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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春迟。江南已是荼蘼花谢菡萏初开的时候,天门山一带的春草却还未尽数铺开。风自关外吹来时,黄沙袭面,阳光也仿佛变得苍白。军中大纛被吹得烈烈翻响,仪仗士们也被风沙割得蹙起了眉头,牵动缰绳安抚胯下嘶鸣躁动的骏马。猎猎旌旗之后,军士列阵铺开在关南原野之上,在昏黄风沙之中肃立如松林石碑。
梧国御驾亲征的年轻天子却是意气风发。俊秀的面庞上犹带光彩,眼眸中闪耀着对胜利的笃信。他拔剑高举,雪白的剑刃反射出湛然的明光。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向前冲锋,大地也随之震响。
距前朝失政,中原乱世已有百年。而今,九国割据,其中以安、梧两国最为强盛。现任安帝登基后好武贪财,近年已蚕食邻国城池无数;梧国鱼米丰饶,富有铜金矿脉,亦常为安国国主所觊觎,故安、梧两国近年间多有征战。
梧永佑六年,安帝李隼兴军欲夺梧南之金矿。梧帝杨行远迎战于天门关之南,而这一天,也是无数人命运转折的开始。
江南夏早。
风沙席卷不到的富贵温柔之乡,有畅畅惠风,融融暖阳。叠山枕河而建的园林玲珑秀丽,恰逢主人孙侍郎的寿宴,处处繁花着锦,高朋满座。
台上舞姬作戎装打扮,虽腰肢细柔歌喉侬软,舞中长剑交击时,亦有火花四溅。席间宾朋却是闲适雍容,各自散坐。
天子去国远征已数月有余,梧国国都之中却一切如常。
这位年轻的皇帝即位三年间,朝政一向都由当初拥立他的宰相章崧所掌控。直到数月前章崧抱病,暂离朝堂,天子才开始尝试掌控朝局。却随即便不由分说地御驾亲征去了。如今朝政由天子的弟弟丹阳王代为摄理,亦是井井有条。
天子在或不在,于人心、于朝政确实也无大干系。
台上剑舞已到妙处,宾客们鼓掌叫好。
主人便也起身举杯,“愿以此酒,遥祝圣上旗开得胜,大败安军!”
舞姬们齐齐跪伏于地,娇声道,“祝圣上旗开得胜,大败安军!”
宾客们也纷纷举杯遥祝。临场姿态,心诚与否都不妨面上忠恳。而在他们之中,一位头戴金冠的年轻公子和一名武将,举杯间隙,二人目光却齐齐盯着排在台上最末的舞姬。
那舞姬察觉到年轻公子的凝视,起身时便也悄悄扭头来看他,含羞带怯地回了他一个目光。她生得着实美丽,杏腮着粉,绿鬓如云,黑眸子娇柔清澈,令人见之忘忧。只不大机灵,略一分神便踩到了自己的裙子。
孙侍郎察觉到台上错讹,皱了皱眉头,唤来管家耳语。听管家解释——那舞姬名叫如意,笨是笨了些,却很得韩世子的青睐,故而今日也让她上台了——孙侍郎便看向了那金冠公子。那是朝中勋贵韩国公家的世子,也是今日的贵客。见他醉心地凝视着那舞姬,便也不再计较了。
一舞已毕,舞姬们一道下拜告退。
那名叫如意的舞姬跟着舞队下台时,目光又再次牵绕向韩世子。韩世子喜不自胜,迫不及待地向她比了个口型“亭子”,悄悄地指了指外面。
如意含羞点头,一分神,又差点撞上了领头的紫衣舞姬。多亏身侧另一个舞姬拉了她一把。紫衣舞姬不悦地回头瞪她,见她正和韩公子眉来眼去,心中愈发不快,故意横肘撞了她一下。
如意吃痛,先前拉她的舞姬见她受委屈,便挺身要替她出头。如意连忙拉住她,“玲珑姐,别。”又向紫衣舞姬陪笑,紫衣舞姬白了一眼,根本不作理会。如意讪讪的,仍是笨拙地笑着。
下场之后,舞姬们纷纷松懈下来。
如意对着镜子整理妆容。她手脚笨,又急着去赴约,忙乱间反而碰掉了一只钗子。玲珑见状,越发放心不下。叹了口气,无奈地上前帮她整理好头发,又为她重新打了胭脂,对她施了个催促的眼神。
如意知道是为韩世子的事,梳妆好便悄悄溜着边出房门去。却不妨裙摆被人踩住。她不留神一用力,便是一声裂帛声。如意一愣,回头去看时,裙子已经被撕破了。
紫衣舞姬冷眼看她,分明是故意踩住她的裙摆。如意愣愣地看着裙摆,玲珑已经撸起袖子忍无可忍地冲上前去,“当着我的面就敢欺负她,真以为我教坊这七年是白混的?”
