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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来,傅偏楼常被困于同一个梦魇。梦里,他又回到了兽谷秘境那一日,被谢征温柔地丢下。像是只折翼的鸟,从云端跌落,不断沉坠,永无止境。
染血的白衣离他越来越远,伸出手,唯余流云从指缝间穿过,什么也不剩。
数不清的黑影缠绕在他身边,黏稠阴冷地流淌着,从中钻出许多张熟稔的面孔。
程行、尚峰、徐宁宁、方小茜他们围裹着他,狞笑、讽刺、咒骂,满头满脸的血渍,仿佛索命恶鬼。
他们说,傅偏楼,你可记得你的罪?
就因你痴心妄想,不愿接受自己的命,非要搅浑这池浊水,才会招致这些劫难!
平静安稳的生活,全都因你而万劫不复!
从前是我们,如今是谢征你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个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他怔怔地答不上来,而下一刻,人脸为黑雾打散,聚拢成他的模样。
“错了,错了…”
朝他贪婪又恶意地露出一个冷笑,魔道:
“万劫不复的是你才对。”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
余音湮灭在万千鬼哭中,厉嚎惨叫不绝于耳,他重重摔落深渊,粉骨碎身、肝脑涂地。
如同一滩择人而噬的污泥。
睁开眼时,不知今夕何年。
傅偏楼意识尚且朦胧着,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下意识摸索过身边,却只触及余温冰凉的床铺。
刹那间毛骨悚然,还未回神,就先出了满背冷汗。
他撑着手臂半坐起来,腰腿传来一阵抽痛。
低下头,瞧见松散里衣下起起伏伏的胸膛,身上虽然清爽,可皮肉斑驳的痕迹却一时半会消不掉,是无可抵赖的证据。
傅偏楼松了口气,悬吊的心终于缓缓回落。
只是梦而已。
他按住自己兀自颤抖的手,调息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间站着一道人影。
“谢征?”
雨帘不歇,打在紧闭的窗口,白珠乱跳,发出急促的敲击声。
黎明时分,本该柔和的晨曦被浓墨般的阴云遮去,天光黯淡地扫进屋里,显得有几分压抑。
不远处的八仙桌前,谢征松散地披了一件外裳,乌发垂泄,正探手拨着铜炉,点上一支新的安神香。
烟雾袅袅中,那抹背影犹如高居云端的山涧苍松,遥不可及,令傅偏楼莫名不安。
不知为何,谢征好似并未听见他的呼唤,仍旧背对这边,长袖坠落,伸出一截苍白腕骨,默默捻着香线。
哪里不对。
傅偏楼蹙起眉。
安神香,他早已熟悉这股掺杂了各色草药的清苦香气,为稳固他身上的业障,几乎夜夜不断。
是药三分毒,用得多了,难免会招致坏处。丹田滞涩,识海涣散,需得修炼几日才可化去多余的药力,剂量上很有讲究。
因他之故,谢征也对此谙熟于胸。
他性子端肃严谨,添香时,向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从无错漏。此刻则比寻常要重许多,很难以疏忽解释过去。
随手扯过一件衣袍裹在身上,傅偏楼赤足下了床,走近些许,又唤了声:“谢征?”
“
嗯?”
这回谢征倒听着了,转过身,望来的眉眼还是沉静的,只间或流露出一丝惘然,隐约失神。
就好像深陷嘈杂人群中,分辨不清谁在讲话一般。
可室内分明极静。
傅偏楼心头一紧,慢慢坠沉下去。
“怎么醒了?”瞧见他,谢征顿了顿,上前握住他冷冰冰的手,低声道,“地上潮,你一贯体寒,莫染了湿气,回去再歇会儿。”
傅偏楼顺着他的意思坐到床边,目光游移,落在对面肩头披挂的衣角。
那里的布料洇湿了。
他仰起头,瞥了眼窗外天色,下颌绷成一条拉紧的线:“你出去过?发生什么了?”
傅偏楼只问了这么一句,响在谢征耳边,却是钟鼓齐鸣,絮语滔滔。
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有些头疼,没料到傅偏楼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实在太不巧。
方才与秦知邻对峙时,对方口舌鼓噪之余,暗地催动了咒法,妄图动摇他的心神。
施咒者神魂虚弱,窥心之术只能潜移默化地稍稍起点效力,但对于本就心魔横生、浊气难解的谢征而言,可谓是一记重击。
神思不定,平日里还能冷静按捺下的牛鬼蛇神寻到空隙,通通跑了出来,转瞬犹如置身鬼蜮。
而鬼蜮之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个“傅偏楼”,贴着他、盯着他、和他不停地说着话。
【你出去过?】
【你去哪里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何不告诉我?】
傅偏楼一开口,便如雨落江海,混入其中,了无踪迹。
叫人全然找不出哪一句才是他真正所言。
眼下根本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可谢征瞧见傅偏楼脸色惨淡得厉害,又有些不忍心。
他裹着单薄的衣物,指尖攥得发白,摇摇欲坠,像一根脆弱的琴弦。
好像再不给点回应,就会崩断一般。
“没打算瞒你。”终是无法置之不理,谢征忖度几番,缓缓道,“只是先前多少累着你了,本想待明日再细说也罢。”
他问:“还记得那对麒麟兄妹么?他们方才来寻我。”
“周启周霖?”傅偏楼仍不见展眉,“三更半夜,寻你做什么?”
