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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自天际缓缓沉下,只留一线熔金似的余光。夜色尚未沉落,颍城金沙楼前的街口上,游冶寻欢之人已往来不绝。金沙楼上华灯初上,碧瓦朱檐映着灯火,处处流光溢彩。透过明瓦雕窗,可望见屋里舞动的红袖。伙计在楼前敲响金锣招徕顾客,身缠璎珞宝铃的天竺舞娘围着吐火艺人妖娆的起舞。柔媚舞动的腰肢,飞旋晃动的宝玲,欢快的鼓点声,伴随不时“呼”的喷飞出来的火焰……直令人声色俱迷,眼花缭乱。
到处都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杨盈和元禄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景象——这一日行程很顺利,使团进入颍城,在知府别院里安顿下来后,宁远舟和钱昭便出门打探消息。如意说要带他们出来见见世面,他们便兴冲冲地跟着来了。
……可原来,竟是这样的世面吗?!
如意一身男装走在他们身后,身长玉立,意态娴雅,宛然便是一位见他们一脸怔愣,被往来行人推搡了都还没醒过神来,便一拍两人后背,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沉稳点,进去慢慢看。”她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金沙楼上用作装点的金色龙爪菊,姿态风流地抬脚向前走去。
身后杨盈和元禄忙收回心神跟上去。
杨盈有些心虚,眼角余光打量着四面迎来送往的美人少年、欢歌笑舞的景象,悄悄问道:“如意姐,我们来这儿,真的不要紧?万一和远舟哥哥他们迎头碰上了,怎么办?”
如意神态自若:“我之前跟他提过,说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带你来民间的酒楼见识一下,他没有反对。”
元禄局促地躲避着往来的男女,窘迫道:“可你没有说是现在,也没说来的是金沙楼啊!”
如意对着楼上招袖揽客的美女妖童一笑,反诘:“怎么,只许他们上这来享受,我们就不行?”
杨盈立刻点头:“对!”
元禄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便有个美貌女子迎上来,如意随手抛给她一个钱袋,道:“开间上房。”
那女子打开钱袋一看,立时眉花眼笑:“是,贵客楼上请!”便亲自引着他们上楼。
三人跟着那女子穿过歌舞欢闹的厅堂,上楼走进雅间。才刚刚坐好,便听一阵环佩叮咚、笑语盈盈,一行环肥燕瘦的美人步态轻盈地涌入房中。见屋内三人或从容或拘束或窘迫的坐在屋内,立刻欢笑着各自分开,依偎到他们身边,殷勤劝酒。乐师舞姬也随即奏响仙乐,展袖起舞。
如意倚红偎翠,风流从容,便就着美人手中琉璃杯啜了口美酒。杨盈和元禄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坐在一旁面红耳赤,混身僵直。
如意饮下美酒,舒适地倚在锦绣堆中,身后花台上龙爪菊开得灿烂。听怀中美人口称“公子”,便抬手一指杨盈,笑问道:“你看清楚了,我们真是公子?”
杨盈猛然紧张起来。
那美人瞟杨盈一眼,便往如意怀里一依,掩口笑道:“在我们金沙楼里,客人就是天,您想是公子就是公子,想是娘子就是娘子,奴家都全心全意服侍。”
如意往她掌心里扣了枚金豆子,笑道:“我带我妹子出来玩,你来说说,我们有什么破绽?”
那美人收了金子,便笑看向如意,道:“姐姐公子您除了长得太俊秀,倒没什么别的破绽。妹妹公子嘛,”说着便又笑瞟了杨盈一眼,“一见我们虽然没躲,可那眼神,就像见了蛇一样,对我们一点兴趣也没有。”柔荑似的手指又一戳元禄,笑着靠过去,“这位呢,虽然也是正襟危坐,但眼神不住地往云姐姐身上飘,一看就是个气血方刚的少年郎!”
四面美人都吃吃地笑,元禄满脸通红,窘迫得说不出话。那美人挪身靠近一步,他便往旁边躲一步。逗得众美人越发欢乐起来。
如意这才笑看向杨盈,提点道:“听见没有?亲戚们说你扮得像没有用,得过了她们的法眼才行。还不赶紧请教请教?”
杨盈当即也明白过来,忙拉来个美人,在旁低声询问起来。
元禄已被先前美人逼到墙角逗弄,他手足无措,眼见杨盈也同身旁美人言笑甚欢起来,急得快步脱出来,催促道:“如意姐,差不多就行了吧?”
如意却不理他,反而抬眼笑看着领头的美人,示意道:“光有美人儿,只怕还是不够。”
那美人立刻会意,眉眼一弯,掩口笑道:“那奴家再叫几个俊俏郎君过来陪着如何?”
如意但笑不语,元禄惨叫一声:“宁头儿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如意从容不迫的啜了口美酒,一笑:“他敢。”
金沙楼另一间上房里,宁远舟和钱昭正端坐在桌案一侧和一名美妇人交谈着。
房中陈设典雅,布局开阔,并无第四人在。透过洞开的窗子,可望见远方栉次鳞比的屋脊,有歌舞声透过窗子遥遥地从楼下传来。
听宁远舟说完他们的诉求,那美妇人略一斟酌,便将钱昭递来明珠推了回去。道:“虽说是老主顾,但这回贵客打听的事情太过机密,只怕只有帮主大人才敢拿主意了。”
宁远舟道:“我几年前,倒是与沙帮主有过一面之缘。”
美妇人抬头打量着宁远舟,道:“沙帮主三年前就不在啦,如今做主的,是金帮主。”
宁远舟便重新把明珠推了过去,道:“那就请姑娘带为引见。”
他生得俊朗潇洒,尤其有一双沉静清明的好眼睛。纵使身在这纸醉金迷的风月之地,抬眼看人时,眸子里也无丝毫轻佻不敬。那美妇人看了他一会儿,莞尔一笑,终于收下明珠,道:“帮主今日不在,奴家不敢自专,只能明日再去禀报,还请贵客们明日再来。”
宁远舟垂眸致意:“多谢。”
美妇人掩口笑着点了点头,便起身飘然而去。
待她走远,宁远舟略松了口气,便示意钱昭:“走吧。听这口气,有戏。”
他无意久留,和钱昭一道走出房门。沿着楼中长廊,向楼下走去,边走边闲聊着。不时便有美女妖童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走过,他随意侧身避让着,熟视无睹。
只瞧见楼里金碧辉煌,人声鼎沸,不由感慨:“几年没来,这金沙楼的规模倒是越来越大了。”
钱昭道:“金帮主比沙帮主能干。”
宁远舟点头赞同,却忽见钱昭停住脚步,便问:“怎么?”