眼看她是要与人撕打起来的姿态,如意连忙挡住她,歉意地对紫衣舞姬陪了个笑,便把玲珑拉到一旁,低声解释着,“算了,怨我自己笨手笨脚……”
她们今日确实有更要紧的任务,不好节外生枝。玲珑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也太没用了……赶紧去见韩世子吧,可千万别再搞砸了。”
如意一路急急行来,远远望见花园亭子里,韩世子正焦急地等着。
她抹去残泪,正要奔跑过去,突然便有一只手斜伸过来,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进了一旁的假山山洞里。
如意呜呜地挣扎着,却被按在假山石壁上。黑暗中胡髯蓬乱的嘴唇拱过来,耳边是粗鲁的急不可待的声音,“小美人儿,别急着服侍世子,先服侍服侍本官呀。”
那人正是刚才宴会上对她垂涎欲滴的武将,他力大无比,如意毫无反抗之力,被他按倒在身下又摸又亲,只能掰着他的手指艰难地抗拒,“放开我……”
武将怕她喊声引了人来,一手捂住她的嘴不肯松开,另一手急色地去解衣服。眼看就要得逞时,身体却忽然一僵,毫无征兆的向一旁歪倒——被他遮住的洞口处便有天光透入,玲珑手握着一只吹筒,正站在那里。
如意艰难地从那人身下挣出来,哭着扑进玲珑的怀里,又怕又委屈,“玲珑姐!”
玲珑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她,又埋怨道:“小声点!哎呀,你也不小了,怎么每回都能把事办砸?”
“玲珑姐,我好怕……”
“怕也得先完成任务,不然我们都会死。”玲珑也无可奈何,“我们安国朱衣卫在梧都的白雀足足二十个,谁叫韩世子只看中了你?赶紧收拾好出去见他,一定要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让他带你回府,偷到他父亲书房里的那张粮草图。”
不错,这二人既是教坊的舞姬,也是安国间客机关朱衣卫安插在梧都的细作。
——最底层的细作。在朱衣卫内部被称作“白雀”,多是些被挑选调教过的伶仃孤女,出身贫苦,受人控制。潜伏在内外各处,靠美色机巧来拉拢策反和刺探情报。说是细作,实则不过是可用可抛的器物罢了。
如意颤抖着整顿被扯乱的衣衫,玲珑见她胆小觳觫,看不过去,便上前帮她,宽解她道:“有了这张粮草图相助,咱们安国大军说不定就能大获全胜,咱们就算立了大功了。到那时,堂主多半会开恩赐药,我们就都不用再做出卖色相的白雀了。”她说着便也畅想起来,面露憧憬,“要是成了和玉郎一样的朱衣众,便能紫衣、丹衣、绯衣的一级级升上去,我们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玲珑看如意还是懵懂的样子,恍然道:“都做了快一年的白雀了,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卫内的等级是怎么回事?咱们安国的朱衣卫,最上头的大人是圣上的亲信,邓指挥使,下面的依次是左右使、绯衣使、丹衣使、紫衣使,还有就是普通的朱衣众。像我们这种只负责色诱和探听消息的“白雀”,只能算是外门……”
如意也面露黯然,回道:“这个我懂,每次去青石巷的时候,那些内门的朱衣众,都不拿正眼瞧我们。”
玲珑便抬手捧住她的脸颊,擦去她眼角泪水,“谁说的?玉郎不就跟我好了吗?哎呀别哭了,赶紧笑。”
如意笨拙地挣出一个笑容。她眼中犹带残泪,一笑便如桃花着雨,娇憨又妩媚。玲珑也不由恍了恍神,叹道,“真是我见犹怜,我现在总算明白当初训鸟师为什么要选你进朱衣卫了,谁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草包美人会是间客……赶紧去吧,待会儿在韩世子面前,一定要机灵点。”
如意却又心有余悸回头看向被玲珑毒倒在地的人。
“那他怎么办?”
