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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窗穿户,照耀着驿馆里杯盘狼藉的正堂。先苏醒过来的人正点起灯烛,挨个用冷水泼醒伏倒在饭桌上的商队和使团众人——傍晚时他们就在此处用晚膳,被杨盈加了蒙汗药的酒给放倒。此刻杯盘都还没有收起,正堂里一片混乱,钱昭和孙朗忙着唤醒众人。于十三还在美梦中亲着“小娘子”,迷迷糊糊地亲了钱昭的手,被钱昭嫌弃地甩开。
听到是杨盈给众人下的蒙汗药,元禄不可置信地开口:“是殿下下的药?”
杜长史也悠悠转醒,意识到刚所有人都被放倒了,立刻便要去确认杨盈的安危:“殿下,殿下现在何在?”却差点扑倒在地,众人连忙扶住他。
杨盈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运气不好,没跑多远便被如意捉了回来。如意也没有询问她缘由,只先缚住她的双手将她扔在床上。确认了驿馆内的状况后,便去料理宁远舟。
可惜如意同样运气不好,因章崧一剂“一旬牵机”,不得不暂且搁置意图。
宁远舟要确认杨盈的安危,如意便带他来确认。
此刻杨盈躺在床上,不哭闹,也没有挣扎,只是怔怔地流泪。逃跑失败,她也没必要再继续伪装坚强和懂事,她想不通她的皇嫂和皇兄是否真的想那么对她,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她就是想不通。
“还活着,放心了吧?”如意道。
宁远舟上前查看杨盈的脉息,确认她确实无恙,给她盖好了被子。
如意却又冷不丁问起:“你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解药?”
宁远舟尴尬地咳了一声,提醒:“这个问题不合适在她面前谈。”
如意才不信他的鬼话:“在外面,只怕你更不愿意谈。”她信手点了杨盈的穴,杨盈立即昏睡过去,接着用匕首割开杨盈的捆绑,转头对宁远舟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宁远舟又咳了一声:“其实,我觉得有一点你说得特别对。”
如意不解。
宁远舟道:“除了当杀手,你其他方面确实不太灵——很抱歉,之前的约定恕我不能从命。”
如意一怔,大怒出手。宁远舟从容接招,没几下便将她制住,推倒在一边:“你没有内力,打不过我的。”
如意冷笑:“你想赖账?”
她反手往自己心口一点,口中密语连连,宁远舟下意识地吃痛,捂着胸口。待他扯开衣襟,只见有活物在心脏处跳动,让他越发吃痛。
如意看在眼里,解释道:“同心蛊的噬心之痛,没人能抵受得了。”说完便走到他跟前, “求我,我就饶了你。”
宁远舟挣扎着想推开她,如意反手擒拿。两人挣扎扭打着,撞到了火盆。
于十三正喋喋不休地追着钱昭理论,忽然听到杨盈房里传来的打斗声。忙丢下钱昭,前去查看。踢门进去,却见宁远舟和如意扭打在地上,如意翻身骑在宁远舟身上,抓着他的领口怒斥:“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生孩子,你答应过我的!”
于十三呼一口气,抹了把脸,转身就走。
宁远舟看到于十三忙道:“还不过来帮忙!”
于十三脚步一顿,看看如意,再看看他,面露为难:“这个,这个,我不方便插手吧?”
宁远舟怒吼:“于十三!”
于十三只好接近,帮宁远舟控制住如意。如意的胸脯因为气愤而不断起伏,他一眼看见了,忙偏头念叨:“罪过,罪过。”
如意愤怒地瞪着宁远舟:“你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只要这同心蛊还在你身体里头,我随时随地都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宁远舟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未必。”
他反手一点自己胸膛,也开始和如意一般念起密语来,指间用气,逼着胸膛下的同心蛊一点点移动到手臂上。
于十三惊讶地道了声“嚯”。
如意同样震惊地看着宁远舟,只见他抄起她先前扔在桌上的匕首,看向她:“不止你一个人去过武陵蛮。”话音刚落,便挑开自己的手臂,蛊虫带着血飞出,落进火盆里,翻滚扭动。
宁远舟松了口气。
于十三却又提醒:“还得浇点酒,才能烧干净!”便向如意解释,“不好意思,这法子是我教他的,以前有两个苗女,总是不放过我——”
宁远舟看了眼于十三,见他还按着如意,便提醒道:“放开她吧。”
于十三有些犹豫。
宁远舟道:“任姑娘比你更识时务,她知道事已至此,不会再无谓发怒了。”
于十三这才意识到,如意确实安静得很。忙松开手。
如意果然没再纠缠,得到自由后,便径直向门外走去。只在路过宁远舟身边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会后悔的。”
宁远舟心中愧疚:“对不起。”
而如意也并未等他回应,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宁远舟这才上前,拿起桌上的残酒浇在火盆中,火盆升腾起一阵烈焰。很快便将蛊虫残骸烧尽了。
于十三探头看了眼门外,眉眼晶亮地盯着宁远舟:“这到底是演哪一出?放心,我嘴很严的!”
宁远舟张嘴欲言,又难堪闭嘴。
于十三道:“你要不告诉我,我的嘴就不严了。”
宁远舟无奈与他耳语。
宁远舟心中烦乱:“你在外面不都听到了吗?她看我皮囊还不错,想要跟我借个种罢了。”
这等好事……于十三闻言又是震惊,又是惋惜,简直羡慕之极:“而你居然还不愿意,还打她?宁远舟,你是不是男人啊,那可是你孩子他娘!”
宁远舟反手塞了枚果子,堵住了他的嘴。
宁远舟从杨盈的房间里出来,立刻便被众人团团围住。
宁远舟目光扫过众人,一眼便能看出使团中人人疑虑,士气低落。
这却也不是急在一时的事——唯有杨盈振作起来,才能真正安抚众人的不安。否则纵使一时鼓起了士气,也还是无本之木,一点风吹草动就又散了。
便只避重就轻道:“殿下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大家也都辛苦了,今天晚上就好好睡一觉,明日不着急出发,原地休整一天。”
杜长史犹在震惊之中,实在接受不了,追问着:“当真是殿下对我们下的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不想救回圣上了?”
宁远舟正色道:“但凡大事,毕多坎坷。太过顺畅,反而难成。杜大人早些回房吧。”便吩咐钱昭,“老钱,帮杜大人开剂定神散。”
钱昭点头,陪着杜长史离开。杜长史脚步踉跄,仿佛老了几岁。众人望着这位古板老人的背影,难得竟都有感同身受之意。
元禄仰头看向宁远舟,忧虑道:“头儿,公主当真不愿意去安国?”
宁远舟淡淡地道:“她只是怕了。”便看向在场众人,提高音量,“想想你们第一回领差事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样腿软过?”
六道堂众人都愣了一愣,瞬间便对杨盈的感受心有戚戚起来,纷纷点头。
笼罩着整个使团的愁云惨雾,也随之烟消云散。
宁远舟正色道:“倒是这件事提醒了我,使团和商队组建得太仓促,我也很久没有带你们出过外差,大家都有些松懈了。从今日起,要抽两个人出来巡查,每两个时辰换一班,不与大家一起饮食……”
诸人用心地听着,肃然应道:“是!”
一时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元禄拐了拐心不在焉的于十三,悄声问道:“刚才殿下屋里噼里啪啦的,出什么事了?
于十三脸一板,敲了敲元禄的头:“小孩子不许问这些!”
元禄莫名其妙,捂着头埋怨:“你们为什么老爱打我的头?!”
月华流淌,寂静宜人。
如意在自己房中盘膝运功,竭力想压下心中火气。奈何脑海中今日所受挫折翻涌不息,终于还是气恼地抓起身旁杯盏,狠狠砸在地上。
“宁远舟,你等着,我的内力已经在恢复了,今日之耻,我必定要报。你的孩子,我一定要要!”
正赌咒着,忽听门外一阵响动传来,如意警觉地抬起头,喝道:“谁?!”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于十三花枝招展地走进来。
如意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于十三一拂额发,亮了个潇洒的侧脸给她,微笑道:“自然是来看你,美人儿。”
如意莫名其妙,皱眉看着他。
于十三表情丰富,“宁狐狸所作是为,实在是太混帐了。但是,除了他之外,天下好男人还有很多。”说着就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束花,递到如意面前,眉眼晶亮地看向她,“比如我。”
如意一怔。
于十三毛遂自荐:“小可方过而立,有潘安卫玠之貌,太白明皇之才,待女子温柔如水,擅男儿任侠风流之态,正是姑娘儿子亲生父亲的最好人——”
说着声音就一顿,最后一个字卡在了齿缝里——如意的铁指甲正比在他脖子上,尖端闪着冰冷锋利的光。
“滚!”
于十三却是愈挫愈勇,纵使被铁指甲逼得仰起头来,脖子也要伸得挺拔玉立,声音越发深情款款:“英雄尚无末路事,岂敢美人花下死?况且,小可也心甘情愿死在如意姑娘手中,因为那样,你就会记我一辈子。”说着便闭上眼睛,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来吧,不要因为我腰细腿长就狠不下心,我受得住!”
他受得住,如意可受不了,一招将他格飞。
于十三伸出手去,凄美悲情道:“美人儿,你好狠的心!”
如意回身就要拔剑,钱昭及时飞奔出来,一个果子塞住于十三的嘴,将他倒扛在了肩上,拍了拍他的屁股:“别闹,该回去喝补肾的药了。”
截下了于十三,似乎又想起什么,面无表情地回头冲如意点了点头:“他确实很混帐。”
如意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忽觉哪里不对,恼怒地瞪过去,喝道:“站住,你——”
然而钱昭已跑到门口了,怕如意没听懂一般,出门之前还不忘解释:“刚才,他在屋里,我在门外。刚才的刚才,他也在屋里,我也在门外。”前一个“他”说于十三,后一个“他”,自然就是说宁远舟了。
话音未落,人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如意半晌才回过神——她刚才摁着宁远舟的事,居然已经尽人皆知了吗?
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黑暗中,正在沉睡着的宁远舟辗转反侧,大汗淋漓。
梦境里,如意的手指仿佛依旧轻柔地游走在他的身上。她红唇丰润,媚眼如丝。噙着笑俯下来,灼热的呼吸如汤泉沃雪般扑进耳畔,流向全身。宁远舟耳中便灌满了水声,身体在热泉中不停地下坠。
脑海中忽地便想起个声音:“大道无情……”
他猛地睁开眼睛时,便发现自己已变回了十五六岁的模样,正身处幽冷山洞之中。山洞四壁上悬挂着各色美人的画像,或妖艳,或起舞,或清纯……他立时便记起这是何种场景,连忙仰头望去,便看到了义父的面容。记忆中不苟言笑的男人依旧是四十容许的模样,高大沉稳,未生白发。似是察觉到他的迷茫,便严厉地皱起眉头,告诫他:“大道无情,只有过了‘欲’字一关,你的武功和心智,才算真正得窥大家门径。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别让我失望!”
他心中一凛,忙凝神静气,趺坐冥思。
更多的记忆却随之袭来。
他看见母亲一身素服,眼中含泪,却还是决绝地推开了义父,关上了房门。
他看见义父借酒浇愁,醉卧亭中。从此便再未流露过软弱。
……
义父说:“忘情方能入世,欲色皆是冤孽!”
然而如意盈盈的笑意,俯身时自耳后垂落的发丝,解开他衣襟的纤白玉指,打斗时不经意相贴时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温暖与触感……却也在告诫声中不断闪现。
却突然间,如意一剑向他劈来。
宁远舟猛地惊醒过来。
屋内犹然趁黑,四面寂静无声。
他长呼了口气,翻身起床。走进庭院里先洗了把脸,便靠在水缸便,拿起瓢猛灌了几口凉水。
正在巡查的孙朗望见他,向他遥遥敬礼,他示意免礼,目光也随之扫向四周。
天色尚早,除轮班巡查的孙朗外,众人都还未起床,只见各处房间都漆黑一片。但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四处观察寻找,走到马栏边时他停住了步,眼眸瞬间收缩。
“马为什么少了一匹?”他问。
孙朗一惊,赶紧过来查看。宁远舟却已经入闪电一般冲向房间。
杨盈还在沉睡。
杜长史刚被惊醒过来。
宁远舟面色一沉,忙又奔向如意房间,却见房中空空如也。他上前一探被窝的温度,脸色越发沉重。
此刻其他人也已被吵醒过来,听孙朗说少了匹马,已各自行动起来。
于十三直奔如意房间,见屋里情形,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叹道:“看看,把人给气走了吧!换我我也生气,那么点小事都不肯答应!这下好了,美人儿一走,谁来教公主?”
外面传来狗吠声,钱昭也匆匆赶来,道:“找到马蹄印了,往余州方向走的,看土的干湿程度,大约是在一个时辰之前。”
宁远舟转头奔出房去,迎面遇上尚在迷糊的元禄,急道:“给我迷蝶!”
元禄忙掏出一个小盒子扔给他。
宁远舟脚步不停,接过盒子直奔马厩。翻身上马,一牵马索,“明日此时之前,我一定会赶回来。在此之间,一应事务,交与钱昭代掌。”
话音未落,已驾马冲了出去。
身后于十三追着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他马刚翻上一半,就被钱昭硬生生地拉了下来,仍旧面无表情道:“孩子的事,只能交给爹娘解决,你不要插手,”钱昭面无表情地说着。
于十三不甘捶地:“为什么?!我也可以的啊!我哪点比他差了?”
元禄不解地看着他们,又看看驰马而去的宁远舟背影,迷惑地挠了挠头,“什么孩子,什么爹娘?”
于十三和钱昭转头齐声道:“小孩子不许问这些!”
元禄捂着头,不甘道:“又打我!”
孙朗幽幽地探头出来,虎背熊腰,却一脸纯良:“那我可以打听吗?”
黑夜,宁远舟辩认如意先前留下的马蹄印,一路追赶。
梧国,沙溪镇。
深夜时分,繁华的街市上已没什么行人。各处灯火已暗,星空之下瓦屋如山脊起伏。唯有几处高阁之上隐隐还传出欢笑与琴歌之声。
黑暗中,如意勒住奔马,翻身跳下。将马栓在路边,抬头望向几处彩灯招展的高阁。街口有狗冲出来吠叫,如意出手如电,一块碎石径直击在狗身上。狗低声呜咽两下,乖巧蹲下。
如意拿出从越先生身上扯下的穗子,让它闻了闻。狗摇了摇尾巴,飞快地带着如意向着一处高阁的方向奔去。
沙溪城中最热闹的迎来送往之地,怜香楼上依旧灯火通明。
房间内杯盘狼藉,花天酒地之后,玉郎餍足地卧在锦绣堆里睡得正浓香,突然间一个激零醒了过来——便见雪刃如水,正横在他的脖颈处。
玉郎艰难地回过头去,看清持剑之人的模样,大惊失色:“如意!”
剑尖一挑,如意嗓音冰冷:“起来。”
玉郎胆战心惊地滚下床,卟地跪倒在地,哀求:“大人饶命!”
如意只问:“玲珑本来自己可以逃走的,但她为了你,特意赶回青石巷报信。你是她的未婚夫,为什么不救她?!”
玉郎瑟瑟发抖地指天赌誓:“是越先生逼我的!我本来和玲珑两情相悦,却被越先生看中了,硬逼着我服侍……”
如意冷笑着,反问:“你和玲珑两情相悦?”
玉郎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应道:“当然!我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以前我和玲珑还带着你逛过园子呢,你不记得了?……我真的是被逼的!”他叩头不止,“如意,大人,求您饶了我!”
如意目光一寒,却还是说道:“老实交代越先生的真实身份,我就饶了你!”
玉郎身子一颤,马上道:“越先生,她就是朱衣卫在梧国的掌事紫衣使,越三娘……”
窗外似有彩蝶飞过,玉郎隐约瞧见蹁跹暗影掠过锦帐,然而惊恐慌乱之下却也无暇分神细思,只瑟缩地仰望着如意:“……收到玲珑回报已经暴露的消息后,越三娘就觉得这正好是完成总部任务的天赐良机,当晚就发出朱砂令让所有梧都分部的人赶回。”
如意追问:“总部下灭口令的那个人是谁?”
玉郎摇头道:“事关机密,越三娘没有告诉我。我只不过是她手中的一个玩物……”
如意似是确认完毕,道:“闭眼。”
玉郎不解,却见如意举起了剑,他大惊道:“大人!你说过只要我说出越先生的身份,就饶了我的!”
“凌迟改为处斩,也是饶。”如意手上雪刃一挥,玉郎的脖颈已被斩断,倒地而亡,如意冷冷看着地上尸首,“你既然和玲珑两情相悦,她死了,你当然也不能独活。”
她随手一扔,将玉郎的尸体扔出窗外,只听扑通一声,尸首已没入窗外河水之中。
她回身欲走,目光扫过了对面高阁,夜风掀起纱帐,宁远舟的身形便出现在对面楼阁的栏杆前。
夜色之下,两人隔空而立,四目相对。
如意皱眉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宁远舟一指空中还在飞的迷蝶,道:“元禄养的迷蝶。我让钱昭给你把脉的时候,就已经叫他在药粉里加了迷蝶蜜。方圆五里之内,你无论在哪里,迷蝶都能找到。”
如意冷笑:“果然阴险狡诈。”
宁远舟容色不变:“过奖。你不是已经知道越先生就是越三娘了吗,为什么还要再问他一次?”