钱昭侧耳倾听,皱眉道:“我听到了元禄的声音。”
宁远舟一凛。
钱昭一指远处的房间:“那里。”两人忙快步赶上前去。
房内欢声笑语,一行人正玩得兴起。如意斜靠着隐囊,迤然坐在堆锦叠绣的软榻上听着小曲儿,身旁缠着两个美少年。一个在替她打扇,另一个在为她捶背,不时还笑盈盈地凑到她耳边,同她低语说笑着。
一旁元禄被美人儿逼得连连后仰,推拒着殷勤递过来的酒杯,满脸通红地摇着头:“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杨盈则坐在桌案另一侧,正兴致勃勃的跟四周美人们学着如何投壶。手中羽箭一抛,画出完美的弧度,只听“咕咚”一声,稳稳入壶。正要兴奋的跳起来,便见房门霍地被推开,宁远舟和钱昭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杨盈的笑声便老老实实地卡在了喉咙里,拍手的动作也僵在肩膀上。见宁远舟的视线直直落在如意身上,才悄悄缩了缩脖子,心虚并且僵硬地偷眼看向如意。却见如意丝毫也没察觉到宁远舟的目光,正含笑听身后美少年的低语。
而元禄看见宁远舟的瞬间便已慌乱地站起身,手中酒杯“啪”地落地。一声脆响,屋内热闹的歌舞说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向门外。
却是先前侍奉过如意的美人先回过神来,一声娇笑打破了寂静,边说着便迎上前去:“哟,这该不会是姐夫打上门来了吧?您放心,奴家们只是陪着聊天,别的什么都没敢做。”
宁远舟只看着如意——他此刻心情却很是一言难尽。
如意却是全不紧张,只笑着扫一眼宁远舟,招呼:“你们也来了?快进来一起喝两杯。”便笑着对上前去迎宁远舟的美人解释道,“他跟我没关系,只是这位妹子的大哥。”
宁远舟都已拾步进屋了,便听她说自己跟她“没关系”,脚步都随之僵了一僵。却还是平静地走上前去,便在如意身旁坐下。如意察觉不出,但那些迎来送往的美少年哪里察觉不出他身上气性,忙都离远了些。
钱昭也在在元禄身边坐下,一扬手就把元禄面前的酒倒了,元禄哪里敢吭声,心虚地赔着笑。
乐曲声再次奏响,先前说话的美人已自觉代替两个美少年,侍坐到如意身侧。抬头瞄一眼宁远舟那张坐怀不乱的脸,忍俊不禁,凑头过来同如意低语了些什么。如意便也看了眼宁远舟,笑道:“是啊,他这个人,平常最是古板没趣。”
美男美女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宁远舟抿唇一笑,“谁说的?”一拍案上的酒壶,那酒壶应声高高飞起,壶身倾斜,壶中之酒泻出。他抄起只空酒杯,隔空接住酒液,接满后飞快地换上另一只酒杯。待酒壶落进他左手时,右手的第二杯酒杯堪堪倒满。
那动作行云流水,倜傥风流。众人惊异之下,纷纷鼓掌。
宁远舟把第一杯酒放在了如意面前,目光紧盯着她,眸中如有风暴暗涌:“请。”
如意却并没有感受到宁远舟暗流涌动的情绪,笑吟吟地道:“呀,失策了。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这一手。”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信手一翻,潇洒地亮出杯底。在场风月男女立刻鼓掌叫好起来。
如意笑看着他,反问:“你怎么不喝?”说着便忽地想起些什么,“啊,你有旧伤,不能喝,我忘了。”她便推了盘点心过来,殷切道,“那快尝尝这个果子,特别香甜,我原本还想给你带些回去呢——”见宁远舟面色纠结,欲言又止,便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宁远舟目光追着她,却只见她坦然关切,竟是丝毫都不作伪。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一口气憋着,却是无处诉说。只一笑,道:“没什么。”举起酒杯向如意一敬,“舍命陪君子。”便也仰头一口喝干。
他喝得且闷且急,也不知是呛着还是激了气血,立时咳嗽起来。
杨盈忙讨好地凑过来替他拍背,小声解释道:“如意姐真的只是带我过来见见世面,别的什么都没——”
宁远舟打断她,道:“我知道。”就是知道,才更有苦说不出。
如意见他们俩低声说着话,便也转头同身旁美人低语起来:“刚才我们正说呢,这些龙爪菊都不是凡品,也不知是你们哪位兰心慧质的姑娘养的。”
美人笑了起来,比了比手势:“您猜错啦。这些花虽然是我们吴楼主亲自调理的,但他的胡子有这么长——”
如意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喃喃道:“是吗?”
离开金沙楼时,已是半夜。街上寂静,上车不多时杨盈便困倦地靠在车厢上睡着了。宁远舟便打起车帘低声示意外面驾车的元禄和钱昭:“慢一点。”
车帘放下,才察觉到车厢里只他和如意两人对面而坐了。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宁远舟正要扭头避开,如意已开口询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宁远舟的心早麻木成了一只苦涩的柿子,只能随口掩饰道:“在想金沙楼的事。”
如意却随口道:“你该不会因为我没经你准许就带他们出来,生气了吧?我可是事先跟你打过招呼的啊。而且你之前也说过,颖城从别院到金沙楼这一片,都是你们六道堂的地盘。”
如意确实打过招呼不错,颍城也确实比先前所经的许城和蔡城更安全不错。然而……
宁远舟憋了一憋,见她一副坦然的样子,到底还是叹道:“生气也没用,反正你要么不听,要么阳奉阴违。”
如意仍旧不以为意:“其实我原本也没想去的,只是进城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金沙楼幡旗上的图案……”
“你的熟人?”