玲珑推着她离开,安抚道:“放心吧。”说着边从怀里摸出个小瓶,“等他醒了,只会记得自己喝醉了,发了一场春梦——”又摸出一根银针,“然后,他就永远别想再当男人了。”
如意走出洞口,眼尾犹然带着濡湿的红晕。牵着被撕破的裙摆,小心地绕过假山,飞奔向远处的亭台。在韩世子迎上来时,欢喜地扑进他的怀里。
几句话后,韩世子便迫不及待地要俯身亲吻如意。
如意受了惊一般,身体轻颤,低声回避着,连忙道:“不行,这里不行。”
韩世子会意,指了指假山,道:“那边有个山洞,肯定没人会看到。”
如意一惊,忙道:“那里更不行。”犹豫着,低头牵住了韩世子的衣带,眸子羞怯娇媚,轻声呢喃,“世子,我……我不想再住在教坊的破屋子里了。待会儿酒宴结束,你带我回你府上好吗?”
韩世子大喜,轻轻耳语着将她拥了满怀。
如意头搁在他的肩上,在他看不到的身后,轻轻吐了口气。
筵席却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舞姬们还有歌舞要演,韩公子也不能离席太久。短暂亲昵之后,两人各自分开,匆匆赶回席间。如意追上舞队时,刚刚好赶上下一支舞曲的出场。
幸而她排在队尾。归队之后,见玲珑焦急关切地望过来,便轻快地施了个眼色,示意她大功告成,玲珑这才放下心来。
如意跟着众人刚上场,便见武将在小厮的搀扶下揉着头出现。当看到那人不时还摸摸身下,如意一下子紧张起来,差点踩到了前面一人,玲珑忙替如意掩饰。
武将入席后环视众舞姬。这时音乐乍起,鼓点声越来越急,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好在武将看了半晌后仍是神情迷茫,最后只是接过酒喝了起来,如意如释重负。
随着乍起的音乐摆好姿势,舞姬们正要起舞时,便见门客匆匆闯进席间通传,“六道堂赵都尉到!”
六道堂,由梧国太宗所创立的军政机要。对内负责护卫、监察百官,缉捕审讯要犯。对外负责刺探军机、传递情报,拉拢收买敌国政要。铲除潜伏在国境之内的叛徒和谍娆,自然也在其职权之内。威权之盛大,耳目之灵敏,任是谁被盯上,都要脱去一层皮。一贯都令人闻之色变。
乍听闻来人身份,席间所有宾客皆是一惊,纷纷站起身来。
如意也吓得退了一步。玲珑连忙自身后顶住她,示意她莫要流露形色。
短暂的惊慌之后,早有人示意舞姬们退下。
玲珑连忙拖着如意尽量躲进不起眼的地方。她手心冰冷,面色苍白,显然也有些慌神了。身为潜伏在敌国京城的间客,任务中途六道堂找上门,也不由人不惊疑是否身份败露。
孙侍郎已整顿衣冠,亲自带人恭敬出迎。
便见一锦衣乌冠的阴鹜男子,带着一行精干的黑衣道众赳赳而入。
这锦衣男子便是六道堂副堂赵季,而他身后跟着的亲信便是六道堂人道副尉娄青强。
赵季见孙侍郎上前,便笑着携了他的手,“不必多礼。您的寿宴,赵某既然接到了帖子,怎能不来捧场啊?”
