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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蛟藤扎根的沼泽地外,是一片碎石滩,傅偏楼就坐在最大的那块青石上调息。不多时,前方传来衣袂飘摇的破空之音,他睁开眼,瞧见青衣绣莲的一行人,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五日,终于来了。
轻巧地跳下青石,傅偏楼冷眼睨着对面,沉默不语。
成玄信步上前,遮住身后仿佛押送犯人般被围起的宣、裴二人,气定神闲地挑起一抹笑容。
“傅道友,”他招呼道,“劳你久等。”
傅偏楼不理会他,扫了眼身后,只问:“你将阿裴与宣师叔怎样了?”
“傅道友这话,我怎听不懂?”成玄露出惊讶之色,“阿裴与宣道友先前受了伤,身体不适,我等念在同道之情的份上一路护送到傅道友口中,居然成不是了么?”
“如今就剩你我,不必惺惺作态。”
傅偏楼抽出天问枪,红缨随银尖猎猎作响,“铿”地一下立于地面。
他杏眸微眯,凛冽地扫过眼前,说道:“你们究竟使了何种下作手段,暗算了阿裴与宣师叔?”
一席话杀机毕露,闻言,成玄非但不惧,反而极其畅快地大笑出声。
笑罢,他瞥向身后十分沉郁的裴君灵:“傅道友果真要和成某作对?”要挟之意溢于言表。
傅偏楼眯了眯眼,冷哼一声,长袖往前一甩,扔出一块方形罗盘。
“不就是想拿到幽冥石,好出去邀功?”
他逼视着成玄,面上浮现出些微的耻辱与隐忍之色,“拿去便是,把人放了!"
成玄好好地欣赏了番这名天之骄子的颜色,心底快意至极。
他朝旁使了个眼神,那散修不得不埋下头,前去将罗盘捡起,查看过后低声说道:“成道友,没有做手脚,这东西也的确指向前面。”
成玄望了一眼,淡金色的罗盘,样式古朴,模样不凡。
看来不是假货。
“傅道友实乃重情重义之辈。”
他将之接过,低笑一声,“不过,沼泽危机四伏,恐怕还需傅道友助我等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成某自会放他们离开。”
@他出尔反尔,傅偏楼却说不得,一番神色变换,最终咬牙问道:
“就这点人?别说我没提醒,里头那株鬼蛟藤千年之龄,难对付得很,否则,我也不会在外徘徊不入。"
“迟则生变。”
成玄则胸有成竹地扬起眉,含笑往沼泽深处闲庭信步,“傅道友一并来便是。”
傅偏楼犹豫片刻,狐疑地收起长枪,跟了过去。
他仍心怀戒备,亦步亦趋地走在几人的最末端;走进沼泽前,似是不经意地朝天外看了一眼。
随即,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诮。
沼泽地掩在重重树藤之下的低洼谷底,四下封闭,显得黯淡而阴森。
甫一走进,脚踝陷入柔软的泥沼中,像是感到皮肉下血液流动般,所有人的耳畔响起一阵咕噜噜的翻涌声。
不远处,鬼蛟藤似一只沉眠的巨兽,对不速之客毫无反应。
庞大的根系相互交错,犹如一道繁复蛛网,深深扎入沼泽之中。
“小心点,这东西精得很。”傅偏楼扫过四周,偏头提醒了句,“与人也没什么差别。”
成玄不以为意道:“有何手段,它尽管使就是。”
他仰脸打量了遍,问道:“你先前所言,与孽龙有关的那样东西,在哪里?”
“它的根里。”
“这么看来,非得彻底杀死它才能拿到手了。”成玄叹息,“可惜,千年鬼蛟藤,活的比死的有用得多。”
傅偏楼冷笑:“能杀死它再说。”
像是对这群站在沼泽中央不闪不避的嚣张修士忍无可忍,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粗壮藤蔓猛然从泥沼中钻出,竟不知何时在他们周身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囚牢。
四面八方皆是淌着漆黑黏液的触爪,携着万钧之力重重砸来。
傅偏楼眉头一蹙这威势,可比先前他一人时厉害得多。
他不敢大意,掷出天问枪挡了一挡,转身捞住宣明聆和裴君灵,朝旁扑倒,闪躲开来。
他反应得快,其他人就没这般迅捷了。
那散修一个不慎,被径直卷上天去,挣扎着抽出弯刀,想要砍断越勒越紧的藤蔓,刃口却似撞上何种硬物,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成道友!骆道友!”他发出沉闷的惨叫,“救命!”