“章崧说过。没有经过多路验证过的情报,就是个屁。”
宁远舟了然:“你倒是学得快。”他目光一瞟楼下灯影幽幽的河流,玉郎的尸首已沉入河底,水面上只留一团残红,也随即便便淹没在流水和夜色之中,“原来你的目的并不是要回朱衣卫总部鸣冤,你只是想要复仇。否则,你会留下玉郎这个活证。”
“对,我不是你。明明已经被六道堂抛弃过,现在还要为它卖命。”
她摸出怀中的丝绢索命簿,沾着血迹在她杀人名单上的玉郎旁边打了一个勾——他是第四个。
宁远舟轻轻皱眉,看向她手中丝绢:“你的名单上还有多少个人?”
“很多。所有害了玲珑和娘娘的人,我都会送他们去六道轮回。”
“所以你早就决定要来这里杀他?”
“当然,我知道玉郎的老家就在附近。本来准备明天才动手的。”她收起丝绢,抬头看向宁远舟,冷笑,“怎么,你担心我一怒之下就此离开,丢下杨盈不管了?放心,我不是你,不会背信弃义。”说着便指着水中,“我会送你去和他做伴。”
“你现在没有多少内力,打不过我。”宁远舟回道。
“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你们六道堂一样也有地狱道,你应该知道,杀手的耐心比别的人长得多。”
宁远舟似是一笑:“我会信守承诺,”却也随即便认真地看向如意,“但你不能再像今晚这样子脱离我们擅自行动。因为你一杀人,朱衣卫势必会闻风而动,这会影响整个使团和我营救计划的安全。”
“凭什么?这并不在我们之前的交易范围之内。”如意反驳。
“凭你想为昭节皇后报仇的意愿,比我救皇帝的必要性要强得多。任如意,”宁远舟看着她,“现在是你在求我。”
如意眼中寒光一闪,飞身跃入对面阁中。欺身而上,挥剑攻向了宁远舟。
宁远舟却并不还击,只是步步后退。避过如意手中长剑,却被随着挥来的一掌击中。他闷哼一声。
如意手上一顿,抬眼看向他:“你为什么不躲?”
宁远舟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欠你的,总得让你出了心头这口气。”
“我出气的方式是杀人。”
宁远舟一笑,道:“你舍不得的——我死了,就没人能帮你查到昭节皇后之死的真相。”
如意愤恨地收掌:“对,我是舍不得。”她上前一步,黑漆漆的瞳子直对着宁远舟的眼睛,“我就喜欢你这种满肚子阴谋诡计的样子,所以,你一定会成为我孩子的父亲。”
宁远舟屏息,却没有后退:“我会小心防备,不会让你有这种机会。”
如意轻笑:“是吗?如果我伺机给整个使团下了毒呢,你也不从?”
宁远舟面色不变:“不从。你忘了你托我安排你义母江氏回陈州娘家了?”
如意眼眸瞬间收缩,冷笑:“你想拿她威胁我?做梦。一个义母算得了什么,我连亲娘都可以杀。”
宁远舟却缓缓道:“是吗?那为什么你会不惜杀了娄青强和越先生,为玲珑这么一个不过只是对你不错的白雀报仇?”他顿了一顿,凝着如意的眼睛,轻声说道,“任尊上,你其实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心软。”
如意的表情由惊而怒,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默默地转过身,独自向着窗外。夜风吹过,纱帐如影,楼下水声泠泠。笙歌燕舞之声也仿佛随夜风与流水远去了。夜色之下,她身影单薄又萧索。
宁远舟心中一紧,忽就有些不忍。他轻咳一声:“对不起。”
如意没有说话,只肩膀微微颤抖。
宁远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手,探向她瘦弱的肩头:“我刚才的话,有些过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猛然睁大——如意竟趁势一回身,红唇覆上了他的嘴唇!时间仿佛静止。良久,宁远舟才猛地推开了如意。
如意诡秘一笑:“宁大人,你其实也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心软。”
她一步步接近宁远舟,宁远舟也一步步后退着。
她似不解,又似劝诱,眸光流转,嗓音轻柔。细密地纠缠上来,令人挣脱不开。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和我在一起,你又不会有任何损失。我做过白雀,知道你们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窗外又传来乐曲声,如意信手拿起案上不知哪个舞姬留下的披帛,依曲舞动。她确实极其擅长伪装,也极懂得男人的心思。仅凭身姿仪态,目光表情,便可一人千面,展现出截然不同的身份与风情。她边舞动便询问着,“是天竺酒坊里妖艳的胡姬?还是重门深户里端庄的闺秀?是绝世而独立的清冷佳人,还是带着刺的火热玫瑰?”她步步逼近退无可退的宁远舟,“……你所有的幻想——”
如意一拉宁远舟的前襟,红唇噙笑,媚眼如丝。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只消轻轻欺身迎上,他便可吻上她雪白的脖颈。耳中传来灼热又轻柔的嗓音,“我,都可以满足。”
宁远舟脑中“嗡”的一响,少年时在山洞中趺坐冥思时,环绕在周身的各色女子画像仿佛霎时间活了起来,她们妖艳地嘻笑着,歌舞着,周身璎珞叮当,披帛飞扬。纤指,媚笑、似嗔,如怨,不断地旋转着……
梦中的少年大汗淋漓,殷红的唇擦过,终于在一声声“不要被她们迷惑!别睁眼!他们只是你的心魔!心魔!”的告诫中,忍受不住地睁开了眼睛。
宁远舟目光一晃,一切幻象都已消散,眼前只剩下正勾着他的下巴、俯视着他的如意。
时间终于再次开始流淌。宁远舟出口却已是平静的语气。
“玩够了?该回去了。”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如意,“你这白雀,当得真不怎么样。”
言毕,他转身跃下高阁。
如意寒脸扔下披帛,也跟着跃了下去。落地时她微一踉跄,宁远舟扶了她一下。
如意冷冰冰地甩开宁远舟,宁远舟却扔给她缰绳。两人不发一语,在微亮的晨光中并肩走向拴马处。
天光乍明。
白沙驿的庭院里,元禄心不在焉地喂着马。宁远舟说“明日此时之前”回来,却还不见人影,元禄挂念他,又担心他能否找到如意,不由自主心急地探头看向院外。
突然,院外传来马嘶,宁远舟和如意先后进了院子。元禄的心也一下子放了下来,忙迎上前:“宁头儿,如意姐!”
话音一落,原本分散各处的众人纷纷窜出来迎接,目光齐齐盯着他们。
宁远舟翻身落马,眼也不眨,便道:“宫中密使昨晚到了沙汐镇,紧急召任女官去回话。大家务必对殿下和杜大人保密。”
众人了然,一哄而散。
如意讥讽地看着他:“不愧是宁狐狸,谎话张口就来。”
宁远舟反诘:“我是为了你的面子,和整个使团的军心。”又道,“再说一次,以后绝对不可未经我允许擅自离队,否则交易作废。”
如意一指杨盈的房间,道:“你我的交易只限于我向里面那位教授安国的知识,可并不包括应付她一次又一次的下毒和折腾。”
宁远舟道:“我会去处理。”便转向于十三:“殿下怎么样了?”
于十三道:“已经醒了,但是不管怎么劝,都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肯吃东西。”
宁远舟点头,道:“我去看看。”
他一走,于十三就探头冲如意摇手,笑靥如花道:“回来啦?你真的不考虑我昨晚的提议?我真的不比他差——”
如意还没发作,宁远舟已霍地转身,正色提醒:“于十三。如意是我们必须尊重的同伴,不是你可以随意调笑的女子。”
于十三犹自未觉:“我哪调笑了?再说,你见过我对哪个女子不真心、不尊重过了?”
“她只要没有对你表示过主动垂青,你的每一句求爱之语,都是不尊重。尤其还当着其他人的面。”
如意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宁远舟。
于十三这才醒悟过来,拍了自己一记脑门,神色肃然地看向如意:“是我孟浪了。”他深深地躬身致歉,“对不起。”
如意只怔怔地望着宁远舟远去的背影,没有理他。
于十三道完歉,却又再度嬉皮笑脸起来,“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了,我只会默默地、真挚地、拼了命地去打动你,你迟早有一天会看到我的好……”见如意还盯着宁远舟,便转身跟她一道看过去,“你可千万别把宁远舟说的当真啊,他这人就是假正经,自己胆子小,看我对你好,就专借这种大义凛然的词儿来吃飞醋……”
屋子里开着窗,天光已然大亮。杨盈却依旧侧卧在榻上,面朝里侧,一言不发。
自昨日醒来,她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
如意不在,使团和商队众人又都是男人——虽有个善于体察少女心思的于十三,却显然也不能放他去向杨盈献殷勤。只能令驿馆里的侍女照料她的起居。
侍女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跪坐在一侧,轻声规劝她:“殿下,您还是多少进些吃食吧……”
杨盈心中悲凉,拉起被子蒙住头:“我不吃,你们不让我回京,我就死在这里。”
侍女轻声道:“殿下怎么能说这么丧气的话?您是堂堂正正的礼王迎帝使,圣上的性命、大梧的未来,都靠着您来擎天保驾呢。”
杨盈却忽地掀起被子,翻身向她,大声道:“我不是礼王!我是公主!我是女的!我不懂朝政,也不懂那些军国大事,我只是想回去问清楚丹阳王兄和皇嫂,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侍女大惊失色,手中杯盘落地。
宁远舟便在此时走近房中,闻言拔出佩剑,向着侍女走去。
杨盈惊吓地坐起身,喝问:“你要干什么?!”
宁远舟正色道:“亲王出行,只带内侍。她是驿站的侍女,不知内情。你在她面前暴露了身份,她就只能死。”
侍女浑身颤抖,跪倒在地:“大人饶命!”
杨盈也忙阻拦道:“你不能杀她!”
宁远舟却丝毫不为所动:“凡上位者,一言一行,必深思远虑,否则就会祸及他人。殿下,请记住,她是为你死的第一人。”
杨盈惊惧,挣扎起来挡在侍女面前,“我不许,我,”她眼神一顿,猛地想起什么,忙强撑起亲王的架势,仰头瞪向宁远舟,“孤乃亲王,孤命令你放了他!”
宁远舟却道:“外臣不奉内廷之令,你刚才说了,你是公主。”
他推开杨盈,将剑架在侍女脖上,杨盈吓坏了,忙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你别杀她!只要你别动手,我什么都答应!”
宁远舟看向她:“那殿下还要绝食吗?”
杨盈突然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宁远舟,“远舟哥哥,你在威胁我。”一时间悲从中来,她凄凉地笑着,“我都这样了,你们还是要逼我。好,你要杀就杀吧,大不了,她死了,我转头就去上吊,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她坐回到榻上,面若死灰地落着泪,不再看宁远舟
侍女也扑到宁远舟脚下:“大人饶命,饶命啊!”
自宁远舟进屋,商队众人便都偷偷探头,隔着窗子关注着杨盈这边的状况。此刻见宁远舟僵立在当场,上不去、下不来,都有些尴尬。
于十三摸了摸鼻子瞟开眼神。
元禄挠头,替杨盈解释道:“殿下这是伤心坏了,钻了牛角尖了。”
钱昭一言不发地进屋,把侍女拉了出来,交给孙朗,吩咐:“叫分堂的人关她几个月。”
才总算解开了僵局。
房内,杨盈默默地落着泪。
宁远舟无计可施,只能柔声规劝:“阿盈,你坚强些。”
杨盈委屈极了,哭着看向他:“我都被你们骗去送死了!我还怎么坚强?我从小长在冷宫,爹不疼娘不在,除了顾女傅,谁也没把我当个正经人。我不过是为了自由,为了把你从充军大罪中救出来,才咬着牙想去搏一回。可谁曾想,我的亲哥哥、亲嫂子,居然一面夸着我,一面竟然想拿我的性命去换他们的帝位!”她不甘心,她想不通,“凭什么?凭什么呀!”
眼前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窗外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如意冷笑:“宁远舟吃软不吃硬,这下惨了。”
宁远舟长叹一声,扶住杨盈的肩膀,想要安抚下她的情绪,面对着面和她好好聊一聊。
“阿盈,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但是这里头的道理很复杂,远舟哥哥得给你慢慢讲——”
杨盈负气,推开他:“我不想听。”
宁远舟还想再尝试,杨盈情急之下一挥手,宁远舟避无可避,硬生生地受了一记耳光。
杨盈吓坏了,连忙要查看宁远舟脸上红痕,焦急道:“对不起对不起,远舟哥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不料宁远舟却道:“你想知道凭什么吗?好,我带你去看!”
他拉住杨盈的手腕,带着她几个起跃,便登上了驿馆瞭望塔。
高处风急,杨盈站立不稳,见屋顶、树荫皆在脚下,地上众人惊愕地仰头望来,头上忽有飞鸟掠过,她不由晃了一晃,霎时吓白了脸,惊恐地紧紧抓住宁远舟:“救命!我要掉下去了!”
长史杜大人听到声音,从屋里冲出来,抬头见杨盈被带到搞出,惊吓地喝斥:“宁远舟,你在干什么?!赶紧放下殿下!听到了没有!”他慌忙催促叫院中的诸人,“你们快去帮忙!别愣着!”
宁远舟立在旁边的屋檐上,青袍在风中猎猎飘拂,眉眼中尽是威势,喝道:“都退下!”他亮出监国玉佩,“我奉皇后和章相之命行事,我在之处,我便是王法!”
众使团人齐声正色道:“遵令!”
随后他们便整齐划一地转头站到檐下,背身向里。
杜长史愕然,却也无计可施。半晌,也只能无奈地一挥袖子,回了房间。
唯有如意一动不动,依旧仰头望着宁远舟。
宁远舟看着惊惧万分的杨盈:“没有人会救你。殿下,我想请你认真看一看,你们杨家所统治的这座江山。”
杨盈渐渐从惊恐中抬起头来,天高云淡,她顺着宁远舟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阡陌交通,田野相连,零零落落的房屋渐渐密集,终于在远方聚集成一片繁华城镇。清晨明媚的阳光映照在水陌楼船、朱栏旗幡之上,鳞光点点,屋宇之间有炊烟袅袅升起。
耳边传来宁远舟轻缓的嗓音:“这个地方叫白沙镇,那边是沙溪镇,更远的地方,是殿下生母的故乡余州了。”
杨盈愕然,忘了害怕,极目望去:“那就是余州?”
“对,余州城方圆二十里,有户一万四千五百人,城中水陌横穿,渔米丰饶。殿下可知这样的城池,梧国一共有多少座?”
杨盈摇头。
宁远舟道:“原本有三十八座。可是你的皇兄一次毫无必要的御驾亲征,梧国就整整损失了三城。为君者,应止戈爱民,可圣上却害得数万余人沦入战火,妻离子散,夫死父亡……你们杨氏,欠百姓们良多。”
杨盈怔了一怔:“可,可那不关我的事,我从小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
宁远舟道:“但只要你姓杨,这事就跟你有关。你固然长在冷宫、不通政事,但你一样凭着你的血脉,享受到了平民百姓一辈子都不可能仰望的衣食无忧。就算再不受重视,公主的年例都至少有五百贯,可那些随着你兄长战死在关山的士兵们,抚恤金也只有一贯而已!”
杨盈愕然抬头,难以置信:“真、真的?”
宁远舟的目光最终看向杨盈,一字一句告诉她:“杨盈你记住了,整个使团,上至我和杜大人,下至内侍马夫,之所以会愿意赔上性命护送你入安,不是为了愚忠、为了加官进爵,而是为了让两国百姓少陷战火,为了洗清那些明明为你皇兄英勇战死、却被泼上叛徒脏水的天道兄弟们的冤屈!”他高声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背身向里的使团成员们早已听得心潮澎湃,他们虽然看不到现场的情景,仍然齐刷刷地高声应道:“是!”
杜大人早就在屋里老泪纵横,此时也推开窗子,颤颤巍巍地:“是~~~!”
如意怔怔地望着宁远舟,眼中不知何时,也隐然有了泪光。
记忆中昭节皇后心疼地捧着她的脸,替她拭去脸上的血痕,告诉她:“阿辛,你真的不用这么辛苦的。其实我一直都不想你再做刺客。”
但她清声说:“臣知道,但是娘娘,臣喜欢手中有剑啊。”
昭节皇后叹气道:“也罢,有些豪强生来好战,总想着用百姓的白骨堆起他们的霸业。你提前除掉他们,免去战乱之祸,便能挽救许多无辜性命。”
所以昭节皇后一次次送她出行。她也一次次出生入死沐血拼杀,一次次弄脏自己的手。
瞭望台上,宁远舟质问着杨盈:“你觉得不甘心,想要逃回京城,回避你本应负起的责任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百姓为杨家血染沙场时,是否甘心?你下药之时,可曾想过一旦药量过多,就会害死使团所有的人?”
杨盈已泪流满面。她太年轻了,从未走出过宫城,也从未有人教导过她这些。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皇城之下还有芸芸众生,一己悲喜之外还有民生疾苦。她终于明白自己此行重任,明白自己确实是错了。
她哭着道歉,“对不起。”
宁远舟放柔了声音,道:“哭是没有用的。殿下,很多事,你一旦做了选择,便没有退路。安国之旅固然云诡波谲,但若殿下从此坚强心志,发愤图强,臣等必与殿下同生共死!”
杨盈擦了擦眼泪:“真的?”
“臣愿以性命担保。”
杨盈一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好,那我发誓,以后我不逃了,我一定会坚强起来的!”
白沙驿庭院中,使团与商队众人肃然列队,听宁远舟宣告此次事件的处置结果。
侍从奉上一把戒尺。
宁远舟看向众人,宣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正纲纪,无以治使团。兹有礼王杨盈,为一己之私,暗中于饮食中下药,祸及使团上下共六十九人。宁远舟既负国命,便处其以笞掌之刑二十记,此令!”
话音落下,杨盈身子一颤,使团众人也颇为吃惊。
宁远舟伸手去取戒尺。
于十三心有不忍,往前一站:“要不,我替殿下受责吧,可以加倍!”