话虽如此,席间众人无不战栗。
孙侍郎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笑,将他迎上首席,亲自为他斟了杯酒后,才示意歌舞继续。
舞姬们胆战心惊地重新上场。身处卑贱,命不由人。再怕,能做的也只有歌舞娱人。众女歌喉柔婉,腰轻如燕。舞袖翻转之间,席间气氛便已有所缓和。
且歌:“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宾客们也渐渐松弛下来,一边品酒,一边欣赏着歌舞。席间又有了些热闹迹象。
赵季却忽然一拍几案,大声呵道:“大胆,下一句是‘将军百战死’。圣上御驾亲征逆安,尔等竟然包藏祸心,想要诅咒圣躬,简直罪该万死!”
满座皆惊,乐声骤停,都不料他竟能罗织至此,无端发难。
舞姬们被吓得跪伏在地。孙侍郎也惊慌地跪坐起身自辩:“大人息怒,我等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赵季冷笑不语,席上死一般安静。
幕僚悄悄向主人耳语几句,孙侍郎随即恍然,一咬牙道:“下官驽钝,一时失察,恐被安国奸细混入府中,为防寿礼中含有栽赃陷害之物。还请赵大人全数带回核查。”
他指了指厅下堆满的贺礼。
赵季这才满意的一点头,“都起来吧。”
众人如释重负,重新入座。乐声再起。然而席间之人再无宴饮兴致,都噤声不语。
先前那名武将还有些脑子不清醒,低声嘟囔:“六道堂这事做得也太不地道了吧,人家过大寿呢,就用这法子要钱……”
韩世子吓得忙捂他的嘴,轻声道:“你不要命了?还以为六道堂是宁远舟当家的时候?”
武官忙噤声。
独孙侍郎心有余悸,谄媚地为赵季斟酒,“如此一来,下官身上的嫌疑就洗清了吧?”
赵季瞟他一眼,冷笑,“只有奸细送来的贿赂,没有奸细?”
孙侍郎悚然一惊,瞬间大汗淋漓,目光慌乱地扫向四周,最终落在依旧跪伏在地的舞姬身上,抬手一指,“她们就是奸细!”
赵季眼都没抬,淡淡道:“那就拖下去即刻砍了,替侍郎去一桩心事吧。”
六道堂的黑衣道众们虎狼般拖起众舞姬,向厅外去。
舞姬们惊恐挣扎着,哭喊着:“大人饶命,妾身冤枉啊!”
如意惊惶地向韩世子大喊:“世子,救我,救我!”
韩世子迈出一步,却被身旁人拉住制止。他无奈地看了如意一眼,终是未发一言。直如意只得手足无措、涕泪交加地被拖出宴会厅。
舞姬们手上被套上了铁桎,由四名黑衣道众驱赶着,踉跄着走向池塘。园中丫鬟杂役们纷纷四散躲避。
玲珑踉跄而行,之前和如意争吵的紫衣舞姬心生侥幸,强忍着恐惧,媚笑着回头讨好领头的军官,想乞讨一条生路,却被一刀捅穿了腰腹。
染血的弯刀自她背后捅出,舞姬们都惊恐地尖叫起来,却是无处可逃。
军官扶着紫衣舞姬犹然面带惊恐的尸身,拔出刀来,道:“我也知道你冤枉,可谁叫你们偏巧遇上赵大人缺钱花呢。”
他一松手,尸身便扑倒在地,无动于衷地抬脚,将尸体踢进池中,便回头看向其余舞姬,“都给我面朝池子跪好。”
舞姬们胆寒无奈,只得依言面对池水,呜咽颤抖着跪下。很快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捅杀,尸身倒入池中,碧水翻起血浪。
如意低声问身侧玲珑:“怎么办?”
