都是被烧塌的断柱颓垣。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牢门外,一瞬间怀疑自己走错的地方。一块烧焦的牌匾横落在他面前的地上,牌匾上“天牢”两字清晰可见。
鹫儿大喊一声:“师父!”便要扑进火海,却被朱殷等人死死抱住。
鹫儿挣扎着:“放开我,我要救师父,师父!”
他的双眼紧紧锁住火光,火光中,旧时情境历历浮现。他看到草原道别时,如意骑马离去的绯衣背影。看到草原战狼之夜,自己伏在如意怀里哭泣。看到当他赢得胜利时,如意对他难得的一笑……他挣扎着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不到。
天牢里火越来越旺,房屋垮塌下来,惊叫声中,鹫儿终于被随从们合力抬走。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落下,他喃喃地唤道:“师父……”
汗水混着血水从鹫儿的脸上滑落,他挥着青云剑在战场上奋力砍杀着。
十九岁那年,鹫儿为自己挣到了姓名——因他骁勇善战,累有战果,安帝特赐他国姓,令他更名为李同光。
那一年他奉命追随安帝出征禇国,战场时褚国大将嘲讽他是“面首之子”。对战时李同光便驱马直冲他奔袭而去,近前一剑穿心。
敌将伏在他肩上,血沫翻在喉咙里嗬嗬作响。李同光邪邪地一笑:“刚才是你叫我面首之子?我没听清,再来一声?”
他拔出剑来,鲜血四溅。敌将颓然坠地,喉咙中发出临死的哮鸣。
李同光邪笑着:“听到了,真好听。谢谢。”反手又刺死了身后一名偷袭的武官。
他削下褚国将军的头颅,跃上马去,控马人立,高高地举起手里的人头,高喊:“禇国人看好了,你们的大将军已经死了!”
安军阵中欢呼雷动。
那一整年间李同光奔波奋战在征讨褚国的战场上,斩敌无数,立功无数。威名传遍了全军上下,也传遍了天下四方。
上千安国将士列为两队,李同光穿过他们组成的人墙,走向高坡上的安帝。
他的身后,随从们手捧托盘,每个托盘上都盛着一枚敌将的首级。五个首级,全是由他亲手所斩杀。
他所过之处,所有将士都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无一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一片寂静中,就只有他行走时身上铠甲摩擦发出的铿锵声。
李同光的手按在如意赠他的青云剑上,在心中默念着:“师父,你看到了吗?您说得对。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嘲笑我了。”
高坡上,安帝喜悦地看着他奉上的人头,连连夸赞:“好,好!不愧是朕的好外甥!传旨,晋李同光为忠武将军,长庆侯!原长公主府即刻赐还,以为侯府!”
李同光跪地道:“谢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安帝却慈祥地笑看着他,纠正道:“叫朕舅舅。都是一家骨肉,何必生分。”又慷慨道,“此番征讨禇国,你立了大功,还有其他什么想要的吗?只管说出来,朕无有不从。
李同光信以为真,跪请道:“谢圣上。臣幼时幸得先皇后娘娘垂爱,治学于师父门下。后来听闻她获罪入狱,臣以为个中必有冤情……”说到一半,突然察觉到安帝眼神变得深沉,心中悚然一惊,不动声色地改口道,“可惜托人打听后,才知道罪证确凿。但有道是一日师,终身是父,可否请请圣上看着他已是七十老叟的份上,宽恕一二?”
安帝这才重新浮起笑容,道:“哦,你的师父是?”
李同光俯首道:“先太学教习,王启明。”一行隐秘的汗水,从他的耳侧流下。
回府之后李同光将自己整个浸入冰水池中,忍受着寒意侵肤刺骨的痛苦。却始终无法令心情平复下来。
他喃喃道:“为什么,师父,您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我想替您洗冤正名都做不到?!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啊?!”他痛苦发狂地锤打着水面,最终大声道,“来!”
朱殷不忍地把大量冰块浇上他的身体,一瞬间,刺骨的痛楚袭来。
李同光蜷缩起来,如同幼年时一般无助。他低声赌誓道:“我要越来越强,我要不计一切手段,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那时,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为您洗冤屈了!我要告诉天下人,您是大安最忠心最能干的朱衣卫左使,谁敢不服,我就杀了他!碎尸万段!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重新变得低沉:“可就算那样,您也回不来了,对不对?”
一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
然而两年之后的今日,他却再一次看到如意出现在他的面前。
二十二岁的李同光沉浸在重逢的狂喜中,他混乱而急切地看着如意,想要上前抱一抱她:“师父,您回来了,对不对?!你还活着,对不对?!”
宁远舟格开他,厉声道:“长庆侯,请放尊重些!这是我大梧郡主,不得无礼!”
李同光怒道:“你让开!”