杜长史也小声规劝着:“宁大人,这样不好吧,毕竟还得顾及殿下的体面。”
宁远舟一言驳回:“她下毒的时候,可曾想过皇家的体面?杜大人不必说了,任何人都不必说情了。此举,乃为以儆效尤。”他看了一眼咬着唇的杨盈,见她强忍着恐惧一言不发,自己也心软下来,顿了顿,又道,“不过,刚才杜大人也言之有理,当众行刑确有不雅,我这就带殿下入房行刑。大家都看清楚了,今后使团上下,谁要是再敢有异心,礼王殿下便是前车之鉴!”
众人齐声道:“敬诺!”
宁远舟挥手:“都散了吧,再休整两个时辰,便立刻出发!”
众人散开。宁远舟当先走向房间,杨盈委屈地跟上去。
如意挡在门前,伸手截住宁远舟,道:“我来吧,你就是嘴上说得吓人而已,没人的时候,未必真狠心下得了手。”
她夺过宁远舟手中的戒尺,对杨盈道:“进来吧。”
两人走进房中。
杨盈发着抖探出手去,如意出手如电,便是一记。杨盈吃痛,泪水立刻涌出来:“啊!”
听着房内的惨呼声,商队诸人不寒而栗。
元禄坐卧不安道:“如意姐还真下得了手。”
孙朗也倒吸一口凉气:“是啊,这响声我听着都疼,下手可真狠。”
正说着,便听房内又传来一声呵斥:“伸直了手。”
——显然是适才那一下杨盈吃痛缩手了。
随后便接连几记啪啪啪。
于十三脖子一怂,啧啧感叹:“美人儿狠起心来,不知多么的销魂。”
钱昭一拍宁远舟的肩,面无表情,却无端透出些怜悯来:“你居然敢拒绝她。以后初一十五,我会记得给你坟上添香的。”
元禄于十三齐刷刷点头。
孙朗抱着小猫,一边撸,一边和元禄于十三一起点头。
房里如意又猛打了几记,杨盈已经痛得泣不成声。
如意这才停下戒尺,安静地看着她。待她泪水稍缓,才道:“如果你告诉我,让你甘愿女扮男装出使安国的真正理由,剩下那十记,可以暂时记下不打。”
杨盈一愕。
如意看着她:“一个长居深宫的小公主,能为了什么自由才不顾一切?他们男人不懂,可我懂。说吧。”
杨盈一咬牙,终于开口道:“有一个御前侍卫,叫郑青云……”
她絮絮说了起来,表情时而怀念,时而幸福,时而向往,时而却又落回悲苦。
如意始终一言不发地倾听着,待她说完后,才道:“你就是为了一心想嫁他,才豁出来女扮男装的?”
杨盈骄傲地点头。
如意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昨晚你成功逃回去了,会不会被关在深宫里直到老死,一辈子见不到你的郑郎?”
杨盈一怔:“不会的。我真的只是想跟皇嫂问个明白……”
“你问了,她就会承认自己想送你去死吗?不,她只会觉得你是个需要解决的麻烦。你当以为自己无可替代?错了,礼王出使的消息既然已经天下皆知,他们大可以让人戴上人皮面具,扮成你的模样入安。”
“这,这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她愣住了,眼前的如意手一抹,已然换上了一副陌生男人的人皮面具,虽是身着女子衣裙,却仍是男子气十足地一甩下摆落座,森然而粗声道:“跪下!”
如意取下人皮面具,恢复了原本的声音面貌,看向杨盈:“是不是比你还更像些?”
杨盈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如意道:“你看,我就可以扮成礼王,但我并不愿意。一则,我不是你们梧国人;二则,我发现,你比我所想的其实要更大胆,更聪明。”
杨盈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如意似是抿唇一笑:“你能一边哭哭啼啼,一边不动声色地下药毒倒使团里所有人,单凭这份急智,就足够让我高看你一眼。如果你好好学,未尝不能变成一个比你皇嫂更强大的女人。”
萧妍在她心中历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完美女子,但如意在她眼中也是顶顶厉害,无所不能的女子。
如意这么说,杨盈又不敢置信,又隐隐有些期待:“真的?”
如意笑道:“你值得我骗吗?”
“我以后,真的能变得像皇嫂、像如意姐你一样厉害?”
如意蛊惑地一笑,压低声音道:“对,到时你不单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郑青云,还能把所有欺辱过你、小看过你的人,踩在脚下。就像这样。”
她双手发力,手中戒尺应声而断。
杨盈眼神一亮,艳羡不已。
如意招手:“你过来。”她将半根戒尺放在案边,按住一头,比手成刀,高高地举起,“像我这样,想着你全部的恨,全部的骄傲,毫不迟疑地劈下去。”
杨盈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闭上眼睛学着如意的样子举起手来。然而举起在半空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如意厉声道:“劈!”
杨盈一咬牙,猛地劈下,那半根戒尺便应声断成两截。
她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看着断开的半截戒尺,“我做到了?”随即脸上便涌出喜色,抓着如意的手分享惊喜,“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如意道,“对,你做到了。”她目光再次严厉起来,“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杨盈一愣,随即便昂首挺起了胸膛,已是一副清高华贵的王者之相。她傲然道:“孤,乃大梧礼王。”
如意这才露出笑容。
她走出杨盈房间,对一直等在外面的宁远舟道:“都听到了?”
宁远舟点头:“谢谢。我的确没有你细心。只有找到她的心结,才能真正帮她立起来。”
如意一笑,道:“不过是之前调教手下的老把戏而已,先给巴掌再给个枣,不值一提。赶紧传信回梧都,控制好那个郑青云吧,至少让他写封书信来,安安她的心。”
她转身欲离去,宁远舟却忽地又叫住她:“你为什么这样?”顿了顿,才道,“你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交易范围。”
如意回首,目光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她说:“因为你刚才在高处那一段话,说得很好听。”
宁远舟狐疑地皱眉。
如意一哂:“好吧,那就当我是在讨好你。直接下手不行,就换心战。你这个人既然心软,多帮你几回忙,总会水滴石穿的。”
宁远舟叹了口气:“你还是放弃吧。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和合作伙伴有任何的情爱牵绊,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如意大奇,靠近他,似笑非笑:“你太自作多情了吧?我只是要和你生孩子,谁要跟你有情爱牵绊?”
宁远舟脸色一变,然而尚未厘清此刻心中滋味究竟为何,如意便已转身离开了。
宁远舟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半晌回过身来,便看到元禄一脸震惊的表情。
“你要和如如…意、意…姐生孩子?”
宁远舟头痛,按住他的肩调转他的身体,推他离开,“小孩子不许问这些。”
元禄不满地回头抗议:“头儿,我都十八了,你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呢?”
“你就算八十,在我面前都还是个小孩子,这两天记得吃糖丸了吗?”
元禄忙摸了颗糖丸扔进嘴里:“记得。”又要穷根究底,可是你到底和如意姐——”
宁远舟连忙打断他,催促:“赶紧去看看马,准备出发了。”
元禄只得不甘而去。
远处于十三看到他们的情景,见宁远舟表情微妙,不由狐疑起来。
处置完此间事故,使团终于能再次上路。
宁远舟骑着马,头带斗笠遮去面容,也混在使团队伍中。透过偶尔飘起的车厢帘,注视着如意和杨盈。
却不知是担忧杨盈这边再有意外,还是因如意先前的话而挂怀于心。
忽有人驱马从队伍后面赶来,交给宁远舟一张小绢条。那绢条明显刚从信鸽腿上解下,是梧都总堂加急送来的密信。宁远舟展开看后眉头微皱,吩咐道:“传令,原地休息一刻钟。叫孙朗过来。”
车队便停在路旁停下。杨盈掀起车帘走出来,扶着内侍的手正要下车,却忽的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如意姐,男人该怎么下车?”
如意一拂下摆,示意给她看。杨盈目光漆黑明亮,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
元禄张望着看向她们,身旁于十三忽的捅了捅他,“喂,刚才你听到如意跟宁头儿说什么了?他怎么脸色都变了?”
元禄一愣,有些犹豫。
于十三举起手中酒囊,眉眼一挑:“说了,我就让你喝一口我的桃花酿。”
元禄眼睛亮起来:“那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宁头儿要生气的。”
于十三连忙点头,凑耳过去。元禄便一五一十地将清晨所见告知他,于十三先是一惊,随即忍不住发笑。转头就传给了钱昭,说着就笑出声来:“哈哈哈!他也有今天!他以为人家当他是个宝,结果人家只当他是药渣!哈哈哈!”
钱昭面无表情地点头赞同。
元禄不满地抗议道:“喂!明明说好不告诉别人的!”
于十三瞟他:“我的话你都能信?而且你钱大哥是别人吗?”
元禄虽有不甘,但被他们戏弄多了,倒也不甚纠结。反倒对他们的话更好奇些,追问:“什么是药渣啊?”
于十三忍俊不禁,示意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耳语一阵。
元禄目光不由追向远处正在和孙朗议事的宁远舟,脸色不由变得精彩至极。
宁远舟却突然抬头看过来,招手令元禄他们过去。元禄正心虚着,吓了一跳,指了指鼻子确定是叫自己后,才忙和于十三钱昭起身走了过去。
他们离开之后,丁辉从树后走出来,脸上表情各种古怪,仿佛依旧不敢相信自己适才无意中听到了什么。
四人商议了一阵后,面色都已严肃下来。
宁远舟便招呼使团护卫和商队众人,高声吩咐:“大家听着,前路可能有些变故,为图安全,以后我们未必能次次都在驿馆过夜打尖,而是改住各处分堂为我们安排好的客栈。使团仪仗虽然不变,但客栈毕竟不比官驿,大家要更有眼色些。”
众人连忙应“是”。
杜长史正跟杨盈坐在一处歇脚,远远听到宁远舟的话,有些担心,问道:“前边有什么变故?”
杨盈也不知道,却依旧信心满满:“管它什么变故,反正远舟哥哥和如意姐都能解决!”
杜长史一怔,见杨盈面色红润,充满干劲,便知任姑娘已为她解开心结。又见使团护卫那边,丁辉正跟几个人嘀咕着什么,几人听他说完,都面露古怪。立刻便有人眼神一亮,争先恐后地凑到如意身边,围着她又是送水又是送果子。其余的护卫们察觉到这边动静,也纷纷开始交头接耳,继而恍然大悟,目光铮亮,争先恐后……
杜长史看得一头雾水,不禁喃喃感叹:“从什么时候起,任姑娘在使团里的位置,和宁堂主也差不多了?”
日暮时分,使团抵达了附近的小镇,却没有向附近的驿馆投宿,而是在镇上包了个客栈,落脚下来。
众人各自卸下行李,搬运安置好仪仗,便纷纷凑到屋檐下面,伸长脖子向着如意和杨盈乘坐的马车望去。
这次是杨盈先打起车帘,从马车里走出来。她从容下车,已是一派清贵亲王气派。应对杜长史的相请,掌柜的请安,更是行云流水,不落痕迹。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如意,见如意站在车上看着她,满意地颔首,不由兴奋地笑了起来。
如意便也下车,和杨盈一道进屋去。
然而她才下车,立刻就有使团众人争抢着前来扶她。如意不解,挥手避开,示意众人不必。
屋檐下那些没来得及抢上前的人,也眼睛发亮地盯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如此一个乌发雪肤,明眸红唇的绝世美人一般。
众人目光切切,就差开屏招展,引她垂青了。
而宁头儿此刻眉头轻皱,面前桌上摊开着舆图,正在等待更进一步的情报。
一时元禄匆匆进屋,送上密信。
“宿州分堂刚送来的。”
宁远舟接过来看了看,点头:“和下午从总堂飞鸽收到的消息一致——丹阳王亲信,游骑将军、平远军都统制周健,确已调派三千亲兵,准备对我们进行拦截。”
——两边相互印证,当是确有其事了。
众人都看向桌上地图。
元禄依旧有些难以置信:“朝廷的使团,丹阳王就敢直接出兵截杀?”
宁远舟道:“自然不会挑明了做,但装作热情接待或者护送的样子,随便在哪个山沟里动手,不留活口,最后栽到山匪流寇、或是朱衣卫报复上面,就差不多了。”
元禄愕然。
宁远舟思索着,继续说道:“按照畜生道之前探查的资料,周健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十三,你去打探一下,最好现场确定他的兵力布置。”
于十三立刻起身:“我这就去。”
然而当于十三拉开房门走进院子里去牵马时,忽觉有哪里不对,倒退回来再看——果然不对!
负责使团护卫的天道众们,竟然赤裸着上身在刷马。
于十三不过片刻愕然,马上明白过来,含笑策马离去。
客栈房门再次打开,这次是如意和杨盈从屋里出来。
便听不知是谁一声轻咳,原本裸着上身心不在焉地刷着马的众人们立刻警醒过来,纷纷开始卖力展现自己。身量高的刻意牵马从如意身前走过,线条好的舀了水假装不经意地泼在身上,手臂肌肉结实的开始卖力地搬运重物。夕阳古朴的辉光照在他们年轻健康的古铜色肌肉上,饶是如意见多识广,也不由怔了一下。
杨盈毫无思想准备地走了出来,看到此情,更是直接“呀”地叫出声来,满脸通红的逃回房内嘭地关上了门。
如意皱了皱眉,目光一扫,便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身后追着一连串晶亮期待的眼睛。
宁远舟一行人也随即推门出来。元禄一脸迷茫,不解他们是在干嘛。宁远舟先是疑惑,随即便看到不远处如意回房的背影,和使团众人邀宠般盯着她的目光。瞬间便明白过来,脸色刷地沉了下去。
还未等他出声,钱昭就已经走上前去,冷冷地提醒:“都把衣服穿起来。”
丁辉讨好地商量:“钱头儿,别啊——”
可钱昭拿起马鞭就抽,使团众人这才仓皇逃跑,混乱地各自穿衣。
边穿还边不甘心地抗议:“凭什么啊,我们又不是跟宁头儿抢!他不愿意,我们愿意啊!”忍不住锤了锤自己的胸膛,敲得胸肌梆梆作响,“能进六道堂的,个个身体都是最棒的。”
钱昭眼都不抬,一言堵死:“别想了,她瞧不上你们。”
使团众人不服气:“这可不好说。那谁知道呢?”
钱昭一拍丁辉,眼神打量着他的脖颈,提醒:“跟着赵季的娄青强还记得吧?他是怎么死的,好像还是你告诉我的。”
丁辉突然脸色一变。肩膀下意识地绷紧。
使团众人疑惑地看着他。
钱昭一抬下巴,面无表情:“给们也讲讲吧。”
丁辉吞了口唾沫,喉咙发紧道:“娄青强在如意姑娘手下只走了一招,就——”他咔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打了个寒战。
钱昭看向众人:“想在她面前出风头,可以掂量掂量自己的性命。”说着唇角便一扯,似是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意,然而随即便再度绷紧,恢复成死人脸。
这简直比听到娄青强被人一招秒杀还要恐怖,侍卫们纷纷惊惧、僵直。
丁辉结结巴巴地指着他:“笑笑笑了……他居然笑了!”
钱昭走回宁远舟身边,一点头:“解决了。别生气,当兵三年,是个女人都赛貂蝉。何况你表妹还是个真貂蝉。”
宁远舟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传,只道:“她不是我表妹。”
钱昭瞟他:“那你为什么不和她生孩子?”
宁远舟无语,只好转身离开。
然而绕了一大圈,到底还是来到如意门前,犹豫片刻,抬手敲了敲。
房门打开,如意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问道:“什么事?”
“外面那些侍卫……”宁远舟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卡了一卡,“有些不知分寸,你最好别放在心上。”
如意似有不解,目光无辜:“他们怎么不知分寸了?”
宁远舟莫非还能给她描述一下他们的居心,一时间心情颇有些难以言喻,只道:“……反正他们没恶意,只是想在你面前——”忽地察觉到如意唇角微勾,猛地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你早看出来了?”
如意抿唇:“当然。白雀可以不会武功,但一定了解男人。公孔雀开屏这种事,我见得应该比你多一点——”她挑眉看向宁远舟,:“怎么,怕我瞧上他们,转头不要你了?”
宁远舟也镇定下来,不肯输阵:“你想多了。我是怕他们惹恼了你,你又动了杀心。现如今,肯跟着我去安国卖命的堂众可没几个了。”
两人含笑对视,眼中暗流涌动。
却是如意先收了笑,问道:“还有其他事吗?”
宁远舟点头,道:“想麻烦你这几天和殿下住一个房间。”
如意立刻会意,问:“有刺客?哪一边的?”
“丹阳王。”
如意道:“我需要悬铃和金丝雀。”
“已经在准备了。”
“丹阳王知不知——”
宁远舟摇头:“他不知道,我去安国营救的事,只有皇后和章崧知情。”
如意有些意外,打量了一下他,顿了顿,才道:“和你说话倒是省事。”
宁远舟道:“毕竟是同行。”
如意嗤笑:“朱衣卫可没你们六道堂有钱,随随便便就能拿几千金出来买命。”
宁远舟一哂,有些尴尬地解释:“是赵季贪得比较多而已。我们平时都是省着过日子,有时候连买马的钱都不够。上头的人,总是一边希望我们能飞天遁地,一边最好像神仙一样喝风饮露。”
如意有些意外:“你们也这样?我在朱衣卫那会儿,向上头要笔恤赏钱费的功夫,也比刺杀还烦。”
宁远舟心有戚戚地点头:“可不是吗?”
两人之间似乎突然就有了某种默契,一时间互相对视着。宁远舟恍然竟有种错觉——犹如揽镜自照一般,在彼此面前,他们心中谋算计划就仿佛摊开在眼前,一点即通。
宁远舟心念一动,忙道:“等于十三探完消息回来,要不要一起来商议一下怎么对付丹阳王的手下?”
