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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穿过发隙,触感滑凉。青丝缠绕,烛火柔和,谁也没有说话,落得满室静谧。
傅偏楼不是头一回为谢征束发,往日里,他那什么都会的师兄唯有这一途上有些笨拙或者说不以为意,自处时总任由长发披散。
谢征不爱倒饬,傅偏楼则恰恰相反,平时就会费心折腾。
定情以后,但凡睡在一处,第二天早上起来都是他给两人打理发髻。即便这一习惯阔别十年,久违上手,仍旧轻车熟路。
梳好戴冠,对镜一看,衔珠结穗,眉目如画,濯濯似月华,天上谪仙人。
傅偏楼望着,目光迷离,只觉双手分明撑在对方肩头,却没有半分捉住的实感。
是一片镜中花、水中月,如同握在掌心中的沙粒,不久便要随风散去。
他蓦地笑了出来。
梦中魂影神色仿佛很是忧心,伸手握住他的手,转过身来。
“.
偏楼?”
那道眼神十分复杂,定定凝视着,就好似天地之间仅剩下他。
傅偏楼便错觉自己也如同沙粒铸就,随风散去,任那双手牵着他四处扎根。迷迷糊糊坐到床边,下意识仰起脸,视线一错不错。
暖融融的掌心,贴过额头与面颊,爱怜地滑落耳后。
像浸入温热水底,舒惬怡人,他贪恋这般轻柔缠绵的抚摸,眯起眼蹭了蹭,唇边逸出一丝叹息。
好奇怪。好真实。
和从前偶尔的几回梦境全然不同。
倘若醉后能得此等慰藉,他怕是要忍不住日夜酗酒今天是怎么回事?
傅偏楼一面困惑,一面乖顺低首,喝了两口递来的茶水。随即被除去外衣鞋袜,扶上枕席。
“睡吧。”
迎着他不解的视线,谢征笑了一下,声音有些缥缈,“灵力不继,应当累了,先歇下。我们明早再谈。”
“没有明早。”
拽住他的衣袖,傅偏楼摇头,固执得宛如赌气,“要谈什么就今晚。”
你醉了。”
“.
“是啊。”傅偏楼忽地笑起来,笑意中满是讽刺。他偏过头,盯着对面,认真问道:“不醉,怎么和你谈呢?”
谢征一怔。
他又絮絮说:“不管,反正我不睡。我有很多话要问你。”说着就要起身。
醉鬼拗起来毫无道理可言,梳头也好问话也好,莫名其妙的,想一出是一出,像极了闹脾气的孩子。
谢征拿他没法,只得按住乱动的人,低声哄道:“好了,不睡。你要问什么?”
本来怀有千言万语,这么一问,傅偏楼却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支吾半晌,别过脸,声息也慢慢沉寂。
谢征还以为他是倦极而眠,无奈失笑,俯身正欲将他摆正,好睡得舒服些,就被一把攥住手腕,扯了过去。
乌发如泼,颠倒之间,犹如洒下一方囚笼。
傅偏楼双眸睁得极大,眼中水光晃荡,不甚清醒。他噙着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眼神则越来越冷,好像识破了什么迷惑人心的妖术。
四目相对,他伸手拂过身下之人的眉心、眼睫、嘴唇,尔后停在颈侧不断跳动的脉搏上,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
“像真的一样"
制住手腕的这点力气,不消吹灰就能挣开。
可这句话却有逾千钧之重,叫谢征一时似有火焚,动弹不得。
桌上灯花“啪”地炸开,声响惊动了痴痴出神的傅偏楼。
“我真是疯了。”他垂眸自嘲一笑,“居然觉得,你是真的回来了。"
“我”
“你闭嘴!”@打断未尽之言,傅偏楼神情一厉,猛地揪起他的衣襟。
“你要我问,好,我问你一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这声质问发泄着心底无尽的恐惧一般,是从未有过的严词疾色。分明眼神阴郁到骇人,谢征瞧见,却觉得他好似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喉中化开,谢征沉默片刻,唤道:“偏楼。”
“.
谢征。”
傅偏楼呆楞地应了一声,旋即咬住下唇,浑身气力全无:“明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块秘境碎片我能找到你吗?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他支撑不住,伏在谢征颈边,酒气张牙舞爪扑面而来,皮肤沾染上滚烫的水渍,不知是他颤抖的呼吸、还是决堤的眼泪。
无论哪一样,都足够叫人痛彻心扉。
谢征紧紧拥住落倒的身躯,不知该如何抚平这十年磋磨的苦楚。脆弱脊背合着掌心,他像是抱了一块遍布裂痕的宝贝,近乎茫然地想:何至于此?
分明意图保护,到头来,反而是他伤人最深?
不论是对是错,他从不后悔自己的决断,因那实在无用。然而此刻,却由衷地觉出一阵后怕。
行差半步.
他就当真回不来了。
傅偏楼只哽咽了片刻,周遭陷入漫长的沉默,惟余他一人的声音。
倘若不是腰间越来越重的桎梏力道,他还要以为人又没了。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曾听见,不免心头火起。
“就这么吝啬和我多说点?”
他抬起脸,瞪了对面一眼,抱怨道,“连句想听的话都听不到,做梦也做不痛快。”
谢征尚未回神,没料到他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酸涩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想听什么?”