宁远舟自是不肯让,反而上前阻拦他。
情势一时间大乱,于十三等人立刻护住如意。
安国少卿也急了,忙和朱殷一起抱住李同光,规劝道:“小侯爷,您冷静些!”
李同光挣扎着还想去到如意身边:“师父,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鹫儿啊!”他摘剑给如意看,告诉她,“您给我的青云剑,我一直带着,一天没离过身,您看!”
如意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位受到惊吓的梧国贵女,她推开剑,惊惶地后退:“别过来!我不认识你,也不是你师父,你认错人了!滚开!”
李同光被她一推,竟然跌坐在地上。额头生生在椅腿上磕出了一条血痕。
朱殷忙上前扶他:“侯爷!”
室中霎时间安静下来,李同光摸了摸额头,看了看手上的血痕,又看了看如意,冷静了许多:“你不是我师父?”
如意道:“我不是。”
李同光似是终于清醒过来,他淡淡一笑,然后一振衣衫,慢慢起身,重新恢复成了那个冷静孤傲的形象:“对不住,本侯失态了。看来这合县果然风水不好,不单害得礼王殿下病重,连累本候也出了个大丑。”他躬身向如意一礼,致歉道,“还请郡主恕罪。”
杜长史抢先反应过来,忙道:“对对对,旅途劳累,在所难免。引进使既然抱恙,不如先行返回休息?待来日我家殿下康复,再两相厮见如何?”
李同光淡淡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状似无谓地看了一眼如意,便转身而去。身后朱殷和少卿都如梦初醒,忙跟了上去。
转眼之间,杨盈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使团的人。一屋子人面面相觑,这闹剧来得莫名其妙也结束得莫名其妙,他们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杜长史先清咳了一声,意带试探地看向如意:“不知如意姑娘和这位长庆侯……”
宁远舟打断杜长史:“她已经说过了,她不认识什么长庆侯。”
众人连忙四散而去,转眼之间屋里就只剩下宁远舟和如意。
如意马上道:“安排飞鸽,我要和媚娘联系。”
宁远舟只得道:“好。”
李同光出了驿馆,突然停住脚步,脸色冰冷道:“胆敢泄露刚才之事者,死!”
众人忙道:“是!”
李同光看向少卿,补充道:“你也一样。”
少卿胆寒,慌忙点头。
回驿馆的路上,李同光坐在颠簸前行的马车里。身体随着车厢晃动着,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向了眼前唯一亮着的光明。
“马上去查那位湖阳郡主,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她的所有案卷。”李同光吩咐朱殷道,“立刻用八百里飞鸽传令回府,让琉璃马上赶来和我会合!”
朱殷忙道:“是!”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还在怀疑那位……”
李同光突然拉起他的衣领,逼问道:“你也见过师父,你觉得我会认错吗?她是不是师父?说啊!”
朱殷艰难地想着措词:“小的没福,当年只远远见过几面任左使,房间里那么暗,实在是不敢确认。可那位郡主那么娇横,口音也是江南的,似乎和左使不那么像……”
李同光目光灼灼。虽在如意面前他暂时退让了,但重逢的喜悦却显然还未从他体内退去。他笃信道:“她肯定是装的!”
朱殷迟疑道:“可梧国人对她的恭敬,不像是装出来的。侯爷,属下知道您对左使的一片心田。可是,任左使的遗骸,不是您亲自去火场里刨出来悄悄安葬的吗?骨头、伤痕,都对得上啊。”
李同光斩钉截铁:“那也可能是假的!师父无所不能,弄具尸体来装成自己骗过别人,根本算不了什么!”
朱殷不敢多言,连连应着:“是,是。”
李同光这才放开他,仿佛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师父肯定又是在干什么隐秘的任务,所以才扮成别人。没错,一定是这样!”他说着便懊恼起来,“我真蠢,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破了她,难怪她那么生气!”但他马上又再次欢喜起来,“但她肯定会认我的,我是她的鹫儿啊,一定会的。对了,她告诉过我朱衣卫接头的信号,孔明灯!朱殷,你快去找只孔明灯来!”
回到城外军营后,李同光压制着心中激动,用颤抖的手在孔明灯上画上朱雀的图案,而后便焦急地等待夜幕降临。
待夜色终于沉下来后,他满怀希望地站在树下,把孔明灯升了上去。
合县客栈里,如意终于收到了金媚娘的回信。从飞鸽上把信拆下来时,她无意中抬头,一眼便望见了那顶孔明灯。
驿馆院中,宁远舟、钱昭和孙朗也看到那顶孔明灯,钱昭和孙朗对视一眼,同时看向宁远舟。
风一吹,廊下的灯光明灭摇曳,将宁远舟的脸映得晦暗不明。
他立在廊下,不知内心经过几番交战,终于还是大步向着如意的房中走去。
敲门声响起时,如意正在看信。随口应了声,“进来。”
宁远舟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窗边的如意,和如意身后如背景般遥遥飘在夜幕之下的孔明灯。
宁远舟走上前去,眼睛看着如意,口里问的却是那盏孔明灯:“那是你们朱衣卫会合的信号。”
如意头也不抬,随口解释道:“样式有出入,不是朱衣卫放的,是李同光。”
宁远舟心情很是复杂:“你真是他师父?”