如意诧异地看向他:“我?你们放心?”
宁远舟点头:“当然。我早就说过,你是同伴。”停顿一下,又解释,“我不是为了攻心市恩,这次对方的人不少,大家只有齐心协力,才能……”
如意抿唇一笑:“到时候叫我。”
她关上了门。
宁远舟不料如意突然关门,险些被门拍到脸上。
他无奈转身,却见远处使团众人正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偷偷转过身去,肩膀抖个不停。
他直言:“想笑就笑,别憋着。
笑声噗地溢出,拍上院墙,转眼间满院子都是哈哈哈的大笑声。
待笑声落下来,宁远舟才正色道:“笑我可以,但是对任姑娘,不得有半点不敬。”
便有个护卫大着胆子问起来,“宁头儿,丁辉说娄青强在任姑娘手下只走了一招就……是真的吗?
宁远舟点头:“动起手来,我未必是她对手。”
使团众面面相觑,纷纷收了笑,面色肃然地分头四散。
房间内,如意隔着窗子望见宁远舟和众侍卫的对话,嘴角不觉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转过身时,她无意间望见桌上铜镜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表情,疑惑地走上前去,端起镜子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她顺着镜中表情,抬手摸了摸自己唇边的笑纹。随即便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冷漠。
入夜后,于十三终于回到客栈。
如意便也如约来到宁远舟的房间,和宁远舟一行四人一道商议应对策略。
油灯明亮平稳地燃烧着,众人围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舆图。
“我混进了周健的府衙,他正好在和幕僚商议这事,说这次务必不能让我们走出涂山关。”于十三说着便指了指舆图上的“涂山关”,道:“就是这儿,这是使团的必经之路。”
涂山东西横枕在北上徐州的路上,只中央一座隘口可从中穿行,便是涂山关。是整条官道上最险峻狭隘之处。
元禄思索片刻,指了指一旁山脉,“那我们不走官道,绕山上的小道走呢?”
宁远舟摇头:“我们可以,但殿下的马车不行,而且我们还有十万两黄金的辎重,就算强行用小车推上去,动静不小,一样还是会被周健的人察觉。”
钱昭抬头问道:“硬闯?”
于十三摇头:“他单在涂山关就放了一千人,还有不少高手,直接硬闯,难。”
宁远舟看向一直沉默的如意,问道:“你怎么看?”
如意薄唇轻启,简简单单吐出个“杀”字。
众人同时一凛,看向如意。
如意却没有开玩笑,解释着:“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周健,事起突然,他那守关的一千人就不足为惧。”
钱昭问出关键:“怎么杀?”
如意一抬下巴,目光精悍,言简意赅:“我去动手。你们要他几时死?”
于十三一脸迷醉地看向她,赞叹:“美人果然爽快。”
宁远舟却似有疑虑:“你内力恢复了几成?”
“一半吧。”
宁远舟立刻摇头:“不妥,周健是武探花出身,以你现在的功力去刺杀他,八成不能全身而退。”
如意却已是成竹在胸:“他成名已久,我之前也看过他的卷宗。我算过,最多废掉一条手臂,肯定能取了他的性命。”
众人都不由一怔,不知是吃惊她轻轻巧巧地视取一个武探花的性命如囊中取物,还是吃惊她轻轻巧巧就能说出“最多废掉一条手臂”。她不知疼的吗?
宁远舟却道:“就算周健死了,他的手下只要堵住涂山关,我们还是得硬闯。”
如意还想再争:“使团里的人功夫又不弱。”
宁远舟依旧不肯:“我还是怕折损太多。”
如意烦了,不满道:“你也太胆小了,做我们这一行的,赌上性命还不是每天都要做的事?”
“不是不可以赌,而是不能随意赌,我们必需把胜率算到最大。”宁远舟岔开话题,转而问道,“能说说你之前看过的周健卷宗吗,也正好和我们六道堂的做个对比。”
如意这才撂开刺杀计划,道:“只记得他四十余岁,性豪爽,好饮酒,平常从不独寝,不太通文墨,却很爱看话本故事,自称是前朝周都督的二十世孙。”
宁远舟眼光一闪,转向于十三,问道:“我需要再确定一次——周健确实不知道我们商队在护送公主?”
于十三点头:“应该不知道。我们一到这里就控制了驿丞,周健以为使团还没进宿州呢。他的幕僚还说,使团的护卫不过二十,只要杀了我们,十万两黄金,一半献给丹阳王,一半正好充作他们的军饷。”
宁远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不如来个智取。”他取过纸笔,给众人讲解道,“现在我们在暗,周健在明——”
如意却站起身来,淡淡地道:“你们自己慢慢商量吧,这会儿杨盈该睡了,我该过去了。”
她开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后,元禄有些忐忑,问道:“如意姐生气了?”
宁远舟丝毫不以为意,替她解释道:“她只是不习惯和这么多人一起商议,刺客多半都是独来独往的。”
钱昭瞟他:“你很了解她。”
宁远舟假装没听懂,提醒众人:“说正事吧。”
空气中颇有凉意。杨盈换上寝衣,这才兴冲冲地走到如意身边观摩。
如意正把一根吊着小铃铛的细绳挂在窗边,轻轻一拨,悬铃便叮当作响起来。确认无误后,才从窗上下来。
杨盈逗弄着笼子里的金丝雀,扭头问她:“悬铃吊着窗子上,有刺客碰到就会响,那金丝雀是做什么的?”
“金丝雀对毒烟比人更敏感,要是有人放毒,会叫起来。”
杨盈恍然,笑道:“真有趣。”便又眉眼晶亮地看着如意,“如意姐,你呆会儿喜欢睡外面还是里面——”
如意一指榻上,道:“我睡这里。”
杨盈失望,不满道:“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起躺着聊天呢,那儿多硬啊。”
如意检查着房间各处布置,头都不抬:“我在房梁上不吃不喝,呆过四天。”
杨盈笑嘻嘻地看着她:“挨饿还可以忍,可要是想上净房怎么办?真憋得住?”
如意瞟她一眼:“有刺客来杀你,你居然还有心思说笑。”
杨盈信心满满:“有远舟哥哥,还有你,我怕什么?”
如意审视地看着她:“你是第二回说这种话了。你很奇怪,之前胆子那么很小,现在胆子却很大。”
杨盈抬头,直看向如意,道:“远舟哥哥和你都把道理给我讲明白了,我要是再像以前那样,不就成了大伙儿的累赘了吗?再说这些天,我每天都能见到一大堆以前完全不认识的东西,每天都在学,忙起来,好像就没那么怕了。”她语气诚恳地向如意致歉,“如意姐对不起。前几天,我真是犯了糊涂,才下药害了你们,现在我想通了,我只有好好学,自己立起来,变成真正的礼王,才再也不会被别人利用……”
如意一哂,不以为然:“你一个长在深宫的小公主,下的药能有多厉害?也就是宁远舟他们对你太放心,才中了招。”
杨盈玩兴突起,一板脸,呵斥道:“大胆,孤不是公主,是礼王。”
如意不以为意,随口配合地向她请罪道:“妾有误,殿下恕罪。”
杨盈开心地扬起头,命令:“任女官,孤孤枕难眠,特令你入帷相伴。”
一听这语,如意眉毛一挑,索性上前指尖一勾杨盈的下巴。眸光含笑凝视着她,慢慢地俯身下去,声音媚惑至极:“殿下要奴怎么相伴啊?”
杨盈脸上腾地红透。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如意继续进逼,杨盈紧张地向后退去,终于被如意一把抱起。
如意语声魅惑轻柔:“对各国的使节,朱衣卫多半都会献上美女妖童试探查侦,你要是不想露馅,就得学会镇定应对。”
杨盈努力认真地仰头看向如意:“怎么个镇定法?”
如意将手放在杨盈的肩上,眼神身姿魅惑妖娆,言语却冰冷无波:“一,皱眉。二,身子不动。三,轻轻地说两个字——脏,滚。”
杨盈忙照样学,舌尖一弹:“脏,滚。”
如意后退一步,悲凄地坐倒在地。瞬间眼中便盈满泪水,她楚楚可怜地仰头望向杨盈,哀婉地乞求:“殿下恕罪!可奴真的是无处可去了,驿坊的上官令奴来服侍您,若是奴被赶出去,只怕就……”她眼中泪水滚落下来,牵住杨盈的衣袖,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求殿下怜惜!”
杨盈不由自主被打动,但很快清醒过来,猛地抽出袖子:“无礼!来人啊,把这贱婢拉出去!”说完便忐忑地望向如意,“——这样对吗?”
如意抿唇一笑,瞬间便恢复了常态,点头:“还行,有点悟性。”
杨盈兴奋地几乎跳起来:“真的?”却随即便脸上一红,嚅嚅道:“可是、可是如意姐你刚才真的好……”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顿了一下才勉强找到个词“好漂亮啊,我的心蹦蹦地,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如意没答话,她只起身走向外间,继续去把金丝雀笼挂到该挂的地方。
杨盈却又追出来缠着她,“如意姐,你就告诉我嘛,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啊?我要是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如意看向她,语气平静:“我也是学的。学不好,就会死。你学不好,也是一样。”
杨盈挑眉道:“我才不怕呢,这些天我也看出来,你和远舟哥哥一样,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就是想吓唬我……”
如意却忽地说道:“杨盈。”
杨盈一怔。
如意目光一如她的语调,平静又冰冷:“你记住,我、宁远舟、萧皇后、丹阳王,其实都是同一种人,真情实意这种东西,在我们身上,已经很早死光了。或许宁远舟在宫里做天道侍卫的时候,对你还有几分香火情。可那天如果你没醒悟,他真的会杀了你。就像现在我可以一边和你说笑,一边杀了你一样。”
杨盈骇然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如意已经用匕首抵上了她的脖颈。
“别相信任何人,不管他对你有多好。”如意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永远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你自己。这就是我教你的最重要的东西。记住了吗?”
杨盈如受雷击,怔怔点头。
如意这才收了匕首,走到榻上合衣躺下,闭目入睡。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就连金丝雀也立在笼中横杆上,闭目入睡了。
杨盈独自坐在床上,盯着烛光和金丝雀,沉思了很久。
夜间她睡得并不很沉,却也没有做什么噩梦,外间天色一亮,她眼皮依旧有些沉,却也不至于挣脱不开睡意,揉着眼睛走出房间,便听元禄精神满满的嗓音:“殿下早——”语调随即便转为关切,“咦,殿下没休息好吗?”
杨盈飞快地看一眼身边的如意,只道,“嗯,昨天晚上有点择席。怎么大家还没收拾,什么时候出发?”
元禄道:“今天暂时先不走了,宁头儿让我们原地待命。”
杨盈一怔。
如意问道:“他去哪了?”
“他和十三哥去劝周健放我们过关啦。”
杨盈奇道:“周健不是丹阳王兄的人吗?他会听远舟哥——咳,宁东家的话?”
元禄挤挤眼,笑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由得他不听。”
如意思索了片刻:“他想劫持周健?这就是你们昨天商量出来的法子?”
元禄笑着,目光望向远方:“比劫持更管用,如意姐你就安心等着吧。”
宿州营,将军军衙。
丹阳王亲信游击将军周健正在查看桌案上的地图。正如如意所说,他年纪约四十出头,是个体貌强壮,虽不太通文墨却以前朝儒将周都督的二十世孙自居,以文武兼备智勇双全为目标的中年将军。
自得到密令,要他中途截杀礼王车队,他便周密部署,始终关注着使团的行踪。
按他的推算,使团昨夜便该到宿州驿了,然而时至此刻却依旧未得到驿馆消息。
他不由疑惑道:“礼王的脚程怎么这么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宿州?张参军——”
他突觉不对,忙转过头来,却骇然发现宁远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对面,正将将被打晕的张参军放在地上。
周健下意识地去按腰侧之剑。
却不料宁远舟对他一礼,自报家门:“六道堂前堂主宁远舟,奉丹阳王殿下之令,见过周将军。有些密事,不适合入第三人之耳,只能请张参军先休息一下了。”
周健惊疑未定:“宁远舟?”
宁远舟点头:“两年之前,我与将在沈国公府上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将军可还记得?”
“记是记得,可你不是已经被——”
宁远舟一笑,遥遥向梧都方向礼敬道:“多亏殿下恩德,在下才能捡回一条性命。否则如今也不能与将军一样为殿下效力。”说着便送上一封书信,“此令可为佐证。”
周健将信将疑。打开书信,只见上面写着:“今遣宁远舟至汝处处置礼王事宜,此令。”
书信后面盖着鲜红的丹阳王大印。
周健仍不放心,道:“稍等,我需要核对印鉴。”
他走到案前,找出一封书信,貌似在对比两封信上的印鉴,实际却是为了让书信接近烛火。书信受热,纸面上渐渐浮现出几行字来。
周健假装无意地同宁远舟闲聊,“殿下派你过来的时候,是哪一日?”
宁远舟道:“二十七。”
周健迅速扫过那几行字中横排的第二个字,见是“可”字。又扫向竖排第七个字,却是个“信”字。
周健轻吁一口气,显然已放下心来,笑道:“宁大人见谅,休怪本官多疑。”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的书信,那信上字迹便渐渐消失了,“只是前些日子才收到王府的飞鸽令本官拦阻礼王,怎么现在又突然——”
宁远舟傲然打断他:“因为那会儿我还没有回到京城面见殿下。否则,怎么会容许那帮幕僚想出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主意?”
他走到地图前,貌似经意地扫过图上部署,面带讥讽,“直接动手?他们也不想想,礼王若是死在安国,章崧和皇后怎么会善罢甘休?章崧现在已经掌握了六道堂,只消在你出兵时带走几个人证,殿下就难逃杀弟叛国的大罪,到时候,”他停顿片刻,眉眼一抬看向周健,“只怕周将军您,也少不了问个凌迟的罪名。”
周健一惊,霎时间冷汗潸然。
宁远舟却又露出安抚之意,赞叹道:“好在将军素有令祖周郎之风,胆略审慎兼俱,只是准备在涂山关暗中伏击,这才没有铸成大错。”
这一句夸到了周健心坎儿里,他不由就对宁远舟生出些好感:“没错,我早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不知宁大人有何妙计?”
宁远舟也不推辞:“我向殿下献了一策——不知大人是否听过前朝张将军以稻草人假扮自己,引敌军入营的旧事?”
张巡草人借箭,智取叛军的故事历来都为瓦肆茶坊的说书人所津津乐道,坊间有诸多话本流传。周健自然听过,闻言眼神一亮,已起了兴致,点头道:“当然知道。”
宁远舟微笑:“我的法子,就叫做李代桃僵。毕竟礼王之前从来没有出过宫,安国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所以,我就想组建一个假使团,只要让他们赶在真使团之前入晋,再和安人闹出点纠纷,死在在安国国内。这样一来,两国的和谈势必破裂,到时候兵荒马乱,谁还管真礼王在何处?圣上不得归国,大位就自然就归咱们殿下所有了。”
周健眼前一亮,拍手赞叹:“此计妙极!”却又担忧道,“只是使团规模不小,仓促之间,我只怕找不到这么多合适的人。”
宁远舟一摆手:“不劳将军忧心,我已经安排好之前六道堂的旧部了,不敢说天衣无缝,至少也像个七八成。”
周健狐疑:“当真?”
宁远舟笑道:“周将军若是不信,他们就在五十里外候命,呆会儿你再帮我掌掌眼。只是这件事情必需要快,而且务必保密——我让人在真使团的马匹上做了手脚,拖慢了他们的行程,但最多也只能绊住他们一天。”
周健凝眉思索了片刻,点头:“好,我这就让涂山关的驻军把拦马石都撤走,你们随时可以过关。”脑中灵光一闪,又道,“啊,等你们走后,我再派人推下山石堵住道路,这样就能再多拖使团几天!”
宁远舟大喜道:“周将军果然智计无双!”他打了响指,示意,“下来吧。”
蒙面的于十三便从梁上跃下。
周健竟是毫无察觉,不由大惊失色。但立刻便强作镇定,打量着于十三,“这是你的手下?身手还不赖嘛。”
宁远舟谦逊地一笑:“就是个跑腿的。”便吩咐于十三,“你回去通知大队人马即刻出发。我还要留在这里,和周将军商量些其他的事。”
于十三领命走出军衙,却忽觉背上寒毛倒竖,他心知有哪里不对。若无其事地走出几步之后,霍然转身。
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他拍了拍脑袋,暗自狐疑。正要离开,却忽有一只手自背后拍上了他的肩头。于十三大惊失色,立刻拔剑跃开,做好了应敌准备,身后站着的却是如意。
于十三收起兵器。他自认论警惕敏锐,在六道堂中他也是第一流的人物,却丝毫没有发现如意潜伏在侧。不免有些惊讶:“美人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如意了不在意,“听殿下说你们来这儿劝周健,我就赶过来了。刚才我也藏在房梁上,就在你背后。”见于十三一脸震惊,转而又是沮丧,忙打住,“别叹气,我埋伏隐身的功夫是一等一的,连你们宁狐狸都没察觉,你发现不了我,再正常不过了。”
于十三垂头丧气地应了声,“哦。”
如意又道,“可我也没弄明白,密令上的王印,你们怎么弄到的?还有那些见热才现的密语。”
于十三这才又打起些精神,笑道:“边走边说吧。”
他们各自翻身上马,向着营地奔驰而去。
路上于十三便细细地说给如意听。
——原来昨晚于十三又去周健那儿走了一遭,偷到了丹阳王之前寄给周健的那封文书。
军衙里巡逻防备严密,对他而言却如出入无人之境。一路避开巡卫,直奔周健的密室而去。先前打探消息时,他便已摸清了内中布局。这次更是手到擒来。
有了文书上的印章,仿个一模一样的王印,对元禄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毕竟这位墨家出身的饿鬼道第一机关天才,闭着眼都能做出可以自己动的机关。仿个王印,不值一提。
但丹阳王同亲信传递密信所用的核对手段,当然不会只有一道可轻易仿制的王印。内中必然还有更难破解的密语和关窍。
宁远舟仔细检查了密信,闻到信上有奶味,便猜到丹阳王多半时用沾了奶的笔写的谜语。此类手段,他也算见多识广,凑近烛火一烤,信上果然便显出了字迹。
至于如何解读密语——早在收到总堂那边飞鸽传书时,宁远舟便料定丹阳王那边的使者并未走远。当即便派出孙朗,前去拿人。有周边地狱道提供情报,昨日夜里,孙朗便捉了个之前送信的信使,带回来。
钱昭仔细盘问一番,之后对着密语琢磨了半个时辰,就解开了密语上的关窍。
如意见过钱昭把脉开药,也见过他的功夫,一直以为他是使团里的大夫,兼任宁远舟的副手。闻言不由好奇,“钱昭还会解密语?”