如意点头:“我以前有个很信得过的手下,经常用龙爪菊做自己的代号。”
宁远舟了然,道:“难怪你会那么问那些舞姬。”
如意却有些失望,叹道:“可惜不是她,不光姓不对,性别也不对。”
宁远舟顿了一顿,抬眼看向她:“你很信任她?”
“嗯,她是我一手带出来的绯衣使,当年就是她帮我逃出天牢的。”摇晃的车厢和咕噜噜的车轮声令人眼皮发沉,如意说着便也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啊。我酒劲也上来了,到了叫我……”话音未落,便已合眼睡着了。
宁远舟想了想,将自己的披风脱下,盖在了她和杨盈的身上。
他静静地看着如意了无心事的睡颜,良久之后,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回到驿馆各自安顿好后,宁远舟走回自己房中。夜色已深,四面虫鸣寂冷,他却依旧毫无睡意。便踱步到桌前,翻了酒壶出来,给自己斟了杯酒。清泠泠的酒声响起,脑海中又是金沙楼里如意坦然笑看着他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抿一杯酒。却不防又激了气血,低声咳嗽起来。
正要再斟一杯,于十三忽地推门而入,兴冲冲地说着:“老宁,你知不知道——”瞧见他手中酒壶,吓了一跳,“你不要命了?刚从金沙楼回来就又喝酒?”
宁远舟举起酒壶,苦笑一声:“一起?”
“得,事情还不小,”于十三了然,直接进屋在他对面坐下,抬眼看他,“又因为为美人儿的事吧?”
宁远舟没说话。
于十三截过酒壶。说到男女情事,他眼角眉梢都是戏,边斟酒边言辞谆谆地劝:“吵架了?这两天你们俩不是还挺好的吗?哎呀,其实有些事,男人就得大度点,毕竟那天人家在你房间都呆了一晚了,你还那么三贞九烈的,不合适!”说着便和宁远舟一碰杯,豪迈地仰头喝下,“不就是个孩子吗,一闭眼,给了!”
宁远舟冷不丁就道:“我已经答应她了。”
于十三一口酒没咽下去,呛得惊天动地:“啊?!”
宁远舟兀自诉说着:“但不是现在,而是整件事情结束以后。不是空口许诺,也不是缓兵之计。”
“咳咳咳,”于十三强忍下咳嗽,赶紧追问后续,“那也她应该高兴才对啊,你们还吵什么架?”
宁远舟憋闷道:“她一直都很高兴,不高兴的是我。”
于十三有些跟不上了:“啊啊?!”
宁远舟叹了口气,倾诉道:“我答应她了,她好像就觉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对我仍然一如以前。不,好像是多了一些关心。可那种关心,更像是你对马厩里那匹要被送去配种的菊花青,多加了几块豆饼。”
于十三连连点头,继续追问道:“但是能让你一个人喝闷酒,绝对不止她的态度不对那么简单。今晚,就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
宁远舟端起酒杯在手上把玩着,看那杯中清酒粼粼生波。烦闷凝结成块,坠得他喉咙发苦。
“她也去了金沙楼,然后,叫了几个美女妖童进房间。”
“啊啊啊?!”
“当然她也没做什么。甚至连我生气,她也没太看出来。她很坦然,在我面前跟那些少年脸贴脸地说话,一点也没有顾忌。但就是这种毫不避讳,才让我觉得……”宁远舟再也说不下去,讥讽地一笑,仰头灌下一口酒。
于十三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强忍着笑意,满面同情:“就为这个啊,可你以前不是都想得很明白吗?美人她虽然美,但有些地方也实在是没开窍……”
“我当然知道,我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地跟自己这么说了——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根本没想过;你和她之间只有一个孩子的约定,并没有其他任何的承诺……可听到她跟别人说那句‘他跟我没关系’时,我真的是——”宁远舟一时气结,满面苦涩。
于十三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出声来,边笑边锤桌子:“老宁啊老宁,你也有今天!认识你这么多年,还以为你天生就是个八风不动的泥胎,现在看你恼了,颓了,才总算有点人样了!”
宁远舟斜了他一眼。
于十三笑嘻嘻地坐回去,道:“别恼羞成怒,还想不想我帮你了?”
宁远舟憋闷道:“说。”
于十三又笑了一阵,才认真说道:“以前我就觉得美人儿有点古怪,但说不出为什么。后来知道她是朱衣卫,一下子就懂了。朱衣卫里姑娘们,漂亮是漂亮,可活得就别提有多糟心了;当白雀的,就是个玩物,一辈子还都被药物控制着;就算进了内门,不管是刺探还是杀人,按朱衣卫那种寡恩薄义的作派,能活到三十的就没几个。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过久了,美貌少年什么的,在她们心里,那就跟花啊鸟啊的一样平常。”他便将椅子拉近了,示意宁远舟凑近些,道,“也就是跟你抱着菊花青那头马的感觉差不多。所以,真不必往心里去。”
“这些我都知道——”
于十三打断他:“听我说完——美人儿现在不在乎你,是因为她不懂她在你心里的地位。要让她明白过来,就得让她发现你不止是一头菊花青,你得让她吃醋、嫉妒,让她对你有那种独占的欲望……”
宁远舟抬眼看他:“怎么能有?使团里除了她和殿下,还有别的女人吗?”