骆师叔扔出一样灵器,好险避过了这一击,心有余悸地走到成玄身边,低声道:“成师侄。”
成玄眸光闪烁,点点头。
他始终背着一样布条裹缠的长枪状物件,眼下,终于缓缓取下,攥在手心。
朝前一挥,那根藤蔓仿佛豆腐般被划开,迸溅出浅绿的汁液,铺天盖地一场绿雨。
毒性将布条腐蚀殆尽,融化出里边雪白如玉的颜色。
不是什么长枪,而是一根刺。
一截一截、棱角分明的骨刺。
散修从地上爬起,嗬嗬喘着气,原想躲到那边去,可看到成玄手中的东西,本能地感到一阵畏惧,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裴君灵手指一紧,抓住傅偏楼的衣角:“仪景”
“嗯。”
傅偏楼紧紧盯着那根骨刺,眼眸一眨不眨。
他知道那是什么一即便裴君灵先前不告诉他,他也会知道,一眼就能认出来。
皮肤发烫,又好似是错觉,恍惚中,好似神魂都要离体而去。
饶是如此,也根本挪不开目光。
“仪景!”宣明聆一扬声,唤回了傅偏楼的神智。
他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毫无知觉地往那边走去好几步,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成玄并未错过这番异样。
他感到掌中骨刺传来诡谲的躁动,心下也是一惊,念头急转,忽然明白许多。
难怪柳长英交代他务必要把傅偏楼带回去。
这人,恐怕和这根神异的骨刺脱不开关系。
不待多想,被砍断一臂的鬼蛟藤嘶鸣起来,藤蔓乱飞,搅得地动山摇、泥泞漫天。
成玄哼笑一声,定了定神,丝毫不惧地迎面上前。
这是场一边倒的屠戮。
藤蔓犹如手足,绿汁犹如鲜血,骨刺每一回落下,都会在鬼蛟藤身上鞭笞出深深的痕迹。
它像也知晓害怕,不断收拢身形,企图逃命。
然而这片不知曾害过多少性命的沼泽根本寻不到出路,如今,也将成为它的葬身之处。
肩头留下不小心被藤蔓蹭伤的口子,潺潺流着血,成玄恍若不觉,眼里唯有酣畅淋漓。
一下接连一下,一击还有一击。
无人可挡!无人是一合之敌!
随着轰隆巨响,最后一道藤蔓也被斩了下来。
猖獗的鬼蛟藤如今只剩下一团光秃秃的根茎,半截埋在泥沼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
根茎腐烂后,化作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泥泞乌漆漆的颜色里,陡然露出莹白的一角。
成玄的动作顿住,他凑近仔细瞧了瞧,俯身将其捡起。
那是一对极其漂亮的龙角。
“是当年那条孽龙的角?”
他手指摩挲着龙角粗糙如珊瑚的表面,还未想通是怎么回事,下一刻,身形一停。
寒芒闪烁的枪尖对准脑后,傅偏楼冰冷的声音响起:“别动。”
余光往旁侧扫去,骆师叔二人不知何时被无声放倒,不省人事。
成玄不禁冷笑起来,不慌不忙地问:“傅偏楼,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厉害?”
沉重到几乎要将骨头压折的威压椒尔落下,傅偏楼闷哼一声,再握不住枪,踉跄地半跪于地。
不止如此,他感到四肢百骸的灵力如同被抽空似的,慢慢失去气力。
经脉滞涩,不论如何调息,一根指头也无法动弹。
“你”傅偏楼挣扎着,嗓音嘶哑,“你做了什么?那东西究竟是”
骨刺“咚”地戳到面前,成玄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说此物?呵呵我也不知道。”
成玄咧开嘴,目光陶醉而又火热,“我只知道,它能令众生匍匐于我脚边。这就足够了。"
“傅偏楼啊傅偏楼,”他绕着人转了一圈,眸色缓缓变沉,“你可知为何我不计较你们那些小动作?
真当我不曾发觉吗?”
“心机算尽、运筹帷幄,自以为快要成功时功亏一篑,被他人死死踩在脚底。这是何种感觉,你们这些天资横溢的家伙,可能明白些许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耻辱?很不甘?是不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只可惜周围没有观众,不能叫他们好好欣赏一下,问剑谷大名鼎鼎的天灵根修士这副狼狈的模样!”