于十三一笑:“嘿,他除了是张死人脸,看病开方、琴棋书画,坑蒙拐骗,什么都会一点!”说话间,两人已奔到驿站院外,如意勒缰减速,扭头又问道,“这个李代桃僵的主意,全是宁远舟想出来的?”
于十三得意洋洋:“当然,真使团摇身一变就成了假使团,姓周的还得恭恭敬敬送我们过关!怎么样,不赖吧?”
如意滚鞍下马。虽也觉着这计策巧妙,然而步骤不免太多。随便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就是白忙一场。远不如杀人来得干脆利落。
“不怎么样。明明杀了周健就能办到的事,你们偏要折腾出这么多麻烦事来。”
于十三追在她的身后,还想替宁远舟解释几句,“可那天你走后,老宁就算过了。就算杀了周健再闯关,我们也一定会折损二十人以上的人手。就算周健事后回过神来,我们到了徐州也就安全了。那边的刺史是章相的人,周健不敢过追过来。”
“可要是还没过徐州就识被了呢?
“老宁也算过了,可以改走天星峡的小路,那里他地势熟,不是山道,也不是周健的大本营,就算硬拼,大伙儿的死伤也会比硬闯涂山关小上不少。老宁是真把大伙儿当兄弟,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出事,他都不愿意。所以才宁肯智取,绝不硬来。”
他一口一个老宁,显然早已被宁远舟收得服服帖帖。如意淡淡一笑,“把手下当兄弟?市恩而已吧。”
于十三这一次却没有插科打诨,他突然站定,正色看向如意:“不是故意卖好,他是真把我们当兄弟。”
如意怔了一怔。不料有人、更不料会是于十三这样的浪子会认真相信,并且替……替一个心机深沉的间客头子作解释。她也是朱衣卫出身,她太清楚这一行究竟有多凶险诡谲。她不解——做他们这一行的,当真能对谁全心交付吗?
于十三却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做咱们这一行的人,谁都不是傻子,谁真的会和我们同生共死,大家心里都门清。老宁是武功好智计高,可单凭这两点,他也坐不上堂主的位置。当年饿鬼道的火药库炸了,是他冲进火场,断了四根肋骨,才把五岁的元禄和一堆熏晕了的机关师从灰堆里扒拉出来;先帝中了宿国献来嫔妃的毒,天道老道主畏罪自杀,也是他临危请命,立了生死状,十天之内查出了真凶,这才保住了全道上下的性命。老宁能二十啷当就坐上堂主的高位,不单是宋老堂主的扶持,也是六个道的兄弟齐心协力,把他抬上去的。”
如意沉思了半晌,似是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你们几个肯跟他去安国救皇帝,也是因为这个?”
于十三点头:“自然。”却忽然又嬉皮笑脸起来,“不过,我们多半是捎带的,老宁其实是舍不得得美人儿你受伤。那天你一说你要去刺杀周健,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如意无语。不再理会他,转身大步走向院子里。
使团早已准备完毕,得到于十三的消息,立刻向着涂山关进发。
这一出李代桃僵之计着实巧妙,非宁远舟这般狡诈周密之人,决然想象不出。
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也有诸多困难。
马车上,如意仔细将宁远舟的计划说给杨盈听,杨盈听完便惊住,只觉得匪夷所思,“我明明是真的,还要扮成假的?”
“对。这样过关,损失最小,最安全。”
杨盈立时便紧张起来。虽说她本来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假皇子,此行的任务便包括要骗过安国君臣。但……他们这不是还没到安国吗,她还有时间仔细向如意学习。眼下却是要她以“真”乱“假”,当面就对人行骗。
想到这里,初出茅庐的礼王殿下舌头都开始打结:“可可可是……”
如意拍了拍她的手,淡定地安慰:“你不用害怕,你本来就是假扮的礼王,仓促之间有点破绽反而正常。到时候只要不说话,看宁远舟眼色行事就是。他特意留在军衙没回来,就是为了稳住周健。他得不断地跟周健说话,才能让他没功夫发现不对的地方。”
有宁远舟顶在前面,杨盈也只能强自镇定下来:“好。那杜大人呢,他是使团长史,万一他露馅了怎么办?”
杨盈心中暗想:比起“万一”,似乎更该问——以杜长史之古板方正,究竟得怎样才能让他不露馅啊!
通往涂山关的树林边,这个以真作假的使团缓缓停靠下来,接受游骑将军周健的验看。
周健在宁远舟的陪伴下便走边看,走到身形圆润白胖,表情却方正古板的杜长史面前时,游击将军停住脚步,扭头问宁远舟,“他就是使团长史?”
被如此轻佻对待,杜大人惊愕且不快,一眼瞪过去:“本官是四品尚书右丞,你不过是一游骑将军,竟敢在本官面前无礼!”
……也算是,预料之中。
宁远舟早有准备,立刻上前对周健低声耳语道:“他是真的,原本致休在家,我假传皇后旨意调他出来任长史,他还以为自己带的是真正的使团。”
周健恍然,悄悄向宁远舟比了个拇指,低声叹服:“半真半假,这样才能骗倒安人,高!”
他忙向杜大人行礼:“大人见谅,下官忙于军务,一时之间有失礼数。”
宁远舟也出言安抚:“杜大人,咱们行程紧急,您瞧在周将军忙着安排的份上,就宽宏一二吧。”便将周健从杜长史跟前引开,“将军这边请。”
杜大人只得不快让开。
周健看着仪仗整备,人员齐全的使团队伍,点头赞叹道:“不愧是宁大人,不愧是六道堂,这么快就能整治出这么像模像样的一个假使团,连我都差点被骗倒。”
宁远舟谦逊地笑着:“仓促之间找来的人,还是不够好。侍卫瘦的瘦,瘸的瘸,老的老,小的小。”他引着周健依次从高高瘦瘦的于十三、故意站不直的孙朗、粘了半白胡子的钱昭和多少有些乳臭未干的元禄面前走过,最后来到杨盈的面前,“还有这个礼王,也不太像样。”
如意悄悄向杨盈使了个眼色,杨盈忙紧张地对周健笑了笑。
周健打量杨盈,点头:“是还差了点。只能辛苦宁大人路上再好好调教了。”
宁远舟看了看天色,笑问道:“时辰不早,得出发了。关口那边,周将军安排得怎么样?”
周将军拍拍胸口,豪迈道:“放心,我亲自送你们过关,保证除了我,谁也见不着你们的真面目!”
周健亲自护送着使团一行人来到涂山关前,他抬手示意,立刻便有人指挥着数十名守关士兵迎着两侧青山斜排成列,同时背对着道路。果然无一人能看到底下通关的使团成员。
士兵们长长的影子落在涂山关门前的道路上。
仰头只见两侧青山相对,松萝倒挂。天空逼仄,地上雄关据断山谷,却是堂皇巍峨。使团众人纷纷凝神戒备,安静迅速的通过了关卡。
待所有人马都过关之后,宁远舟便也催动马匹,向周健抱拳道谢,“周将军果然考虑周全,多谢。”
周健笑道:“大人过奖。”
宁远舟又道:“我刚才收飞鸽,真使团现在三里驿附近,拦阻他们的事情就拜托将军了。别忘了殿下的深意:拖慢行程即可,千万别出人命。”说着便又附耳过去,低声道,“真使团为防盗匪,带的黄金有真有假,马腿上烙了万字印的那几辆是真的。将军可自便。”
周健一怔,意识到宁远舟这是在为他开方便之门,不由笑道:“宁大人真是个妙人!”
通关之后,宁远舟自马上回身,向关墙上的周健拱手行礼。远远可望见周健笑容满面地向他挥手道别。
宁远舟回过身来,脸上面容立刻便严肃起来。他一抽座驾,飞驰到队伍前面,下令道:“全速前进!尽快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离开宿州!”
众人道一声:“是!”便立刻催动马匹。
一时间马蹄纷飞,车轮辚辚。使团身后很快便腾起滚滚烟尘。
马车上,杨盈探身出来,也回望着关墙之上的周健。犹然不敢置信,“我们就这样过关了?别说刺客了,连盘问的人都没有!”
元禄策马奔腾在侧,笑嘻嘻地问道:“好玩吧?这就是为什么大伙儿都喜欢跟着宁头儿干活!”
杨盈激动不已,拼命点头。
如意也掀起车厢另一侧的窗帘,看向队伍前方正纵马策骑的宁远舟,脑海中不由自主便又响起了于十三的话。她一时陷入沉思。
身后巍峨涂山关渐渐去远,不多时道路一转,便已消失在连绵青山之间。
日落时分,红霞漫天,暮鼓低缓悠长地回荡矮阔楚天、重重宫阙之间。
宫城之中,丹阳王正往大殿走去。身后有侍从匆匆奔来,向他送上一封密信。丹阳王拆开看后大怒:“荒唐!”
他徘徊几步,便下定决心,吩咐侍从:“孤得马上出宫处理,朝会孤就不去了,你去传话,就说孤突发急病。”
他快步行走在两侧高墙耸立的宫道之上,向着宫门外去。半途忽见裴女官迎面走来,他意图避让。裴女官去停步在他身前福身一礼,低声告知:“皇后殿下有请。”
丹阳王怔了一怔,却也很快明白所为何事——萧妍一向聪颖干练。他这边既已得到消息,萧妍那边怕也已然听说原委了。
只是这一次,他当真能解释得清吗?
果然,他一踏入皇后宫中,萧妍便霍然转过身来,眼含怒意:“是你下令让周健截杀使团的?”
丹阳王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我没有,你信吗?”
萧妍冷笑:“周健是你表兄的连襟,不是你还能是谁?!”
丹阳王沉默了片刻,再次抬头看向萧妍。他说话一向温润恳切,纵使此刻受了冤枉,语气也并不激烈。他只反问:“我们一起在御书房念了六年的书,我是什么性子,你应该很清楚。阿盈是我的亲妹子,我怎么可能是那种谋害血亲的人!”
萧妍却是毫不动容:“以前的你是不会,可现在为了那把龙椅,你只怕恨不得让你亲大哥现在就死在安国,阿盈一个小丫头,又算得了什么?别绕圈子,回答我,是不是你下的令?”
丹阳王便直视着她,回答:“不是我。”一顿,又道,“是我舅舅永平侯那边背着我干的。我就算要动手,也不会选在使团还没离开国境之前。”
萧妍原本还有所期许,听他后半段话,不由失望至极。她闭目压抑心中情绪,只恨杨行健绝情:“说到底,你还是想让阿盈死,还是想让圣上回不了国!”摒去一切不必多言的私心,她再度睁眼看向丹阳王,厉声道,“你跟我怎么斗都没关系,但是我不许你对阿盈下手,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丹阳王点头:“我刚才本来就是要去永平侯府,让我舅舅马上停手。”
萧妍便让开道路,放他离去:“你最好别骗我。否则——”
丹阳王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住脚步,再次看向萧妍。温润的黑眸子里,一如既往并无什么激切的情绪。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记得当初父皇给你和他赐婚的时候,你并不情愿,甚至还试图逃婚。入宫之后,你也一直对他不假辞色,相敬如冰。可现在,你为什么处处做出一副深情贤后的样子,难道突然之间,你就喜欢上他了?”
萧妍目光冷漠:“身在皇家,从来就没有‘情爱’两字。我喜不喜欢圣上并不重要,但只有他,才能让我成为大梧最尊贵的女人。”
丹阳王静默片刻,回身面向她,道:“如果你我联手,你可以继续做皇后。”
萧妍一怔。
丹阳王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阿妍,你聪慧如斯,我不相信当年你看不出我对你的……”对上萧妍怔怔看着他的眼睛,他顿了一顿,眸光柔缓,低语道,“你知道,我一直都没有娶正妃。”
少年时同窗就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记忆忽就被唤醒过来。那么遥远,却又仿佛还在昨日。
两人对视着,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只气氛渐渐胶旎。
可突然间,萧妍抽出了手,眼中柔软似是被什么东西扑灭,她平静道:“可是,我更想做太后。”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做皇后,我的尊荣只能来自于你的宠爱;而太后的权利,在他十八岁之前,一直都只会在我自己手里。”
丹阳王凝视了她很久,坦言道:“我只是不想他回来,但并不想和你为敌,更不想他死。所以就算我知道你和章崧联手,找了宁远舟去救他,也没有阻止。”
萧妍点头:“我也是。否则,我刚才就应该拿着宁远舟的密报闹到朝会上去,而不是先来问你。”
听着像是示好的话,可在彼此耳中,却都是心知肚明的威胁。
两人对峙着,互不相让,空气中若有火花迸溅。
良久,丹阳王突然一笑,“很好。”
他终于转身,大步离去。
入夜之后,使团车队点起火把继续赶路。
一路多山。车轮滚在碎石的路面上辘辘有声,不时便一个颠簸。马蹄声哒哒追随在侧,时停时走。已有人翻身下马,小心地牵马前行。傍晚时尚还稀薄的雾气渐渐浓厚起来,已有些看不清前路。不知前方漆黑之处,是否藏着悬崖。
车队越前行便越艰难缓慢。
孙朗从前方探路回来,驱马上前,向宁远舟禀报:“前面是个谷地,雾重路滑,再继续走的话,马可能会失足。”
宁远舟点头,抬眼看向前方。这一路上虽无人抱怨,但走到此刻,也已然人疲马乏了。
“看来今晚无论如何赶不到天星峡了,”他抬手一指远方黢黑树林,道,“选个高一点的地方,就地扎营吧!”
不多时众人便在树林边的高地上扎好了营帐,胡乱用了些饮食,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如意看了一眼在帐中熟睡的杨盈,悄悄打起帘子走了出去。
营地不远处一块裸露的巨石上,宁远舟抬手放飞了一只信鸽。正要回营,转头便见如意走了过来。
他有些疑惑:“找我有事?”
“今天是第十天了。”
宁远舟一怔,才想起如意说的是他身上的一旬牵机。便道,“毒性还没有发作,只要明天能过了天星峡,到了徐州,我就能拿到解药。”
如意盯着他,半晌方道:“你最好别骗我。”
意识到她竟然还想着借他生孩子的事,宁远舟有些无奈:“你最好彻底放弃那个念头。就算不涉情爱,六道堂也有条铁律,执行同一个任务的同伴之间,不可以有任何暧昧。我身为堂主,不可能坏了规矩。”
“我是朱衣卫,不用守六道堂的规矩。”
宁远舟笑看着她:“可你现在也是我的同伴。”
如意沉默片刻,忽就仰起头来,问他:“我真就那么差,差到一点都不能打动你吗?”
四面漆黑寂静,只远方不时传来兽鸣声。朦胧月色之下,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意仰头望着他,肌肤如雪,眸光似水。她没有再做妖娆之色诱惑他,然而就这么平静——或许隐约还带些不甘地望着他,容色便已足拨动人心了。她本来的模样,也确实是最动人的。
宁远舟看着她,突然便鬼使神差般道:“不,你很美。甚至可以说是我平生遇到过的最大的诱惑之一,我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拒绝这种诱惑。”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又不会害你。”
“别人不不明白,可你应该明白的,任尊上。”宁远舟道,“在我们这种人的生命里,每一份突如其来的幸运都意味着危险。你看中了我这副皮囊,我脸上很是有光。可天底下,有的是比我条件更好的男人。你我之间最安全的相处方法,就是各自完成各自的承诺,然后各自安好。”
“你最好信守承诺,要不然我——”
“要不然你就会杀了我。”宁远舟截过话来,“换个说法好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谁让你在孩子的事情上就骗了我。”
“那不一样,那次我可没有起誓。”宁远舟说着便挑眉一笑,“而且,我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好骗。”
如意本欲生气,但一看到宁远舟的笑容,不知为何也笑起来——这男人笑起来,眼睛里盈着星光,俏皮又温暖。
气氛便也为之一松。
笑完之后,宁远舟跳下大石,道:“我该去换孙朗的班了。”
如意忙也跟上:“我和你一起去。”
孙朗和宁远舟换过班,便也打着哈欠回到营地里。
他和衣躺下,旁边丁辉听到动静,半睁开眼睛。见不远处宁远舟和如意一道举着火把巡查,便歪着头看了一会儿。
丁辉忍不住就捅捅孙朗:“哎,你说,宁头儿不许我们在任姑娘面前招摇,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后悔了?”
孙朗闭着眼:“闭嘴。”
“大家伙儿可都在下注呢,赌宁头儿最后会不会从了任姑娘。”
“我叫你闭嘴。”
丁辉只得不甘愿地合了眼。
突然,左边有人塞过来一块碎银子,“我赌不从,之前跟宁头儿好的那个裴女官我见过,温温柔柔的,宁头儿喜欢那样式的。”
丁辉还没回答,孙朗就闭着眼丢过来一颗金豆子:“我赌两贯——从了。”
丁辉胡乱接下金豆子,惊喜地扭头问他:“为啥?”