不知怎的,短短一句话,傅偏楼愣是从中听出了股予取予求的纵容。
他皱皱眉,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实在不太清醒,很快将其抛之脑后。
“就说一”他生出一点玩心,“抱歉,师兄错了,明早就回来。”
故意学着印象中淡淡的口吻压低声线,说完先忍不住笑,呛咳了两声。
“”
“怎么,”傅偏楼醉醺醺地戳他,“说啊。”
谢征叹了口气,哑声道:“抱歉,师兄错了。"
原本作弄的玩笑话,被他念得慎重且肃穆。
傅偏楼慢慢收敛了笑容,瞧不出喜怒,一双异眸盯住他,好像在打量,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看。
片刻后,他“嗯”了声,低低道:“还有半句呢?”
“明早…"
谢征闭上眼,复又睁开,“没有明早。”
漆黑双眸倒映着傅偏楼愣怔的模样,他抚摸对方柔软的发顶,轻声道:“师兄就在这里,不必去哪里找。”
“什么?”傅偏楼艰难地理解着。
“偏楼。”谢征垂眸,深深望进他眼底,“我回来了。”
良久,傅偏楼如梦初醒。
被烫到似的,他一颤,猛地坐直了身体。
比起惊喜,那张脸浮现更多的是不可思议,视线游离来去,一转头,定格在不远处的烛台上。
火光跳跃进眼帘,明灭不定,扑朔迷离,正如他眼下跌宕难安的心跳,忽上忽下,急促得好像濒临死劫。
他喘息着,陡然赤足翻下床,踉跄地走到桌前。随即犹如扑火的飞蛾般,朝那寸火苗捉去。
谢征跟在他身后,见状,眉心紧蹙,抓住那只胡来的手腕。
然而为时已晚,烛火掐灭,逸出几缕青烟。室内黯淡下去,黑暗之中,傅偏楼垂下头。
他凝视着自己灼出一点焦痕的掌心,眼中掠过异样华彩,语调莫名:
“会烫也会疼啊。”
“你回来了…”傅偏楼转向身后,“不是梦?”
谢征一窒,仿佛被人插了一刀,心口抽痛。
他牵来那只烫伤的手,凑上唇,舔过新烙的伤痕。濡湿的触觉有些发痒,傅偏楼想笑,却笑不出来,失却力气,迷茫地望着他。
“不是梦。”
谢征几经克制,才按捺住嗓音的颤抖,仰脸笃定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有事,记得么?”
“
记得。”傅偏楼深吸口气,有些眩晕。
怎么会不记得?当初分别之际,彼此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色,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想起,鲜明得好似就在昨日。
谢征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再次重复:“我回来了,偏楼,就像当初答应你的一样久等。”
只这两个字,令傅偏楼的情绪彻底崩溃。
“你也知道久等!”他低喊道,“秘境没了,命牌熄了…谁都说你死了!要当真如此,我该怎么办?”
“抱歉。”
谢征阖目抱紧他,“师兄错了”
傅偏楼梗着一口气,才没有丢人地哭出声来。
他被一团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在内,可声色触味又那样真实,叫他害怕,叫他惶恐,喉间逼仄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哽咽也无。
四下一片寂静,只闻两人并不平静的呼吸。
半晌,谢征松开手,俯身想看一看傅偏楼的模样,却被扭头躲过。
他顿了顿,低低问道:“怎么?”
傅偏楼不答。
谢征瞧着那张藏在发隙间、琢磨不透表情的脸,还有抿紧的唇,忽然意识到,他已没法如过去那般,一眼看清对方在想什么。
失落之余,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当真过去许久。
他又等了会儿,始终不见傅偏楼出声。@“.
可是怨我了?”
闻言,傅偏楼豁然抬头,谢征才发觉他已泪流满面。
“怎么不怨?”
青年赤足散发,眼眶通红,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怒焰,胸口剧烈起伏。
他哭得凶,声音则更凶,听不出半分颤抖,字字咬得生冷,“我不该怨吗?谢征,你不能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地丢下我这不是救我的命,是想我死!再来一次,我真要疯了”
谢征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也十分不好受,却不知能做些什么,静静垂下眼睫:
“是师兄错了抱歉。”
他口舌一向笨拙,脾气生冷,不会哄什么好话,只知道揪着方才傅偏楼提点的话术,重复着他说想听的那一句。
傅偏楼顿时又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心底岩浆翻滚,又冻结三尺,萎靡不振地闭上眼。过了会儿,突兀拉过谢征手腕,发泄式地狠狠咬下。
齿关见血,他松开嘴,舔了舔染红的唇。
仿佛一只刚刚觅食餍足的狼崽子,横生一股凌厉,漂亮得有些阴郁。
这副样貌是陌生的,不似过去一般痴缠柔顺,比起腕上的疼痛,更令谢征沉默。
若说方才,傅偏楼醉醺醺认为一切皆在梦中时的表现尚且还在他的想象之中;如此尖锐的态度,多少叫他有些无措。
不过倒也并不意外。
傅偏楼一直有这样的一面,只是鲜少对着他罢了。况且,十年过去,人总会变。
伤口渗出薄薄鲜血,谢征神色不动,问道:“怨完了?”
傅偏楼盯着牙印蹙紧眉,顿了顿,像是懊恼,垂下脸舔去那点血迹。隔了好一会儿,低低说:
“
怨完了。”
说完,神色一变,再也忍受不了似的软下来,满脸狼狈与委屈。
他叫:“谢征”
“嗯。”
谢征轻叹一声,掰过他的下颌,俯身去亲他。
酒香与血腥混在一处,交缠出暧昧的气息。
和临别前那回一般无二,好似隔着十年,严丝合缝地画上一道满圆。
唇上传来稍重的噬咬,傅偏楼死死拽住手边衣袖,眼眸半睁半闭,盛着粼粼水光,在微微的疼痛间有了实感。
“你回来了。”他喃喃道,“回来就好。”
说完,一头扎进师兄怀里,终于呜咽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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