玲珑从袖子里摸索出一截铁丝,试图撬开枷锁,强作镇定地安慰如意:“别怕,跟着我见机行事。”
然而尚未找准锁眼,已经又有一个舞姬被杀。
黑衣道众已经走到玲珑身处,提刀要刺来时,玲珑高喊:“大人且慢!妾身上还有一颗明珠。愿献给大人,只求一个全尸。”
那道众心动,收刀示意她把东西拿出来。玲珑装作弯腰去取珠子,却突然暴起,趁着道众分神,挥动手上铁桎就向他砸去。
道众被砸中,头破血流。
领头的军官看见了,不慌反笑:“哟,还是个练家子。”
另外两名道众也无人上前帮忙,反而停手看起了热闹。
被玲珑砸中的道众恼羞成怒,挥刀劈向玲珑。玲珑用手上铁桎做盾,勉强抵挡躲避着。双手被锁,她施展不开。腾挪缠斗之间,也无法专心撬锁。不过几招之间就已落入下风。还没被杀的舞姬们惊吓地瞪大了眼。
眼见玲珑被重新制住,军官提醒:“先别杀,带回去好好审审。”
可话音未落,他脸上便浮现出诡异的笑容,随即软软地扑倒在地。
如意不知何时已站到军官的身后,踢起的足尖上伸着一把漆黑的利刃,利刃上犹然闪着血光。
那张早先惊惧哭泣的脸,已如死水般平静无波,宛若彻底换了一个人。
另外两名道众尚未回过神来,如意已经飞身上前。她身姿灵动如燕,杀人的手法却是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手臂圈住一人,轻轻一扭便掰断了他的脖颈。另一人回神,拔出刀来正要呼援,就已被踢中手腕和腿弯。他被踢得跪倒在地,脱手落下的刀柄正落上喉头,敲碎了他的喉头。他扑倒在地,喉咙嗬嗬作响,却是没发出一声呼叫。
而如意麻利地用左手一拉右手拇指,只听啪的一声,手指脱臼。错位之后手围变窄,如意稍一用力,便将右手自枷中脱出。
她从倒毙的军官身上翻出钥匙,打开自己手上的枷锁,又帮玲珑打开,之后便麻利地将右手拇指复位。
全程她眉头都不皱一下。美貌无改,然而清泠泠的眸子映着满池血色与浮尸,炼狱修罗一般冷艳无心。
所有舞姬都惊恐的缩成一团看着她,无人敢发出一声声响。眼前的如意宛若修罗恶鬼沐血而生,何况她们从未善待于她。
纵使玲珑也被她眼下的模样吓呆了,颤抖地唤她:“如意?”
如意拾起地上掉落的长刀,只漠然道:“闭眼。”
玲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便觉有温血溅上了脸颊。她被烫得一抖,惊恐地睁开眼睛,便见先前和玲珑缠斗的那名道众双膝跪地倒下,头颅滚在了一边。而如意面无表情,只将四名道众的尸身尽数踢入池中,又走向舞姬们。
舞姬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惊恐哀求地看着她。
如意一顿,道:“……闭眼。”
舞姬们绝望地闭上眼睛,瑟缩着抱在了一起。如意却仍然举起了长刀。
玲珑心下不忍,忙道:“不要!”
如意头也不回,冷冷道:“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你当了那么多年白雀,连这个都不懂?”