于十三嘿嘿一笑,低声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她找你有事,你可以说自个儿忙。她送你东西,你可以无意地提一句之前相好的姑娘们送过你什么;她要再和别的男人太过接近,你就得马上翻脸就走,让她知道你生气了,不想当孩子的爹了。像你这样一边装大度,一边闷在心里算怎么回事啊,既害人、又害已。”
宁远舟沉吟半晌,还是不怎么敢信:“你这些主意靠谱吗?”
于十三“切”了一声:“天下还有比我于十三更了解女人的男人吗?”一拍宁远舟肩膀,怂恿道,“听我的,明儿就试试看!”
不论宁远舟再如何纠结烦闷,辗转难眠,第二日的晨光也还是准时照亮了天际。
因约好了今日要再去金沙楼,使团并未急着启程。一早宁远舟便忙碌起来,先是听使团众人汇报各处状况、商议行程,又要处置各地汇总送来的情报。
颍城是原梧国境内最后一座大城。过颍城再往前走,就真正进入安国国境,连姚知府那般肯念旧情的降臣都无了。因此和杜长史说起来时,宁远舟便提醒:“再过三四天,我们就要正式进入安国,您看要不要多采买一些物品,以免沿途不便……”
杜长史点头要去,起身时却有些吃力——他年岁毕竟大了,一连骑了半个多月的马,身上受不住,又犯了腰病。
才将杜长史送出门去,便见如意走进来。
昨日的事如意显然早已抛之脑后了,眉眼清黑,心无挂碍,开口便问正事:“你们今晚还要去金沙楼?那我们哪一天离开颖城?”
察觉到她来时,宁远舟心口便本能地欢快跳起来。然而未及抬头便听她开口就是金沙楼,心口又沉闷地落下去。
宁远舟低头翻阅着厚厚的一叠密信,随口道:“明天吧。”
如意道:“那我想易了容出去一趟,找这边颖城的朱衣卫再探一下风声。”已准备离开了,却见宁远舟那边毫无回应,只低头忙碌着,仿佛没有听见。如意略觉怪异,沉声道,“宁远舟?!”
宁远舟这才回过神来,草草点了点头:“哦。好。你自便吧。”一指桌上书信,道,“总堂森罗殿送来的密报。”便又低头继续忙碌起来。
如意微微皱眉,道:“那晚一点,你能帮我再疏通一下内息吗?”
“你找十三吧,他对女子的内功比我还精通些。”宁远舟说着便拾起一份文件,越过如意,扬声唤道,“元禄,把舆图拿过来!”
如意见他完全不理会自己,当即转身离去。
走出没几步,便见于十三和孙朗从屋檐那头走来。于十三边眉飞色舞地说着:“……那堆密信里头,还有裴女官写的一封信!”
“嘿嘿,肯定是情书,难怪宁头儿一直盯着看……”
察觉到如意也在,于十三连忙清了清嗓子。孙朗立时回神,干咳一声,正色道:“颖城这边的知府——”
如意狐疑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转身看了看正堂里仍在低头读信的宁远舟,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于十三从拐角处探头出来,望见如意气冲冲离开的背影,立刻抿唇一笑,转身钻进正堂里。指给宁远舟看:“瞧瞧,已经开始生气了。不过现在还不能下猛药,得多熬一会儿,味道才够香浓。”
宁远舟手里捏着信,却根本一个字都没读进去。此刻望见如意闯出去的背影,更是心烦意乱。将信一把丢开,摇头道:“我真是疯了,才会跟着你一起胡闹。”
于十三大笑:“人生得意需尽疯,莫使青春空对月!”
宁远舟一把拎住他,将他拽到那堆密信前,道:“别疯,过来帮我,今晚上还要见金沙帮的新帮主,你觉得该怎么试试他的深浅?”
如意装扮成寻常卖菜的妇人,不动声色地沿街闲逛着,寻找着朱衣卫在颍城的驻点。望见远处成衣铺前悬着一溜鸟笼,她目光一闪,低头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
自小巷子里七拐八绕,不多时便绕到成衣铺后墙。自后墙可望见院中正房,房顶上铺满了茅草。如意避开耳目,悄然翻上屋顶,在茅草下潜伏起来。透过屋顶缝隙,监听着正房里的对话。
房中,朱衣卫绯衣使珠玑正对着属下发火——自离开许城之后,朱衣卫中便再无人能靠近使团获取情报。安都总堂催逼得急,听闻右使迦陵又在指挥使那儿受了挂落,她这边却是毫无进展,不由便对这帮无能的下属失了耐心。
“梧国使团好端端地就住在那,怎么就接近不了?”
先前被派去跟踪过使团的琼珠低声辩解着:“他们住的是知府的别院,周围几条街都是由他的亲兵和六道堂联手护卫着,属下们试过好几回,确实难以接近!这知府据说和杜长史是旧友,虽然降了我们大安,但是圣上亲口允诺,此地军政仍由他亲裁……”
“近不了知府的私宅也就罢了,为什么连金沙楼也去不了?”
“我们分堂最近刚得罪了金沙楼。他们对我们朱衣卫也很是熟悉,所以……”
珠玑烦躁地打断她:“够了!光说这些推托之语有什么用?查不出使团里新冒出来的那几个六道堂的身份,邓指挥使一旦降罪下来,不光尊上和我,所有的人,都等着一起下冰泉,受那万针刺骨之苦吧!”
堂内一行朱衣卫都不由惊恐起来。
珠玑焦躁地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那个如意也一直没有下落。她为什么要杀越三娘?褚国派不良人出来搞了这么多事,到底想干什么?”回头见一行人还缩在哪里,气恼道,“……再去查,把所有跟如意、玲珑、玉郎打过交道的人都查一遍!”
如意目光一闪,如猫一般轻手轻脚地悄悄离开。
回到别院,如意伪造好信件,便直奔元禄而去。得知如意要找和六道堂合作的信客,元禄略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道,“当然有。你要送什么信?”
如意便将信递给他,道:“这一封,还需要你帮我做旧一下,让人感觉是几个月前就寄出来,只是由于中间耽搁了,这些天才送到玉郎家里。”
“玉郎是谁?”