“是啊,我以前就收过他这么一个徒弟,那时他才十三岁。不过后来等我当了左使,就没再教过他了。”如意说着便笑起来,语气中充满了难掩的自豪“没想到一晃几年过去,他都长这么高了。更没想到,当年那个动不动就哭的小泪包儿,居然就是生擒你们皇帝的长庆侯。呵,这小子还真出息了,不枉我当年费了那么多的劲儿教他。”
笑容里很有些欣慰。
宁远舟就顿了顿:“那你会去见他吗?”
“当然不会。”如意反倒好奇他何以有此一问,“我现在身份不是你们梧国的郡主吗?任辛既然已经死了,前尘往事,就已经了结了。”
宁远舟松了一口气。他走上前,将如意拥在怀中,轻轻道:“那就好。”
如意奇道:“你怎么了?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宁远舟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他忽就有些怅然,懊悔自己比旁人慢了一步,“就是想到你做朱衣卫左使、我执掌六道堂这么久,居然都没碰过面,真是有些遗憾。如果我们能早点遇到彼此,是不是会更好?”
如意笑了:“别胡思乱想了。那会儿我们是敌人,我要遇见你,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来刺杀你。”
宁远舟闻言更拥紧了她一些,道:“如意,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要先说,我才能答应。”
宁远舟道:“等殿下醒来,你就尽快离开使团吧。反正这里已经是边境,殿下一旦康复可以入安,你这个假郡主,就不用再陪着她了。”
如意一怔,推开他:“为什么?你担心鹫儿——就是李同光,会有什么影响?”
宁远舟点头:“他毕竟是安国重臣,如今又身兼接待殿下的引进使。就算你不承认自己是任辛,他肯定还是会怀疑的——”
“你怕会影响到使团?别担心,我乔装成别人的本事本来就不差。今天和他照面又是在昏暗的房间里。往后只要我稍微改妆,再加上一点别的细节,他肯定就会觉得自己认错人了。”如意自信地一笑,“而且——就算他认定我是任辛,我相信,他也没胆子跟我作对。”
宁远舟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请求道:“可就算这样,还是有风险。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
如意眼光一闪,她皱起眉,坚决地拒绝道:“不好。”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冷,不解地看着宁远舟,质问道,“宁远舟,你今天怎么了?一进来,我就觉得你不对。你在怀疑我的本事?怀疑我会拖累大家?你让我走,可你想过没有,阿盈现在这样子,没了我,你们能对付得过来吗?”
宁远舟一怔,忙道:“我没有怀疑你……”
“你有,”如意盯着他,“别忘了我是刺客,我的直觉,从不出错。告诉我,为什么?”
宁远舟抚额:“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在担心你和李同光——”
如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这语气,你说我和李同光……宁远舟,你在嫉妒?!”
宁远舟一滞:“就算我有一点吧。那小子对你不一般,你可能感觉不到,但我很担心。”
如意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你在吃一个半大小子的闲醋?他自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但……”
宁远舟却打断了她,纠正道:“他不是半大小子,他是安国一言九鼎的权臣,是安帝最信任的重臣一。”他笃定道,“他看你的眼神,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我也是男人,我明白他的心思。”
如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凝视着宁远舟:“那你说清楚,你想让我离开使团,究竟是为了保证任务不出岔子,还是因为你在吃飞醋?如果仅仅是前者,你应该明白,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了解李同光,留下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宁远舟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两者皆有。”
如意露出了然的神情,沉默了下来。
宁远舟显然被刺伤了:“如意,你多半还不明白他对你的感觉……”
如意冷冷地开口:“我明白。我或许的确不太懂平常人家的夫妻该如何相处。可我我做了那么多年白雀,对男人欲望的了解,未必比你少。”
宁远舟一怔。
“鹫儿或许在少年的时候,对我有过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绮思。但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如意不悦看着宁远舟,道,“你和裴女官订过亲,我心里头也不舒服,可我有要求过你从此不再与她联系吗?如果有一日,我们在安都遇到当年曾与你把酒言欢的歌姬,我是不是也可以用我担心、我希望为理由,要求你退出任务,立刻返回梧国?”