“十年前,秦知邻借返生花入我识海,以窥心之法对我下咒。”谢征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想必他们已全数告知你们了。"
傅偏楼点了点头,谢征接着道:“周霖答应为我解咒,此约既定,不曾忘怀。从琼光师弟那边听闻我安然回谷,便前来应约,了却这桩心事。”
她有心了。”
说完,傅偏楼又琢磨出几分古怪,“可秦知邻已死,咒术自然跟着没了。又不是什么急事,犯不着大晚上的扰人清净吧?”
“嗯。”谢征垂下眸,“所以,秦知邻其实没死。”
“什么?”
愕然地睁大眼,傅偏楼还未来得及焦急,就被安抚地揉过发顶。
“偏楼,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夺天盟讨伐麒麟半妖,用以当炼器和研究咒术的材料,为何周启和周霖会被那人放过?”
谢征的语气太过平静,傅偏楼不知不觉被引走了注意,思索片刻,犹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另有用处?”
“夺舍一事,开弓没有回头箭,魂魄不会再有归处。你说秦知邻仍然活着,所以”
他并不愚钝,向来一点就通,恍然之余,眸中不禁露出一分嫌恶,“他拿周启和周霖当退路?难怪会留下麒麟复苏之法给他们。”
谢征颔首,将之前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竟然”傅偏楼听完,沉默下去,摇了摇头,“辛苦她了。"
忽然想到什么,他一把扯住谢征衣袖,低声匆匆道:“对了,这么一来,你身上的咒术该怎么办?”
【咒术不解,你会怎么样?】
【窥心之法,我听周启说过,寄宿神魂以窥心。若心中并无缝隙,也不会被趁虚而入】
【谢征,你心中的缝隙,是什么?】
“.
发散的话语字句如诛,猝不及防地刺向他深埋心底、不为人知的烦思。
顿时,鬼影宛如水珠溅入油锅,纷乱声响陡然炸开。
他艰难分辨着傅偏楼的神情,欲籍此看出他究竟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是生气亦或慌乱,还是什么都不曾发觉?
可当他好不容易看清了,却瞧不出任何暴露心思的破绽,这才忆起早已并非十年之前。
他已不若从前那般了解傅偏楼,不敢笃定对方在想什么了。
一阵恍惚,谢征不由扶了扶额角。
无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无数个傅偏楼围拢着他。
有的伏在耳畔,有的拽住袖口,有的从后方环住他的肩他们用低哑轻柔的语调紧紧簇拥着他。
【为何不告诉我?】
谢征下意识要答,临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不说话?就这么怕我知道?若我不问,你还想瞒多久?】
我并未打算再瞒下去【谁害的你生出心魔?我吗?】
不是你的错。
【原来从始至终,你都在犹豫要不要丢下我?】
我不曾这么想。
有的傅偏楼仍在喋喋不休,有的傅偏楼则或哭或笑地发疯,哀怨憎怒,群魔乱舞。
那些都是假的,应当是假的。
谢征缄默不语。
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偏生对方不知何时低下了头,只能见得苍白的脸、攒聚的眉、咬紧的唇,宛若一具精致却脆弱的玉像。
言语稍一不慎,就会将这具脆弱的玉像摔个粉碎。
视线尽头,那瓣残留着深刻咬痕的嘴唇略略蠕动,好似在质问什么。@质问什么?
念头乍一浮现,便涌出无数道声音。
吵闹之中,他辨不出真实,如同悬吊于蛛丝之上,满身挂碍,步履维艰。
好半晌,谢征阖上眼,疲累不堪地叹息一声。
“不要问了,好不好?”他轻声说,近乎讨饶,“先让师兄静一静”
闻言,傅偏楼抬起脸,眸色错愕至极。
“什么?”
一切寂寂无声,谢征掀起眼睫,看到他面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我没问过。一句也没有。”
傅偏楼怔怔望着他,逐渐惊骇欲绝,“你在跟谁说话?”
谢征心底狠狠一沉。
浓重的安神香气自外间飘来,傅偏楼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好似燃了一把火,五脏俱焚。
他只是走了一下神。
他只是在想,周启咒法虽不如周霖,可到底也懂,兴许能拜托。
他只是,从未想过,当真会有这种事情【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敢去想?】
魔讽刺地说:【傅偏楼,你真可笑。我早说过你会害了他,他也会害了你。】
【万劫不复,是也不是?】
傅偏楼颤抖着起身,接连后退好几步,脊背撞上桌角,香炉翻倒。@他看见谢征也变了神色,伸手要抓住他,却又不清醒地恍惚了一下,指尖与他的衣袖就此错开。
“谢征,我”
黑雾缭绕,眼前一片模糊,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他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傅偏楼喘了口气,蓦地惨笑出声。
他喃喃问:“我已将你逼到如斯境地了吗?”
最珍重的人为你所累,是何种感受?
那大概就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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