“越三娘的情郎,也是玲珑的未婚夫。”
元禄拿着信的手就僵了一下——如意袭杀越三娘时他和宁远舟都在场,当然知道此人是谁。也立刻便意识到如意是想对朱衣卫下手。如意自然明白他的顾虑,见他迟疑,便道:“你打开看就是,既然找你做旧,自然就没想着瞒你们。”
元禄忙展开信读了起来。见信上写的是——大哥见信如晤,弟不日将远行,恐数年方归。幸得横财百金奉养老母。为策安全,大哥可持此信,于五月十五日合县刘家庄清风观寻一绿衣女子索取,暗号即是弟之小名。伏惟平安。弟玉郎上。
如意道:“那个叫珠玑的绯衣使多半知道内情。我想找她逼问,但又不想影响到使团。所以索性就把她诱到在梧安两国边境附近的合县去动手。”
元禄便也安心下来,立刻回头翻找工具:“好,我现在就弄。”
日影西斜,不知不觉便又临近傍晚。
宁远舟和钱昭已准备好要动身去金沙楼,正要出门,便听前院传来一阵惊呼:“杜大人!”
两人都是一惊,急忙奔去前院,却是杜长史坐到在地上,侍卫们正忙着扶他。杜长史扶着腰,面色惨白,不住地痛呼着,纵使有侍卫搀扶也站不起身来,半坐半仰着,疼得满头是汗。
孙朗见他们匆匆赶来,便上前解释道:“刚下台阶的时候闪了下腰,没走几步就这样了!”
钱昭连忙上前查看,片刻后便明了原委。见他还要强撑着坐起来,忙阻拦道:“别坐起来,这是犯了腰痹,得躺着静养!”又回头示意孙朗,“我这就抓药,你们把赶紧把杜大人送回房去。”
杜长史阻拦道:“不行,郭知府过来拜会,我着急出去就是想见他。”
宁远舟倍感无奈,规劝道:“你好好休息,让殿下见他就是了,殿下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不行!”杜长史焦急地示意宁远舟近前,宁远舟只好附耳过去,便听杜长史低语道,“郭知府是来送皇后秘信的,里面事关丹阳王,殿下不适合知道。”说话间便又扯动了腰伤,“啊”地痛呼起来。
钱昭哭笑不得:“你这样子,谁也见不了。”
杜大人抓紧宁远舟的手,叮咛:“宁大人,你替我去!”
宁远舟无奈,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杜大人这才肯让众人抬着他回去。
金沙楼他今夜显然是去不成了,但安都的情报却也不能不问。幸而金沙楼新上任的那位金帮主并不认得他,而该如何同这位金帮主打交道,他也专门请某人参详过。
宁远舟便转头唤道:“于十三,你来替我去!”
金沙楼繁华如昔,热闹欢乐还更胜昨日。
于十三褒衣博带,腰配美玉,雍容风流地跨进楼里。进门前还记得要摆出堂主的姿态,进门一见那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霎时间便被乱花迷了眼。如鸟投林,如鱼归海,自在快活无边。一会儿同起舞的异国舞娘来个呼应,一会儿手势娴熟地抛银角子给带路的小厮打赏。钱昭不得不低声提醒他:“收着点。”
于十三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收敛神色:“不好意思,身子习惯了,都没过脑子。”
两人随跟着个美妇人走进雅间,传说中的金帮主却还没有到。
美妇人盈盈笑道:“请贵客稍坐,我们金帮主马上就来。”便转身离去。
灯火昏黄,映得墙壁玲珑光洁。贴墙悬挂着字画琴剑,花架上陈着瓷器香炉,都雅致不俗。四面锦帐低垂纱幔轻笼,越衬得室内暖光莹润。确实是温柔富贵的销金窟。
于十三端起桌上茶盏,手指一合便知用器好坏,点头道:“邢窑的白瓷,不错。”一闻茶水,再点头,“湖州紫笋,真不错。”品一口茶,越发赞叹,“南零水,确实不错!”虽还没见着人,但主家品味已令他赞不绝口,他低声对钱昭夸道,“这位金帮主,能把扬子江的南零水弄到这儿来泡茶,大手笔。”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眼神就一亮,“咦,来了。”侧耳倾听了片刻,却又皱起眉来,“不对,怎么全是女的,还有个喝醉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
便有个绛红衣裳,云鬓半斜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双雪白赤足踏在厚厚的地毯上,足踝上系着金铃,足尖一动,那金铃便叮当作响。烛火摇曳,只照亮了她半张脸,却越发显得风情万种。那女子眼尾一勾,扫向四周,水润润的黑瞳子,眼角胭脂红艳如霞光。声音如浸在温水中一般,懒洋洋地挠着人:“谁要见我?”
她踉跄了一下,身旁美妇人连忙扶住她:“帮主小心。”
——竟就是金沙楼的金帮主。
于十三早看得丢了魂,被钱昭一捅,这才醒了过来。忙起身行礼道:“六道堂宁某,今日得见金帮主,不胜荣幸。”
那女子听到于十三的声音,似是一愕。踏着地毯走上前来,凑到他面前,细细地打量着他:“宁?你姓宁?”
于十三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仍含笑道:“正是。帮主芳仪风流,引无数人宁为牡丹花下死的那个宁。”
金帮主打量他半晌,突然娇媚地一笑:“你怎么不说初见佳人,只觉前生似曾相识?”
“原本是想这么说的,可帮主执掌偌大一个金沙帮,胆识谋略皆非凡人,宁某哪敢唐突?”
金帮主放声大笑:“好!说得好!”她击掌,“都愣着做什么,唱起来啊,舞起来啊!”说着身子便一歪,跌进了一旁的美人怀中。随她一道进屋的美人们闻言,立刻各自歌舞欢闹起来,房内一时热闹非凡。
金帮主也拾起身边的一只西域铃鼓,给众人打起了节拍,畅快地欢笑着。
欢闹声中,唯于十三和钱昭跟不上事态进展。于十三有些怔愣地看着四周,悄悄拐了拐钱昭:“这是怎么个路数?”