“可大家毕竟在教坊相识一场……”
舞姬们也哀泣起来。
如意冷笑一声。刀尖一转,竟是向着玲珑挥去。玲珑大骇,匆忙躲避,只觉眼前白光一晃,那刀尖已停在她胸口。
她胸前衣襟已被挑开,却似乎并未受伤。她屏息低头,便见刀尖上立着一枚玉瓶——瓶里装的正是她先前在山洞里,用在那武将身上能使人遗忘过往的药粉。
如意手腕一抖,玉瓶在舞姬们头上破开,粉色的药雾弥散开来。舞姬们纷纷倒地。
而如意也不再耽搁,拉住玲珑,飞身几个起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墙外。
两人一路逃出侍郎府,落足在一处僻静小巷里。
身后虽无追兵,玲珑却惊魂难定。她们杀了六道堂四个道众,六道堂肯定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届时顺藤摸瓜,安国在梧都的朱衣卫都将面临暴露的风险。
她心下焦急,慌张道:“他们肯定会很快发现不对的,我们得赶紧赶回青石巷总堂报信!”
如意却没有动,淡声道:“不用回青石巷,总堂并不知道死的人里面有没有我们。”
玲珑愕然。她听懂了如意的意思,却不敢相信。
如意看着她,道:“你不是一心想要自由吗?现在是绝好的机会。”
玲珑想要自由,她敢说安国的白雀无一人不想要自由。谁愿意受人控制胁迫,活在随时都会因为任务失败被杀、因为暴露被杀的恐惧之中?
玲珑强压下心中悸动,问道:“可白雀每半年都要服用解药才能活命,我们要是现在跑了……”
如意淡淡道:“那点毒不值一提。我知道怎么解。”
玲珑惊喜道:“真的?!”
如意点头。
玲珑却又迟疑起来,看向如意:“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你这样的身手,只怕连紫衣使也当得,为什么还要跟我混在一起做白雀呢?我可真傻,居然还一直把你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妹子……”
如意顿了顿,依旧不疾不徐道:“跳出六道外,不在轮回中。我谁都不是,只是一抹幽魂。”她看向巷子出口,催促,“你到底走不走?”
玲珑一咬牙,摇头,道:“我还是得回青石巷……玉郎他还在总堂呢,我不能一个人走。”
如意闻言却道:“你为什么会当白雀?”
玲珑一愣,不解她为何明知故问,“不是跟你说过吗?为了还债。我大哥生了病,我娘只能卖了我……原想着进六道堂总比进青楼强,谁知道都是一个样。”
如意反问:“为什么你大哥生了病,你娘就要卖你,难道你的命不是命?十年前,为了一个男人,你家卖了你;十年后,你又要为了一个男人,再把自己的命填进去。值得吗?”
玲珑垂眸,却无丝毫迟疑,“值得的。我和他已经……”她抚摸着小腹,目光温柔,已不觉噙了些幸福的笑意,“如意,你很快就能当小姨啦。”
如意一怔,目光转向她的小腹,原本冷硬的表情便柔和下来。她小心地把手放上去,像是小孩子初次触摸到珍宝。察觉到掌心下的温热时,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便亮了一亮,一瞬间仿佛又变回早先那个笨拙单纯的小舞姬。
玲珑轻声道:“我和玉郎很快就要成亲啦。”
如意收回手,“那你回去吧。”又给玲珑指路,“去青石巷,走侍郎府大门外的马行街转天仓桥最快,三千二百步就到了。”
玲珑一愕,“走那儿?”她探头望了望大门,“可是,万一六道堂的人刚好出来……”
如意道:“刚才进府的六道堂有十二个,但外头有六道堂标志的马只有四匹,这说明只有跟着赵季的那几个是才是配骑马的上三道,其他的都是下三道。六道堂上三道的人对下三道的向来不怎么关心,这回又是要来要钱消遣的,所以不会那么快发现园子里的事,更不会出马上出来。你经过大门时镇静点,别露出破绽就行。”
她一扬手,一道银丝飞出,挂住了远处民居晒着的纱帽和披风。她将银丝一掣,取来衣物,递给玲珑,“穿上。见到堂主的时候,记得告诉她我已经死了。按规矩,白雀死了之后,被抓去当人质的家人就可以恢复自由。”
——朱衣卫为控制白雀,无所不用其极。除了给白雀服食毒药外,白雀的家人也会被当作人质。一旦白雀逃亡,家人也会受连坐诛杀。唯有白雀死去,她们的家人才能恢复自由。
玲珑这才明白,“……难道你是为了你娘,才一直忍着当白雀受罪?”