四面也霎时间冒出一大片脑袋,众人纷纷挺着脖子好奇地等孙朗开口。
便听孙朗淡定道:“六道堂历来都不许猫狗出入。可那天我在驿站喂猫的时候,如意姐也过来摸了两把。她说她之前也养过猫,有一只还是简州的名种。宁头儿要是跟她好了,没准以后我就能在六道堂摸到猫了,那皮毛,那手感……”他说着便陶醉起来,熊一般健壮的汉子抬起手,虚空摸了两把,美滋滋地一翻身,仿佛将脸贴在了猫背上。
众人忍不住一个恶寒,纷纷打了个哆嗦,赶紧躺了回去。
宁远舟和如意一前一后走在林子里。巡查这一路上,如意始终心事重重,却一直沉默着。
宁远舟举着火把走在侧前方,目光向后瞟了一眼。道:“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吧,都跟着我走了那么久了。你不累,我都觉得累。”
如意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想问,你是怎么能和于十三他们处得那么好的。我知道你救过他们,可光是同生共死过,他们就那么相信你吗?”
宁远舟脚步顿了顿:“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
如意目光中竟有一丝迷茫:“娘娘以前总说我上辈子是一把剑,所以天生不会和别人相处。所以她才一直护着我,提拔我,不让我早死在朱衣卫的内斗里。她死之前,要我学着改,可我还是不会。无论是跟我义母,还是跟玲珑,明明很努力了,但还是觉得跟她们之间隔着一层纱。”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可我以后是要当娘的,我不希望我跟孩子也是这样冷冰冰的。”她仰头看向宁远舟,面带期待,“所以,你能不能教教我?”
在一些事上,精准娴熟至极。可在某些情感上,却又生涩之极——早在相识之初,宁远舟便已隐隐察觉到如意身上的这种不协调。相处日久,了解也渐渐增多,许多猜测已得到验证。
此刻他看着一脸求知的如意,一阵浓浓的怜惜之情突然涌上心头。他轻声问道:“你想过昭节皇后为什么要你生孩子吗?”
如意一怔:“没有。”
“为什么不想?”
如意理所当然道:“娘娘要我做什么,肯定是为着我好,我想那么多做什么?”
宁远舟顿了顿,转而又问:“那你喜欢孩子吗?”
“自然是喜欢的。”
“说真心话。”
如意想了想,只好承认:“好吧,其实没那么喜欢。我最讨厌孩子哭。娘娘只生了二皇子一个,我本来该喜欢他的,可每回陪他玩的时候,我烦都烦死了。大一点的少年,倒是还能忍。”
宁远舟道:“你说昭节皇后很了解你,可你认真想想,她为什么会勉强你去做一件并不喜欢的事?”
“我也会勉强杨盈做她不喜欢的事啊。这就跟练武一样,一开始谁都不喜欢,后面就习惯啦。反正,娘娘吩咐的事,我绝对会做到。”
宁远舟哑口无言,只得道:“我在安都潜伏的时候就发现,你们朱衣卫在听令行事这上面,真是出色;对上司的吩咐,简直是绝对服从,一字不改。”
如意反倒觉着他很奇怪:“当然了,所有人进朱衣卫的第一天就要背诵‘不从上令者,死’,难道你们六道堂不这样?”
宁远舟笑着摇头:“你觉得十三、元禄他们,谁把我的话当回事了?”
如意一笑:“还真是。你就是管不好手下,所以当初才被赵季给骗了,落到下狱充军的下场。”
宁远舟做出受伤的表情。
两人不由同时失笑。一边说着,一边渐渐走远。
说着笑着,如意忽地感叹道:“其实我以前的朱衣卫下属虽然听话,也真正追随我的并没有几个……”
直到一轮巡查结束,有人上前来换值,两人才道别。
宁远舟看了一眼如意的背影,转身走到树林一角,在元禄身边和衣睡下。
他才转身走到树林一角,在元禄身边和衣睡下。
元禄原本闭着眼在睡,此时突道睁眼:宁头儿,你不对。。
宁远舟一怔。
元禄笑道:“你刚才看如意姐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还故意扮鬼脸,逗她笑……嘿嘿。”
宁远舟揉了一把他的头:“小孩子别胡思乱想。”
夜色下,元禄那双猫似的黑眼睛晶晶亮:“你要是不告诉我实话,我就会一直胡思乱想。”
宁远舟沉默不语。
元禄便道:“好,你说不出来,那我来问。老实招来吧,你现在对如意姐,是不是有一点那个了?”他举起两只手,“是,你就看左手。不是,你就看右手。”
宁远舟的眼睛立刻便转向了他的右手。
元禄气馁,不解道:“为什么啊?如意姐那么厉害,你干嘛不喜欢她?”
宁远舟闭上眼睛睡觉:“不为什么,你十三哥、钱大哥也厉害,我也没喜欢上他们啊。”
“这就是不是一回事!你说说,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喜欢她?”
宁远舟无奈,只得说道:“因为她的身边注定不会宁静。”
元禄一愣——这算什么理由?
宁远舟却又睁开了眼睛。护卫们没扎营帐,这一日他们都是幕天席地而睡。不知何时雾气散去了,睁眼便能看见漫天繁星。宁远舟有些陷入沉思:“她是我知道的最完美的刺客,冷静、狠辣、聪慧、敏捷,几乎没有缺点。我还得记当年在卷宗里看到她资料时候,那种惊艳的感觉,一月三杀节度使,七日令楚披国孝。那时候,我就很想会一会那位任左使,看看我和他之间到底谁更厉害。可我从来没想到,任辛居然是个女子。她就像一头生来就是为了猎杀的豹子,”不知不觉他便说得眼睛发亮,意识到自己已心情激荡起来,他不着痕迹的顿了顿,控制自己归于平淡,“……这样的人,身边注定会腥风血雨,我呢,干完这一票,就要辞官归隐了,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元禄不解:“可是,大伙都觉得你们之间的眼神不对啊。”
“……遇到漂亮的姑娘,谁都会多看两眼。”
元禄打了一个哈欠,“才不是呢,你待她那么好,有时候比待殿下还好。”
宁远舟沉默片刻:“我那是可怜她。”
元禄又打了一个哈欠,已有些睡意朦胧:“啊?可怜?”
宁远舟叹了一口气:“她以前是白雀,很精通怎么诱惑男人,要说我一点也没动过心,那是假的。可是,我更觉得她很像你做的机关木偶人,只知道执行命令完成任务,可自己为什么跳,为什么跑,却从来没想过。她一定是在朱衣卫受过很多的苦,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虽然一点也不喜欢她,但也想照顾她。我想让她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知道除了杀人和生孩子,这个世上其实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
话还没说完,他却停住,原来元禄不知何时早已睡着。
宁远舟失笑,给他盖好披风,却又不经意间再次看见手背上如意留下的咬痕。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又笑了笑,重新入睡。
旭日初起,透过林中薄雾浓荫,落下一道道晨光。
使团在晨光和鸟鸣声中醒来,打着哈欠收拾好行礼,简单的晨炊过后,准备动身。
忽有一只飞鸽落在宁远舟身边。看到鸽腿上血红色的脚环,宁远舟心中不由一紧。
他迅速接下密信,匆匆扫视过后,脸色一变——周健前一夜已发现中计,勃然大怒之下,已经带着上千大军追赶过来。
大军浩浩荡荡的奔驰在山谷间曲折狭长的官道上。
游骑将军周健一身盔甲,策马奔跑在大军最前方,脸色铁青,不停的挥动马鞭。
他身后,留着小胡子的参军催动马匹紧赶慢赶地追上他,提醒,“将军慢些,后面的军士跟不上了!”
周健豹眼圆睁,满脸怒气,呵道:“就算跑死,也得给老子跟上!老子英明一世,竟然被宁远舟这个混帐玩了招瞒天过海……驾!”他说着便再度加鞭,窜了出去。
大军只能狂奔着跟上他的速度,队伍在官道上越拉越长。末尾步兵阵中有不少人力竭摔倒,被同伴扶起来,又跌跌撞撞追赶上去。
树林间的小道上,使团车队也在急速奔驰。
消息传来之后,宁远舟立刻下令出发。所有人都知道事态紧急,相互帮助配合着,抓紧赶路。
所有马匹都是两人共骑,马匹不够的便坐马车。不断有人收拾好东西把行李扔上车,自己也奔跑着攀爬上去。车上之人援手相助,很快所有人便全数跟了上去。
宁远舟跟在队伍最末指挥着,“能上马上马,能上车上车!谁也不许步行!就算跑死了马也不许停,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徐州地界!”
见身后再无旁人了,才快步追赶上去。钱昭驾车控着车速,跑在队伍最后。见宁远舟钻也进车厢里去了,这才催马加鞭。马车绝尘而去,很快便追上大队。钱昭便将马鞭递给身旁侍卫,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颠簸的车厢内已经铺开了地图,使团四人和如意齐聚在一起,商议着对策。
元禄点起一个火折子,拿出窗外,观察着火折子上烟气在风中消散的速度,很快便算出了车速。
“马车一柱香能跑三十里上下。我们现在离徐州一百八十里,至少还有得两个时辰。”
于十三接口道:“飞鸽出发时周健已经过了十八里铺,也就是说,他现在跟我们只差一个时辰的脚程。”
钱昭依旧面无表情,转头看向宁远舟:“我们一定会被追上。这一场硬仗躲不掉。”
宁远舟点头:“那就按备用计划,放弃大道,改走天星峡去徐州!”
一直靠在窗边观察周边地势的如意突然伸手探向元禄的腰囊,“借你两颗雷火弹。”
不等元禄回答,她便已掏了两颗雷火弹,飞身跃出车厢。
众人都是一怔,纷纷抢到窗边看她到底想做什么。唯有宁远舟动也没动,继续观察着地图,皱眉思索。
如意如蜻蜓点水般,踏着路上马车和两侧山石,轻巧地跳跃到山道狭窄处一棵两三人粗的大树边。
她飞速观察了一下大树的生长方向,便挥剑在树根处砍出一个缺口,放入一颗雷火弹。而后飞身远离,自空中向着缺口处掷出另一颗雷火弹。两弹相撞,轰地炸起一声惊雷。
大树应声而倒,刚好在使团队伍最后一匹马通过后,砸在了山道上,截断了来路。
如意飞身几个起跃,重新回到马车里。看向众人:“现在又多了半个时辰。”
钱昭立刻回神,探出车窗高声提醒:“孙朗,前面看到合适的地方,照做!”
如意坐稳后,便又抬头看向宁远舟:“说清楚你们想在天星峡怎么打?”
宁远舟看向面前地图。
马车正奔跑在从宿州通往徐州的官道之上。官道后方通过涂山关和宿州相连,向南过淮河,通往江北。这是一条孤道。但向北去不远,通往徐州的官道旁,却有一条穿过峡谷,同样通往徐州的小道。
这条峡谷两侧青山绵延,当中最狭窄的一段山谷,便是“天星峡”。
“他们有一千人,而我们除掉公主、杜长史和不会武的,能动手的只有五十人。”宁远舟指了指地图上的岔路口,道,“如果我们在这里分成两路,他们也会分兵,这样就只有五百追兵能进入天星峡。十年前我来过这儿。天星峡长三百丈,但最窄处不过三丈,仅能容四匹马并肩通过。”他又指了指天星峡沿途险峻之处,道,“若是我们在这里、这里、和这里设计埋伏,就可以截断周健的长蛇队伍,前后呼应,就能以少胜多。”
如意点头,又问,“你预计这一仗会折损多少人?”
宁远舟原本是为避免折损,才拒绝了如意的刺杀闯关提议。但现下看来,死伤已是无可避免。
虽说当日做下计划时,已做好了“万一”的准备,但想到之后的苦战,宁远舟也沉默了片刻,才看向如意。
“不好说,但肯定比硬闯涂山关少。对于实在无法避免的死伤,我只能尽全力让它变得更有价值,这就是我身为堂主的职责。而且,只有赢下这一仗,才能让丹阳王短时间之内再无余力给使团添绊。”
如意却没有再同先前那般与他针锋相对起来。想了想,又道:“过关的时候我也观察过。周健手下有三成士兵皮肤都很白细,应该是刚从南方新调过来新兵。想来他的老部下在天门关一役中也损失不少。新兵多半缺少训练,这样一来,他那边的战力也会大打折扣。”
钱昭深深点头,于十三竖起了大拇指。
于十三抢先道,“那我找个矮个子假扮殿下,从大路尽量引开一些周健手下。”
元禄也道:“我行李里带了些机关,可以在峡口安排布置。”
钱昭道:“我护卫殿下和杜长史先去徐州安全的地方。”
如意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众人都看向她。
于十三道:“美人儿,你毕竟是褚国人,帮着防防刺客没问题。可这是我们梧国的内斗,呆会儿又是一场大战,万一刀剑不走眼……”
如意抬眼看向宁远舟,道:“你说过,我们是同伴。”
宁远舟愣了一愣,如意目光那么的坚定纯粹,他便加之以相同的信任:“好,你来负责刺杀。第一目标,周健。第二目标,他手下的军官。”
如意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天星峡外,使团车队已在峡谷入口前停靠下来。
任务分派下去,众人各自忙碌准备起来。宁远舟安排孙朗带人去各处设置埋伏和机关。
剩下的护卫和士兵留在入口处准备陷阱。一些人忙着在路上挖着坑,一些人从道旁树木上砍取枝条削成尖利的树桩。丁辉则带着几个人,从商队马车上搬下来一只硕大的牛皮口袋,商量着:“装一半水够吗?”
元禄指点完众人挖陷阱,便坐在路旁大石上挨个调试连弩。五十人对五百人,可想是一场苦战,短兵相接前,能用机关和陷阱杀伤的敌人越多越好。
元禄调试完连弩,想了想,便又摸出腰间袋子掂了掂,估算了一下雷火弹的存量。
如意一个人坐在溪水旁边,在山石上仔细地打磨着三把剑。
不远处的使团马车前,钱昭也在向杨盈和杜长史解释眼前的状况和他们准备好的对策。
周健此行有两个目标——杀死礼王和夺取黄金。诱使周健分兵的关键,自然也是这两样。
于十三已带着他准备好的假礼王,乘上杨盈的马车,分一路兵马去官道上诱敌了。
而钱昭的任务便是保护着杨盈和杜长史,轻装简从,不被察觉地尽快赶到徐州。
局面凶险,且已迫在眉睫。尽管早已预料到此行必不太平,事到临头,杜长史还是面现惊惶。
他已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却不料自己竟还有可能走不出国境已被乱臣贼子所害。他死也不要紧,可万一连礼王殿下也遇害……
杜长史不由看向杨盈。
而杨盈看着雪亮的剑刃,脸色也变得惨白。却突然一闭眼,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大声道:“不,我不走!”
杜长史一惊,规劝道:“殿下!”
杨盈却一径奔到宁远舟面前,仰头道:“远——宁大人,孤不想和杜长史、钱都尉先走,孤要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同生共死!”
宁远舟晓之以理:“听话。我们的职责,就是护卫你和杜长史带着黄金安全到达安国。”
“可是我是使团的首领,我要是离开你们自己逃命,那成什么话?如果你们有什么万一,单凭钱都尉一个人,难道就能保证我和杜长史在安国平安无事吗?可我们要是留下来,你们多一个钱都尉,就多一分胜算!”
宁远舟愣了愣,面露迟疑。
杨盈道:“远舟哥哥,你一直叫我要勇敢,敢承担,这回我好不容易不怕死了,你就让我跟大伙儿在一起吧!”
“她说得对。”如意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她已调整好兵器和状态,正要来寻她的小徒弟,恰听到杨盈和宁远舟的对话。便看向宁远舟,道,“你有你的职责,她也有她身为皇族必需肩负起来的责任。现在让她见见大场面,到安国后就会更镇定。”
宁远舟眼光一闪,终于不再坚持。重新分派任务:“钱昭,你来负责中队。”又对丁辉道,“待会儿你带礼王殿下跟杜大人到山谷后面安全的地方。”
宁远舟转身继续忙眼前的事。
杨盈舒了口气。刚才一腔孤勇冲上来,已耗去她不少勇气。以她的聪慧,足以判断出自己必须留下,而后冲破胆怯果决地要求留下。但以她的阅历,却不足以想出留下之后,她能做些什么。一时竟有些茫然。
如意扔给杨盈一把匕首,道:”有箭射过来的时候,缩成一团,最不容易受伤。有人要伤你,向他这里下手。“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杨盈忙像烫手山药一样拿好匕首。
杜长史看到匕首锋刃上反射出的寒光,吓得倒退了两步。双手合什,低声念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远方一支鸣镝突然蹿上半空。
宁远舟闻声回头,确认了一下方位,微微皱了皱眉,“于十三怎么才到位?”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燃着的线香,“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刻钟。”
钱昭面无表情:“我刚才临时配了些寒凉的药,让他下在岔路口边的水塘里。”
四面之人纷纷侧目——大军连夜长途奔袭百里,必定疲惫不堪。到了岔路口,周健得确认使团往哪边去,必令士卒等待。到时士卒们看到水源,一定会迫不及待去盛水饮用。
钱昭目光一抬下巴,冷酷可靠:“都是梧人,我不下毒——但至少可以让他们的战力削弱三成。”
钱昭所料不错。
周健大军等在岔路口前,张参军正忙着比对两条路上的车辙印,判断使团的去向。此时,士兵们终于能瘫倒在地缓一口气。看到旁边水塘,除了那些忙着大喘气,实在动弹不了的人,已狂奔了一日一夜的战马和士兵们纷纷贪婪地挤上前去饮水解渴。
周健依旧全副武装坐在马上,原地徘徊着,紧皱眉头。回头望见士卒们拥挤饮水,立刻喝止:“不许喝野水!只能喝自己带的,这水里可能有毒!”