“你不是最懂女人吗?我怎么知道?”
于十三干脆也拾起一旁的琵琶,道:“不管了,先把她哄高兴再说!”说着便将琵琶抱在怀中,手腕一挥,铮铮地弹了起了。一时间满屋笑闹,众人随着音乐且歌且舞,觥筹交错,热闹至极。
欢快的乐曲声飞出房间,越过长廊,自金沙楼高高的中庭飘向夜空。
夜色之下,使团驻扎的别院里灯火明亮,寂静祥和。正堂里,宁远舟、杨盈正和颍城知府其乐融融地交谈着。
卧房里,如意把宁远舟送她的木偶削成了不倒翁。正托着脸颊含笑坐在桌旁,一戳一戳地推着不倒翁玩。
而金沙楼会客的雅间内,热闹的歌舞还在继续。于十三弹到兴起,起身凑到金帮主身旁,乐舞相邀。金帮主也起了兴致,手执铃鼓足震金玲,与他一道起舞。两人一个俊朗一个妖媚,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互以歌舞挑逗,暧昧却又赏心悦目。
一曲终了,金帮主端起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大呼:“爽快!”
于十三亲手执壶为她满上,笑道:“能让帮主一展笑颜,是宁某毕生之幸。不过现在酒也喝了,舞也尽了,帮主可有兴致谈谈正事了?”
舞曲渐渐停了下来,欢闹过后众人都已尽兴,四散在侧看着两人。
而金帮主长睫一抬,也看向了于十三:“你说。”
“宁某想知道,”于十三便凑上前去,低声同她说起正事,“安国朝中,河东王与洛西王两位……”
却被一把推开了,金帮主意带讥讽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原来你这般打叠精神讨好我,也只是为了打听消息啊?”
“投之木瓜,报之以琼瑶嘛。”于十三笑盈盈道,“宁某既然身为六道堂堂主……”
金帮主面色却突然一变,不耐烦道:“宁某宁某,一晚上我都听烦了!”话音未落,她便突然出手。于十三防备不及,刚过一招便被她制住咽喉要害,动弹不得。
见对面美人面带怒意,于十三屏息凝气,强笑道:“金帮主这是怎么了?”
电光火石间,金帮主已拔下簪子直指他的喉咙:“于十三,你认真看着我,你当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性命攸关,于十三哪里还敢嬉笑。竭力辨认着,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媚娘?!你是媚娘!你脸上的伤全好了?!太好了,自从那日江口一别,我从来就没忘记过你……”
“错了,”金媚娘咬牙切齿地笑着,又怒又恨,“你不单第二天就跑了,还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这是个误会,说来话——啊,”于十三伸手向下一指,“你踩到我脚趾了!”
金媚娘下意识地让开,手上才略有松懈,于十三已趁机暴起,飞身跃出窗外:“老钱,跑!”
钱昭早有准备,当即从另一个窗子跃出。
金媚娘大怒:“追!”
金沙楼却是“回”字型的建筑,跃出窗子便是中庭,一时且逃不出去。钱昭和于十三在中庭里左突右转,惊险奔逃着。金媚娘俯身探出栏杆,恼羞成怒地指挥着底下护院拦截。
往来的舞女宾客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自也来不及躲避;也有人见多了场面,依旧忙碌如常。于十三穿梭在回廊、护栏之间,向楼下正门奔逃。沿途不留神撞倒舞女,忙抽空回身致歉;一时又踩在小厮抱着的酒坛上借力跳跃,一时间鸡飞狗跳。
眼见于十三和钱昭要冲出正门,金媚娘拿出哨子响亮一吹,大门和各走廊的小门立刻同时关上。于十三和钱昭被堵在了楼中,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向头顶看去——见顶窗大开,便又转身向着高处跃去。
两人跃上二层、三层……正要翻上顶楼,便又听两声急促的哨响,随即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两人迎头兜住。
于十三反应机敏,摸出匕首双手狂挥,当即破网而去。钱昭却突围不及。四面网口向下一坠,那网随即收紧,钱昭便被紧紧兜在其中,随着网一道坠下楼去。
金媚娘身旁美妇人望向夜空,气恼道:“被他逃了,怎么办?”
金媚娘冷笑一声:“看他能跑到哪去!”
于十三一气蹿回别院里,直奔正堂而去。见了宁远舟,不及喘一口气,先三言两语将原委交代明白。
但有求于人却偏偏遇上心有怨愤的旧情人,他还没认出来,以至于让全护卫团最靠谱的钱昭落在人家手里这种事,正常人哪里是听一遍就能转过弯来的。
众人也只能齐声问一句:“什么?!”
“我发誓,我没对她怎么着!”于十三一身狼狈,直喘粗气,指天发誓,“她那会儿受伤毁了容,我不单救了她,还夸她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宁远舟打断他,直接问道:“你跟她一共呆了多久?”
于十三声音一低,心虚道:“一个月吧。”
元禄脱口惊呼:“一起呆了一个月,你还能认不出人家?”
“不是说了她那会伤了脸吗?脸上七八条口子!”于十三声音更低,目光游移,强行辩解着,“而且那会儿她也不姓金,好象姓林!”
孙朗直击关键:“你是怎么离开她的?”
“……”于十三的声音低到了尘埃里,无力地咕哝着,“她说她想嫁我,我当天晚上就溜了。不过我给她留了钱,留了玉容丹,还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众人齐声鄙视:“切!”
宁远舟头痛道:“你们俩的恩怨我不管,但得把老钱救回来。”
话音刚落,便听到敲门声,女子的声音自外传来:“有人在吗?”