如意没有做答,只催促:“赶紧走。”
玲珑只得换上披风戴上纱帽,匆匆离开。她走了两步,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你的手,要不要包扎一下?”
如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才想起先前为了脱出桎梏,她曾将手指掰脱臼。这点疼痛于她只是寻常,却不料玲珑竟还记挂着,眼中有一丝感动闪过,嘴上却道:“不用你管。”
玲珑踟躇着:“那……你保重。”到底还是不能放心,又折回去,撸下腕上的金镯子塞给她,“拿着。我不敢问你要去哪,可你独自一人,总归有点钱财傍身,我才放心。”
这才又转身离开。
如意看着手中的镯子,突然叫住玲珑:“等等——”玲珑回头,只听如意道:“明日酉时,圆通寺石塔下,我会带韩家的粮草图过来。”
玲珑愣了愣。
如意抛了抛镯子,“我不喜欢欠人情。我帮你将功折罪,你帮我确保我父母能平安回家。”
言罢,她便飞身而去。
侍郎府里,宴会还在继续。为一次勒索冤杀七八个舞姬而已,于赵季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甚至都不足让他皱一皱眉头。酒酣耳热之际,他倚靠在坐席上怡然闭目,忽然想到那几个道众离开已有一个时辰,便转头问他身侧的亲信娄青强,“怎么还没回来?杀几个娘们这么费事。”
此类勾当他们做得多了,娄青强也是丝毫不当一回事,暧昧一笑,“多半顺便还找了个乐子吧。”
赵季也一笑,但仍道:“你去看看。”
娄青强领命而去。然而不过片刻功夫便匆匆折回,焦急地向赵季禀报,“大人……”
席上入阵曲正演至高处,琴女指尖游走如狂蜂震翅,弦上琴声促如疾风骤雨,赵季听不清他说什么,便示意,“你大点声。”
事出紧急,娄青强只能提高声音,“宫中急报,三日之前,我军被安军大败于天门关!”
琴弦“砰”的一声绷断,周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疑惑地看向赵季。
而赵季已经推倒靠几坐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娄青强,“你再说一次?!”
“我军被安军大败于天门关,连失颖、蔡、许三地,圣上、圣上也已然蒙难了!”
这次再无琴声干扰,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席间宾客瞬间惊慌起来。
赵季怒道:“胡说!不可能!”
他执掌六道堂,敌情军报皆要经他之手上传下达,护卫天子周全更是六道堂第一要务。一旦天子罹难,他就是最先该被问罪之人。何况他……
一片慌乱之中,恢弘钟声如水纹般在这繁华帝都上空扩散开来。
一声未平,紧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
钟声传至席间,瞬间推平了嘈杂。
所有宾客都不由自主地向北张望——那是钟声传来的方向,也是天子宫城之所在。
梧都宫城最高处为景阳楼,先帝时置金钟于景阳楼上,每日清晨钟声响时,百官入朝议政。
——这一日于薄暮时分,景阳钟被紧急敲响了。
宾客们纷纷起身整顿衣衫,在心底忖度着娄青强带回的消息——心中已然信了八分,一时间心怀各异。
唯赵季一人呆愣着。
娄青强不得不提醒:“……大人,景阳钟响了。是监国的丹阳王殿下在召集百官参加朝会。”
钟声一声紧似一声。
许久后,赵季猛然回神,霍地站起身来,疾步而出。
府外侍从们早已为赵季备好了马车,赵季跨步上车,吩咐:“去章相府!”
掀起车帘时,他不由一顿,看向天际。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四下楼台霭霭,画栋雕梁尽数掩于暮色,唯檐角风铎随着撼动暮色的景阳钟声摇摇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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