士兵们才无可奈何地离开水塘。
跟在队尾的士兵倒了倒自己空空的水袋,低声向同伴抱怨:“走得太急,没装水。”
便有人悄声提醒:“反正将军在前面也看不见,你悄悄地去装一点就是。我刚才用银子试过了,没毒。”
士兵恍然,忙潜身溜过去,不一会儿便带了好几袋子水回来。周健号令传得太急,如他这般没带够水的不在少数。见有人带头,立刻便有其他人偷偷效仿。互相装了水传递分享。
不多时探子奔来急报,道是前方有农户说,半个时辰之前看到几十个人,护着一辆四驾马车从左边官道上走了
周健却有没尽信。
又亲自跃下马来,像只蛤蟆一样伏地,认真地察看车辙。观察了一阵之后,拍去手上尘土,道:“礼王的马车是四驾的,可往天星峡这条路的车辙印明显更深,他们应该是兵分两路,一路带着礼王,一路带着金子,等出了天星峡,再在徐州会合。”
张参军忙问:“那将军,我们该追哪一边?”
周健思考了一阵,终是舍不下那么大一笔黄金:“他们只有不到百人,我们瓮中捉鳖不成问题。礼王不管是死是活,都能跟殿下交代,可金子只有落到咱们手里,才是咱们的——你带三百人去追礼王,我带七百人去天星峡!”
主意打定,他立刻翻身上马,下令道:“出发!”
正喝水休息的士兵们只得慌忙起身跟上。
通往徐州的官道上,于十三带着一行人马埋伏已久。望见远方烟尘滚滚,立刻从高处跃下,吩咐众人:“干活!”
张参军带着骑兵追赶过来,远远看到一行人马正在路边休息。那一行人马察觉到他们追赶过来,慌忙护送着一个亲王服饰的人登上马车奔逃。
张参军精神大振,挥鞭一指:“就在那,追!”
他手下人马立刻蜂涌扑上,可刚奔到半途,就被隐藏的绊马索绊倒,一时间人仰马翻。随即高处箭矢如飞蝗般袭来,张参军一行人不及从地上爬起来,便已死伤惨重。侥幸存活的人连忙躲在马肚子后面,一边躲着飞矢,一边催促后方步兵援助。
然而先前佯装逃跑那队人马,却也杀了回来。
于十三身先士卒,在高处箭阵的掩护下,拔剑三下五除二便杀出一条血路,直冲张参军而去,不过几招交锋,就已将人擒下。
张参军脖子上比着剑锋,心惊胆颤地举起双手,高喊:“住手!放下武器!我们投降!”
他手下人的士气瞬间瓦解,纷纷束手就擒。
天星峡内,周健带着数百人马逶迤行进,峡谷路窄,行军速度越来越慢,周健正不耐烦要催促前方骑兵加快速度时,身后忽有士卒捂住肚子冲到路边大树下,扶着树干哇地呕吐起来。
随即前方也传来一阵骚乱——有好几匹马相继口吐白沫,软倒在地,堵住了去路。
周健正狐疑间,忽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叫:“我中毒了!刚才的水里有毒!”
闻声,先前饮用过池塘里的水的士兵们立刻人人自危。原本就有些闹肚子却还能忍住的人,立刻便觉腹痛如绞,哀嚎起来。有人慌乱叫嚷着求助:“我快死了!有药吗!”有人挤到路边抠嗓子呕吐。
队伍霎时混乱起来,道路原本就已十分狭窄,人马互相推挤,踩踏着甚众。
埋伏在山石后面的孙朗见状,功成身退,悄然溜走——原来那第一声呼喊,便是他趁乱发出的。
周健也被挤得东躲西避,他奋力控制住自己的坐骑,高喊:“安静!不要慌!继续前进!违令者斩!”
花费许多的力气,他才终于震慑住局面,重新聚集人马,整顿好队伍。却已是伤的伤,瘸的瘸。
把伤病安排在队尾,大军继续前行。
周围却变得异常安静。
周健也不由谨慎起来,放缓了马蹄。
峡谷中段终于变得开阔了些,但前面的路面似有些异样。
周健凝神看去,一眼便发现不对,忙抬手叫停人马:“等等,地上土好像是新的,可能会有陷阱!”他指了两名士兵,道:“你们去探探!”
两名士兵心惊胆颤地走上前,踏着泥土走过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平安走到对面,开心地冲着大军挥手。
周健见他们无事,精神也一振,一挥手,抢先策马,道:“冲!”
他身后骑兵也放下心来,跟在他身后策马奔腾起来。
然而那正是先前丁辉他们挖坑设陷阱之处。
之所以两名士兵没有触发陷阱,是因为陷阱下方并非中空,而是压着一个硕大的牛皮水袋。水袋之下有机关控制着一条绳,绳的另一端通向远方。
地上大队人马行进着,踏在陷阱之上的人马越来越多,牛皮水袋也越绷越紧。
又一只人脚踏上去,牛皮水袋终于承受不住重量,突然爆裂。
机关牵引着绳子瞬间绷紧,陷阱塌陷。地上人马纷纷落进陷阱中,跌落在铁蒺藜、尖桩上,非死即伤。还没来得及踏上陷阱的人马急着躲避,却哪里来得及?或刹不住马匹和脚步,直接掉下去,或是勉强刹住了,但因身后人没来及停步而被推挤下去。一时之间下饺子似落入陷阱,痛呼哀嚎之声连绵不绝。
周健走在前面,已经通过了陷阱,并未被卷入其中。
听见后方惨叫,却也被惊得面色惨白。强自保持镇定,号令众人:“稳住!继续向前!提防上面!”
然而那陷阱却是个连环机关,至此还没有结束。
陷阱下通向远方的绳子被掉落进去的人群压紧,此刻已经扯动了如蛛网一般蔓延向峡谷各处的机关线——而每一条线上,都连着一枚连弩。
布置在峡谷各处的机弩被击发了!
只见箭矢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射过来,已通过了陷阱的人马,瞬间被笼罩其中,损失惨重。
藏在岩石后的元禄兴奋地一挥手。
宁远舟见时机成熟,手剑锋一转,反射光线,向如意发出信号。
几乎就在同时,如意自高处岩石上跃下,落地便踏着山石急冲而出,挥剑将离她最近的一名军官击杀。
一击之后,便继续前冲,瞄准了下一个有盔甲的军官而去。如鬼魅般穿行在千军万马之中,十步杀一人。血色渐渐染红了她身上白衣。
不断有军官中剑倒下,众人惊呼着:“有刺客,保护将军!”
周健面色惨败的牵缰后退,身旁亲兵们已举着盾牌围上来,将他团团护住。
如意又斩杀了一名军官,鲜血溅上她白玉般的脸庞。她抬手抹了一把,漆黑的眼瞳转动,扫向被盾牌护住的周健,眼中杀气四溢。如鬼魅一般在千军中穿梭,只冲着有盔甲的军官而去,十步杀一人,血色漫上了她白衣。
高处元禄有些忍不住了,回头看宁远舟:“宁头儿,要不要——”
宁远舟示意他稍等,一挥身边的小红巾。埋伏在远处的钱昭看到,立刻擂响了亲王卤簿的杖鼓,更有人敲起了金钹。宁远舟传信号示意埋伏在山谷各处的人手一起呼喊跺脚。回声交叠,如雷滚动,响彻云霄。一时间,山谷中似有千军万马在冲杀。
周健被盾牌团团护住,根本看不清前路,胯下马匹渐渐乱了方向。
他还想再整顿队列,高呼着:“不要慌乱!聚齐队伍,编成一线,齐心合力冲出埋伏才有生机!”
然而再而衰,三而竭。接二连三的死伤变故之后,士兵们早已人心散乱,各自忙于逃命。
队伍已被陷阱截成两端,首尾不能相顾。有的往峡谷外跑,有的往前路奔,混乱成一团。
宁远舟长身而起,下令:“动手!”
说完自己先提剑杀了上去。
使团众人也各自从埋伏的地方冲出来,分段截杀乱成一团的周健人马。
元禄身形灵巧,拿着机弩在乱军中飞蹿射击,还不时从腰间摸出雷火弹扔掷。口中还念着自编的童谣:“你拍一,我拍一,射只小鸟当烧鸡!”
雷火弹触地爆炸,周围一圈士兵应声被炸飞出去。
宁远舟一边砍杀着,一边将从山石上顺来的一柄剑扔给如意:“接着!”
如意扔掉手中已经砍杀得卷了刃的剑,飞身接过。行云流水般杀向下一名军官。一击得手之后,便向着周健的方向杀去。
钱昭右手抡剑,击退两名迎面而来的士兵,左手抄起手边一柄不知是谁遗弃在地的长枪,旋身一把掷出。那长枪贯空而去,将自他背后杀来的三个士兵扎成了糖葫芦。他看也不看,便再度抡剑旋身,将身前再次攻上来的两名士兵砍倒在地。
杨盈和杜长史躲在岩石后,看着眼前一幕幕血腥的场景,胆寒之极。杨盈捂住了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向外看去。
不远处,两个明显不会武功的使团的成员被周健军围攻,他们正是杨盈的内侍,他慌乱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棍:救命!
杨盈急了,对身边保护自己的丁辉:快去救他!不用管我!
丁辉一咬牙:殿下保重!转身持剑冲出。
杜长史眼看着杀戮发生在面前,却无计可施。瑟瑟发抖地躲在岩石后,双手合什,不断念诵:“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附近有士兵察觉到有同伴正和丁辉缠斗,也赶来增援。两个内侍都已经受伤,丁辉以一敌五,狼狈之极。拼力砍倒了几个人,却到底寡不敌众,被剩下的两个人按在了地上。丁辉奋力挣扎抵抗着,三个人肉搏在一起。
眼见丁辉命悬一线,杨盈再也看不下去。一阵血勇冲上心头,她抖抖索索地摸出如意给她的匕首,奔了过去,闭着眼睛,冲着骑在丁辉身上的脖上便是一阵乱刺。
可她人小力弱,又全无章法,根本没刺中要害。那人受伤之后立刻反击,一把将她按倒在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杨盈憋得满脸通红,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
丁辉还在跟另一人缠斗,脱不开身,一时间竟是束手无策。
眼见杨盈命悬一线,忽然之间破空飞来一箭,压在杨盈身上的人应声中箭倒下。
杨盈咳呛着爬起来,却见远处杜长史不知何时也爬到了他原本藏身的岩石上,正挪着不甚灵活的身体,一手执弓,一手去捡掉落在地的箭。
他发着抖双手合什,然后搭箭弯弓射出,一箭正中正与丁辉缠斗的周健手下:我佛慈悲!
丁辉和杨盈都看傻了。
杨盈脱口问道:“杜长史,您怎么还会这个——”
杜长史恐惧、悲伤且愤慨。
“君子六艺里面也有射礼,我年青时研习过一阵。”他说着便老泪纵横,“丹阳王殿下怎能如此骨肉相残,逼得老夫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人心不古啊!”眼见地上又有人爬起来,自背后杀向丁辉,杜长史忙抖抖索索地再射出一箭。
再次命中。
也再次:“我佛慈悲!”
峡谷中,商队诸人仍在拼杀。
宁远舟臂上已经挂了彩。
他身后不远处,如意正奋力挥剑砍杀着向周健靠近,却有一名军官迎面冲来。那人身高马大,双手挥舞着流星锤,一锤锤断了如意手中之剑,另一锤正击中如意后背。如意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那人攻势不减,如意被逼到墙角,避无可避。元禄眼尖,远远看到,不假思索地狂奔靠近,把手中仅剩的一把机弩扔了过来,高喊:“如意姐!”
如意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去,险险躲过砸来的流星锤。接住机弩后,一串连发,将那军官钉死在地。随即便从身旁拔了把剑出来,继续向远处的周健攻去。
冲出几步后,忽见有敌军正要自背后偷袭宁远舟。立刻身形一转,奔过去相助。一剑砍倒偷袭之人后,两人背靠着背厮杀。
如意道:“周健的防护太周密,我没法靠近,他们至少还有三百人能动!”
宁远舟看向远处没了机弩,只能拔剑和敌军缠斗在一起的元禄,难掩担心。但眼下局势却不容他去救援。
“擒贼必需先擒王,”他说,“我掩护你过去。”
两人挥剑,一齐向着周健的方向杀过去。
敌军仿佛杀不尽一般,不断攻上来。
元禄忙碌半日,已耗损了不少心力。此刻与人短兵相接,越发吃力,不住地喘气。
钱昭正以一敌五,他天生神力,抓住两个士兵,按住脑袋一撞,一次解决一双。
见元禄那边吃紧,忙转身奔去相助:“还撑得住?”
元禄脸色发白,摸出颗常吃的糖丸塞进嘴里,强撑道:“没问题。”
钱昭侧身一闪。杀过来的敌军扑了个空,一个踉跄。钱昭抡圆了胳膊一掌扇过去,将人拍翻在地。面无表情地念了句:“你拍三。”
——他在念元禄自编的童谣。
元禄笑了,举起一块石头拍在另一个士兵头上:“我拍三,拍烂这些大混蛋!”
孙朗已全身挂彩,仍在奋力血战。但他上臂受伤,已举不起佩剑。眼见敌军砍来,他避无可避,只能闭目受死。
突然间于十三从天而降,一剑砍断对方的兵刃,落地先潇洒地摆了个造型,一甩额前碎发:“对不起,最英俊的人,总是习惯来得晚一些。”
孙朗大喜,上去捶了他一拳:“你总算回来了!”
宁远舟和如意已经联手杀到离周健只有不到十丈的距离,两人都是血重霜衣,气喘吁吁。
而周健身前防御却是固若金汤。
此刻依旧遵从命令护卫在他身前的士兵,都是训练有素、悍不畏死的精锐亲兵,纵使周遭局面混乱至此,他们的阵法也依旧丝毫不乱。
分作两排,配合严密。或站、或蹲,齐齐搭箭,瞄准宁远舟和如意。一声令下,箭如暴雨般飞来。
宁远舟和如意躲在岩石后,挥剑挡掉雨点般落下的飞箭。竟是丝毫寻不到动手的空隙。
周健见他们浑身浴血,藏在岩石之后龟缩不出。便抬手一指杨盈和杜长史的方向,高声吩咐:“分十个人过去捉礼王!”
宁远舟一惊,然而使团所有人手都在和人缠斗,无人可以前去支援。一时间焦心不已。
如意观察着旁边的情况,提醒宁远舟:“必须马上拿下周健,不然大家都得死!”她抬手一指远处的高岩,“我要从那里借力,你来当垫脚的,用力把我扔出去!”
宁远舟一口否决:“不行!你人在半空,根本躲不了飞箭!”
“难道换你来?你比我重那么多,根本跃不过去!”
宁远舟挡去又一波飞箭,仍是拒绝:“那也不行,这是梧国的事,我不能让你白送性命!”
如意急道:“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你答应过,必需听我的命令行事!”
时近晌午,烈日高悬。热气自地面蒸起,血腥味弥漫开来。空气中甚至隐隐可见红色的雾气。
鲜血与残肢乱飞,到处都是砍杀和哀嚎之声。不断有人倒下。战斗迁延至今,局面已逐渐开始扭转。
越拖只会越凶险。
如意挥剑砍倒一人,忽地回头看向宁远舟。玉面染血,乌发扬起,黑瞳子里映着水一样的光。时间仿佛有一瞬间静止。她说:“宁远舟!如果你让我过去,我就不要你和我生孩子了!”
宁远舟大愕,就在这电光火石之前,如意已经跃向他,高呼:“帮我!”
宁远舟下意识反应,在如意足尖点至时,用尽全身力气将如意扔向远处的高岩。如意身在半空,足尖在高岩上借力一点,改变了方向,居高临下地扑向头顶并无防护的周健。
周健身边有几个亲卫反应过来,忙弯弓向如意射击,如意挥剑挡开。
与此同时,宁远舟也从岩石后冲出来,向着周健的方向猛攻过去
如意便在他的掩护之下,如鹰隼一般落下,一剑斩伤周健的肩膀,错身将他制住,横剑在他的脖颈上!
宁远舟此时也已经攻至近前,见如意得手,立刻高喊:“礼王殿下奉皇命出使,周健犯上谋逆,现已就擒!马上放下武器,可赦尔等之罪!”
他的啸声穿过了整条喧哗的峡谷,纷挠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听“铛”的一声,周健手下有一人丢下了武器。接着仿佛呼应一般,上百人纷纷丢下了武器,不再抵抗。
使团众人浑身浴血,劫后余生,欢喜至极,振臂高呼。
杨盈一身狼狈,兴奋至极地尖叫:“赢了,我们赢了!”
杜长史老泪纵横,双手合什:“我佛慈悲!”
于十三和孙朗互相搂着对方的肩,开心地笑着。
如意和宁远舟对视,第一次同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在这一片欢腾之中,元禄也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机弩跳着。可突然之间,他脸色一变,晕倒过去。
钱昭及时扶住了他,一时竟也流露出惊慌神色,唤道:“元禄!”