四人对视一眼,孙朗忙去开门。便见一个美妇人挑着灯笼,亭亭站在门外——正是金沙楼上陪在金媚娘身旁那一位。
“帮主派我来传句话,”美妇人从容说道,“除非用于十三的人头来赎,否则我们金沙楼愿意一辈子留着那位钱官人做客。不过,我们帮主的心情不是特别好,所以下回过来的,可能就不是我,而是钱官人的指头或者眼睛了。”
言毕,她盈盈一福,转身离去。
宁远舟拎起于十三,丢给孙朗一句:“你看好这里,我跟十三再去走一趟。”便往门外走。
于十三早就被旧情人吓怕了胆,拼死挣扎着:“我不去!我好不容易才逃回来的!你没听见吗,她想要我的——唔!”话没说完,便被宁远舟堵住嘴扔到了车上。
如意正陪着杨盈在房中上课。杨盈没精打采地支着下巴,听到外间吵闹,越过窗子回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如意姐,你不出去看看?”
如意看了一眼匆匆向外走去的宁远舟。想起他日间的冷淡,心里便有一股无名之火。面无表情道:“真要有事,他们自然会来找我。既然没来,我为什么要自作多情?”
杨盈“哦”了一声。
如意看了她一会儿,察觉到她心不在焉,便问:“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凑热闹吗,现在怎么不出去了?”
杨盈道:“我心里难过,空落落的。”
“又想那个郑青云了?”
杨盈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想他,但更想这里。”她留恋地摸了摸桌子。这屋内陈设所用,饮食所习,都还是故乡的况味,但再往前去,怕是再不能见了吧。她喃喃说道:“刚才跟远舟哥哥一起见了这里的知府,他虽然还是江南口音,提起皇兄也一口一个‘圣上’,但却已经换了安国的官服。我这才发现,一旦离开颖城,就算真正进入安国了……”落寞与不安同时涌上来,她咬了咬唇,道,“我怕以后遇见的,全都是申屠赤那样的人。”
如意虽不解她的乡愁,却听懂了她的不安,便也放缓了声音,安慰道:“申屠赤是安人,我也是安人。”
“我知道。”杨盈靠进她怀中,“可我还是有点害怕,”她抬头仰望着如意,“如意姐,怎么能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怕啊?”
如意却没有推开她,便让她靠着。轻声道:“不会害怕未必就是好事。你会害怕,你想依靠,是因为你还有能依靠的人。”
杨盈一震,缓缓坐起身来看向她,良久才道:“如意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虽然总说是和远舟哥哥做了交易才来做我的教习。可算上顾女傅、裴女官、明女史,我也有过好几位师父了,我知道你所做的,已经远远超过她们太多太多了……”
“可能是因为我对之前有个徒弟不太好,所以心里有点愧疚吧……”如意一时也有些失神,却忽地想起些什么,立时提起精神,“裴女官也教过你?”
杨盈被她吓了一跳:“嗯?”
如意眼波一闪,冷声道:“那你好好给我讲讲,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色已深,正是银烛高照抛钱买笑的好时候,金沙楼前却行人寥寥。华丽的招牌之下,楼门洞开着,可望见楼内仍是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望去却是一个客人也无,扶栏楼梯俱都空荡荡的,空旷明亮得近乎诡异。
元禄和钱昭驾着马车停在金沙楼下。宁远舟从车里出来,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招牌,便从容地走进了金沙楼。随后于十三也满脸不情愿地钻了出来,跟着他一道走进去。
金媚娘就在“回”字型的中庭里,大马金刀地斜踞在交椅上。身后站着一排持剑的侍卫。钱昭被吊在一旁的树上。见于十三跟在宁远舟身后进门,金媚娘目光立刻一寒,一弹指,侍卫们立刻团团拥上,把剑架在了于十三颈上。
“把这个始乱终弃、负心薄幸的混账给我扔进去!”
于十三连忙高呼:“媚娘,这真的只是一个误会。”
宁远舟却殊不惊惶,只是平静地一拱手:“宁某见过金帮主。”
金媚娘这才注意到了他,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下:“这回又是哪个宁?”
宁远舟淡然道:“六道堂堂主宁远舟的那个宁。”
话音刚落,他已身如鬼魅倏然近前,袖剑一挥,便将架在于十三颈上的数把利剑全数削断。随后他看也不看,信手便是一掷,飞剑破空削断了吊住钱昭的绳子。他身后的元禄几乎同时扔出飞爪,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飞爪已拉着钱昭落到了宁远舟身边。于十三早挣开侍卫重获自由,旋即便用匕首削断了钱昭手脚上的绳子。
整个过程四人配合默契,犹如电光火石。
待侍卫们回过神时,钱昭、于十三、元禄做好了防备。金沙楼诸人都震惊之极。而宁远舟从容立于中央,对金媚娘道:“帮主想留我兄弟做客,只怕还欠了点火候。”
金媚娘脸色一变,玉足轻抬,终于从交椅上起身。她鼓着掌走上前来,眸子里精光闪烁,上下打量着宁远舟,缓缓道:“好,好,好,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宁远舟。”
一语未完,她突然闪电般出手,袭向宁远舟。宁远舟一手负于身后,只用单手与金媚娘过招,意态身姿潇洒之极。两人近身缠斗着,一路从院中战到了楼上。
金媚娘几次强攻,却都被宁远舟避让了过去,不由心生羞恼。她一边不断出招,一边娇笑道:“宁堂主如此狠辣,难道不怕我一气之下,从此就不和六道堂合作了?”
宁远舟始终都是单手对敌。听她问话,一面从容闪避着,一面好整以暇道:“如果江湖上到处都是六道堂从此跟金沙楼为敌的消息,害怕的应该是金帮主你自己。”
金媚娘一凛,抄手便撒出一把铁莲子,宁远舟也当即撒出一把银弹还击。如暴雨打冰雹,只听一阵金石乱撞声响,银弹已将铁莲子悉数击落在地。多余的银弹去势未尽,打在墙上便是一个孔洞。眼见有银弹扑面袭来,金媚娘大惊失色,忙使了个铁板桥后仰躲避。却因用力过猛,撞塌了身后的栏杆,眼看就要直摔下楼。
楼下众人不由惊呼出声,却见宁远舟闪身而上,堪堪扶住了金媚娘的腰:“小心。”
金媚娘抬头望去,只见眼前男人丰神如玉英姿俊朗,一双漆黑的瞳子映着光,平稳冷静。
她惊魂未定地站好身,而宁远舟已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退开,淡然道:“帮主可还要再战?”