“仙境七杰哈。”
他摇摇头,得意地说,“也不过如此。”
骨刺硌着掌心,令成玄微微恍惚。
这种感觉太好了,好到他根本不想还回去。
他需要这股力量,他要凌驾所有人之上,包括那个从不正眼看他的师尊!
这般想着,成玄的眼神愈发幽深,堪称贪婪地凝视着傅偏楼。
“我给你一个机会。”他停驻脚步,说道,“你老实交代,你和此物,到底有何关系?”
傅偏楼垂头不语。
“不说的话”
侧首望向角落里瞪着他的裴君灵与宣明聆,成玄勾唇,仿佛想到什么好主意,“我便一个一个,把你的同伴杀死在你眼前。”
“包括那个谢清规你的好师兄。”
“”
傅偏楼急促喘息着,支起的肩头,像是因这一句威胁失了骨头,缓缓垂落。
见状,成玄意料之中地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
怎么不好笑呢!
如傅偏楼这般的天骄,如今都要朝自己俯身!
成玄忘乎所以,几乎有些飘飘然了。@再去瞧人时,傅偏楼却已仰起脸,一蓝一黑的异色双眸静静凝视着他。
神色并非他所想象的屈辱,而是看蠢货般,无比轻蔑。
四目相对,傅偏楼微笑起来,低声道:“成玄,你知道吗?”
“你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
成玄此人,光风霁月、君子翩翩的清云宗大师兄的外皮下,是会故意教导师弟错误枪法、黑心烂肚、心胸狭隘的小人。
而小人得志时,容易得意忘形。
浊气翻涌,束在发辫上的龙形环佩不见踪影,数不清的鬼影犹如阴云般铺面而来。
成玄在里边看到了自己。
许许多多个惨死的自己。
风头鼎盛之时,轻率大意。
自以为是地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却在此刻失却所有,被一枪贯穿后心。
而最后瞧见的,永远是这一张,似是憎恨、似是玩味,高高在上的脸。
“傅偏楼你!是你!”
眼前一片血红,记忆混乱,入骨的愤恨令他怒吼出声,手指则因恐惧下意识攥紧。
掌心冰冷的触感令他稍稍清醒。
对,还没完,这一次,他定然不会重蹈覆辙!
这几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在骨刺之威下,不值一提!
手腕举起,就欲刺穿眼前之人,然而划破血幕的,则是一道惊鸿剑影。
右臂一痛,转瞬没了知觉。成玄听见血肉落地的碰撞声,一时无法明白发生了何事。
好不容易聚焦的视线中,他瞧见了一个人。
乌发、白衣、玉冠、红鱼。
眉目疏淡,眸光冷锐,立于谷口,梦魇般朝他指剑。
“谢清规?!”
成玄顾不上残缺的右臂,慌乱去够那根骨刺,妄图重新执掌局面。
然而,就在他快要够到时,一双云靴已踏至面前,将骨刺轻轻踹开。
嘴唇哆嗦着,成玄缓缓往上看去。
对上一双黑沉如寒潭的眼眸。
谢征垂着眼,俯视着他。
因这一个动作,右眼眼皮上墨渍般的小痣显露出来,十分招摇。
不知怎的,死到临头,成玄忽然头脑一醒,对这副景象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好像好像。
很久以前,他们曾是相反的立场。
“谢清规谢征姓谢名征”
成玄喃喃念叨着,又看见走到谢征身旁,色如晓春的傅偏楼。
“对了”
他想起来了。
难怪,从初见时,他总觉得对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是你是你们”
那个十几年前,在他率师弟师妹剿灭青蟒时的镇上,那对活下来的表兄弟!
“哦?”傅偏楼嗤笑,“终于舍得认出来了?依仗外物,你也只能有这点气候。”
他眼底浮现出沉淀许久的煞气,咬着牙,拽紧谢征的衣角,缓缓道:“这么久了,居然已这么久了……”
“我们终于,能给钱掌柜、杨婶杨叔、给永安镇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从没忘记过。一天也没有。
他知道,谢征也没有。
“杀了他吧,谢征。”傅偏楼闭上眼,“是时候叫他赔命了。”
谢征不言,只望着趴在地上、面露懊悔的成玄。
尔后,缓缓一叹。
无边无际的剑意落下。
就如那一日,令人心生绝望的枪影。
成玄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曾俯视着这个人,而对方不露声色,避让开目光,状似示弱。
如今,他终于知晓,那双眼底浮现的,是怎样一股令人胆寒的冷意。
却为时已晚。
种何因,得何果。
苦果落地,血溅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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