“这两件事如何能混为一谈?我负责着整个使团。”
“但我并不是你的下属。”
“我没有要求你一定要这么做,我只是请求。”
如意看着他眼睛,缓缓道:“你只是温和地把要求藏在好听一点的话语下而已。而我,从来都不喜欢别人命令我。”
宁远舟终于沉默下来。
如意语声清冷:“宁远舟,你说你喜欢我,是因为在我面前,你可以完完全全地敞开自己。可在你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我理解你、依从你吧?但我们应该是平等的,
毕竟早在你坐上六道堂副堂主位置之前,我就已经是朱衣卫的左使了。你不能一
边说你相信我,一边却质疑我的判断和能力。这样不公平。”
宁远舟想说些什么。
如意却打断他:“听我说完。”她说,“那天在刘家庄的时候,我说不喜欢看春花听鸟叫,可你却说我以后肯定会要喜欢。其实我当时就有一些不舒服,但看你那么开心,我才没说出来。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才努力想让我去领略你觉得好的那种平凡的幸福,可十九岁就做到位同二品将军左使的我,是平凡人吗?那些人的幸福,真的适合我吗?
她指着自己:“我这双眼,可以看清三十丈以外鸟羽的分岔。这只手,无名指和食指一样长,天生就适合握剑。我能在旁人一息间刺出十剑,只消一眼扫过去,就能看轻对面敌手的弱点。这样的我,生来便是最好的的剑客,比起春花秋月,我更喜欢更喜欢闯荡江湖。可你却希望我跟着你去无人知道的东海小岛隐居,用这双手、这对眼去砍柴、种花、洗衣……
宁远舟慌忙解释:“我不是要你去做这些事,我会陪着你一起,远离所有的纷争和杀戮……”
如意却轻声道:“是我陪着你吧?而且,那只是厌倦了梧国政局倾轧的你所向往的生活,不是我的。”
宁远舟努力想说服如意:“可昭节皇后也希望你过上平凡人的生活。”
如意坚定地:“娘娘只希望我一辈子别爱上男人,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好。她从没说过让我放下剑,她只要我安乐如意地活着。
宁远舟低声道:“你总不能做一辈子的杀手吧?“
如意眉间中尽是挥洒意气:“即使不做杀手,我也可以精研剑法,开宗授徒,或者经营别的事业我当年的下属媚娘,都可以执掌金沙帮,我为什么不可以?其实娘娘在世的时候只消一道凤旨,就可以随时让伤重的我解甲归田,但是她没有,因为她,欢剑,喜欢血,喜欢站在高处,喜欢叱咤风云的感觉。虽然你也待我很好,你不懂我,这就是你和她不同的地方。”
宁远舟的脸色越发郑重:“可你不是一直都喜欢独自行动、离群索居吗?你难道不是跟我一样,早就被安国和朱衣卫伤透了心,所以才想着远离这一切吗?”
如意缓缓平复下气息,又道,“我是讨厌朱衣卫,讨厌那种,视女子为玩物和杀人工具的泥潭。可我并不讨厌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为离难里的伙伴去做些什么。曾经,我可以手刃别国的暴虐政客,可以杀死搜刮民脂民膏的昏官。将来,也许有更广阔的天地待我施为。也许,也没有那么伟大或者顺遂。但我仍然希望日后能像媚娘那样,开宗授徒也好,或者做些别的什么也好,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头脑,为那些在朱衣卫里受尽磨难的女子做些什么。”
宁远舟劝说道,“这当然没问题,我支持你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已同生共死了,为什么还要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不开心呢?我想出世,你想入世,那我们各让一步好不好?你先陪我去小岛住一段时间,等你厌了,我们再……”
如意打断他,平静地说道:“远舟,你还没明白。我不是在耍小性子,出世和入世也不是小事。我是在郑重地跟你讨论我们的未来,还有我们未来相处的模式。我可以为你不惜性命,但你不能每次先替我做了决定之后,再说什么‘我们各让一步’,娘娘教过我,尊重、信任和独立,是我们生而为人最重要的东西。她都可以因为对圣上的失望而不惜以身赴火,我自然也可以。”
宁远舟心头巨震。
如意道:“之前你总说我动手的时候不顾一切,是被朱衣卫教成了傀儡;但我清楚,那就是我选的路,因为我那时深深地相信,我杀掉的每一个人,都在帮我的国家远离战争,都能让我的同胞不必流血。每一剑,我都赌上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掷,毫不退让。如果做不到这样,我也不能能够成为最好的刺客,站在你面前,让你欣赏让你喜欢。”她凝视着宁远舟,轻轻问道,“可是远舟,你真正喜欢的,究竟是你喜欢的我的那一部分,还是整个的我呢?我如果没法跟你一起远离红尘,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宁远舟急切地:“当然是整个的你。如意,我……”
如意伸指按住了他的唇,又摇一摇手,道:“别着急,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她站起身来。
宁远舟忙问:“你要去哪里?!”
如意轻轻说道:“去看看元禄,再陪着阿盈,万一李同光或是朱衣卫来了,我在才放心。。”
她转身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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