金媚娘看着他,突然一笑:“我累了。”
“帮主如果愿意,我们可以坐下慢慢谈。”
“不用慢慢谈了。”金媚娘一曳臂上轻纱,便当着宁远舟的面回过身去,仪态万千地款步走下楼梯,边走边了不在意地笑道,“你们不就是为了护送礼王去安国,想知道那几个皇亲国戚内斗的事吗?我可以告诉你。”
宁远舟微松了一口气,道:“多谢。”便示意楼下:“元禄——”
元禄和钱昭立刻打开早已放在地上的箱子,只见箱中珠光宝气,映着烛火,分外醒目。
金媚娘走下楼去,指尖随意拨弄着箱中财宝。看她眸中笑意,心情当是不错。
宁远舟道:“这些财物,换金帮主的消息,应该还算价钱公道。”
金媚娘一笑,嗔道:“我缺钱吗?我缺的是人。”她曳着披帛婆娑旋身,含笑看向宁远舟,眸中波光盈盈柔情似水。只见她朱唇轻启,嗓音娇媚带笑,“只要宁堂主愿意做我金媚娘的入幕之宾,我什么消息都可以免费奉上。”
饶是宁远舟,也被这话砸得有些懵,动作都僵了一下。
钱昭的表情也被震得坍塌,猛地扭头看过来,脖子都差点扭断。于十三和元禄更是直接惊呼出声:“什么?!”
“如果你答应,”金媚娘上前一步,笑盈盈地加码道,“我跟于十三的恩怨,也可以从此一笔勾销。”
被当筹码的于十三悲愤交加:“金媚娘!你才是见异思迁,朝三暮四!”
金媚娘理都不理他,只盯着着宁远舟,笑得娇媚可亲:“如何?”
宁远舟终于回过神来,正色道:“抱歉,我志不在此,恕不能奉陪。”
金媚娘也不恼,轻嗔浅笑,意带威胁:“那你就永远别想知道那些消息。”
“天下做密报生意的,并不止金帮主一家。”宁远舟却丝毫不为所动,拱手道,“告辞。”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金媚娘三声击掌,手下立刻堵住了宁远舟一行人的去路。
宁远舟道:“你拦不住我们的。”
“可只要我的人全力拦阻,至少能拖延你们半个时辰。”金媚娘不徐不急,“这已经足够朱衣卫的人接到我的通知,去太守别院掠走你们的礼王了。”
宁远舟平静道:“礼王身边自有重兵护卫,帮主若想从此和我们六道堂为敌,大可一试……”
两人唇枪舌剑之时,元禄悄悄地缩到角落,摸出早就藏在角落的鸽笼,放出一只飞鸽。
颍城别院里,杨盈正和如意说着裴女官。待说到裴女官和宁远舟订过亲,如意声音一冷:“宁远舟还跟裴九娘订过亲?”
杨盈本能地身子一缩,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我也只是听宫女们瞎说,不一定准。不过后来他们肯定是退了……”
正说着,孙朗突然冲了进来:“殿下,如意姐,不好了!”他手捧飞鸽,奉上密信,“元禄传来的急信!”
如意接过密信,低头一扫:“金沙帮的帮主看上了宁头儿,要强抢民男,快叫如意姐来救人!”
——如意柳眉一竖,闪身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金沙楼里,宁远舟和金媚娘还在唇枪舌剑,言语交锋。
金媚娘循循善诱,却也因宁远舟油盐不进而渐渐有些沉不住气:“我难道不够美吗?不够媚吗?金沙帮消息遍天下,和我好了,对你们六道的森罗殿,不是更有助益吗?”
宁远舟依旧毫不动摇:“宁某愿意跟金帮主合作,但不是你期望的那种。”
“我又不是要你娶我,只要你和我偶尔春风几度就行了,这对你并没有损失啊。”
敢情天底下不必负责的好艳遇全奔着宁远舟去了——于十三忍无可忍地上前抗议,悲愤道:“你们怎么一个二个都是这副腔调?金媚娘,你当初还逼我娶你呢,现在凭什么不逼他啊!?这不公平!”
金媚娘一脚踹开他:“一边去!”转头看向宁远舟时,又是柔情万种。纤白的指尖一攀宁远舟的胸膛,言辞轻柔:“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
宁远舟避开她,不知想到些什么,眼中似是泛上些笑意,淡淡道:“我怕我孩子的娘会不高兴。”
金媚娘不服气,轻笑一声:“你孩子的娘是谁?要不要我去好好劝劝她?”话音未落,忽有一根银针破空而来,直刺她的眼珠。一个冰冷的声音随即逼来,“好啊,你劝啊!”
金媚娘大骇,闪身滚地,方才避开袭击。如意旋身将宁远舟往自己身后一带,不悦道:“你怎么跟她那么多废话?!”
钱昭和元禄都松了一口气,于十三都快哭了:“如意~美人儿~,你终于来救我们了!”
金媚娘红衣染尘,发髻散乱,狼狈地起身。抬头看清如意的面容时,面色随之一变。她惊疑不定地开口唤道:“尊上?!”如意霍地回身。金媚娘举着手中银针,似在向如意确认些什么。眼含期待却又不敢置信,“真的是您?!”
如意疾步走到了她的身边,仔细辩认着她的脸:“你是——琳琅?”
金媚娘脸现狂喜,立刻单膝跪倒:“尊上!”瞬间便已泪盈于睫,她把着如意的手臂仰头仔细端详,犹恐相逢是在梦中,“属下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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