入夜后,使团终于平安抵达了徐州,暂时安顿下来
大战过后人疲马乏,所有人都透支了体力,但这一夜却注定无人安眠。
客栈房间里,元禄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还在昏迷中。钱昭面色专注凝重,在给他扎着金针。
客栈院子里,受伤的使团成员正各自包扎清理着伤口。所有人都沉默寡言,避免提及昨日还一道说笑,今日便已生死两隔的同伴。
而于十三正在替死去的使团成员擦洗。那双宣称要为天下美人增色的手,今日却只能为死去的同伴净身。
只杨盈一直被众人保护着,此刻尚未意识到胜利背后有些什么。安顿下来之后,她兴冲冲地端着水盆想到水井旁打水。却忽然看到了于十三和他身后整齐排列的尸首。
那死白的皮肤和狰狞的伤口,让杨盈手中的铜盆骤然落地。
子夜时分,众人依旧在客栈厢房内议事。。
如意隔窗看着钱昭在内室给元禄诊治。。
元禄依旧没有醒来,钱昭还在给他诊治。
丁辉端着一碗参汤匆匆跑进来,参汤来了!
外间孙朗正在向他汇报:“这里的县令已经亲自赶去向徐州刺史禀报了,预计两个时辰内必会来人。”
——显然是来处置周健袭击使团一事的后续。
解除了袭击暗杀的威胁,宁远舟也略松了口气,点头道,“好。这边暂时安全,夜哨可以减掉一半。”
如意提醒:“朱衣卫这边的分堂规模不小。”
宁远舟会意,又对孙朗道:“马上把使团的人挪到西院去,商队除我们几个以外,都挪到旁边的另一家客栈去。”
孙朗领命离开后,如意才又看向宁远舟,问道:“元禄是怎么回事?”
宁远舟揉了揉额头,身心俱疲,明显也在为此事烦忧:“他自小心脉不全,不能太激动或是太劳累,平日里他总吃的糖丸其实是药。大伙儿也就是因为这个,才都照顾着他。”
如意问道:“不能请个好大夫,彻底治好吗?”
宁远舟摇头:“御医说等他过十八再谈。”
如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一顿:“也就是说……他未必能活过十八?”
宁远舟没有说话。
烛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苗随之一跳,很快又恢复平稳。如意看向窗外正专心擦拭着兵器上血迹的于十三。
于十三面无表情,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如意有些疑惑:“他怎么一点也不关心?”
宁远舟看了一眼于十三,道:“他一向都这样,不是不关心,而是太担心,所以根本不敢问、不敢看,只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希望一转头,元禄又能像上一次那样挺过来。”
“你倒真了解他们。”
“可我还不够了解你。”宁远舟看向如意,问道,“刚才,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如意一如既往的淡漠,“我的剑很久没有沾过那么多血了,难得过个瘾。”顿了顿,才又道,“另外,我也想试试你昨晚告诉我的那种感觉,感受一下,身后有个可以全心全意托付的同伴,是什么滋味。”
“滋味如何?”
如意想了想:“有点麻烦,但杀起人来,确实比一个人动手更爽快。”
“可你又违抗了我的命令,私自行动。”
如意并不正面接招:“峡谷里太吵,伤口又痛,听不清。”
宁远舟却一怔,不觉已流露出关切来,忙问道:“伤到哪里了?”
如意咳了两声,稀松平常地说:“被流星锤砸到后背,可能断了一根肋骨,”目光瞟向他肩头,“你的左肩不也伤了吗?”
宁远舟还欲说什么,抬眼却看到杜长史从房中走出,忙对如意:“赶紧去找钱昭拿药,呆会儿我再跟你细说。”
他快步追上杜长史,道:“杜长史,等一下徐州刺史到了,需要你代殿下出面……”
杜长史会意,忙点头应下。两人便凑到一起商议起之后的说辞。
如意依旧回到窗边,看榻上元禄仍然昏迷不醒。
如意又到杨盈房中,帮杨盈给手臂上的伤口上药。
杨盈却也心事重重。
“远舟哥哥让我称病,不许徐州刺史进来拜见,是不是怕我露出破绽?”
如意道:“你第一次见这么多死伤,他怕你情绪不稳。”
杨盈咬住了唇——她这一日确实情绪不稳。一闭上眼睛,便满脑子都是白日厮杀的场景和死去之人的惨状。懊恼、自责、茫然、担心……百般滋味混杂在一起,挥不去,解不开。
“我真没用……”她勉强驱开因此而起的沮丧,又仰头焦急地问道,“那,元禄挺得过来吗?”
如意手上一顿:“看老天开不开眼了。”
杨盈颤抖起来,咬紧了唇,泪水涌入眼眶:“钱都尉身边的老六,还有齐大哥,他们都是为了我,才死的。”
如意轻声安慰她:“五十人对一千人,你们这边一共才死三个人,这已经算大获全胜了。”
泪水滚落下来,杨盈哭着说道:“再大的胜利,也换不了他们活过来啊。”
“那就记住这种滋味。”如意道,“你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就必需得承受这样的痛苦。往后每一步,你都要更小心。否则,就还会有更多人为你而死。”
杨盈一抹眼泪,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如意:“如意姐,你教我怎么杀人好吗?刚才我想救他们,可拿着匕首,却怎么也扎不进去。”
如意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拿起桌上的匕首,在桌上划了一个圈,然后狠狠扎下去:“连扎三百次,不许出这个圈子。扎完了,你就会了。”
她将匕首递给杨盈。杨盈接过来后,立刻便开始扎起来。
她臂上有伤,不过几次便痛苦不堪,但她仍咬牙坚持着。只听匕首捅在木桌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铿”“铿”……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扰嚷。如意转身推门出去。
院中群情激动,一群人围着钱昭。
孙朗浑身绷带,站都站不直,却急道:“我去!”
丁辉扶住他,争抢:“我伤势轻,我去!”
如意不明原委,便问:“怎么回事?”
孙朗焦急道:“元禄的伤势突然加重了,高烧不止,老钱说,得马上找银环蛇胆当药引才行!”
如意心中一沉,忙道:“徐州刺史不就在西院跟宁远舟他们谈事吗?让他马上下令去药铺里找。”
钱昭摇头:“不行,得鲜蛇胆。”
孙朗忙问道:“要几副蛇胆?只能用银环蛇吗?”
丁辉按下他:“你站都站不稳了,问又有什么用?还是我去!”
如意见他们已失方寸,当即皱眉喝道:“都闭嘴!”——宛然便是当年那个统帅数千朱衣卫的左使尊上。
她声音中如有杀气,众人当即马上安静下来。
如意道:“附近哪里有蛇都不知道,光吵有什么用?赶紧找几个驿馆的人过来问。”
于十三突然牵着马出现:“问过了,离这往西十里,有座清净山,还有往北的沙河沟,都有人见过蛇。”
如意仿佛想到了什么:“徐州,清静山?”她目光向四周一扫,立刻奔向马厩,解下其中一匹马,翻身骑上,“我去清静山。”说完牵缰策马便走。
于十三连忙驱马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孙朗立刻招呼丁辉一道,也奔向了马厩:“我们去沙河沟!”
徐州,清净山。
空中月明,照在草木道路上,如撒了一层银霜,清晰可辨。远远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不多时如意和于十三便策马飞奔而来。不知听到了什么,如意忽然勒马停住。片刻后确认正是潺湲流水声,便直接翻身下马,在地上开始寻找。
于十三不解地指向前方,提醒道:“那边才是上山的路!”
如意边找边解释:“清静山山谷里靠近溪水地方有蛇,有人跟我说过。”
于十三一愣:“当真?”
便也连忙翻身下马,和如意一起寻找起来。
徐州驿馆西院。
杜长史和徐州刺史交谈着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侍从打扮的宁远舟。
虽先前交谈时已控诉过周健的罪行,杜长史依旧按不下心中愤慨,边走边不忘再次叮咛:“总之,周健丧心病狂、犯上作乱,这样的罪行,必需要公诸朝野,有个交代才行。否则后方不稳,礼王殿下如何能安心出使?”
徐州刺史连连应声:“杜大人放心。本官这就派遣亲信押解周健入京,有老师章相坐镇,绝不会让丹阳王再有可乘之机。明日,本官会再派两百兵士过来护卫殿下。”
杜长史用余光看了宁远舟一眼,见宁远舟微微点头,方道:“既如此,就有劳大人了。”
将刺史送出门去,相互拜别。
回到庭院中,杜长史松了一口气,感叹道:“后面还要再过几州才能到安国,希望不要再出今天这样的事了吧。”
宁远舟却皱了皱眉:“不好说,圣上滞留他国,自然就会有人向丹阳王这边下注。今天我在天星峡不计死伤也要重挫周健,就为是了杀鸡儆猴,让那些有二心的人动手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脑袋。”
杜长史叹息道:“原以为到了安国才是刀山火海,没想到还在大梧境内,就已经是腥风血雨……”说着忽地脸色一变,指向宁远舟的肩头,“呀,宁大人,血!”
宁远舟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肩有血渗了出来,便道:“不妨事,重新包扎一下就行。”忽地想起些什么,脸色一变,“坏了,元禄!”
立刻快步奔向元禄的房间。
屋内灯火摇曳,元禄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正在昏睡。
宁远舟轻轻探试他的额头。
钱昭还在一旁守着元禄,勉力维持着自己一贯以来的表情,眉宇间却也不觉露出些忧色。道:“用了羚羊角,压下了一点热,但要是找不到银环蛇胆,还是过不了今晚。”
宁远舟问道:“没有让人去找吗?”
“能出去的都出去了。”
宁远舟又问:“任姑娘的伤势如何?”
钱昭顿了一下:“她受伤了?”
宁远舟顿觉不对,忙问:“她也出去了?”
钱昭直言:“她和十三一起去了清静山。”
宁远舟犹豫了一下,没动,只是替元禄擦掉额间的汗水。
钱昭面无表情道:“这里有我就够了。”
宁远舟还是没动。
钱昭无语地看他,提醒:“在我面前,你不用装。”
宁远舟一怔,立刻起身疾奔出房间。去马厩牵了匹马,便策马直奔清净山而去。
越靠近溪流,草木便越是茂盛。头顶树荫遮住了月光,到处都黑漆漆一边。于十三和如意听声辨别着方位,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着。
于十三没如意那么好的耳力,摸索得很是艰难。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能点火把?不是听说蛇看到光就会过来的吗?”
如意道:“蛇喜阴寒——”说着便忽然噤声,出手如电,向草丛中抓去,“有了!”
她抓起一条蛇,就着月光一看,却面露失望,道:“只是只五步蛇。”
于十三大喜,接过来放进袋中,道:“五步蛇也是剧毒,蛇胆说不定也有用。而且找得到五步蛇,就说明这里确实有毒蛇。”
如意摇头:“五十丈之内,只可能有一条毒蛇。去水边再看看。”
他们换到水边搜寻,半晌之后却依旧一无所获。
于十三看一眼天色,见天际已微微有些泛白,不免焦急起来。
“糟糕,天马上就要亮了。白天蛇不会出窝,万一元禄那边来不及……”
如意略一思索,提议:“不如抓几只老鼠过来割伤,但别弄死,蛇闻到血腥味,或许会过来。”
于十三忙点头。
两人捉了几只老鼠,用竹签钉在水滨阴寒之处,藏到远处,伏低等候。果不然。片刻之后,一条蛇游了出来,身上银环闪动。
于十三兴奋起来。
只见那蛇突然暴起,向一只老鼠咬去。于十三再也忍耐不住,飞身上前捕捉。如意来不及阻止,蛇已受惊游走,惊惶之中咬向拴在旁边的马匹。
那马吃痛,嘶鸣着挣扎不休。拴在一起的另一匹马受了惊吓,也奋力挣脱缰绳,发狂般撒蹄狂奔而去,已是追赶不及。
眼见于十三坐骑发狂般撒蹄乱奔,于十三和如意只能一边躲避,一边试图捉住马身上的银环蛇。
于十三跳上马背,却被马甩飞。
如意后退之时,不提防被身后的树干撞到腰伤处,脸现痛苦,摔在一边。
突然,那马一声痛嘶,终于毒发。向着一处摔倒下来,地上的如意动弹不得,眼看要被七、八百斤的马压在身下!电光火石之间,宁远舟忽然飞身而至,赶在最后一刻拉走了如意。
马重重摔倒同时,如意和宁远舟也狼狈落地。
两人下意识同时出声。
“你没事吧?”
两人都未及答话,身后便传来于十三的声音:“我没事。”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飞快地从马身上取下了蛇,欢喜地举起来给他们看:“蛇也没事,还是活的!”
如意摇了摇头,示意宁远舟自己没事。
宁远舟忙松开她。正想去帮于十三的忙,肩上却忽地一痛——他这才察觉到,由于刚才用力过猛,此刻他的左肩已经完全使不上力了。
如意察觉到他面色有异,立刻上前替他检查。片刻后,眉心一皱,轻轻道:“伤口裂了,又脱臼了。”
于十三一看两人相处的情形,眼珠一转,笑眯眯地一把将蛇塞进袋中,道:“我和美人儿的马都没了,送药要紧,老宁,我骑你的马走。你们慢慢接骨,慢慢回来!”
他一溜烟地骑马跑了。
如意没有理会于十三,只握住宁远舟的肩膀,提醒他:“忍一下。”
她手上一推,替宁远舟把肩膀复位,宁远舟闷哼一声,关节已接好了。
如意抬头问道:“可以动了吗?”
宁远舟点头。
如意便背过身去,道:“那你帮我看看我后背的伤。”
宁远舟还来不及反应,如意已经扯松了衣襟,露出了肩头和后背。月光下,她肌肤如雪,莹润光洁。宁远舟一时反应不及,愕然呆立在当场。
如意不解地回头,催促道:“快帮我看啊。”
宁远舟忙回神定心,上前察看。果然她后背上有一块乌青,便又伸手帮她触摸检查。
所幸刚才那一摔并没有伤到其他地方,依旧是天星峡上伤到的那根肋骨的旧伤,只不知是否伤势加剧了。
宁远舟将状况告知如意,便收回了手。提醒她:“赶紧穿好衣裳吧,回去一定得包扎一下。”
见如意又要当着他的面穿衣服,忙转身回避。
如意自若地穿好衣服,还在咕哝:“只是一根肋骨断了,不用包扎,要不然反而不方便。”忽地就瞧见宁远舟神色不对,便凑头过去问道,“你怎么了——”见他耳尖泛红,目光躲闪,立刻便已明白过来,挑眉轻笑,“呵,你不好意思了?”
她绕着宁远舟,,笑了:“早知道你吃这一套,我应该学那些侍卫们,在你面前洗澡才对。”
宁远舟无奈道:”以后别在别人面前这样,你毕竟是个女子。。“
如意浑不在意,只道:“刺客不分男女,只分死人和活人。走吧,天都快亮了。”
她自顾自地转身就走,宁远舟只好追上去。
天际已有些泛白,地上却仍是沉黑。四面山影寂静,不远处穿来潺潺水流声。
两个人并肩走在清静山下幽静的小路上,边走边聊。
宁远舟问道:“你怎么知道清静山这边一定有蛇?”
如意道:“娘娘以前教我念书,有本古人写的《清静山记》,说这里常有毒蛇出没。只是一开头,我没想到书上说的徐州就是这是这里。”
宁远舟心中感慨,道:“不到一百年前,徐州,天星峡、梧国、安国,还有褚国、宿国,都是一个国家啊。”
如意点头:“是呀,娘娘是沙东部的王女,母妃姓崔,她常说自己是清河崔氏之后。而我是沛郡任氏之后,两族在旧朝就是通家之好,所以,她一见我就觉得有缘。其实她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姓任。”
宁远舟笑道:“昭节皇后对你很好。”
一说到昭节皇后,如意的眼睛便水洗一般明亮,“那是当然,她不单教我认字,还给我置办过一座小宅子,说我就算我经常不在安都,可只要是女儿家,就得有一座闺房……”她说着便面露神往之色,“我现在还记得她教我背的《清静山记》:时季春,鸟初鸣,碧草如茵,中有金盏,如锦绣十里……”
正背诵着,便察觉身旁宁远舟身形晃了一下。如意连忙扶住他,问道:“你怎么了?”
宁远舟面露痛苦之色,额头上虚汗如豆。他强忍着疼痛,道:“一旬牵机,毒发了。”
如意忙找了块石头,扶着宁远舟坐下来,皱眉问道:“你还没拿到解药?”
宁远舟点头,趺坐运功,向如意解释着:“第一次发作,还能挺得住。我暂时用内力压下去……”
又一阵痛苦袭来,他忙闭上嘴,专心运功。
如意见状,也盘坐在他身后,抵掌向他后心运力。
宁远舟强忍着疼痛,道:“不必了,你的内力才恢复五成……”
如意只道:“闭嘴。”
两人屏息用力,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终于,宁远舟脸上痛苦的表情渐渐散去。
见宁远舟缓了过来,如意也收掌收功。正准备起身时,忽觉出身上脱力,身形不由晃了一晃。
宁远舟忙去扶她,却也虚弱无力,和她一道瘫倒在大石上。
片刻静默后,如意无奈道:“先躺一阵吧。”
宁远舟也只得点头:“……好。”
两人并肩闭目躺着,一时间,耳边只有鸟鸣之声。随即一抹阳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宁远舟道:“天亮了。”
如意点头:“嗯。”
她侧着脸,睁开了眼睛,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朝阳正照耀着整个谷地,原本在深夜中漆黑一片、毒蛇出没的地方,现在赫然变成了一片碧绿的山坡,上面星星点点开满了金黄的小花,衬着远处的青山碧水,竟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一般。
一股力量刹时充满了如意的全身,她一跃而起,惊喜地冲向草地,摘下一朵金色的小花:“碧草如茵,中有金盏,如锦绣十里……宁狐狸,你看见了没有,娘娘说的是真的!是真的!”
她如一头小鹿般欢快在草地上奔跑着,从来未见的笑容洋溢在她的脸上。
宁远舟情不自禁地支起了身体,目光追随着她欢快奔跑的身形。应道:“看见了。”
如意笑着,将摘下的一捧小黄花洒在了宁远舟的头上。
宁远舟也不由被她感染,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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